第 6 节 缅北寻父

  「小姑娘一个人去缅北?干吗的?」

  「找爸。」

  「嘿,这去了缅北的,不成匪,就成鬼,他不是你爸了,连人都不算了!听叔一句劝,回头,别把命赔上。」

  「不!我答应我妈,要带他回家。」

  风穿过车窗玻璃缝隙,吹起我挂在胸前的照片——一个满脸烂疮的中年男人,牵着一条头破血流的卷毛狗,旁有文字:800 k。

  800 缅币,约等于 2.6 元人民币。

  1.

  我爸是个赌鬼,在我弟出生那年,因为以贩毒抵赌债进了监狱。

  我妈跟他离婚,带着我跟我弟弟火速搬家,不许他看望。

  他俩离婚后大概半年,那天我生日,我爸捧着个奶油小蛋糕,翻围墙进学校找我,笑得眼睛像北极星那么明亮。

  他说他要去缅北掘金,等他赚到大钱,我们一家就能重聚,让我等他。

  自那天后,十年,我再没见过他。

  直到我在网上看到一批照片,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拽着一条浑身流脓的卷毛狗。

  800 缅币,可以让男人跟小狗唱歌、跳舞、下跪、磕头、任意虐打,只要不动刀枪。

  隔桌同事冲过来时,我才发现,我把办公室 35 块 2 个的廉价鼠标捏裂了,满手是血。

  照片里的男人,就算相隔十年,我也一眼认出,是我爸。

  十年前,竖起手指对天发誓,要赚到大钱回来一家团聚的我爸。

  2.

  十年足够发生很多事情。

  我爸消失的第三年,我弟被拐。

  我妈要养我,要全国奔波寻找我弟,四十五岁不到,累出骨癌。上个月发现的时候,已经中晚期。

  我保存了我爸照片。

  去医院照顾我妈时,犹豫着,把照片拿了出来。

  我爸为人暴躁、游手好闲,又滥赌,缺点数不尽数,唯独特别爱孩子。

  我弟丢后,我妈后悔了,她说要是不离婚,两个人看孩子,我弟不至于丢,我爸有个家,也不至于失踪。

  我妈盯着照片看了很久,脸上从惊讶,到失望,到嫌恶。

  翻到我爸的卷毛狗被人打得翻肚朝上的照片时,我妈指甲抠进我手腕的肉里。

  「去把他带回来!」

  那狗肚皮没毛,光溜溜,下腹有肚脐眼,乍一看像六七岁的小孩,却长了毛茸狗头跟四肢。

  怪恶心的!

  3.

  我通过私信,联系上照片发布人,很快途经云南南伞镇口岸,落地在缅甸果敢。

  照片发布人自称「条哥」,是在缅二十年的华人,可能承诺给导游费的关系,他非常热情,口口声声说过来了一定联系。

  但我下火车后,他再没回复信息。

  果敢地处金山角腹地,各种匪夷所思的犯罪行为横行,此处政府军、民军、家族势力横行,汉族与当地族群冲突剧烈,长期把中国人当猪仔拐卖,对中国人极为鄙视和憎恶。

  因此我不敢随便乱走,在繁华区找了家还算豪华的宾馆住下。

  礼宾员看我黑头发、黑眼睛、讲英文,报房价时,张口 3 倍,我抽出价格表,手指往上点了 5 下,给了相应房费。

  安顿好后,我一边在网上搜寻类似图片,试图找到第二个「条哥」。

  一边表现得像个精明的游客,在老街大庙等几个知名景点游荡,试图找到我爸的卖艺地点,如果能直接找到我爸更好。

  游荡到第 7 天,能去的景点都去过一轮,我有点泄气,以为要一无所获的时候。

  条哥联系我了,直入正题:「你专程来看那玩意的吧?」

  4.

  当时我正跟在一群小孩后头。

  小孩子们喊着:「打狗狗去,去跟狗狗说话。」排队钻进晾在街道墙上的床单里头。

  我好奇掀开被单,发现后头有个洞,洞里是条小巷。

  穿过巷子,我进到一个圆形的广阔平台,平台四周有围墙,围墙脚下,散落能用来关人的大铁笼子。

  铁笼的栏杆上有新鲜或干涸的血迹,里头有叫声,像人被割掉舌头后的嘶吼。

  我头皮发麻,想混在人群里,靠近看看是什么东西。万一,有我爸呢?

