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启以城池换美人,豪情万丈,成就了一对佳话,可惜我不是那个美人,也不是裴启,我和他素不相识。
我丈夫只是个守城士兵,因为死不投降,他死在了那场战争中,最终守住了城。
次年,裴启以城池换美人,我成了美人身边的洗脚婢。
1
在给徐贵妃洗脚时,巧遇她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所骂之人直指凤鸾宫,声音甚至没有一点收敛,只因皇后生辰,皇上前去坐了一个时辰。
「好一个贱蹄子!我倒是小瞧你了!莫不是都欺负我这个外来人不成?一天就着有点身份拿乔,还真的以为我不敢收拾你?仔细了你的皮!」
她对着跪在地上的掌事宫女破口大骂,俏生生的小脸如此也依旧美艳。
掌事宫女静若鹌鹑,不敢说话,谁都知道她在指桑骂槐,偏偏谁也不敢多言。
因为这是陛下用城池也要换来的美人,自入宫起,三千佳丽如同虚设,三千宠爱全在一人,若非皇后是太后侄女,又和陛下青梅竹马,怕是那生辰的一个时辰也留不住。
我低着头没说话,只是细细地用布擦着那双白皙如玉的脚,无处不仔细。美人依旧在发脾气,像是厌倦了无人敢反抗的寂静,一个气极一脚踹在我的心口。
另一只脚落在水盆里,溅起的洗脚水就在洒在我的脸上。
温热的触感和胸口的疼痛让我倒吸一口凉气,但到底忍住一个字都没发出声来。
贵妃适才低头扫了我一眼,冷笑一声,用脚背勾起我的下巴,迫使我抬头与她对视:「怎么?你现在也敢对本宫心生怨怼不成。」
我扬起了头,眼睛却一直往下看,拿着手中的锦帕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下巴处的玉足,细声道:「奴婢不敢,奴婢只是担心,方才那一下,娘娘可伤到脚?」
她一愣,嗤笑:「贱婢就是贱婢,只配给本宫洗脚的奴才。」
我顺答如流:「奴婢是奴才,那也是伺候娘娘的奴才,照样比别宫的奴才高贵。是以能给娘娘洗脚,是奴才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我的话在她意料之外,却也让她表情微微缓和。
「算你有眼力见。」
她未再多言,因为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娇娇。」
我擦脚的手一顿。
好在贵妃欣喜,并未注意到这一异样,光着脚便朝着不远处的男人跑过去,声音娇弱婉转,好似一根羽毛轻轻扫过心尖,让人心痒痒:
「皇上~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要去陪凤鸾宫的娘娘吗?我以为,你心里早把娇娇给忘了。」
说着说着,眼角已经流下一滴晶莹剔透的眼泪。
美人落泪,梨花带雨,谁看了不心疼?
裴启也同样如此,甚至更甚,他因为这滴眼泪,连城池都奉上了。
「胡说,朕只是把妙嫣当妹妹看罢了,恰巧今日母后也在,便多坐了些时候,如何会忘了娇娇?」
「真的吗?」贵妃娇憨。
裴启满目柔情,抱住怀中美人,眼中涌起情欲,忽见她脚上空荡荡,一问:「怎么也不穿鞋?」
「还不是因为臣妾想要快快见到陛下,陛下怪臣妾?」
「哈哈哈,怎么会是你的错?这天下谁都错都可以,但绝不会是娇娇的错!」
裴启大笑,抱着美人走向床榻,声音传来:
「洗脚的宫人,罚在外跪一个时辰。」
之后的话我便听不清了,因为我已经走到了门外,冬日里的皇城冰冷刺骨,脸上的洗脚水仿佛瞬间结冰,让人只觉得脸也被冻上了。
「快去跪着吧,下贱东西,还真以为贵妃娘娘是那么容易巴结的?呸!」
掌事宫女心里不痛快,索性在我膝盖上踹了一脚,我就这么重重地跪在雪地里,周围传来隐隐的嘲笑声。
当然,殿内的嬉笑声更大。
我就这么跪着静静地听着。
或许是笑声太刺耳,又或许是今年的冬天实在太冷,让我又出现了幻觉,瞧见那个穿着甲胄的小兵朝我走来,心疼地捂住我的双手。
「怎么不进屋?这儿多冷啊,素娘,咱们进屋。」
2
我的眼睛有些湿润,瞧着他低垂的眉眼,脸也晒黑了不少,偏偏如此还冲着我一个劲傻笑。
「素娘,我们又打胜仗了,我杀了五个敌人,其中一个还是个小头头,将军路过时特意问了我的名字。」
「素娘,边疆太冷,我想着京城也冷,是以发下来的军饷我全都存起来了,你拿去,多多添置冬天的棉衣,千万别冻着。」
「素娘,这次我杀了十五个敌人,将军说若我好好干,一定给我升为百夫长,那样发下来的军饷又多了一些,刚好可以给你买一根银簪,比我刻的桃花簪好看多了。」
我听得哭笑不得:「你什么都只知道给我,也不知自己添件冬衣。」
「那怎么行!素娘可是我娘子,我赚的银子当然是要花在娘子身上的。虽不多,不过我会越加努力,终有一日,我定要素娘当上将军夫人!」
当不上了。
因为第二年,他就死在了那座城池里。
那封最后染血了的家书,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
【素娘,吾妻,对你不起,可我是大盛之兵,大盛的人,誓死不降。】
我哭得声嘶力竭,吐血不止。
最后背着行囊,想要去那座他宁愿死也要守住的城中看看,却听船夫感叹:
「怕是去不成了,那里如今是别国的地界,咱们的陛下,为了那天仙般的美人,想也没想就将之割与他国了。」
边疆纷乱,我看见了一个逃难死在路上的姑娘,给她挖了一个坑,用了她的名字,走进了皇宫。
躲开管事嬷嬷检查的,是交出去的那一根银簪。
3
大雪纷飞,娇宠过后,皇帝也因繁重的公务匆匆离开,从我身边擦肩而过,并未看我一眼。
我再也坚持不住,倒了下去。
醒来时,与我同住一屋的嬷嬷叹息:「你这也是因祸得福了。」
这一间小屋,我是洗脚的,她是倒夜香的,对我常有照顾,只是现在怕是只有她一人住了:
「贵妃娘娘说,你醒了,就去她身边伺候。」
4
说是伺候,其实也不过是跟在她身后,隔了好几个心腹宫女,做些杂活罢了。
贵妃贵人多忘事,哪里会记得一个小小的洗脚婢女?
倒是那些宫女见我一个洗脚婢出身,没少给我使绊子,对此,我总是笑笑不言,从不反抗。
久而久之,她们也觉得没趣儿了,索性暗地里把自己的活儿丢给我。
不过即是三千宠爱全在一人,那三千怨怼也会在一人。
占据了帝王宠爱的贵妃嚣张跋扈,裴启非但不生气,反而夸赞她率性直爽。
而那些以往与裴启有过恩爱的妃子却有苦难言,一个一个,或是不小心抑或是有意为之,不是家道中落,就是因为冲撞贵妃打入冷宫。
皇后年纪尚小,本就不知事,管不来,太后倒是和皇帝见了几次,每次都败兴而归。
一层阴影笼罩在宫妃们的头上。
终于,在一天御花园的池子前,被冷落了半年的愉嫔冲了过来,将贵妃撞入冬日的池塘里。
她笑得疯癫:「徐娇娇!你这个妖女!我只因反驳了你一句,我家中族人就尽数被莫须有的罪名抄斩!你就该去死!就算我死,也要拉着你一起!哈哈哈哈哈哈哈!」
场面一阵慌乱,宫女们大叫着救人,却又不敢让太监上前,碰到贵妃金枝玉叶的躯体。
眼见着倾国倾城的美人就要香消玉殒,我毫不犹豫地跳下刺骨的池塘。
繁重的宫服在池塘里越加沉重,濒死的落水之人在碰到救星时更是死死缠住,等我将贵妃推上岸,所有人都围了上去。
无人拉我一把。
可我不能死,我的计划才刚刚开始,我死死抓住石块,一点一点地爬上来,被扣押住的愉嫔怨恨地盯着我:「你救了她,就是助纣为虐!你不得好死!你就该和她一起下地狱!」
我浅浅地笑了。
我的确不得好死。
可是愉嫔,你全家被斩真的只是因为一个贵妃吗?
