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节 锦鲤荷花

  我和哥哥自小相依为命,在城门口卖鱼为生。

  从小菜里的肉是我的,鸡腿是我的,哥哥整个人也是我的。

  直到有一天,两个人找上门。

  一个说哥哥未来会成为君王,她会是唯一的皇后。

  另一个说哥哥暴虐阴鸷,她来拯救哥哥。

  看着她们使尽浑身解数地讨好,我笑了。

  不好意思,剧本我改了。

  1

  哥哥夹起鱼腹肉递到我碗里时,我注意到对面沈珠的脸色变了变。

  她是哥哥在河边捡的,是个大家闺秀。

  昨日我照顾她,谁知她刚醒来第一句喊的就是哥哥小名。

  「阿满!」

  哥哥名谢重,字小满。

  这个名字除了我和哥哥之外,世间再无第二个人知道。

  我问她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她恢复神志,浅笑着敷衍过去。

  「我好像做了梦,梦到我有一位小字阿满的夫君。」

  我装作惊讶:「我哥哥正是叫阿满啊。」

  她显然激动了起来,抓住我的手问我是否叫谢絮。

  我掩下唇角危险,作天真模样:「是。」

  沈珠喜形于色,推开我喂药的手,匆匆地跑出去见哥哥。

  她不知道,昨天家里就来了个活泼灵动的女孩,叫姜月。

  昨晚我无意听到,她认真地对哥哥说:「谢重,我是为拯救你而来。」

  我知道她们两个什么身份。

  沈珠会是我哥哥未来的皇后,却为了巩固自己后位,给哥哥下毒。

  查出后,赐了一杯毒酒含恨深宫。

  后来来了个姜月,行为出挑,接近哥哥,然后杀了他。

  我还记得那夜大雪,姜月握着带血匕首说:「谢重,你死有余辜。」

  如今她们和我共坐一桌吃饭,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甚至在暗暗地争风吃醋。

  姜月眨了眨眼睛,笑着将鸡翅夹给哥哥。

  「你也要多吃点呀。」

  沈珠出身高门,目前做不出夹菜的行为。

  只是垂着眼睛一言不发,看起来可怜极了。

  哥哥恍若未见,将鸡翅再夹给我。

  「我不爱吃肉,絮絮爱吃。」

  他眉眼带笑,望着我一脸宠溺。

  姜月脸色复杂,很快地也学着哥哥,对我说:

  「絮絮还要长个子,多吃点。」

  沈珠倒是给我夹了个鸡腿,朝我友好地一笑。

  我乖巧地笑道:「哥哥,你快到娶亲的年纪了,依我看——」

  沈珠和姜月屏住呼吸,视线全落在我身上。

  我:「城西家的柳圆圆姐姐不错,她总是给我买糖葫芦,显然是对你有意思啊,哥。」

  两人瞬间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哥哥忍俊不禁,刮刮我的鼻尖。

  「絮絮这么想我娶妻?可我只想一辈子照顾絮絮。」

  他说后半句时低缓认真,声音也没了笑意。

  那不是随意的一句说笑,这是一句承诺。

  我也想这么相依为命一辈子,可是如果谢絮只能活到十六岁呢?

  但凡有一点儿可能,我都不愿意哥哥娶妻。

  这些人口口声声地说爱,却一个一个地都伤害他。

  这次不会了。

  我说:「如果娶的话,我希望哥哥娶阿絮选择的人。」

  2

  兴许是那句话有了作用,姜月和沈珠对我殷勤了不少。

  沈珠给哥哥绣鸳鸯,顺便给我也绣了个香囊。

  姜月则是日日为我带回糖葫芦。

  我拿出柳圆圆绣的小老虎香囊:「哥哥,柳姐姐托我交给你的。」

  沈珠送手帕的手往后缩了缩。

  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旁人看了,定会觉得怜爱。

  可是哥哥根本没注意到,捏捏我的脸颊:「不许收别人的东西。」

  他只是个卖鱼的,自然用不上手帕一类的东西。

  何况银子赚得不多,勉强够花销,这样的情况他从来没有娶妻的打算。

  我:「可是柳姐姐不是外人呀,你不收别人的可以,柳姐姐的得收。」

  哥哥本来就不会真的怪罪我。

  是这样的,他从来都不会怪我什么。

  小时候刚来这梨花村,我们被大孩子欺负。

  哥哥将我护在身下,被踹断了一根肋骨。

  因为没有钱,没能及时医治,那根骨头始终摸着突出一块。

  那晚我默默地流了一夜泪水,第二天疯狂地砸了混混家的门。

  我又被混混打了一顿,只是我柳絮是个疯狂的主。

  我不但每天都会去砸他家的门,还制作了一把弹弓,蹲在他家附近,见一个打一个。

  那是一场很漫长的艰苦战,好在三个月后,以那家人的认输告终。

  要说谢重的唯一执念是妹妹谢絮,那谢絮的偏执就只有哥哥谢重。

  一个倾尽所有,一个连命都不要。

  我恨前世欺负哥哥的每一个人。

  混混如是,姜月沈珠亦如是。

  这一世哥哥没被踹断肋骨,他也永远都不知道,混混一家半夜失火,所有人死亡的真相。

  哥哥收下香囊,才注意到一旁欲说还休的沈珠。

  他惊讶:「沈姑娘有事吗?」

  沈珠轻轻地叹了口气,摇头。

  哥哥了然,拿出一些钱给她。

  「谢某能给的不多,这些是给姑娘回家的路费。」

  沈珠睁大眼睛,十分受伤。

  「你要赶我走吗?」

  这番深情模样,让不明所以的哥哥有点尴尬。

  沈珠鼓足勇气:「我不想走,我其实——」

  话没说完,被我轻飘飘地打断。

  「沈姐姐高门贵女,想必不会在陌生男子家中待太久,是嫌弃路费不够吗?」

  沈珠慌忙解释:「不是的,不是的。我……」

  她着急想说自己没这个意思,但是对上我平静的目光。

  瞬间蔫了下来。

  前半句嘲讽她不知羞耻,后半句是不加丝毫遮掩的厌恶。

  沈珠很受伤,似乎觉得我在她和姜月之间选择了后者,才急着赶她走。

  半天,才声音发抖地说了一句:「不必麻烦了,会有人来接我。」

  3

  沈珠被接走那日,姜月破天荒地做了一大桌饭菜。

  还摸了摸我的脑袋,平白无故地夸我一句:「絮絮真好。」

  好吗?