  手机响了,我给条哥特设的信息铃声。

  条哥:「你专程来看那玩意的吧?」

  我拿起手机回复:「能玩的都玩过了,想见识点特别的。」

  条哥回复:「这年头,什么都便宜,长见识最贵!」

  我说导游费本就该给。

  条哥让我先出小巷子,退到被单外面。

  我后背钻出一层白毛汗,明白过来,从入住酒店,甚至更早,从下火车开始,我已经在条哥一伙的监视中了。

  甚至被小孩们引到巷子里的平台,也不过是他们再一次下饵确认。

  这是境外黄赌毒、人口拐卖等非法组织的常规套路,就像杀猪盘有严格缜密的十万字教程,金三角的非法组织也有流水线式的作业流程,从发布照片抛钩子,到下鱼饵,收钩子,上钓。

  往往还没意识到的时候,你已经人在网中。

  但我别无他选。

  5.

  我退出小巷。

  条哥,一个瘦巴巴的中年男人,一张嘴,满口烂牙,要十万缅币。

  我给听笑了,还价 3000,成交。

  这里是缅北,只要展露出一点点肥羊特征,就等着犯罪团伙闻风而至,先哄、骗、诓、蒙掏空钱包,再引你滥赌、吸毒,抽皮吸髓,把你压榨到尸骨不剩。

  条哥带我回到平台,走到一个铁笼子前,跟守笼人叽叽哇哇几句,守笼人掀开布帘。

  我见到我爸和那条卷毛狗。

  我爸只穿一条血斑斑的长裤,不知道多久没洗了,有苍蝇在裤子周围萦绕。他上半身两副肋排,见皮不见骨,布满疥疮,手臂一晃,露出内侧密集得像苍蝇卵的黑色小洞。

  如果你小时候看过戒毒宣传片,一定能认出小洞用途。

  守笼人踹铁笼一脚。

  我爸爬过来,脸贴在栏杆上,一张嘴,有色的臭气扑面而来。他叽里呱啦几句。

  条哥告诉我,他说狗表演得不够卖力,他在教训小狗。

  照片里的爸爸,满身血痕,一副任人欺凌、待人解救的样子。

  可笼子里的我爸,谄媚、残暴,像浮世绘里的恶鬼。

  他说完狠狠一脚,踹在卷毛狗肚皮上。

  卷毛狗四肢上满是血,被他踹得撞上栏杆,「啊!」地嚎了一声。蜷缩起四肢,露出背部,背上破了几个大口,在流脓,脓液上苍蝇盘绕。

  卷毛狗发着抖跟我爸磕头。

  我无法控制,眼泪瞬间涌出眼角。

  我很想知道,到底发生过什么事,让能爬墙带蛋糕给我,发誓让我跟我弟,以后天天吃上奶油蛋糕的爸爸,变成这样的人。

  守笼人狐疑打量我,手摸后腰,叽里呱啦跟条哥说话。

  条哥慌了:「你干嘛的?」

  我收住眼泪,捂嘴巴装作想吐:「我这叶公好龙,照片里看着新奇,真看到了,想呕!」

  条哥了然,对守笼人嘀嘀咕咕。

  守笼人的手正要离开后腰。

  我后颈忽然发麻,心里涌起极不祥的预感,一低头,就看到我爸爸蹲在铁笼钢条中间,眯眼盯着我,目光闪闪,就像一条发现猎物的狼狗。

  「叽里呱啦!」他兴奋得跳起来,指着我对守笼人说缅语。

  6.

  守笼人铁青脸看我,手又伸回腰后。

  我手脚莫名地发凉,本能地立即扭腰转身狂奔。

  「砰砰」几声枪响,一颗子弹贴着我耳朵飞过,一颗贴着我的腰飞过。

  「这边!」

  我以为条哥会帮着他们抓我,没想到他跟我一块跑上了。

  边跑边破口大骂,口水都被风吹得糊我脸上:「你害惨我了!以后这一带我没法混了,你得给补偿啊!」

  人生地不熟,我只能跟在他身后先跑着。

  我们跑回大马路上,就看到路边停着辆面包车,条哥大叫:「我的车,上车。」

  他回身捞我,我一下闪过,扭头往反方向跑。

  在缅北这种地方,你谁也不能信!你不会知道那身人皮下面,装的是人是鬼,就算他昨天是人,今天是人,下一秒,也可能变鬼!

  更何况条哥这种,一开始就是个鬼的。

  我一扭头,撞上了一个漆黑枪柄。

  「嘭!」

  枪柄朝我百会穴砸下。

  失去意识前,我往地上扔了酒店房卡。

  7.