为何你命都不要了,也不敢拉着真正的仇人同归于尽?
5
这一意外,让裴启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天子一怒,流血千里,罪魁祸首的愉嫔被凌迟处死,贵妃身边的心腹宫女们皆被赐了一根麻绳,吊在慎刑司的牢里。
而我,我被匆匆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颤抖地跪在贵妃的床前。天子坐在床榻边,安抚完美人后,不怒自威:
「就是你救了娇娇?」
我的声音不大不小:「是奴婢。」
「你叫什么名字。」
我咽下了「陈素娘」,说出了:「茯苓。」
「奴婢崔茯苓。」
他不置可否,只是道:「日后,你就在娇娇身边,负责她的安危,她若出什么差池,朕拿你是问。」
我深深地叩在地上,头与地面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奴婢,叩谢隆恩。」
6
贵妃醒来闻此半晌没说话,只是让我抬起头。
她细细地看着我的脸,问:「陛下问你名字了?」
我:「陛下问奴婢名字,只为记下奴婢的性命,若是日后娘娘出事,奴婢一家难辞其咎。」
她这才笑了,悠然地摸着自己的脸:「本宫便说,不过是长得秀丽些罢了,陛下有本宫这朵牡丹不够,后宫那些莺莺燕燕还不够,难道还看得上一朵寡淡的白花?」
我诚惶诚恐:「奴婢不敢。」
「谅你也不敢。」
7
日子好似又回到了以往,裴启依旧和贵妃如胶似漆,我还是在殿外。只是这次不是跪着,而是站着,静静听着里面的动静,唯恐主人有吩咐没听见。
殿门打开时,我低下头不敢看走出来的人一眼。
裴启又匆匆离开,但这次不是公务,而是凤鸾宫走水,宫内的宫女六神无主前来禀报。
这可苦了贵妃宫里的人,心上人骤然离开,美人气得砸了一屋子的东西,到最后甚至称病推了好几次裴启的邀见。
我拿起碎了一角的瓷瓶,因为我从不与底下人发脾气,收拾的宫女也就敢和我多说几句:「姑姑,听闻这瓷器是官窑里偶然炼制的一件,独一无二,价值连城,真可惜。不过退回去找个好师傅,定然能修好。」
我勾起一个浅笑,抚摸着裂痕:「是啊,定然能修好。」
可是修得再好,裂痕也是在的不是吗?
她看着我愣了一下,低低地道:「姑姑笑起来可真好看,明明平日里瞧着也没这个感觉……」
说是叫我姑姑,实则我也比她大不了几岁,说到底,我也才嫁了一年就死了丈夫的新妇。
我并未回她的话,吩咐收拾的人出去,轻轻关上了门,以免打搅贵妃休息。
天上又下起了鹅毛大雪,院子里的梅花开得娇艳,我习惯了站在殿外,一日一日地守着。
宫女们怕我出个好歹,病了没人首当其冲面对贵妃的怒气,给我加了一件大氅,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好奇地问:
「姑姑喜欢梅花?」
我轻笑:「不,我喜欢桃花。」
「冬天太冷,冬天里开出来的东西,我也不喜欢。」
可贵妃喜欢,贵妃就爱冬日里白雪皑皑下的红色,坐在暖洋洋的殿内,一抬头就能看到。
她不知,这样大的雪,远在边疆的那些士兵,单薄的棉衣,是扛不住的。
宫女没再回我的话,而是猛地跪在地上。
我下意识地回头,门口穿着明黄色长袍的帝王也看着我。
我一愣,低垂了眼帘,跟着跪了下去。
蜀锦制的长靴和明黄的衣摆就在我的眼前。
裴启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回答:「茯苓。」
「奴婢,崔茯苓。」
这一次,我知道他记住了我的名字。
8
「外面怎么回事?吵什么呢!」
贵妃眠浅,丁点声音都能将她吵醒,如今已然发脾气。
我欲说话,却也不敢起身,倒是眼前的人推开了门,声音带着笑意:「娇娇。」
一句爱称,就能让美人软了骨头,满室生香,我缓缓站了起来,平静吩咐底下的人准备好热水。
如今我的身份,这原本也不该是我的活,但抬着热水进去的宫女为难地又走了出来,迟疑地看着我:「姑姑,娘娘说要你亲自送进去。」
我微微愣了一下,接过来热水,朝着殿内走去。
殿内温热,将我一身的寒气也吹散了些,耳边低吟细语越发清晰,露骨异常。
也对,贵妃作为异国之人,行事总是比大盛女子大胆,我想着,顺从地没抬头,对那些足以让人面红耳赤的动静无动于衷。贵妃也并未理会我,好似叫我进来不过是一时兴起。
索性我也做着自己的事,方要离开,突然听见一声响动,下意识地看过去,才见贵妃不知何时已经睡了过去,天子眉眼清明,恰与我对视。
我面色不改,行了一礼,无声地退下。
好似从未来过。
9
一夜之后,那些贵妃失宠的传闻消失得一干二净,数不尽的赏赐一箱一箱地抬了进来,天子再没有去过皇后那处,公务一完,便只留在贵妃殿里。
只不过贵妃极爱在裴启来时叫上我。
裴启与她吟诗作对,我便站在窗边挡着冷风细细研墨,只因贵妃不喜闷却也怕冷。
裴启与她喝酒对饮,我就在她身旁用冷水洗过手后,为她一根一根地挑掉鱼刺,鱼刺尖锐,天冷手抖,难免刺中指尖,殷红的血珠在冬日里艳丽非常。
我恍若未觉,待一切结束时,满手鲜血。
贵妃了然无趣:「算了,赏你吃了吧。」
她原本也没想过要吃。
我感恩戴德地答谢,却在包好手指后抬着热水进来。
是的,即便我成了掌事宫女,我依旧伺候着贵妃洗脚,跪着地,低着头,这一点从未改变。
而裴启,从始至终都看着这一切。
10
待结束,我走出殿门时底下的宫女们正讨巧地拥上来。
「姑姑,娘娘又赏菜了,有姑姑最爱吃的松鼠鳜鱼。」
「咱们殿内也就姑姑最得娘娘欢喜,这松鼠鳜鱼,次次都有。」
我轻笑着看着她们年轻稚嫩的脸,道:「你们吃吧,无须给我留。」
「为何?姑姑不是最爱吃这鱼的吗?」
不,不是我爱吃,是裴启爱吃,贵妃惦念着,以至于这鱼次次都有。
最开始,这鱼动得还算多些,但随着日子过去,这鱼却是越发完好无损了。
我看着已经小半飘落在地的梅花,笑着道:
「许是,吃腻了吧。」
11
年关将至,边关战事告急,裴启好几日没留宿贵妃处,皆在御书房待着。
我也讨了几日闲,去梅林内折些梅枝,准备放在贵妃的翡翠瓶内,待贵妃醒来,一眼就能瞧见,有个好心情,不至于再将那洗脚水泼在我身上。
天气越冷,我是真的不愿染上风寒。
可我不知裴启会在那儿,明明贵妃的宫殿就在不远处,他却止步不前,留在了梅林之中。
明明之前他一旦没了公务,便是一刻也等不及地闯入殿中与美人相伴的。
我急忙跪下。
头顶传来天子一字一句低沉的声音,像是玩味:
「崔、茯、苓。」
「奴婢在。」
「抬起头来。」
我抬眸,天子正值壮年,气宇轩昂,生了好一张多情的脸,他也仔细看着我的面容,突然道:
「青云殿的桃花开得最好,那儿还空着,你可愿意去?」
我:「贵妃娘娘不喜桃花。」
他继续:「朕是说,你一个人去。」
我谢恩:「宫婢调动,奴婢谨遵圣谕,谢主隆恩。」
他又打量我:「你知朕不是这个意思。」
大盛境内,九五之尊,御膳房内膳食何止三千。
一碟松鼠鳜鱼,纵然爱吃,也不可能永远只吃一道,总该有些配菜。
只是到底情浓时许下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不好打自己的脸,是以等着旁人来破。
就好似他一直静静地看着我受尽屈辱,却并未出声,只等我受不住匍匐在他脚下,求他怜爱。
可我只是仰着头看着他,因为他没让我低下,直言:「陛下赎罪,奴婢不知。」
他笑了。
气笑的。
「崔茯苓,你的这张脸,何时才会有别的表情?」
我面上终于浮现一片错愕困惑。
天子顿了一下,甩袖而去。
风雪加深,很快把此地的热气吹散。
今日之事,恍若一梦。
自此,裴启便是来贵妃处也再未给过我一个眼神。
12
日子如流水,转眼除夕,大摆宫宴。
我随贵妃而来,也终于看见了那个传闻的皇后。
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眼中清亮,容貌明艳,但面上多是死寂,穿着厚厚的宫服和贵妃一比,气势居然没输。
也对,再怎么年轻,也是钟鸣鼎食之家精心培养出来的嫡女,如何会输给一个异国女子?