  我眼底尽是嘲讽,却笑着问她:「姜姐姐,你喜欢哥哥吗?」

  姜月脸颊一红,想辩解,但是话到嘴边,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转了个弯。

  「有这么明显吗?」

  说个话要凑到哥哥脸颊前,有意无意地会抓住哥哥的手,就连吃个饭,都毫不避讳地给哥哥夹菜。

  虽然很不符合尚书府三小姐的身份,但是目的确实达到了。

  她的每次接触,都会惹得哥哥面红耳赤。

  我想她心里一定得意极了,重来一世,哥哥的心还是会为她触动。

  「哥哥总是要娶妻的。」

  我这么说。

  姜月果然抑制不住地唇角上扬,一副少女怀春的模样。

  我静静地盯着,笑容越来越淡,直到最后完全消失。

  重来一世,她带着记忆,全然忘了自己的所作所为。

  那夜大雪,她用匕首刺穿哥哥心脏,但是哥哥并没有立刻死。

  姜月跌跌撞撞地离开,独留哥哥躺在雪地之中,血流尽而死。

  那么疼,那么冷。

  我拼命地想抱住他,却连触碰都做不到。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血将积雪染透,哥哥渐渐苍白的脸,和释然闭上的眼睛。

  我恨我自己早逝,恨我自己目睹哥哥吃了那么多苦,一点儿忙都帮不上。

  谢絮,你怎么就这么无用呢?

  我迅速地擦去流下的眼泪,该到哥哥回家的时间了。

  日暮,霞光满天。

  我和哥哥并肩地走在集市的路上。

  他没问我为什么突然来接他,也没好奇我为什么沉默不言。

  而是在我第三次低下头时,拿出一支糖人放在我面前。

  那是一支兔子形状的糖人,透着晚霞的光,漂亮极了。

  哥哥温声道:「这是一支快乐糖人,絮絮吃掉,也会快乐啦。」

  抬起眼,哥哥满脸关心宠溺。

  卖鱼赚的钱并不多,可是街上的稀奇玩意儿我从不愁吃。

  以前会和哥哥一起帮忙经营鱼摊,后来有家媒婆上门说亲。

  结果被男方嘲笑:「卖鱼佬,洗多少遍澡都洗不去一身鱼腥味。」

  那是我第一次见哥哥发火,他瘦瘦弱弱,和那人打在了一块。

  往日谦谦有礼的人,发了狠不要命地打架。

  之后,就再也不肯让我一起卖鱼,他说:

  「我经营鱼摊就是为絮絮攒嫁妆,不嫁我就养一辈子,我养得起!

  「我谢重从十二岁那年就发誓,不会让絮絮受一点委屈,吃一点苦。」

  他一生都处处忍让,一笑带过。

  唯独这个妹妹,他较真又疯狂。

  我没有接糖人,而是认真道:「如今乱世,群雄并起,三日后江小将军入幽州,正是经过梨花村。

  「哥哥,我们加入吧。」

  哥哥哪能想到,素日里最喜欢安稳的我会说出这种话。

  一时满脸错愕,不知如何回复。

  可我心中清楚,哥哥会做皇帝,只是那条路过分艰辛坎坷。

  在我有生之年,我要推他坐皇位。

  天下,我打。

  4

  江朝总共领兵经过两次幽州,一次是来拿幽州;一次是兵败而逃,经过幽州。

  上一世哥哥是在第二次加入,那时我已经去世两年。

  这两年,他活活地把自己的身子糟蹋透了。

  是江朝小将军看他可怜,主动地为我出钱修缮坟墓。

  哥哥报答他,加入了军队。

  那时哥哥还经常被人嘲笑像个骷髅架子,可是很快地就不会有人那么说了。

  因为哥哥打起仗来不要命。

  明明江朝小将军不让他上前阵,但是哥哥总是不听。

  他好像不怕疼似的,刀刀枪枪砍在身上,眼睛都不眨一下。

  只是发了狠,拼尽全力地去打。

  第一次打仗,哥哥中了三箭,浑身上下的伤口有三十二道。

  第二次遇袭,哥哥为救江朝小将军,被砍伤手臂,骨头几近全断。

  从此那只手再也不能用力。

  第三次对上追兵,哥哥被俘虏,受尽酷刑。

  虽然最后脱困,却足足地昏迷了半个月。

  眼见他见白骨的伤口长出新肉,挑断的筋脉重新连上。

  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活着的我可以半夜烧了混混一家。

  可以在有人收保护费的时候,拿起菜刀比谁更狠。

  可以在哥哥受伤的时候,为他小心地上药,束发、擦脸。

  可是我死了。

  我什么都做不到。

  那种无力感,我一辈子都不想再体会第二次。

  哥哥唯我是从,连一句为什么都没多问,就开始和我准备参军的东西。

  反倒是姜月又喜又忧,跑过来问我:

  「絮絮,为何突然要去参军呢?」

  她知道未来的发展,似乎是在担心我会改变结局。

  「需要理由吗?」

  「不需要吗?」

  她讪讪地一笑,补充道:「参军那么危险,我担心你和阿满哥哥的安全。」

  阿满哥哥?

  我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

  「难道世间的关系,就是你叫哥哥,他答,就形成的吗?」

  姜月没想到我会直白地来这么一句,完全没顾及她的面子。

  尴尬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我们关系很好了……」

  我转过身,一步一步地逼近她:「你表现得好像很喜欢我哥哥。」

  她被我突然的压迫感逼得连连后退,直到后背靠到墙。

  此时的我眼中充斥着恨意,活像要把人生吞活剥的厉鬼。

  「那你愿意为我哥哥去死吗?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光明磊落,像个拯救天下的救世主?