  我在一个铁笼里醒来。

  我爸手脚着地,蹲在我面前。看我睁开眼睛,他兴奋地向笼外挥手,用缅语大喊:「她醒了!没伤没病,是只好猪猡。」

  我没想到,隔了十年,我爸能一眼认出我,更没想到,认出我的第一件事,是把我当猪猡卖了。

  「他在哪?」我问我爸。

  我爸搓着手,对走过来的人谄笑,没搭理我。

  铁笼打开,我被拖到中央的草坪上,草坪上有陈旧和新鲜的血迹。

  我仰起脑袋,发现我被带到一处密林环绕的基地,基地错落着十几栋屋子,最中央是这个草坪,草坪边缘摆了密密麻麻的铁笼。

  铁笼里寂静无声,但暗影憧憧,关着不知多少像我爸这样,或者「卷毛狗」那样的东西。

  不出所料,条哥手全脚全,站在草坪唯一一张椅子旁边,椅子上坐着个看不出是青年还是中年的男人,脸如菩提,长圆有肉,目光像两把滴着新鲜人血的刀。

  我被他看了一眼,膝盖软得打颤,感觉脑袋已经在刀尖上过了一趟。

  我说:「别杀我!我来买人。」

  条哥翻译,指了指我爸,说:「是父女。」

  椅子上的男人大笑,我听到他骂了几句愚蠢,接着我爸被丢到我面前。

  我说:「还有一个。」

  椅子上的男人认真看我一眼。

  过了一会,「卷毛狗」被丢在我跟前,两眼紧闭,肚皮的起伏很弱。

  我爬到「卷毛狗」面前,拨开他脸上毛发,从上到下端详。

  摸到他右耳垂上黑豆大的缺口,和缺口斜上方的疤痕。

  我胃里翻江倒海,顾不上他满身脓液会沾上我胸口,失态地抱住他,嚎啕大哭。

  当年离婚后,为了养活两个小孩,我妈早晚打两份工。带我弟的差事就落在我身上,我带着他去上学,把他丢教室里,去跟同学玩跳房子。

  他从讲台摔下来,把耳垂摔掉一个口子、耳背划开大口,那个口子,再没长出肉来过。

  周围站了一圈的人,都哈哈大笑,我爸也跟着讪笑,上来踹了我几脚。

  似乎是椅子男大声呵斥,接着有人上来,把「卷毛狗」从我怀里抢走,把我丢到椅子哥脚下。

  椅子男竖起三根手指,让条哥告诉我:「一条人命 30 万,钱到位放人,包护送出边境。」

  我说:「只要小的。」

  8.

  讲到这里,大概你们也明白了,我妈让我带回去的,不是我爸,是那条「卷毛狗」。

  那不是「卷毛狗」,是剥了皮肤,浑身接上狗毛的人类小孩。

  是我被拐的弟弟。

  当初找到的照片,拍到了一块纸板,写着:说人话的狗,玩一次 800k。

  血缘是很奇妙的东西,让我爸爸相隔十年,一眼认出我。

  也让我妈相隔十年,仅凭照片和那句话,就认出她三岁被亲爸拐走,被折磨得人不人、狗不狗的儿子。

  我妈讲完「去带他回来」,进了急救室。我上火车的时候,她在床上躺着,还没醒。

  我原本想向她证明,那不是我弟,那就是一条小狗,或者不是狗,但至少不是我弟。

  我证明不了!

  我现在只能争取,在她还能醒的时候,带回我弟。

  椅子男身后走出两个军服青年,用枪顶我,要跟我去银行取钱,他们只收现金。

  我提条件:「第一,我要带着我弟,他快给折磨死了;第二,我给 40 万,先给 20,到了边境给剩下的。」

  椅子男跳下椅子,狠踹我胸口,踹得我瘫在地上,抱着膝盖发抖,眼前一片漆黑,喉咙口腥甜喷涌。

  他笑笑摆摆手指:「一,不行;二,可以。」

  半昏迷中,我被丢上一辆小面包车。

  我钱包里只有一张银行卡,他们把我带到对应银行。

  9.