但不怪我此时才见到,只因贵妃入宫以来,裴启就免了她每日去拜见皇后的规矩。
而皇后?皇后就没出过自己的宫门几步,每日不是去太后那儿,就是待在自己宫里,深怕有人记得她,存在感全无。
当然,此次除夕宴中来的还有各位大臣的妇人,我路过时便听见不少嬉笑的声音:
「也是可怜,居然就这么守寡了。」
「孩子也才十六,还是独苗。」
「圣上宽宥,不是已经赐了爵位了吗?战死也是没办法的事。」
话语中心的妇人头发半白,眼尾的皱纹怕是厚厚的脂粉也遮不住,但她明明也才二十七八。
我突然想到今日梳头时掉下的那一团青丝。
哦,我也才十八。
骤然间,那妇人抬起头,恰好与我对视一眼,但也只是一眼,她便头也不回地退出了席面。
我转身,还记得贵妃吩咐,今日除夕,她宴后会在梅林等着天子,她说,她家乡的舞,要就着大雪纷飞红梅灼灼时,方才最好看。
但很遗憾,我是被留下来守殿的那一个。
她从未想过要将我带上。
13
殿内温暖,我挽起衣袖,露出白净的手臂,将折下来的梅枝慢慢修剪,留下主枝,剪去分枝,花开烂漫,原本茂盛的一团,剪完也只剩中间那簇罢了。
做这种事,我倒专心致志。
以至于没注意到身后什么时候有人,等闻到那股浓烈的酒香时,已然被抱倒在地上。
身上的人呼吸急促,我推不开,急切地出声:
「陛下,奴婢是茯苓!」
那人顿住。
黑色的眼眸深不见底。
但却足够清明。
我想他看见了我那张永远淡然处之的脸出现了裂痕。惊慌和羞愤交错,我又重复:「陛下,贵妃娘娘在梅林,你认错人了,奴婢是茯苓……」
我的声音被截断,修剪的花枝散落一地。
14
酒香害人,真的害人。
足以让人轻易沉沦,还记不清那些纷乱的过程。
黑暗里,我拿着修剪花枝的剪子,在手臂上划了一道,温热滴落在明黄的衣袍上,又快速地用早已准备好的布条缠好时,心里默默地想。
今年的冬天太久了,所幸将要过去。
春天,也该来了。
15
「啪!」
「贱人!我早知你心怀不轨!不承想居然胆大到在本宫的榻上!本宫定要杀了你!现在就要杀了你!」
烛火和脚步声靠近时,巴掌也紧随而至。
扇在脸上火辣辣地疼,带着上位者的惊天怒气。
我穿着单衣,熟练地跪在地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原来就算是倾国倾城的贵妃,在嫉妒和愤恨拉满时,那扭曲的脸也如此丑陋。
可是贵妃娘娘,你原本也是因为这张脸得来的喜爱,如今这副模样,又如何让榻上的人动得起旧情呢?
我不作声,也不哭诉,只是静静地任她踢打,像是默认一切罪名。
贵妃彻底怒火中烧,尖叫着上前,尖锐的指甲准备划破我这张寡淡的脸。
「够了。」
一只手拦住了她的动作。这个屋子里乃至整个大盛最有权势的人终于不再沉默,而是有些不耐和烦躁地道:
「是朕的意思,与她无关,贵妃,你是越来越不懂规矩了。」
咣当。
桌边的翡翠瓶跌落在地,碎片砸在我的脚背,我下意识地抖了抖。
突然感觉到一阵失重,低呼一声,便被抱在一个宽大的怀抱里。
贵妃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她应该记得很清楚,毕竟这一天是自她来大盛,第一次被人如此训斥。
还是当初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天子。
明亮的眼睛里蓄满了眼泪,似断线的珍珠滴滴坠落,可这次并未得来心软,而是天子头也不回离开。
因为太丑了。
惊骇、愤怒、傲慢、嫉妒交织在一起,汇在一张脸上,实在是太丑了。
才出殿门,冷风就吹得我往里缩了缩,他笑了一声,胸膛也跟着震动。
「连冷都惧,为何被打时就倔得不肯求人?」
我的头依旧埋在他的怀里。
因为不想看他的脸。
声音也闷闷的:「那是娘娘,奴婢是娘娘的奴才。」
他毫不犹豫地道:「以后不是了。」
16
除夕夜,陛下从贵妃宫里抱出一美人,次日就封为嫔,居青云殿。
如此晋升,简直就和当初徐娇娇来大盛时直接封为贵妃一样不讲道理。
但同样的足以轰动一时。
因为这代表着贵妃独占圣宠整整一年后,终于有人打破了僵局,后宫嫔妃也跟着在这一夜焕发生机,待第二日我去皇后宫中请安,那儿挤满了人。
她们目光灼灼,待看清我那张脸时又面露失望。
「什么嘛,瞧着也就是清丽一些而已。」
唯有皇后笑着对我道:「辛苦妹妹了。」
我恭敬地行了一礼,并未僭越。
她看着我的目光又深邃了一些。
自此闲暇时,她常邀我去宫中小坐,偶尔与我念些诗文,眼中总带着笑。
不过我并非一直都有时间,裴启近两个月几乎都待在我的殿内,我不抗拒,却也不炫耀。
只是偶尔殿外传来贵妃病了的消息。
他迟疑了一下,我并未听清,困惑地朝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怎么了?」
他的目光便死死地盯在我的脸上,然后有些急切地将我抱住。
如此两个月,贵妃到底坐不住了。
17
那日我依旧坐在殿中等裴启来。
但等来的却是裴启在来我殿中的路上,遇到了长跪不起的贵妃,就此改道的消息。
「怎么能这样!亏她还是个贵妃!」身边的宫女气极,正是当初除夕贵妃让传消息给裴启去梅林,并未传到位的那个。
名唤伏音。
我提醒她:「慎言。」
她不甘心地咬唇。
我有些好笑,安慰她:「这不是好事吗?至少,你能多吃一碗饭,不用那么恶心。」
她像是被说服了,咽了咽口水。
我又道:「今晚的晚膳,加一碟松鼠鳜鱼吧。」
「娘娘不是吃腻了吗?」
我:「可终究是最爱吃的,两个月未碰,实在惦念了。」
「不过,总该加些配菜的。」
18
贵妃复宠从来不是什么难事,她性子娇纵,而裴启为天子,也不可能低头,是以只要她想通这一点,走出第一步的时候,裴启便会为她走出第二步第三步。
这是天子给的殊荣,亦是偏爱。
当然,裴启第二日也来找过我,表情有些复杂,我则睡意蒙眬,像往常一样,望着他笑道:
「陛下来了。」
他见我未有怒色,面色缓和,突然又想到什么,问:
「你可知昨日我去了何处?」
我不解他为何如此问:「自是知道,陛下昨日去了贵妃娘娘处。」
「你以为呢?」他又问。
我顺着他:「这是好事,陛下喜得美人,臣妾恭喜陛下。」
他的脸色突然难看起来:「朕去找别的女人,你便这么高兴吗?」
我反问:「陛下不高兴吗?」
若不高兴,又怎么可能一晚待到天亮。
他果然噎住了。
头也不回地离开。
真是奇怪。
19
贵妃复宠,却再也不能独宠。裴启像是忘了我一般,常常在贵妃宫里留宿,偶尔也会去别的嫔妃那儿,但唯独不去皇后那儿。因为在他眼里,皇后木讷,且无趣。
一时间,后宫好似又恢复了贵妃没来时的模样。
没人在意无人问津的皇后,以及一个盛宠后又失宠的嫔。
只是不知那贵妃殿内的瓷器,还剩几件是完好无缺的。
人呐,就是不能憋着,憋坏了,是会出事的。
我算着时间,去应了皇后的小聚,她桌上给我摆了松鼠鳜鱼,甚至特意推到我的手边。