  「你知不知道,你来我家的每一秒,我都在想如何报复你!」

  姜月越听越惊恐,杏眸中是满满的不可置信。

  「你怎么知道?」

  「是啊,宫门一刀穿心时,我已经死了六年了。我怎么知道?」

  我哈哈大笑起来,直到笑出泪花子,堪堪地擦了一把。

  「姜三小姐,收好你这条贱命,等我和哥哥入长安——」

  我狠狠地捏起她的下巴。

  「我亲自在承天门下,取你性命。」

  5

  这次入幽州,江朝小将军正是意气风发。

  一路上招兵买马,我和哥哥很容易就加入进去。

  江朝少年英雄,最后却英年早逝。那时哥哥已经是他最亲密的合作伙伴。

  他一死,旧部便成了哥哥统领。

  才有了后来收三州、入长安,登上皇位的基础。

  在军营的时间,我和哥哥相互照顾、相互扶持。

  哥哥人聪明,很快地因为高瞻远瞩,被江朝赏识。

  我则是有前世的记忆,出了几个计策,被拜为将军。

  这夜小雨,淅淅沥沥,空气中带着凉气。

  我还没进军营就感觉不对,进去后果真瞧见桌上放了一堆东西。

  有珠宝首饰、锦衣华服,还有一些稀奇古怪地逗小孩的玩具。

  哥哥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走出来,眉眼带笑。

  「祝我的絮絮生辰快乐,这是十五岁的长寿面。」

  看起来像刚出锅的,外面雨声细细,桌上热雾迷眼。

  哥哥做的长寿面十分好吃,天下独此一家滋味。

  我最爱吃了。

  去世后,直到哥哥死前,每年我生辰,他都雷打不动地做一碗。

  然后放在桌上,静静地等到天明。

  那时候哥哥在想什么呢?

  现在的哥哥又在想什么呢?

  我慢慢地喝了一口汤,突然问他:「哥哥,你在想什么呢?」

  欣慰?还是别的什么?

  他从锦盒内拿出一支翡翠簪子,雕的竹叶形状。

  认真地戴在我头上。

  「在想我的絮絮长大了,上天待我真好,给了我世间最好的妹妹。」

  我怔了怔,摸了摸头上发簪,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为什么是竹子?」

  家中从未种过竹子,哥哥爱荷,我便爱鱼。

  从小到大,礼物要么是荷花簪子,要么是锦鲤玉佩。

  十二岁收到的锦鲤玉佩,我至今还贴身戴着,连一丝划痕都没有。

  这次为什么是毫不相干的竹子呢?

  哥哥替我拂去脸庞碎发,黑澄澄的双眸温柔生光。

  「因为长寿安宁,生机勃勃。」

  「我希望我的絮絮长命百岁。」他顿了顿,迅速地补充道,「也一定会的。」

  眼睛奇怪地模糊了,心里那根刺再次活动。

  我以为我不在意,以为能和哥哥再次相伴就是上天垂怜。

  可是此时此刻、每时每刻,都贪心地想要更久。

  就想这么一生一世、永生永世。

  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我慌忙地扒了两口面条。

  身侧传来哥哥的声音。

  「絮絮在想什么?」

  在想哥哥这么好,我何德何能。

  在想如果有机会,能不能多给我们点时间。

  在想絮絮如果不在了,还有人欺负哥哥怎么办?

  我落下一大滴泪。

  哈哈,开玩笑。

  「我在想哥哥做的面这么好吃,真想天天吃。」

  6

  我领的队伍又打了胜仗,江朝很赞赏我。

  开完庆功宴,他搭着我的肩膀,带我去江边吹风。

  晚间风大,有些冷意。

  江朝清醒了几分,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

  「你们兄妹真奇怪,一个叫谢重,却肩无所担,身如柳絮浮萍;一个叫谢絮,却把一切大包大揽,似负山而行。」

  他并非粗人,想必一开始就打听出了哥哥身世。

  身如浮萍吗?