  银行柜台前,我跟一个缅甸华商擦肩而过。

  商人身后 4 个带枪的保镖。这种组合在缅北很常见,这里是无法无天之地,除非你想被抢钱绑架撕票种种,不然就得竭尽所能地防备别人、保护自己。

  不常见的是,他长了酒店礼宾员的脸。

  我入住的酒店,那位张口要 3 倍房费的礼宾员的脸。

  礼宾员的保镖踹飞看守我的军服青年。

  礼宾员从后腰拔出枪,拽起我,边开枪边往外跑。

  我们冲上门口的小面包车,礼宾员拿起传呼机喊道:「解救失败!正在撤离!」

  我心里「咚」一声,森森寒意从后背冲上脑门,手暗中摸向大腿。

  我的裤缝里藏着一根长针,针头有麻醉剂。我被拐进人口拐卖基地的时候,已经被搜过身,这是我身上唯一武器。

  这是一场解救行动。

  发现照片后,我走入了云南中缅打拐办公室。

  当我在网上联系条哥的时候,解救活动启动,当我入住宾馆,拒绝 3 倍报价,并在价格表上敲击 5 下的时候,解救活动的潜伏人员全部到位。

  条哥一伙,以为他们在钓鱼,殊不知他们是螳螂捕蝉,捉住我这只蝉的同时,他们的大本营,已经通过定位器,传送给我身后的黄雀。

  我成为线人的要求是:优先解救我弟。

  我没把我弟带出来,这次活动,对我来说有可能失败。

  但对于警方,得到人贩据点位置,把线人带回,成功了才对。

  我悄悄把银针对准礼宾员:「我们去哪?」

  礼宾员讥笑着看我一眼,猛打方向盘,开门跳车。

  他动作很快,非常熟练,就像做过很多次这样的事情。

  我试图开门,发现我这一侧的车门被封死了。

  我扑过主驾驶位踩刹车,一堵墙迎面而来。

  「轰隆!」

  失去意识前,我把麻醉针藏回裤缝。

  10.

  我感觉我被人拖上车,然后是漫长的颠簸。

  不是开往先前的据点,是去更远更隐蔽的另一个地方。

  一把刀扎进我的小臂,我彻底晕死过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个巨大的地窖里,周围有密密麻麻上百个狗笼,我也在一个狗笼里面。

  一只手打开笼子,抓住我的头发,把我从笼子里拖了出去。

  我的右手很痛,他们把定位器从我小臂里挖出来,顺带挑断了手筋。

  我痛得甚至没法抬头,瘫软着,在狗笼子之间,任人拖行。

  狗笼里的阴影听到动静,纷纷转过来看我。

  我先是看到几个眼被挖掉的小孩;然后是几个双腿被缝起来,伪装成鱼尾的小孩;然后是一排砍掉双手,像蛇一样在地上蠕动的女人;最后经过靠墙的铁笼,一群光肚皮的卷毛狗,齐齐从栏杆中间,挤出被狗发覆盖的脸,呆滞地看着我。

  我浑身颤抖起来,抓住最近的铁笼,想看看有没有我弟。

  拖我的人低头看我一眼,对准我脑袋猛踹一脚。

  我看清了,是我爸。

  「爸!爸!弟弟呢?」

  我绝望地伸手抓他裤腿。

  「礼宾员」是人贩集团内鬼,解救行动被反将一军。他们知道我是警察线人,不知道会怎么对待我弟。

  我爸目露凶光,仿佛我跟弟弟,对他而言是陌生人乃至仇人:「下贱的汉族猪猡!敢逃跑!把你器官拆出来卖!」

  他把我丢到地窖外面。

  地窖门口,有四五个带枪的军装青年来回踱步。

  门外是宽阔的空地,几辆不起眼的面包车开进来,一群年轻女孩,被从车上赶了下来。

  空地上的男人一拥而上,很快把女人们瓜分干净。

  我爸笑呵呵跑上去,拉住一个刀疤脸的男人,他的声音远远传来。

  大略意思是,他的女儿——我,年轻漂亮,可以跟这些女人一样去卖,卖个几年,人老珠黄了,再拆了卖器官。

  比现在就卖掉器官更挣钱!

  11.

  我爸跟刀疤脸讨价还价的工夫,条哥走过来,他跟着面包车一起来的。

  他脚步虚浮,眼睛瞪得很大,眼神发飘,身上洋溢着一股近乎狂躁的兴奋感。

  他刚刚吸完毒!