我瞧着瞧着,没忍住,干呕起来。
皇后被吓到了,惊异:
「怎会如此?」
我不甚在意,摆了摆手:「许是吃腻了吧。」
她点了点头,让人撤了下去。
20
隔日,我在御花园内遇见了被众人簇拥着的贵妃,她依旧美艳动人,美得让人移不开眼,但到底放下了架子,和那些与裴启有过同样肌肤之亲的女子站在一起,笑得很得意。
可这笑里咽下了多少不甘,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原是贵妃也在,我今日身子不适,容嫔,你随我回宫吧。」
皇后见她,几乎立刻拉着我道。
贵妃瞧不起她这副窝囊的样子,或者说,后宫上下没几个人瞧得起这个怯懦的皇后,自然也不怕她,所谓的尊敬,也不过嘴上说说罢了。
「皇后娘娘自己身子不适,怎么还拉着旁人一起走?茯苓,你如何见了本宫也不打一声招呼?莫不是忘了本宫这个旧主?」
声音带着压迫。
我习以为常,连反抗都没有:
「茯苓见过娘娘。」
这是我自得宠后第一次见她,可我知道,我就像是她心里的那捆炸药,不管她如何收敛脾性,变得温婉娇柔,都无法改变本心。
相反,时间越久,炸药越是干燥。
只待我一开口,就能点燃导火索,然后掀起惊天一爆。
果然,她冷笑一声:
「好生没规矩!我乃贵妃,你也不过是个嫔,哦,本宫都快忘了,你原本还是本宫宫里的一个洗脚婢,见了旧主,为何不下跪行大礼?」
众目睽睽,提及旧事,实为羞辱。
那些嫔妃们能入宫自然家世不俗,闻言面露厌弃:
「原是洗脚婢,如此低贱的身份,如何能与我们站在一处?」
「快别跪了,之前只说是贵妃宫里的宫女,没说是这么伺候人的,光是站在这儿,我就想吐。」
「臭死了,一股穷酸味,难怪陛下会厌弃她,原来不过是图一时新鲜。」
「你……」皇后想要说话。
被我扯了扯衣袖,待她看向我,我已经提起裙摆跪在了贵妃面前,深深地叩在地上,再次道:
「茯苓,见过娘娘。」
贵妃半晌不说话了,走上前来抬起我的下巴,漂亮的眼睛里怨恨阴冷,低声咬牙道: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陛下一时与本宫有些龃龉,你便乘虚而入。却不知陛下心里一直都有本宫,从来只有本宫,只要本宫稍微示弱,你就什么都不是!贱人!」
她倾国倾城,她骄傲放纵,或许裴启为谁负她都可以,但唯独不能是我,一个只配给她洗脚的贱婢。
我被迫看着她,扯出一个笑:
「是啊,陛下心中只有娘娘,奴婢不过是个意外罢了,娘娘莫要生气。」
她瞳孔骤缩,明白了我话里的意思。
我是意外,那她身后那些呢?一个两个都是意外吗?
她猛地把我甩开,胸口起伏,扇了我一巴掌,大骂:「贱人!贱人!」
这一怒吓坏了所有人。
原本,她骂的也不止是我。
可她依旧不解气,将手中帕子丢进边上的池中,阴毒地对我说:
「你不是习水性吗?不是水性好得很吗?下池救人不在话下,那现在就去给本宫把那帕子给捡上来!那是陛下送于本宫的定情之物,若是丢了,拿你是问!」
「贵妃!」皇后焦急,「池中水深,莫要胡闹!」
但她的话,贵妃怎么可能会听?反之,再闻言后她不仅不收敛,而是冷笑连连:
「愣着做甚?去啊!莫不是觉得自己如今是嫔了,本宫便使唤不得了?洗脚婢永远是洗脚婢!」
我身份调换自如:
「奴婢,遵命。」
但其实我并不太会水,当初学了些也不过是幼时孩提,就着河水嬉戏罢了。
可有人会,我曾无数次看着他跳进河里,健硕的手臂来回划动,钻进河水之中,不过一会儿就抱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鱼笑着对我道:
「素娘,我抓住了!」
春日水凉,不比冬天里的好多少,如此回想到往事,实在不美。
我感觉到全身上下的刺痛,厚重的宫服也在下坠,待抓住那方锦帕时,我游上岸,还是被伏音和皇后身边的宫女拉起来的。
上岸时腹部的剧痛已经难忍,我不受控制地蜷缩在地上,脸色煞白一片,这给那些金枝玉叶的贵人们吓坏了。
皇后难得壮着胆子,大喊去叫御医。
贵妃脸色同样不好看,可她不愿表露,也不会承认错误,咬牙道:
「急什么,她之前在冬日里也下过这池水,也不见得有什么事,现在不过是装腔作势罢了。没想到你如此心计,想要陷害于本宫。本宫告诉你,休想!给本宫起来!」
她说着,抬脚朝我踹了过来。
宫妃的鞋头上翘,上面镶嵌着珍珠,踹在肚子上时格外地痛。
痛到我分不清到底是皮肉之痛,还是骨肉分离之痛。
「血……流血了!」
有人惊恐地大喊。
指着我腿间流下的血迹六神无主。
21
药味,很苦的药味。
我意识清醒时只听见耳边男人的怒吼声:
「为何如此!不是隔些日子就会有御医问诊的吗?!为何一直没有发现!」
「容嫔娘娘的胎儿不足两月,加之娘娘体虚,脉象薄弱,微臣……」
说话的老者声音颤抖。
「废物!一群废物!朕就是让你们这么伺候人!朕的孩子!」
自他登基,一共只有两个公主,出生的大皇子不过半年就夭折。随后他独宠贵妃,其他人再无机会,如此子嗣单薄,他虽不说,但总归不是不在意。
他还没说完,就有人禀报:「太后娘娘来了。」
周围一静,裴启出声:「都且退下吧。」
隔着一层屏风,那个苍老的声音落入我的耳畔:「皇帝,你实在是太娇纵贵妃了。」
裴启没说话。
他和太后本就不是真的母子。
太后也并未在意:「我儿贵为天子,做什么都是对的,就算是你大手一挥,划出一城也要换的美人,底下也会称赞天子气魄雄伟,实为佳话。」
「不过一个异国女人而已,你即是要恩宠,那对她而言也是恩赐,哀家无话可说。但江山社稷,国本不可动摇。后宫皇嗣单薄,皇后无所出,底下嫔妃皆不敬她,闹得越发胆大,如今已经可以当众谋害皇嗣了。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裴启声音疲倦:「母后,你明知我对妙嫣并无那个意思……」
「笑话,你如今做事,也只凭喜怒了?你不过是嫌她性子不是你喜欢的罢了,可她到底是个好孩子。容嫔今日,若非她在,你以为安有活路?」
「……」
太后来去匆匆,徒留下蓄满怒气的天子。
他厉声:「来人!」
「奴才在。」
「今日那些看着欺辱容嫔的妃子,五年之内不可离开宫门半步!其余底下看着容嫔受难的宫人,有一个算一个,给朕押去慎刑司!还有那些没用怠慢的太医,全都给朕削了脑袋!」
不可离开宫门半步,这无异于打入冷宫,可宫中美人无数,好似也不差那几个。
可人没了脑袋,是会死的。
裴启知道,但他不在乎。
他若是想宠幸谁,就是无所顾忌地豪掷圣恩,就如当初贵妃落水处置的一样,今日我也得此「殊荣」,无数鲜血,灌注红颜,搬到诗词戏文里,就是一段千古佳话,缠绵悱恻。
只是怕日后青史,该有我一个恶名。
我叹了一口气,终于睁开眼睛:「陛下……」
22
裴启的身影一滞,回头,愧疚地看着我:
「茯苓,没事的,没事的,朕和你还会有孩子,朕给你出气……」
我语气虚弱:「臣妾都知道,这不怪任何人,是臣妾体弱,无福罢了。」