  我垂下眼眸,淡淡地笑道:「我并没觉得负山而行,相反,在做每一件事的时候,我都无比幸福。」

  江朝摆摆手:「你打起仗来不要命,谢重跟我提过几次不想让你去前线,我起初还不敢相信你是女子。

  「我就是觉得羡慕,原来相互依靠是这样。」

  我静静地看着江面月光粼粼,主动地提起:「其实我哥哥还有个小字,名小满。」

  水与月光交相辉映,别是一番极致美景。

  我说:「我很喜欢这个名字,我希望他一生圆满。

  「可是上天待他很不好,总是让他吃苦头。我想说——

  「天不给他圆满的话,我给。」

  我的时间不多,我只能把进程加快加快再加快。

  我几乎疯魔,不眠不休,攻城伐兵。

  前世记忆中会反扑的城池,我直接下令屠城。

  前世俘虏折磨我哥哥的势力,我全部坑杀。

  世人说我是杀人魔头,不得好死。

  我却在这年秋天,终于挥师长安。

  行军途中,哥哥找到我。

  他递给我一个木盒,里面是一棵草。

  「我总是……梦到一些不好的事,这绛灵草是我跟神医李望天求来的,二十年才能培育一棵。可以救濒死之人一条命。」

  「哥哥留着吧。」我转了个圈,抬起脸。

  「你看我多健壮。」

  哥哥笑了:「你呀。」

  硬将绛灵草塞到我怀中:「听话,如果真有不测,一定要拿来用。」

  我用力地点点头:「一定。」

  哥哥再三地叮嘱:「我只有一个絮絮,你必须听话,听见没?」

  他还在为上次我受伤一事耿耿于怀。

  那次手掌被箭矢穿透,把哥哥心疼坏了。

  日日夜夜、不眠不休地照顾我,一小时要看三次伤势。

  我其实根本没觉得疼,看到哥哥这么心疼,好像比自己受伤都要难过很多。

  有时候我在想,要是哥哥不那么在乎我就好了。

  这样即使知道自己的必死结局,就不会那么怨恨。

  那么不甘心。

  秋风肃杀,枯叶萧条。

  往日繁华的都城一片凄凉。

  还没来得及进皇宫,沈玉找到我。

  他是当年我攻城俘虏的将军。我瞧他忠心耿耿,很有气魄,就将他收为麾下。

  可是他执意寻死,宁死不降。

  是我主动地找上他,同他说:「我们交换条件吧,你答应我一个,我答应你一个。」

  沈玉心动,挑眉问:「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有一个必须守护之人。」

  他大笑两声:「不过如此,这个权当沈某送你的又如何?」

  我做生意不谈交情:「说出你的条件。」

  「帮你打到高位,还我自由。」

  「一言为定。」

  从此他便成了我最衷心、最得力的部下。

  日日守护在哥哥身旁,我很放心。

  他找到我,也没有什么大事。

  提了两坛酒,和我坐在屋顶上。

  提醒我:「要是入了长安,逆贼的名声可就坐实了。」

  乱世之中,诸侯并起。

  其他势力都师出有名,就连江朝小将军也是四世三公,以讨伐国贼出师。

  我谢氏可和大夏皇室没一点关系。

  「反正天下分分合合,大夏存活的时间已经够久了。难道这些人生下来就是王公贵族吗?」

  沈玉哈哈大笑,感慨道:「我就知道,你这人没什么不敢的。」

  我没应答,他便敛了笑容,说起正事。

  「现在外面对你的骂声……」他停了停,没说下去我也懂了。

  讨伐我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骂我人屠、刽子手,是趁乱世出来祸害世人的妖魔。

  沈玉继续道:「如今江朝小将军也和咱们貌合神离,前日据守渝州的张鹤曾派使者见过他。江朝小将军吩咐所有人退下,单独接见。」

  其实也是正常的,如今谁先到长安城,谁就是最后赢家。

  已经没了合作共赢,只有你死我活。

  见我没什么波澜,沈玉叹了口气,慢慢地说出最不想说出口的话。

  「今天他和军师密谋了一上午,下午出军营,便下了令。

  「令中如是说:谢絮草菅人命,暴虐残忍,百姓苦不堪言。是以诸侯当共起,伐此逆贼。

  「我江家四世三公,愿担此大任,率兵打首阵。与谢贼,不死不休。」

  7

  深秋,实在是冷。

  从屋顶上下来后,我习惯走到哥哥营帐前,里面还亮着灯。

  哥哥正在读书,烛光把影子拉得很长。

  沈玉出现在我身边。

  「世人诟病你的所作所为,想必最伤心的就是谢将军。」

  我有想过这件事。

  骂名传到哥哥耳朵里,他会如何应对。

  但是每次想到这个问题,我都会迅速地转移注意力。

  不敢面对,连想都不敢想。

  「没关系的,以后哥哥会明白的。」

  我安慰自己。

  沈玉苦笑:「半个月前,谢将军深夜做噩梦惊醒,大汗淋漓,许久都不能平复。

  「别人问,也闭口不说,只是翌日一大早,就千里迢迢地去了明州。」

  明州离这里多远啊,何况以现在的身份,离队简直凶险万分。

  我皱了皱眉,这么危险的事沈玉竟然没告诉我,也没阻拦。

  沈玉看出我生气,解释道:「劝也劝了,根本没用。谢将军执拗起来谁都拦不住。

  「而且他又急着去,我只能跟着,誓死保护。一路上怎么问都不说是干什么。

  「直到,准备入长安那日,他将绛灵草给你。我就明白了。」

  是一个噩梦,一个关于谢絮的噩梦。

  所以不管不顾,必须要去,非去不可。

  我想笑,但是脸颊的温热提醒我。

  谢絮,你又哭了。

  自诩无坚不摧,但是落泪落得比谁都勤。

  耳边传来沈玉的声音。

  「我知道小谢将军在想什么,但请一定不要走那条路,好吗?」

  我擦干眼泪,失笑。

  「我谢絮不需要知己。」

  别再妄自揣测我了。

  如今长安城外,只有我和江朝势力盘踞。

  既然已经放出话讨伐我,那我们必然会有一战。

  其实还挺棘手的,江朝手握四十万大军,我只有二十万。

  他得诸侯势力相助,我方粮草供给远比不上。

  所以我必须速战速决,而他盘踞观望,不让我进城,也不出兵。

  只需要等我方粮草吃完,便能耗死我。

  两军对垒,我和江朝远远低相望。

  直到现在我都挺欣赏他,也恨不起来他。

  上一世他对哥哥好,这一世走到这个地步,我不怨他。

  他大喊:「谢絮,你作恶多端,死有余辜,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我从来不在意别人挑衅我,从前带兵打仗,对面的挑衅我听过就忘了。

  但是现在是江朝还是挺不一样。

  我想起在他手下时,每次胜仗都会给我开庆功宴。

  于是笑着回复他:「江小将军,这次胜仗会不会有庆功宴?」

  那边沉默了。

  因为我并没有一点儿挑衅的意思,活像老友叙旧的玩笑。

  以前搭着我的肩膀去喝酒,是真心的。

  现在想以讨贼之名杀我,也是真心的。

  你看,我说人生很艰难吧。

  今日是这样,明日又是那样。

  只有坐在至高无上的位置,才不会经历这些吧。

  我了解江朝,他足够勇猛,可是谋略缺了一点。

  他以为他也足够了解我,但是却总想象不到我能做到哪一份上。

  其实我都告诉过他了,我能付出一切,哪怕是自己的命。

  但是对战时,江朝总是把自己带入成我,觉得我会怎么做。

  所以他输得很惨,一败涂地。

  但是几次胜仗并不能解决现在的危机,我正苦思冥想接下来该怎么做,江朝却主动地找上了我。

  他说:「我知道你我僵持,最后只能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我也知道你现在比我更急,当初入长安,谢重被你送去别地方了吧?」

  所以才会步步险招,不要命似的放开打。

  江朝佯装思考:「让我猜猜,一个足够安全,又能让谢重不疑心的地方。」

  我淡淡地一笑,安静地听他说。

  「我想到一个地方,幽州,不知道小谢将军熟不熟悉这个地方?」

  是啊,幽州。

  长安必然会有一场死战,我也必然不会让哥哥冒险。

  那有什么方法把哥哥骗回幽州呢?