  我爬不起来,只能往门槛滚,想躲开他。

  条哥踹我一脚:「躲什么,能躲哪去?」

  他挨着我坐下来,眼盯着我爸方向:「进了缅北,先染上赌,再吸上毒,很快就不是人了。」

  「听他们说,你很有本事,还跟警察勾结上。」

  他吸了毒,前言不搭后语,好在没有发疯伤人。

  吸毒的人自认清醒,却通常会陷入幻觉,杀人、自残,什么都做得出。

  我本来提心吊胆,想到这,心里头咯噔一下,压着声音问他:

  「你知道我弟弟,那个做成卷毛狗的小孩去哪了吗?」

  条哥呵呵笑:「想见他,我帮你。」

  他冲我爸跟刀疤脸招手。

  刀疤脸脸色铁青,一枪杆拍我爸脑袋上,看他的眼神像看一滩馊水。

  「滚!她是中国警察的人,她看到我们的军装,立即弄死!」

  条哥高声大喊:「你们把她舌头割了,截掉手做成人蛇。就能多用几年,也不用怕她逃跑,给汉狗带路。」

  我爸连滚带爬冲过来,大喊着:「这个好!」

  条哥看着我的眼睛,说:「你知道你爸为什么留你吗?」

  「这里的人,七成被亲友骗来的。只要骗了人过来,人归你管,赚到的钱也归你。」

  「你活着,是你爸的摇钱树。要是宰了卖器官,你爸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被我儿子骗来的。」

  我用上全身力气,朝他吐出一口痰!如果眼神能化为实物,我的目光会变成最怨毒的眼镜王蛇毒液喷向他。

  12.

  我被拖回地窖,拖进地下二层。

  一层是我醒来的地方。

  二层空了很多,中央有 6 个脏兮兮的布条围起来的小房间,墙角蹲着十几个女孩,有抽泣声传来。

  条哥把我推到女孩堆里,我爸掀开布条,进了其中一个房间。

  我看到带血的手术床,地上堆砌着纱布和一些空了的注射瓶,房间角落有一个翻倒的垃圾桶,我看到里面伸出一只青紫色的手掌。

  「呕!」

  一个女孩捂住我的嘴,贴住我的耳朵说:「别出声,不然他们会拉你去做手术。」

  我喉咙干哑,只能发出低微的气声:「中国人?」

  女孩点头,小心翼翼说:「我们住同家酒店,我看到你跟礼宾员讨价还价。」

  女孩说她叫林叶,被一起长大的闺蜜骗来的。前阵子闺蜜说被杀猪盘,欠了网贷,她帮忙还了点。

  后来闺蜜说还清债务,要带她旅游,作为感谢,没想到是拿她来还网贷。

  林叶一边说一边带着我悄悄地往角落里挪。

  我打量周围女孩,有中国人,有一看就是缅甸本土人的。中国人相对光鲜,大都被亲友骗来,缅甸本土的女孩相对灰头土脸,有被拐,有被家人卖掉的。

  这时另一个房间的布帘掀开,一个拿手术刀的男人伸头出来,把一个血淋淋的身体丢到我们脚下。

  我低头看,是个小孩,背上皮都被剥掉了,血肉像蛇羹一样翻卷着。

  女孩们「啊啊啊」尖叫起来。

  手术刀男哈哈哈大笑,哇啦哇啦喊话条哥。

  大意是:这个小孩不够强壮,做到一半就死了,让条哥挑个好点的货。

  条哥点头哈腰走到最里面的墙角,我看到墙脚下蹲着五个小孩,看外形,6 岁到 10 来岁都有,都被打得奄奄一息,眼神里一片死光。

  条哥拽起最大孩子的手,孩子麻木地跟着走。

  我浑身发抖,刺骨的寒意一阵一阵往心脏涌。

  我扑到条哥脚下,用没有被割断筋的左手,拽住他膝盖:「你不得好死!」

  我爸从手术间出来,见状狂奔过来,猛踏我肩膀,踩得我无力松手,笑呵呵对条哥摆手,示意他该干嘛干嘛。

  我失血过多,又挨了不少打,没有多少力气。在他脚下拼命挣扎,却挣脱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小孩,被拖进了手术室。

  小孩的身影,和弟弟走丢前的身影重叠在一起,我失去理智,拼命仰起头,用上全身力气咬住我爸小腿。

  我爸哇哇大叫踹开我,两眼猩红,冲上来掐住我脖子,左右开弓扇我。

  我流着眼泪大吼:「你去死!虎毒还不食子!你不如当年就死了!」

  当年他失踪后,我跟我妈也曾费尽心思找他。我弟失踪后,我妈在网上发布的是父和子两张失踪单,省吃俭用、天南海北地找,爷爷奶奶当他死了,我跟妈妈也没有彻底放弃过他。

  我爸变都不变脸色,我撕心裂肺的痛骂,对他连蚊子咬都不是。

  他打到出够气了,拽起我脖子,往手术间拖。

  13.