「不可胡说!」他走上前,见我并未伤痛欲绝,脸色好看了些。
「你若是能好些,心软放了那些人,朕也就依你,但不可胡说。」
我笑着点头:「好。」
他嘴角也露出笑意,突然想到什么,道:「你手里拽着什么?底下的人怎么掰都掰不开。」
我后知后觉,在他的面前松开了手,然后细细地看着他的脸一点一点变白。
那是一方锦帕,绣着一对惟妙惟肖的鸳鸯。
我恍然:「这是贵妃娘娘,命我下水找来的锦帕,该是很重要。」
他声音颤抖:「你知道这是何物?」
我打碎了他最后一点侥幸:「知道,贵妃娘娘说,这是陛下与贵妃娘娘的定情信物。」
我笑着将它塞进裴启的手里,细声细语地道:「陛下,这下物归原主了。」
裴启啊裴启,就是你想的那样,因为你给徐娇娇的定情信物,葬送了你的一个孩子。
他猛地站起来,目眦欲裂:「崔茯苓!」
「你知道!你知道为何还是这副表情!你为何不生气?你为何还笑得出来!还是说你根本不在乎?你不在乎孩子,不在乎朕!你到底在乎什么?!以前如此,现在也是如此!明明朕和别的妃嫔在一处,就是皇后也会生出怨怼,只有你,你笑着贺我喜得美人!」
他几乎怨恨地盯着我:
「你眼里,是不是根本没有朕?」
啧,看人真准。
23
夜里,伏音散去烛火,心疼地给我盖好被子。
寂静无声中,细微的抽泣声让黑暗里的人慌了神。
他掀开了被子,看着蜷缩在里面哭得泣不成声的我。
我也看着他,泪流满面。
有什么隔阂就这么无声地消失,他死死地抱住我,欣喜和怒气交织:「没事的、没事的……」
我哭着问他:「为何是我?为何还是我?明明我已经都听她的了,为何连孩子也保不住,是我还不够听话吗?我还不够大度吗?」
「不、你没错,不是你的错,你就该像现在这样,这样才是真实的你。」他回答。
我就这么哭着,不知何时睡着,第二日醒来,还被人紧紧抱着。
天子离开时,留下了一句:
「我定会为你做主。」
也是当日,我封妃和贵妃以大不敬的罪名成了嫔,禁足两年的消息同时传开。
对,只是两年,仅此而已。
为什么不是用谋害皇嗣的罪名呢?
因为边关大捷。
可惜不是大盛的边关,而是贵妃母国,千月国的边关。
突然起势的邻国来势汹汹,那割出去的一城,让攻守易行,打了大盛一个措手不及。
无数将士埋骨异乡,又有无数大盛男儿毅然从戎。
听闻这一批里,出了一个年少将军。
当然,我只是听闻,毕竟被困在这红墙之内,消息总是不灵通。
裴启偶尔发怒,他觉得战败是将士的无能,为何国库拨了那么多银子下去,还是会输?若真的有实力在,怎么会因为一座城池节节败退?
可巧,这个时候贵妃,啊不,现在该叫宁嫔。
宁嫔让人递上来的诗词歌赋被瞧见了,惹得天子又大动肝火,惩处了一堆帮忙的宫人,并下了死命令,谁也不许再提她的名字。
好在,这一年虽不太平,却也有好消息。
皇后娘娘,怀孕了。
并且成功诞下龙子。
这是陛下的嫡长子,未来的储君。
裴启就算再对皇后无感,眉眼也全是笑意,大赦天下,好不风光。
我也高兴,我看着那白嫩嫩的婴儿,笑着道:
「真好啊。」
24
皇后曾旁敲侧击地问过我,我与陛下感情至深,为何还无子嗣。
我笑着道:「当年滑胎,伤了底子,怕是日后都不会再有孩子了。」
她拿茶盏的手一抖,脸色煞白。
对我越发好了起来。
但凡是她有又不逾越的东西,总会给我多留一份,就是那孩子的衣裳料子,也是她与我一起挑选的。
我看着太子一点一点地长大,开口学会了叫父皇、母后,最后软软地叫我,娘娘。
多可爱啊。
如此讨喜的孩子,又有皇后这样簪缨世家的女子做母亲,还有德高望重的大儒做太傅,前教他礼义廉耻,后授他治国之策。
而我,我只是抱着他的,一字一句地给他念:
「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君以此思危,则危将焉而不至矣。」
25
这之中亦有插曲。
被禁足两年的那位宁嫔,出来了。
那时我正坐在裴启身侧,给他端上炖了许久的雪梨汤。
没办法,这些日子他总是咳嗽,多喝些总没错。
走进来的人一身素衣,跪在地上。被冷落的两年,让她心性发生了巨变,娇纵不再,只剩柔弱可欺。
绝美的容颜未施粉黛,反而别具一番韵味。
裴启看了一眼就定住。
「娘娘若是还怨恨臣妾,臣妾再跪,只是当初之事,只是臣妾无心之失,并非有意为之。」
她说着说着,芙蓉泣泪:
「但,终究臣妾的错。」
裴启像是面露不忍,但还没忘记那个死去的孩子。
我则已经站了起来,将人扶起:
「娘娘,都过去了。」
她惊讶:「臣妾只是嫔……」
「在我这里,娘娘永远是娘娘。」
她没说话了,像是感动。
如果我没离得太近,看见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怨恨的话。
如此和谐的场面,裴启自然高兴。
毕竟千月国如今与大盛的战事已经因为那位年少将军平息,签订了盟约,这个时候让宁嫔难看,多少有些不给面子。
说曹操曹操到,内监传了一声:
「陛下,沈将军到了。」
裴启让宁嫔先离开,却并未让我回避,笑道:「他既来了,就让进来吧。」
门打开时走进来的人带着外面冷冽的风,因为太过着急,身上还穿着甲胄,走动时发出沉重的声音。
我有些出神。
心想原来当了将军如此风光啊。
「微臣参见陛下。」
沈将军声音年轻,裴启和他打趣,他也能应对自如,丝毫没有年少将军的傲气和稚嫩。
只不过聊着聊着,还是要谈正事,这次谈到的是军饷。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都要冷,若是按照往年的分例,怕是边疆的士兵撑不住。」
「那还要多少?又是要银子?国库里的银子就那么……咳咳咳……往年可以,今年偏偏不行!」裴启咳得激烈,我急忙给他递上雪梨汤。
他烦躁地道:「好好的日子,偏偏就要谈这个,实在扫兴。」
沈黎不再接话,但也没有走的意思。
直挺挺地杵在那儿,把裴启都气笑了:「你、你这是在逼朕!和你父亲的脾气简直一般无二!」
他说着不再理沈黎,对我道:「今日你怎么带着药味,听闻你还设了佛堂,可是生病了?」
我苦笑:「陈年旧疾,设佛堂,不过祈福罢了。」
他的笑僵了一下。
我身上的旧疾,从来只有一个。
滑胎后久久不孕的肚子,喝多少碗药下去,依旧不会有任何作用。
或许是触景生情,我的话多少出格了一些:
「这天真冷,也不知那孩子,去了别家,会不会挨冻。」
想到我方才还拉着宁嫔的手原谅的场景,裴启坐立难安。
最终,沈黎等到了他想要的,他苦求不来的救命银两,得到时却是因为高高在上的天子怜惜身边之人,叹了句:
「就当祈福吧。」
26
出了宫门,我被沈黎唤住,坦然恭敬地道:「微臣替边疆战士谢过娘娘。」
我并不领情,当着内监的面对他道:「是陛下给的银子,你该谢的是陛下,更何况这只不过是为了我那未见天明的孩儿,祈福罢了。」
他一顿,腰又弯了一些道:「陛下之恩,微臣永生难忘,娘娘之言,微臣也铭记在心。」