  其实也不难,我说:「哥哥,我的锦鲤玉佩落在梨花村了,没有它我连饭都吃不下。」

  哥哥说再给我买一个。

  但是我执意要那个,我一个劲儿地撒娇,磨他。让他去拿我的锦鲤玉佩。

  哥哥没办法,其实也总是那样,在他心里我还是小孩子。

  他也不知道我和江朝已经反目。

  在哥哥心里,江朝还是他的知己呢。

  我望着江朝笑:「那么小将军的人,兴许也去了幽州吧。」

  江朝并不否认:「我现在想和你谈个条件,绛灵草在你手中?」

  我没回答,而是换了个话题:「其实我挺感激你的。」

  江朝躲避我的视线,以为我要说什么阴阳怪气的话。

  「什么?」

  「那封讨贼檄文只有我的名字,我很感激。」

  江朝越发不自在,半晌,才自言自语:

  「有时候我真羡慕你们兄妹感情。」

  我摇摇头:「你做江朝挺好的,世间最好不要再有第二个谢重、谢絮。」

  江朝不明白:「为什么?」

  「太苦。」

  我笑着说完,将小心珍藏的木盒拿出来。

  轻飘飘的东西此时有千钧重,心中酸涩落寞,又觉得可笑。

  「绛灵草给你,别伤害我哥哥。」

  8

  我知道一定是有人找江朝说了什么。

  我也知道,这个人大概率是姜月。

  她希望哥哥能做皇帝,又生怕我那日所立下的承诺。

  因此选择了告诉江朝,他未来会生急病,需要一株绛灵草。

  这样既能让我死,还能让哥哥坐上皇位,她继续陪在哥哥身边。

  好在,起码我和她的目标是一样的。

  好在牺牲的是我,不是哥哥。

  入皇宫那日,已经是冬季。

  满目萧索,刚到大殿,便飘起了雪。

  起初如白盐,后来如飞絮,再后来,便是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我吩咐人把哥哥接回来,望着雪看了很久。

  这里既熟悉又陌生。

  前世陪伴在哥哥身边,看哥哥上朝,批奏折。

  看他娶皇后,与沈珠相敬如宾。

  看他高高在上,却沉默寡言,只有无尽孤独。

  但是只有站在最高处,才没有人欺负。

  这个愿望自我十二岁那年就许下了。

  我希望永远都不会有人欺负哥哥,也不要欺负我。

  当时想着,如果一辈子都不会被人欺负该有多幸福。

  所以我努力地成为一个恶霸,就是想着不要被欺负。

  但是还是不行,哥哥卖鱼会被刁难,我买菜也会被刁难。

  就算是不找事,也总是会有事找上门。

  我以前总是不明白,到底怎么才能安稳生活?

  到底怎么才不会受人冷眼、被人欺负?

  现在才明白,原来只需要足够强大。

  即使我现在背负恶名,即使天下人都骂我。

  但是从来没有一个人,当着我的面,指着我的鼻子骂。

  说:「谢絮,你是个废物,废物就该被欺负。」

  也没有人会看我瘦弱,当胸口给我一踹。

  说:「一个都没我肩膀高的丫头,神气什么?」

  原来想不被欺负那么容易,又那么艰难啊。

  哥哥回来时,皇宫中的雪已经有三尺厚。

  他既生气又心疼:「你骗我,对不对?」

  锦鲤玉佩根本没在梨花村。

  是啊,我怎么会将锦鲤玉佩留在梨花村呢?