  手术间帘子掀开,走出个金丝眼镜男,男人皱眉扫了我几眼,踹我爸一脚,骂他把人打得半死,没法做手术了。

  他破口大骂汉狗追得越来越紧,货越来越少,害他做手术只能小心翼翼。成功率要是太低,上头要找他算账。

  我爸低声下气跟他打商量,让他先把我舌头跟眼睛处理掉,他能先带我出去赚钱。

  他说话的时候,其他几个手术隔间出来几个人,分别走到女人跟小孩堆里捉人。

  林叶被一个黑壮的青年抓住肩膀,往她胸部掐了几把。林叶拼命大叫、挣扎,青年掐她脖子,掐得她直翻白眼,拖进我旁边的手术间。

  我拼命抓住裤腿,强忍着不拔出麻醉针。

  我只有一根针,周围十来个成年男性,我救不了她。

  金丝眼镜被我爸说服,抓起我拖进手术隔间。

  手术间的帘子垂下,我爸没有跟进来。只有我跟金丝眼镜两人。

  我抓住麻醉针想拔出来,手臂一直发抖,抬不起来。

  金丝眼镜没有拿手术刀,而是在解裤子。

  我咬住舌尖,牙齿用力研磨,用疼痛告诉自己,要冷静!冷静是唯一的生路。

  金丝眼镜跪到我身上,掐了两下我的脸,说:「拉叠。」缅语中轻浮形容女孩漂亮的词。

  他伸手解我裤子。

  我终于拔出麻醉针,收进手心,针头朝外。

  这时金丝眼镜动作顿住,抬头往外看,我跟着往外看,透过帘子底部缝隙,看到外头两只脚变成四只脚,除了我爸之外,还来了一个人。

  趁着金丝眼镜低头,我把麻醉针插进他脖子!

  金丝眼镜抓住我的头,重重往地上磕,我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

  我咬住舌尖,强迫自己瞪大眼睛,看到金丝眼镜扶着手术床站起身,摇摇晃晃要往外走。

  我抓住床脚,想爬起来阻止。

  金丝眼镜脚踩我肩膀上,然后摇晃了一下,倒在地上。

  我不敢喘气,抓住手术床的不锈钢脚,爬到手术床上,床头的工具台里,有手术刀。

  我爬过去,拿起手术刀和止血纱布。抓着床板极力不发出声音,爬到金丝眼镜身前。

  一刀、两刀、三刀,我恢复理智的时候,他的心脏烂了。

  血液漫过床脚,正往帘子流去。

  14.

  我抓起止血纱布,堵住金丝眼镜的伤口,拼命擦掉漫延的血液。

  帘子外面,我爸和另一个人还在,我爸来回走动,好像等得很急躁。

  我摆弄了几下尸体,筋疲力尽爬回手术床,一只手紧紧攥着手术刀,另一只手抓起工具台的消炎止血药、纱布,给自己包扎伤口。

  工作台上还有麻醉剂,我抽了几管,也放在手边。其他的药物我不认识,没敢碰。

  地窖里看不到天色,我不知道我失踪多久了,行动队追踪到了哪里。

  缅北毒品肆虐,每年都有线人甚至警察,因为染毒等原因,叛变、退休,无声无息消失。

  为了以防万一,我的脚踝里,还有一颗定位器,除了我跟行动组组长,没人知道。

  这种微型定位器很脆弱,一个信号干扰器就能让它失效。

  运气好的话,我们来的路上,人贩集团没有随车携带干扰器,行动队能追踪到我部分行程。

  运气不好的话,我现在是一滴融进大海的水滴,行动队找我,跟在海里捞针差不多。

  我坐在手术床上,被一丝丝若有似无的生还可能吊着。

  帘子外响起吵闹声。

  我听到杂乱的脚步声冲下地窖,然后是男人的大骂声和女人、小孩的哭喊声。

  周围的手术间也响起往外跑的声音。

  我心里燃起希望。

  紧接着有脚步声走向我在的房间。

  紧接着我爸掀了帘子进来。

  我躲在墙角,金丝眼镜的尸体被摆成背对入口盘坐的姿势。

  我爸一边左右张望,一边走向金丝眼镜。

  我踮着脚从背后扑向我爸,手术刀瞄准他的脖子。

  麻醉剂对他这样的老毒虫没有用,我想活命,得杀了他。

  「唰!」

  我还没碰到我爸,身后的帘子再次被人掀开。

  15.