内监已经走入殿内。
我的声音低了一些道:「若是真的谢我,便多打些胜仗吧,对底下的人好些,像你父亲一样。」
「对了,替我向你母亲问好。」
他离开时我才转身,瞧见不远处宁嫔并未移步,站在那儿不知看了多久。
我从容地冲她笑。
27
这盟约一签就签了三年,三年间宁嫔复宠,却并未得到再多权力,倒是皇后年纪渐长,稳坐中宫。
「使臣要来,她就越发跋扈了。」
皇后和我发牢骚,又担心地道:「她太安静,总觉得有什么在后面等着。」
我安慰她不必担心,就算有什么在后面等着,等着的人,也该是我。
她面色更忧,深沉地盯着我:「我怕真的是你。」
女人的直觉总是很准。
她能到现在才起疑心,已经是在我意料之外了。
可我只觉得畅快。
因为这么多年。
该来的终于来了。
28
徐娇娇猖狂地将我踹跪下,笑得疯魔:「哈哈哈哈哈,裴启,原来也不会如此!崔茯苓,我该叫你崔茯苓,还是陈素娘?」
多年未听到的名字让我心头一颤,千月国的使臣却没心思看她发疯,居高临下地对我道:
「容妃娘娘,你的事我们已然知晓。你的丈夫顾行说起来还是大盛陛下害死的,他死守城门,不也转头被你们大盛陛下拱手送人?你恨他对不对?如若不然,你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且我来时听闻,大盛陛下这些年的身体,是每况愈下了。」
我木然:「你们想要做什么?」
那使臣反问:「如此小心翼翼磋磨如何解恨?不该让他断子绝孙吗?」
我抬眸,目光看向边上的徐娇娇:
「你舍得?你不是爱他至深吗?」
「闭嘴!」
徐娇娇脸色扭曲:「别和我提他!骗人的!都是骗人的!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即便是用城池交换,最后还不是躺在别的女人怀里?和我说什么他是皇帝,本该如此,哈哈哈哈,可笑至极!」
「这世上最毒不过负人心!我之前倒是爱他,可他呢?为了一个洗脚婢的孩子就把我送去禁足了两年!两年!那些粗糙的饭菜和衣裳,都快把我逼疯了!我要杀了他!我要他死!」
她的恨意太浓。
因为爱意也太浓。
不过都一样,只要是恨就好。
我回答她:「如你所愿。」
我没和她再过多纠缠,拿着毒药就悄然离开。
因为我很忙,还有人在等着我。
就好比现在。
我看着站在青云殿前,面色沉重的皇后,她先开了口:
「太后娘娘要见你。」
我点了点头。
众人皆退散,我走进殿内。
那个满头白发的妇人满脸皱纹,静静地打量着我。
「陈素娘。」
「臣妾在。」
「哀家以为你是个安生的,没想到还有这一层。这样说来,当年滑胎之事,你怕是早就知道是我安排的了。」
我轻笑:「太后娘娘一箭三雕,实属英明。」
又打击了嚣张的贵妃,又除掉了一个洗脚婢的劣胎,还让皇后诞下了嫡长子,可不英明吗?
皇后对这件事,怕只不过是后知后觉,听命行事罢了。
「可你并未报复皇后,也并未报复我。」
「因为臣妾根本就没想过要那个孩子啊。」我笑着道。
那样的孽种,怎能配生出来?
太后闻言沉默,后一字一句地道:
「哀家当初教导这个儿子时候,他已经十四,早已被他那个父亲教歪了,贪图美色,不管不顾。隋城那两万士兵的命,是哀家对不起他们,亦是皇帝背的债。
「但是陈素娘,你今日见的人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哀家不想杀你,可你也不要去碰那条线。」
有了嫡长孙。
太后跟着也变得心宽了。
当然,若是裴启最近没暗暗对太后母家下手的话,她或许也没那么心宽。
我对她深深一跪,定定地道:
「素娘丈夫为国战死,素娘亦是大盛之民。
「素娘,绝不叛国!」
29
大殿内叹息不止,我也不知跪了多久,伏音方才红着眼扶我起来。
我却笑了起来:
「哭什么?这一切都快结束了不是吗?」
那一晚,我站在宫门外亲自迎接裴启的到来,对他更是格外主动,是以他睡前都还抱着我唤我名字。
他叫:「茯苓、茯苓……」
可我叫陈素娘啊。
30
翌日。
一层阴霾笼罩在宫城之上。
我看着外面快掉完的梅花,将最后一茬梅枝修剪干净,这一次,连主枝也被拦腰折断。
急促纷乱的脚步声破门传来,伏音尖叫一声。
数不尽的禁卫军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
徐娇娇容光焕发,一身华丽宫装美艳不可方物,指着我嫌恶地道:
「就是你!你这个歹毒的女人!居然给陛下下毒!如今陛下吐血不止,晕厥过去!你难辞其咎,罪该万死!
「不过若是你一个人,肯定做不成这样的事,是谁在背后给你撑腰的!快快说来,说不定还能给你留个全尸!」
我端坐不动,淡笑反问:「娘娘要我说是谁?皇后娘娘?还是方还年幼的太子殿下?」
她表情一僵,没想到我如此直白戳破了她的心思,阴狠地道:
「等着吧,去了慎刑司,抑或是天牢,那儿有的是办法让你说,给我搜!」
她一出声,周围的太监宫女气势汹汹地将殿内的东西砸了起来。
她终于得意,因为她是赢家。
而她身后,不知何时苏醒赶来的天子,正阴冷地与我对视。
「陛下……」徐娇娇一惊。
奈何裴启没理她。
一步一步朝我走来,大病之下,脚步虚浮,他低头问我:
「陈素娘?」
我恭恭敬敬:「臣妾在。」
「顾行和你什么关系?」他的声音压制着杀气。
我依旧实话实说,眼中多了些怀念:「陛下,那是臣妾殉国的丈夫……啊!」
我的声音骤然止住,因为被他死死地掐住了脖子。
那个总是不可一世的天子,如今红着眼问我:
「所以你就要对朕下手!朕对你还不够好吗?千金珍宝,但凡是你所求,朕都给了你!而你呢?你居然骗朕!甚至为了一个小小的兵卒,处心积虑地要杀朕!」
他几乎嘶吼:「陈素娘!你到底有没有心!」
窒息之感让我生理性的眼泪止不住地掉落,他要掐死我,可我没反抗。
我甚至险些以为我会死在今天。
可我知道,我不会死。
搜查的人颤颤巍巍:「陛、陛下……没有。」
裴启一顿,手猛地松开。
「怎么会没有!就是她!找仔细了吗?!」徐娇娇不可置信地大叫。
那宫人不敢欺君:「真的没有。」
裴启错愕地看向我。
我冲他又哭又笑:
「陛下在看什么呢?看臣妾对仇人动了情,动了心吗?
「杀了我吧。」
我对他说:「现在就杀了我。」
「我已无颜面见顾郎。」
我被猛地抱住,裴启咬牙凶狠:
「你休想!」
31
天子吃的东西有多少道关卡?
从选材到制作,每一处都有人细细地盯着,便是到了嘴边,也有人先试毒,确认无误方才入口。
这个规矩在后妃宫中用膳,也不见减少。
更别说身上的衣裳,所用的笔墨纸砚。
看着的人不比膳食少。
想要下毒,简直比登天还难。
徐娇娇自然知道,不然她也不会让我去。
她在赌,把烦恼丢给了我。我成功了她就可以连着皇后一起拉下马,我失败被当场抓获她好似也不亏。
也难为了她那猪脑子,真的以为我做得到。
可笑,若真的那么容易简单,我又何须磋磨这么多年?