  我贴身带着都不放心。

  我只是道:「都已经入了冬,还穿秋天的衣服——」

  说着握住他的手,掀开他的衣袖。

  手臂上上是大大小小的疤痕,那都是为江朝打的。

  可以说当初一路推平各诸侯势力,我和哥哥分别出了一半力。

  好在现如今,进皇宫的是我们。

  哥哥盖上衣袖,拍拍我的脑袋。

  「不准胡思乱想。」

  我牵起他的手,带他走过重重宫门。

  「哥哥,为什么你从来不问我做什么呢?」

  参军不问,打仗屠城不问,如今进皇宫,也不问。

  「何必问呢?絮絮想做什么,我帮着做就好了。问与不问都没差别的。」

  「那絮絮说什么,哥哥一定会听吗?」

  他一字一句:「一定。」

  就是死,也心甘情愿。

  「其实要求也并不多,只有三件。第一件,我要哥哥做皇帝。」

  9

  现在做皇帝还为时过早,外面虎视眈眈,内里旧臣激愤。

  但是我偏要现在就推哥哥上位。

  任何事,都交给我吧。

  我派了三队兵马,分别去剿灭反对声最高的几方势力。

  自己也领了一队,开始和江朝你死我活。

  带兵去的前一晚,长夜漫漫,哥哥送我出宫门。

  我们约定好,他负责把那群迂腐嘴皮子又特别厉害的旧臣搞定,我负责平定天下。

  走过一重又一重宫门,红墙映雪,清辉照人。

  我们谈起小时候。

  「咱们邻居那个老太太,总是爱给我讲鬼故事,吓得我晚上睡不着。」

  哥哥夸我:「那是因为絮絮从小招人喜欢。」

  谈起荷花与鱼。

  哥哥:「小时候家里有池塘,满池荷花,每每阴天暴雨来临之际,荷花随风摇曳,壮阔非常。

  「那时候鱼儿定然躲在荷叶下,摆着尾巴不敢出来了。」

  哥哥和我都笑。

  谈起未来。

  我说:「哥哥不要忘了答应我的,第二件事就是要立柳圆圆姐姐为皇后。」

  小时候和别人打架,怕被哥哥看到伤口担心,所以躲在后山不敢回家。

  是柳姐姐提着小药箱,给我小心翼翼地包扎。

  还会给我吃糖,哄我说絮絮坚强,不能哭。

  她很好,也偷偷地暗恋哥哥很多年。

  如果娶的是她,哥哥绝对不会被伤害。

  哥哥揉揉我的脑袋,答应我:「好。」

  「柳姐姐温柔善良、坚强体贴,哥哥也要好好地对她。不能因为现在我们身处高位,而怠慢了她。」

  她具备一切母仪天下的美好品德,身世从来不是问题。

  谁规定皇帝就只能娶高门贵女?只要喜欢,人好,身份又算得了什么。

  哥哥问我:「絮絮呢?还没说絮絮呢?」

  这个我确实没想过。

  没想过嫁人,没想过自己的未来。

  我也不会有未来。

  我:「哥哥是不是已经为我想好了?」

  哥哥轻笑:「回来之后,哥哥给你找天下最英俊、最优秀的儿郎。只有这样才配得上絮絮。」

  「好啊,」我也笑。

  「一言为定。」

  打江朝很费力,但我的催命流打法很吃香。

  他甚至写了一封信骂我,问我是不是赶着投胎,为什么总是打得那么急、那么凶。

  我回信:【确实如此。】

  在第二年开春,终于把江朝打退到雍州。

  这里距离长安很远,再加上本身也被我打得奄奄一息。

  所以让亲信来收拾残局,我便启程回京了。

  我还有账没清算。

  回宫之后,我宣了沈珠入宫。

  可怜的她,还以为自己有机会做皇后,又惊又喜。

  面对我,显得拘谨又不失端庄。

  我端起一杯酒,递到她面前。

  「你知道这酒里有什么吗?」

  她千算万算,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幅场景。

  低下头,连连朝我道歉:「不知哪里得罪了将军?」

  这沈珠素来温婉端庄,就是胆小怕事。

  上一世,哥哥被逼无奈娶了她,后宫中只有她一个人。

  哥哥对她很好,相敬如宾,也不失宠爱。

  但是她却为了巩固自己后位,给哥哥下不育之药。

  那药极为猛烈,所谓的不育,是把好好的身体摧毁,导致体弱不育。

  从此哥哥便迅速地消瘦,常年不能见风,动不动就咳嗽。

  这还使哥哥常年打仗留下的老毛病复发,每到雨天雪天,就会浑身疼得睡不着。

  我都看着。

  我掐住沈珠脖颈,一字一句:

  「你应该最清楚这酒里是什么。我提醒提醒你。上一世,你托你庶妹调的不育之药。」

  沈珠满脸不可思议,又惊又恐。

  脸憋得通红,大把大把的泪水分泌出。

  「你自己不孕,便做出这等愚蠢下作勾当。你竟还有脸出现在哥哥面前?」

  我手中力量越来越重,满眼都是恨意。

  沈珠哭声哀求:「我……我鬼迷心窍,咳咳,求求你……放过我吧。」

  「你伤害我哥哥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放过他!」

  我掰开她的下巴,将毒酒一股脑地灌进去。

  「我死了,他在世上孤苦无依,你们就肆意欺负他!

  「你知道我的心多疼吗!」

  我知道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可怕,像厉鬼。

  是厉鬼,从地狱中杀回来的厉鬼。

  眼见沈珠瞳孔渐渐地涣散,最后完全失去活力。

  我松开手,静静地看了很久,才意识到,这人终于死在我的手下。

  好像还不够。

  接下来,该是那位姜三小姐了。

  10

  姜月要谨慎一些,我约她来承天门下一聚,她定然不会赴约。

  所以我干脆让人直接把她绑了来,罪名太多了,根本不在乎多加一条。

  我帮姜月松绑,她不停地咒骂。

  「谢絮你个疯子,你混蛋,你到底想干什么!

  「别碰我!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我爹不会放过你的!

  「你杀了那么多人,不怕遭报应吗!」

  她一声更比一声高,很显然,她害怕极了。

  「怎么杀我哥哥时那么大义凛然,现在轮到自己,就丑态百出呢?」

  我拍拍她的脸颊,笑得很讽刺。

  姜月浑身都在发抖:「谢重知道你这么做吗?他不可能由着你杀我!」

  说得好,我不受控制地大笑起来。

  「是不是重来一世,所有人都不知道你的所作所为,你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姜月自然知道我在说什么,梗着脖子直视我。

  「我要见谢重。」

  她不提我哥哥还好,「谢重」二字从她嘴里吐出来,越发让我恶心。

  「你还有脸叫我哥哥的名字?上一世在这承天门下,你怎么说的你忘了吗?」

  我狠狠地踹了她一脚,常年的征战生活,这一脚的威力绝不是她一个弱女子可以承受的。

  姜月当即痛呼一声,摔倒在积水中。

  夜雨淅淅沥沥,湿透的衣服被风一吹,很冷。

  她还没在地上坐安稳,就被我薅住头发,迫使着和我对视。

  「你说他罪大恶极、死有余辜,你还记得吗?」

  姜月努力地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咬着牙瞪我。

  「你们本来就是乱臣贼子,名不正言不顺。尤其是你谢絮!刽子手、人屠!你该下地狱!」

  我二话不说给了她一巴掌。

  「你就高尚了?处心积虑地接近杀了我哥哥。重来一世,还眼巴巴地凑上来。

  「你这条贱命,死一百次都不够偿还我哥哥的命。」

  姜月被我打得够狠,尖叫着要和我拼了。

  又被我当胸口一脚,嘴角流出血,站都站不起来。

  她现在的位置,正是哥哥当年死的位置。

  我心里又悲痛又畅快,笑着笑着落下一大滴泪。

  那时的哥哥也会像姜月这样,充斥着绝望吗?