  我浑身血都冷了,这大概是命吧。

  我爸听到声音回头,我俩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我听到我血管里血液流动的声音,如江流怒海,我听到我心脏跳动的声音,每一声都像灶神会上的钟鼓声,震耳欲聋。

  小时候,村里一年一次灶神会,我爸会给我买比我脑袋还大的棉花糖,然后把我架脖子上,追着钟鼓队跑,他说钟鼓招福,要让我接到能用一辈子的福气。

  我一直在等他回家,我成人了,能养家,我等他回家享福。

  此时此刻,我心里却只有一个念头,把我爸一起带走,是我们俩最大的福分!

  我刺出手术刀。

  我爸往旁边躲,手术刀扎进他肩膀。

  我受过短暂特训,但跟男性,就算常年吸毒的男性打也未必有胜算,更别说两个。

  所以我没有回头,没有去搭理掀开帘子的人。

  我两只手握住手术刀,死死把手术刀压进我爸肩膀,压上全身的力气往下拉。

  我爸惨叫!

  掀帘人跑了过来。

  我猛然抽出手术刀,趁着我爸痛到乏力反抗,横刀割喉。

  我爸的血很热,喷了我一脸,流进唇缝,我尝到味道。

  很臭、很咸。

  我推开我爸,连带手术刀也一并丢出去,瘫坐到地上,等待我的命运。

  跟我爸的搏杀,掏空了我最后的力气。我连刀也拿不起了。

  掀帘的人走到我面前。

  我撩起眼皮,是条哥。

  他整张脸在抖,表情很扭曲,又哭又笑,像是又恨又怕。

  帘子外还有人声,青壮年的男性,用缅语暴躁询问发生了什么。

  条哥捡起地上的手术刀,把我拖到手术隔间背面,掀起一小角帘子,把我推出去,把手术刀丢在我脚下,发着抖说:「他们在撤人,你自己想办法躲。」

  我是真的没力了,每一根手指都在发抖,连捡起手术刀都做不到。

  他捡起刀塞进我掌心,放下帘子,把我挡到手术间外。

  我顾不上惊讶,哑着声音问道:「你知道我弟弟在哪吗?」

  条哥停顿了一会。

  我看到,帘子后他的身影大步离开。

  「死了,灰都不剩!」

  我心脏很痛,泪水越过眼眶,喉咙干涸得刺痛,连一声哭嚎也发不出。

  有一刹那,我失去了逃生意志。我想我留在这里,至少也跟我爸、我弟在一块了。我后悔当初点开那批照片。

  这世间,有些事永远成谜,远远胜过求得真相。

  16.

  我很快恢复过来,好死不如赖活着。

  我快速扫了一眼周围,很乱,一个人也没有。有几个手术隔间敞着帘子,东西东倒西歪,地上淌血。

  我恢复了一点点力气,手脚并用,往其中一个手术隔间爬去,地窖里没有其他地方可躲。

  我听到身后爆发出翻找东西、缅语破口大骂的声音和条哥慌里慌张的声音。

  极度的惊恐攥住心脏,我爆发出一股力气,两手推地,滚进其中一个手术隔间。

  在我放下帘子的同时。

  「砰!」

  一声枪响,条哥的声音消失了。

  几个脚步声四散开来,我没来得及爬上手术床,藏起双脚,手术间帘子被拉开,一把枪顶住我的脑袋,一只手抓住我后脑勺的头发,把我的脸转了过去。

  我看到「礼宾员」和两个枪手,「礼宾员」用缅语说:「杀了她。」

  地窖入口传来枪声,随后是有序的脚步声。

  「礼宾员」脸色难看,抢过我的手术刀,塞给枪手,说:「别开枪,用这个。」

  他掀开帘子走了出去。我看到他脸上有击打伤,手臂上血液汩汩,掀开帘子时露出手腕,上面有被绳子捆绑过的血痕。

  帘子外有人用普通话,问「礼宾员」失踪的线人下落,礼宾员说他也在找。

  他们就站在手术隔间的门口。

  枪手拿手术刀刺向我颈部大动脉。

  我仰头撞开他们,腿踹手术床想弄出动静。

  枪手脸色怨毒,换方向,朝我的心脏刺下。

  「砰!」

  「砰!」

  「砰!」

  有三道枪声同时响起。

  两个枪手倒下,胸口血流如注。

  几道中国军装的身影扑进帐篷。

  我死里逃生。

  17.