「可若你没有下毒,为何他还是病了,病得那么严重?!」
徐娇娇死前还在困惑。
没办法,吐血是事实,病重也是事实,既然我没有下毒,找不到毒药,那毒药自然该在徐娇娇那儿,毒害天子,死罪一条。
可她也没有下毒。
我抚摸着她那张艳丽的脸,幽幽地道:
「娘娘是千月国之人,怎么不知道,千月国还有一味毒药,叫『美人冢』。」
「你是说那失传的媚药!」
徐娇娇恍然大悟,后大笑:「原是如此!原是如此!我便说裴启如此多的美人不爱,偏偏就看上你这张寡淡的脸!原来是你吃了那短命的媚药!」
她说到这儿,愕然顿住,死死盯着我:「吃那媚药者不仅短命,还永不可能怀孕,你当时的孩子,你是……」
我点头:「那本就是等着你来流掉的。」
「贱人!陈素娘!你这个贱人!『美人冢』无毒,你如何能杀死裴启!」
「美人冢,透骨香。一粒无毒之药,吃了多年,方才累积成那一点毒性,也只需要那一点,就足矣要人性命。」
裴启周围的一切都没毒,那毒药是我。
每次他与我亲近一些,毒性就深一些,就如同愉嫔所说,我不得好死。
可我也要拉着该死的人一起。
害死那两万士兵的罪魁祸首从来不是倾国倾城的美人,而是那随手一挥就割让城池的昏君。
我亲手接过伏音递过来的白绫,套在徐娇娇细嫩的脖颈之间。
她彻底慌了:「不、你们不能杀我!我母国才与大盛签订盟约!你们杀我,怎么给我的母国交代!」
我冷笑:「盟约,你是指那张废纸吗?宁嫔,如今沈将军的铁骑,已经到你千月城下了吧?」
她害怕得颤抖。
我索性告诉她另外一个秘密。
「你入宫多年,却未有一个子嗣,你猜这是为什么?」
她瞪大眼睛:「裴……」
这次她真的想多了。
裴启爱美人,但也瞧不起女人,他并不认为一个异国女子生下的孩子会对他有什么威胁,更何况那个女子还是他所深爱过的。
「是我啊。」
我拉紧白绫,冷漠地看着她的骨头扭曲:
「娘娘,泡过红花的洗脚水,洗着还舒服吗?」
32
经此一事,裴启变得更依赖我。
他的病越发重了。
且极为痛苦。
御医说从徐娇娇那儿搜来的毒药药性极烈,如此症状也是正常,只是先调养调养……
若是能治,何须用调养二字?
裴启每每痛得大叫,都让他的脾气更暴躁一分,根本无心国事。
到最后太后索性带着小太子监国。
再没来看过一眼。
皇后倒是会来,她是来看我。
「他痛,你只会更痛,值得吗?」
她对裴启有过年少的爱慕亦有数不尽的怨恨,到最后变成了漠然,在她眼里,她只需要做好一国之母该做的本分,所谓恩宠,也都不过浮云。
我笑:
「大仇得报,我怎么会痛呢?我痛快啊,从未这么痛快过!」
33
裴启死时很痛苦,他拉着我的手问我为什么。
或多或少,时间一久,他看着我手臂上和他一样疼得挠破的血痕,也什么都明白了。
「朕对你哪里还不够好?一个贱民小兵,也让你做到了如此地步。」
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能得到他一点圣恩都该感激涕零,何况那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兵,如何能与他比?
「贱民?小兵?」
我讥讽地笑了:
「是了,陛下以城池换美人,豪情万丈,怎么会记得为了守那一寸寸国土,那些贱民小兵都付出了什么代价?自然,他们也不知自己誓死血战守下的城池,只因陛下一挥手,就成了别人的地盘。
「两万人,那一战死了两万人,两万人却不敌美人一笑。
「上至将军校尉,下至火头小兵,就这么埋在雪地里。边疆的冬天,冷啊,冷得他们都冻在了一块儿,待融化时,早已分不清那是谁的手谁的脚。以至于我翻遍尸山血海,也找不到丈夫的一捧白骨。
「唯有新寡幼子,耄耋老人,他们哭,我也哭,可我哭时在想,凭什么我们哭呢你们笑呢?所以我来了,我来到了你和徐娇娇的身边。」
我笑得肆意:「果然,听见你们哭,我畅快多了。」
他怒瞪双眼,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只听见我道:
「裴启,你没法和那些『贱民』小兵比,因为你不配。」
34
当晚,宫内传来丧音。
哭泣声此起彼伏,已经知事的太子第二日便在沈家的支持下登上了皇位。
春日到来,青云殿内久闭宫门,灼灼桃花飞不出去,也无人记得还有一个容妃。
我也是在死前才再次见到沈夫人的,她半白的头发如今全白了。沈黎和她有三分像,另外七分像沈将军,我送顾行从军时远远见过一次。
她语气沉稳:「你做到了,当初你找我要『美人冢』时,我以为你活不到进宫的第二日。」
我瘦如枯槁,头发也快掉完了。
无奈一笑,指着边上哭得不行的伏音:「把她带走吧,她去找她哥哥尸骨的时候,还和我抢呢。」
「有些蠢,连自己哥哥的尸骨和旁人丈夫的尸骨都辨不出来,但贵在听话,不会惹麻烦,别嫌弃她。」
沈夫人点头:「我知道。」
她走时皇后带着太子前来,太子如今已经明事理,有了皇帝的模样,却还和以往一样,叫我:「娘娘。」
皇后唤了我一声:「茯苓。」
我已经有些恍惚,摇头道:
「不,我不叫茯苓,我叫素娘……我叫陈素娘……是岚城八角巷的陈家,我的丈夫姓顾……我们青梅竹马从小就认识,他说过要当大将军……」
我越说越乱,发现好些话说不过来,只能说想说的那一句:
「娘娘,我好想回家。」
番外•裴启
1
裴启自出生起就听父皇教导,他是未来天下之主,做任何事都是对的,就算是错的也是对的。
年少得意,他想要的总是能够得到。
就好比那千月国倾国倾城的美人,一座城池而已,他每日在御书房累死累活,用一座城池换他开心,有什么不可以。
更何况大盛兵肥马壮,一座城池没了,也不见得有多大的损失。
但崔茯苓,是个意外。
他是从什么时候注意到美人身边那个宫女的呢?
或许是那日他去皇后宫中坐了些时候,惹得美人生气,为了美人高兴,他便随意地找了个由头,让洗脚的婢女去外面跪上一个时辰。
是了,他去坐了一个时辰,就让那个婢女跪一个时辰,美人应该消气了吧?