  我伸出手腕,那里有长长的一道伤痕,直延伸到小臂。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打仗弄伤的,连哥哥都不知道,这是午夜梦回,我自己用刀划的。

  我回忆当时场景,神态愈发癫狂。

  「我眼睁睁地看你拿出刀,我站在一边,疯狂地想阻止。

  「我一直喊啊喊,没人能听到我说话。」

  我声音不自觉地带了哭腔。

  「那么大的风雪,我不停地说,哥哥,别闭眼。不要,不要闭上眼。

  「絮絮就在身边啊,你睁开眼看看絮絮,好不好?」

  往日情景历历在目,我一生都无法忘怀。

  那种无力、绝望。

  我蓦地回过身,怨毒地盯住姜月。

  「可是我连碰都碰不到,我歇斯底里,拼命地想抱住他,却扑了个空。」

  姜月往后缩了缩,她现在也知道我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也明白我根本不可能放过她。

  这一刻对我的恐惧达到了巅峰:「谢絮,你不能——」

  她忽然注意到我的身后,一喜:「阿满!」

  话音未落,被我反手一刀。

  温热的血溅了我一脸,姜月睁大眼睛,喜色尚未消失,就直挺挺地倒下。

  小雨细细如落针,我擦了一把脸,转过身。

  哥哥撑伞站在不远处,神色平静。

  我知道他心里大概已是惊涛骇浪。

  他从小不喜欢我学坏的。

  可是我却总是和人打架,从小如此,现在亦如此。

  我屠城,坑杀士兵。还把素无仇恨的沈珠和姜月杀了。

  怎么看,都无法理解。

  哥哥一言不发,为我小心地擦去脸上的血。

  我问他:「哥哥不问问原因吗?」

  哥哥没应,只专心地为我擦血。

  我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哥哥会不会觉得我是杀人魔头?」

  他摇摇头,缓慢而坚定道:

  「不会,你是絮絮。」

  11

  当初的一句戏言,熟料哥哥真的为我挑选了天底下最好的儿郎。

  他叫谢止,一听就是哥哥自己取的名字。

  谢止温润有礼、宽和谦逊,我很喜欢和他聊天。

  因为他总是能解开我的心结,把我逗笑。

  履约放沈玉走后,宫中连个认识的都没有,好歹有个他陪我。

  但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我给他改作谢风。

  我说:「我和哥哥都不太擅长取名字,但是我希望你自由。」

  而这世间,只有风是自由的。

  我常常问谢风,什么是圆满。

  谢风告诉我每个人的圆满都不一样。

  我说:「如果是至高无上的地位,有温婉宽厚的妻子,天下人莫不拜服。」

  谢风:「那该是天下最圆满的事。」

  我放心了。

  自从杀了沈珠和姜月,沈家和姜家几乎闹翻天。

  我休息了两天没上朝,他们便觉得我不敢相见,质问哥哥是否在包庇我。

  哥哥的态度自始至终就是一句:「谢絮是我妹妹,有什么事都算在我头上。」

  这番包庇态度,显然并不能让沈家姜家满意。

  两人还撺掇群臣,想一起声讨我这逆贼。

  可是敢加入者不过寥寥,终于在我回宫第三日,我上了朝。

  姜涛见我竟然有脸光明正大地出现,大声地嚷嚷。

  「呜呼哀哉!乱臣贼子当道,草菅人命。可怜我那刚及笄的小女,惨死奸人之手!」

  摆明了要以死明节,再给天下人一个讨伐我的理由。

  可是现在天下已经完完全全地姓谢了。

  所有的战场在收尾阶段,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唱一和的二人,还有几个也被煽动情绪,跟着数落我的罪名。

  少年时没读过什么书,一向最敬佩读书人。

  如今遇上嘴巴最厉害的几个,听他们悲愤欲绝,指着鼻子骂。

  倒是没觉得多气愤,反而心情格外平静。

  直到姜涛越说越起劲,连哥哥一同骂:

  「你谢氏兄妹手段残酷,昏聩愚昧,以权谋私,是窃国之贼,天下当共伐之!」

  我终于忍不住:「我哥哥算无遗策,收复三州。杀人屠城的是我,暴虐无道的是我,要讨伐也是讨伐我,和我哥哥有什么关系?」

  姜涛大怒:「如果不是你哥哥指示,你怎么敢!」

  「我就敢!」我声音压过他,一字一句,「这天下,没有我谢絮不敢的事!」

  这番狂妄态度,顶得姜涛等人半天说不出话。

  指着我一脸气急攻心的模样,其他人则是面面相觑,敢怒不敢言。

  我顿了顿,慢慢道:「今日之事,不得再舞到哥哥面前。

  「忤逆者,我尽杀之。」

  留下这几个字,我转身离去。

  等待上朝的大臣们尽数地低着头,看都不敢看我。

  我知道我这种人不该再踏足金銮殿。

  或许只能送到这里了,能远远地看着哥哥,已经足够满足。

  开始是小鱼儿游曳弋在池塘中,依靠荷叶躲避风雨。

  后来小鱼儿可以分担狂风暴雨摧折,两者相互依靠,相互庇佑。

  如今暴雨停歇,风平浪静;水天一色,莲叶接天。

  真好。

  我连夜写东西,谢风始终在一边候着。

  写好之后交给他,吩咐等我走后拿出来。

  这天刚下过雨,空气湿润清新,谢风瞧我状态不好,铆足劲儿地给我讲笑话听。

  他说得惟妙惟肖,时不时地还演上这么一出。

  我随着他的笑话笑,随着他的转折惊奇,最后再随着结果恍然大悟。

  越是这样,谢风越是起劲。

  我给他倒了杯水,淡淡地笑道:「我也给你讲讲故事吧。」

  谢风受宠若惊。

  外面又下起绵绵小雨。

  「有一个富家公子,生性善良宽和,乐观向上。在他十二岁这年,家中突遭变故,父母双亡。

  「亲戚欺他年幼,侵占他家宅财产,还买下杀手企图以绝后患。

  「公子九死一生地逃了出来,那个大雪夜,他在街头发现一个被冻僵的小姑娘。」

  那是我印象中最寒冷的一个冬天,濒死之际,怀抱的温暖永生难忘。

  谢风捧着热水,目光灼灼地等待我的下文。

  我无声地笑笑:「后来公子一直待小姑娘如亲生妹妹,再苦再累,都不会亏待她半分。」

  「可惜,」我自嘲道,「小姑娘福薄命薄,没到十六岁生日,便心猝而亡。但是她一直挂念着公子,魂魄不肯散去。」

  谢风显然没想到这是个神话鬼怪故事,更来了兴趣。

  我却不愿再提之后种种,一笔带过。

  「后来小姑娘看公子在人间受尽委屈,自己却无能为力。十分不甘心,甚至是怨恨。

  「她就求判官给一次机会,用什么交换都行。

  「但是她一个孤魂野鬼,又有什么呢?