  回国后,我接受了三年心理干预。

  获救那天,我没来得及爬上手术床,如果我爬上去,会看到床上有人。

  一个被截断双臂,割掉舌头,两条腿被缝合到一起的「蛇女」。

  她的眼睛还在,看得到东西,见到冲进来的警察,瞳孔里爆发出强烈的求生光芒,「啊啊啊」大叫求救。

  但她失血过多,已经没法救了。

  我们僵在原地,没法抛下她,也无力救她,眼睁睁看着她眼睛里光芒越来越弱,绝望地断了气。

  行动组大部分人都受到类似冲击,大都接受了短则数个月、长则数年的心理干预,少数人离休转岗,终生无法回到一线。

  我们解救出 400 多名被拐卖人口,120 多个不知道能否再称作「人类」的存在,找到几十具死于手术失败,未来得及处理的尸体。

  果敢当地分裂为两大政权,面积只有国内一个中小型省份大小,却分裂出以四大家族为首的多个武装力量。

  养军队需要钱,争斗需要钱,争夺更大势力,需要源源不断的钱。这些武装势力,用黄、赌、毒、人口贩卖养军。

  人口贩卖也竞争激烈,有人开发出「高级」玩法,把人类改造成珍奇生物。

  改造成功的,会销往世界各地有特殊癖好、又出得起价的人手中,价格高达数百万。

  我能见到我弟,其实是因为,他是个卖不出去的次品,只能留下「物尽其用」。

  解救行动前一年,云南边境抓获一伙偷渡客,得到一条 9 岁男孩大小的「人鱼」,是这次行动的起源。

  我不是第一个线人,是第三个,前两位直至行动结束,仍没有找到尸骨,或者,不是尸骨的东西。

  我也没有找到我弟。

  我去了最后一次见到我弟的据点,抓了一捧土,当做他骨灰,希望能引他的亡魂归乡。

  我把他跟我妈葬一块了。

  我上飞机隔天,我妈二进急救室,没有出来。

  我想这很好,生活已经很残忍了,她不要再去面对更多残忍。我给她和我弟, 烧了独门独院的豪宅、美容院、游乐场,希望母子俩在地下世界能够幸福。

  我送了条哥骨灰回老家。不算意外, 被告知他早已无家。

  他父母兄弟均已离世,妻子改嫁, 有一个女儿,女儿不知道他去了缅北, 以为他去省城打工时掉下脚手架走了。

  我先是联系上条哥妻子, 他妻子不肯见我,破口大骂, 不许我联系女儿, 也拒绝帮忙安葬条哥, 说沾上条哥,下半辈子都要被戳脊梁骨。

  我表示理解,给条哥找了他老家的殡仪馆安置骨灰。

  临上飞机那天,条哥妻子致电,说可以见一面,半个小时内, 不能去人多的地方。

  我退了机票, 问她:「殡仪馆可以吗?」

  条哥妻子头发半白,皮肤很黑,很多皱纹和斑点,40 多岁, 但看起来快 60 了。

  她穿着半新不旧的暗紫色棉服, 两只手交握在身前, 见到我很拘谨。

  我说条哥救了我, 从条哥说他被儿子骗过去说起。

  她正在给条哥上香,眼泪「唰」一下滑落, 匆匆把香插进香炉, 抹掉眼泪。

  「那个讨债鬼!从小不学好!天天打架, 跟二流子上舞厅、养女人、飞叶子,没有他不会的!」

  「我叫老条别去找, 他就要去。说儿子小会被骗, 他不会。」

  「他一去不回!你是不知道, 我一个寡妇带个女儿,呜呜呜呜呜!」

  条哥妻子嚎啕大哭,哭够了,抹掉眼泪, 她有些尴尬, 很生硬叮嘱我别再找她,不许联系女儿,然后逃命似的走了。

  我后来几经辗转, 定居到珠三角,与往事渐行渐远。

  我有时会打开网络, 搜索缅北、赌博、毒品、人口拐卖等关键词, 随后心脏生疼, 立刻关上。

  这些词映进我眼里,通通变成四个字——家破人亡。

  2023 年,我在视频刷到各种招人去缅北打工的短视频, 无任何要求,却能月入过万。我把这个故事写出来,希望能挡住你的脚步。

  - 完 –

  □ 第五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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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if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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