一场鱼水之欢,他匆匆离开,路过雪地里时他瞧见那个了跪着的身影,但他不在意,毫不犹豫地越过她而行。
那天的雪挺大,他好像闻到了一股极淡的芳香。
转瞬又消失了。
2
第二次见到崔茯苓,是美人落水,他气极,狠狠地惩处了那些宫人和愉嫔。
而救人的崔茯苓,正低着头跪在他的面前,并未说话,直到他想起来,才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茯苓。
「奴婢,崔茯苓。」
其实说出什么名字又有什么用?他根本不会记住,只是问一句继续之后的话罢了:
「日后,你就在娇娇身边,负责她的安危,她若出什么差池,朕拿你是问。」
那人给他磕头:「谢主隆恩。」
还算懂事听话。
离得近,他又闻到了那股芳香。
他想,还挺好闻。
奈何美人在怀,转瞬他也忘了。
3
第三次见到崔茯苓,他记住了这个名字。
那次是因为美人生气了,原因还是皇后。
皇后宫里走水,太后恰好病重,底下的人就找到他这儿来了。那他能不管吗?到底是皇后,更何况他虽不喜,却也是青梅竹马的情分,还有太后在,他不管不行。
可美人根本没那么想,三番五次地和他闹脾气,这让他莫名感到厌烦。
他想,不是这样的,这样的美人,实在不讨喜。
可那张脸也的确美丽。
所以他还是去了熟悉的宫殿。
才走进去抬起头,就见一身婢女宫装的女子看着对面的梅花,她边上的宫女问她是否喜欢,她却笑着说:「不,我喜欢桃花。」
「冬天太冷,冬天里开出来的东西,我也不喜欢。」
裴启不知如何形容那一幕,明明只是一张清秀的脸,可落在白雪红梅间,又那么惹眼,尤其是那双眼睛,像是什么也不在意,又像是什么都在她眼里。
他没忍住,嗅着那股芳香问下了她的名字。
崔茯苓、崔茯苓,这次他再也没忘记。
是夜,贵妃让人唤了热水。
他本不在意,却不想走进来的就是那人。
他放纵贵妃出声,眼睛却盯着那个背影,她甚至连迟疑都没有,细细地做着自己的事。
这不一样。
明明所有人都该讨好他,这个也不例外,现在如此模样,估计只是欲擒故纵罢了。
他想,他是九五之尊,大盛之主,总不能一直爱着一个女人。
更何况,就算是吃最好吃的菜,吃了这么久,也该腻了。
这一点烦躁的心情似乎也被贵妃察觉到了。
但是这个女人很聪明,她佯装不知,常常将人拎到裴启的身前,随意羞辱。
她让他看着崔茯苓在冷风中研墨,看着崔茯苓因为挑掉的鱼刺满手是血,又看着崔茯苓跪在她面前,给她洗脚。
她以为如此,裴启就能厌恶崔茯苓,她也乐得如此羞辱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婢女。
可她不知道,每次看到那些场景,裴启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她怎么还不来求我?
4
他好像沉溺在那一股芳香里,越得不到,越想得到。
更何况,现在的贵妃,已经让他有些厌倦了。
就好比以往他没事总朝着宫殿跑,如今站在梅林吹吹风都觉得自在。
这厌倦在他瞧见崔茯苓时到达了顶峰。
也罢,不用她求了,他给他一个机会总行了吧。
可崔茯苓不愿意。
不知好歹!
她还真的以为后宫之中就她一个吗?如此寡淡的脸,他怎么能瞧得上!
他不再在意那个身影,依旧像往日一样和贵妃寻欢作乐。
直到除夕夜,醉酒之后,他将那人错认了贵妃,有一瞬间清醒,但看见那不复淡然一脸惊慌的人,他想。
错认就错认吧。
崔茯苓、崔茯苓,你到底下了什么迷魂汤。
5
事情比他想得顺利,崔茯苓成了他的嫔。可她不爱笑,大多时候都是淡淡的,看着窗外的飘雪。
每到这个时候,裴启都有种错觉。
好似眼前之人,就会和那飘雪一样,随时都会融化,消失在他的眼前。
出神的人发现他,则会下意识地露出一个极淡的笑。
他再也控制不住,将人抱住。
不会的,大盛之内都是他的,崔茯苓又能去哪儿呢?怎么可能会消失?
他很满意这个新封的容嫔。
因为她不会因为自己去了哪个宫妃那儿胡乱生气,她只是安静地待在自己的宫殿内,他来时就迎接,他走时也不胡搅蛮缠。
但这个满意只是起初。
尤其是再听到他去贵妃处时,对方祝贺他的表情,那双眼睛毫无波澜。
他终于明白。
或许崔茯苓不是懂事,而她根本不爱他。
所以她自是不在乎。
可崔茯苓凭什么不爱他?他是大盛之主,他给了她帝王的宠爱,数不尽的宝贝,她有什么可以不爱他的理由。
他生气,他想晾着这人些时日,让她自己好好反省反省,仔细想想到底该讨好谁。
却不想,等来的却是她流产的消息。
6
裴启不知该如何形容当时的感觉,只是大脑一片空白。
他不是没有过孩子,也不是没有失去过孩子。
可,那是崔茯苓和他的孩子。
他甚至不用想都知道,那孩子一生出来,崔茯苓眼中便只会有他和孩子,那该有多幸福?
但,孩子没了,才两个月不到,消失在冰冷的冬日里,只剩一摊血。
他想杀人。
看见崔茯苓苍白着一张脸昏睡的时候,他想杀人。
什么贵妃什么妃嫔,他只想要这些人都死。
可当务之急,他得看好崔茯苓,他怕这人醒来知道后,会想不开寻死。
多可笑啊。
他居然是这个想法,他什么说辞都想好了,唯独没想到崔茯苓会毫不在意,甚至连难过都没有,反而安慰他都过去了。
并把那张他和贵妃情浓时许下的定情信物笑着递给他。
愤怒冲刷着他的理智,他冲她大吼,他甚至希望这人,能生气,能哭。
没有,都没有。
她愣愣地不说话,仿佛看一个发狂的疯子。
可他真的没出息,生完气又忍不住跑回来。
也就是这时,他才觉得崔茯苓是爱他的。
因为他看见这人蜷缩着哭,抱着他哭诉。
他觉得他心都要化了。
他发誓,一定会给她做主。
谁知意外来得如此之快。
边关失守,千月国骤然崛起,贵妃的身份变得敏感,就如太后所说,他已经不能像以往那么放纵了。
所以他只能先禁足贵妃两年,再看局势,并恢复了一个皇帝该做的, 雨露均沾。
没人比他知道皇后生下嫡长子时他有多高兴,因为如此, 他就再也不用碰其他的女人了。
他想要和崔茯苓在一块儿, 就是干坐着也行。
7
贵妃解禁,再见她时裴启愣了一下。
崔茯苓以为那是旧情复燃。
但他却知道,不是。
而是意外,他如此爱美人皮囊的人,再看见那一张脸之后, 居然毫无触动。
甚至有些杀意。
想杀掉这个让他没了和崔茯苓血脉孩子的人。
但还不行, 再等等,还需要再等等。
他会装作不计前嫌的模样和贵妃谈笑,给她该有的尊荣, 但也仅此而已。
他听了沈黎的对策, 假意和千月国签订盟约, 然后一举攻下曾经失去的城池。
那天他很高兴, 那个害他孩儿没了的女人会死,而他完成了当初对崔茯苓的承诺。像是心有灵犀, 那晚的崔茯苓也格外主动。
如果第二日, 他没有重伤吐血,在贵妃那儿听见崔茯苓的身世的话。
8
骗局, 都是骗局。
她是有夫之妇。
她来此只是为了复仇!
因为他害死了她的丈夫!
难怪, 难怪她总是淡淡的, 对他不冷不热,他以为是性子使然,可不是。
崔茯苓恨他。
甚至要杀了他!
欺君之罪,弑君之罪!
哪一项不是杀头的罪名!
但这又有什么用呢?她双亲已死,亲戚对她并不好, 甚至侵占了她家的田地, 那奸夫的家人也全都消失在边疆。
她只有她自己, 所以不怕。
她就想拉着他一起死。
那好啊。
就一起死吧。
他掐着她的脖子想,就一起死吧。
他以为他下得去手, 可他看着那张流着眼泪的脸时却怎么也做不到加大力气,在听见内监说了「没有」之后, 更是想也没想地松开了。
那天他大喜大悲, 崔茯苓又哭又笑, 对他说:「陛下在看什么呢?看臣妾对仇人动了情, 动了心吗?」
原来崔茯苓真的爱上了他。
9
可惜, 又是假的。
他的病越来越重, 怒气越来越大, 大多时候没有理智,宫人们畏惧不敢上前, 唯有崔茯苓,她不退不躲。
静静地看着他痛苦的模样。
崔茯苓, 你说你爱我。
可你知不知道,爱一个人的眼神不是这样的,你现在连骗我也不装了。
为了那两万士兵吗?还是为了那个所谓无名小卒的丈夫?
裴启对自己的认知格外清楚。
他骄奢淫逸,他手段残忍,他对自己不在意的人从不在乎他们的性命。
可崔茯苓在乎。
怎么办呢?
他再无办法, 他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
崔茯苓说,他之所以爱她是因为她吃了媚药。
但真的只是因为媚药吗?
他想不明白。
只是有一点似乎他自己清楚。
裴启。
你骄奢淫逸。
你手段残忍。
你背了几万条命。
你,罪该万死。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