  「于是她就说,用接下来的轮回吧。只要可以交换,用全部轮回都可以。」

  我望着谢风,笑了笑。

  「判官同意了。」

  谢风:「接下来呢?就这么结束了?」

  「是啊。」我笑意越深,「就这么结束了。」

  12

  我和哥哥告别,他不肯放我走。

  他说:「你我好不容易可以安定下来,为何要离去?」

  我们相依为命,只要相伴就足够快乐,为何我还要请赴边塞呢?

  要是放在以前,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我眼睛笑成月牙:「絮絮养刁了,开始向往自由了。」

  哥哥素日里的笑容敛起:「如果是这样,我也——」

  我摇摇头,哥哥便不作声了。

  我们都明白,坐在高位,就有肩负天下的责任。

  哥哥是个好皇帝,我知道。

  他总是批奏折到很晚,一上任就颁布了好几条利民政策,恢复发展。

  也从不畏惧地方氏族,一心把国家治理好。

  我可以任性,哥哥从不会任性。

  所有人都知道哥哥是个明君,唯一擦不去的污点就是我。

  而哥哥还非要不顾一切地偏袒我。

  于是朝臣百姓既无奈又恨铁不成钢。

  我挺满意现在的状况,似乎除去我,一切就足够圆满。

  这正是我所追求的。

  我:「谢风目光高远,胸怀大略,绝不能困在后院做一只笼中雀。还望哥哥能给他施展抱负的机会。」

  哥哥:「你带的行李不多,随从也不多,就连谢风也不带走吗?」

  我露出腰间的锦鲤玉佩,又指了指发髻的翠竹簪子。

  「足够了。」

  哥哥并没有被我的轻松感染,长长地叹了口气。

  「絮絮要我做皇帝,自己却执意要去边塞。好像将我抛弃了。」

  哥哥始终牵着我的手,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又不是不回来了,等天下大同,四方朝臣来贺。我一定也回来告诉他们,我哥哥就是最厉害的!」

  哥哥眉目终于舒展了些。

  我从怀中拿出一块玉佩,是一对锦鲤,围着一株莲花。

  这是我亲自跟工匠学着打磨而成,花费了我很多心血。

  「等不到哥哥生日了,先把生日礼物提前送来。」

  哥哥接过,惊讶道:「是絮絮亲手做的吗?」

  我点点头,笑着挥挥手:「我走了。」

  哥哥:「等一下!」

  我回过身,哥哥欲言又止,并没有什么事。

  我莞尔一笑,大幅度地挥挥手:「走啦!」

  说罢头也不回,大步地离去。

  直到走得够远了,才回首看了最后一眼。

  哥哥的身影仍站在原地。

  离别苦,生离死别更苦。

  收回目光,我低声地笑笑。

  我不愿意坐着等死。

  13

  谢风来时,谢重已经在宫门下不知站了多久。

  长身玉立,背影落寞。

  在谢絮征战四方时,谢重费尽心思地把他培养成一个近乎完美的人,就是为了让他照顾谢絮。

  如今人走了,却把他放了。

  从前谢风也听说过谢絮的名声,不过大多都是不好的。

  诟病最多的是人屠,其次是忘恩负义,与江朝兵戈相向。

  再其次,就是狂妄任性, 谁都不放在眼里。

  他原本以为这样名声在外的人, 会是个很冷、很不近人情的人。

  但是并不是。

  谢絮很爱笑,脸不沉时看起来十分和善。

  还是个极其安静的性子,总是能瞧到她望着玩闹的丫鬟走神。

  经过这几日相处, 谢风感觉到谢絮的整个人生只看重一件事。

  就是谢重。

  别人用各种难听词汇骂她,她会认真地询问其中一个生词什么意思。

  有人提醒她如此做事必然会有后顾之忧, 她会道谢并一笑置之。

  好像根本不在意。

  唯独一提起谢重, 她咄咄逼人,毫不退让。

  哦对了,或许还有一件事很在意。

  谢风没头没脑, 突然开口:「陛下可知『圆满』二字?」

  空气沉默了很久,才听谢重重复了一遍:

  「圆满?

  「我一生都很圆满,如今才不圆满了。」

  谢风一愣,这个回答太出人意料。

  他试探问道:「是因为小谢将军?」

  那道身影早消失了, 谢重挥袖折返。

  「是啊, 有她在,才称得上圆满。」

  入秋了,宫中的枫林红得像火海。

  陛下每日下了朝,就会在池塘边喂鱼,一喂就是一下午。

  皇后来送披风和糕点, 两人会谈起谢絮将军小时候。

  陛下总是给远在边塞的小谢将军写信。其他国家进贡来的新鲜东西, 也一定要快马加鞭地送去边塞。

  但是小谢将军从未给陛下回过信。

  这天陛下实在是担心, 准备去慰问军队, 顺便探望小谢将军。

  东西收拾好, 也准备启程了。

  小谢将军身死的消息却传了来。

  小将军以身为饵, 引邻国来犯后一举歼灭, 自己却万箭穿心而死。

  陛下听到这个消息根本不相信, 直到有人送来小谢将军遗物。

  里面有带血的锦鲤玉佩。

  那是宫人们第一次看到陛下那样失态,跌跌撞撞, 双目通红。

  也是第一次看到人可以伤心到这种地步,泪水不听使唤,一个九五之尊, 哭到泣血。

  与此同时, 谢风大人进宫觐见, 带来了小谢将军的第三个愿望。

  那是一封讨贼檄文,在入宫面圣之前,谢风大人已经将讨贼檄文散发各处。

  很多人都在好奇, 如今天下太平, 谁要讨贼?讨的是哪位贼?

  后来所有人都知道了。

  檄文言曰:

  【贼子谢絮,生有恶性,少不受教,祸害四方。长则暴虐, 为害四海。

  【一讨其屠城杀虏, 人神共愤。

  【二讨其不谋正道,以权谋私,滥杀无辜。

  【三讨其忘恩负义,旧主相残, 屡出绝招。

  【朕奉天命民意,命其,自裁。】

   

  - 完 –

  □ 一城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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