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节 瓶儿小姐

  我自小被养在花瓶里,只有头露在外面。

  十岁这年,有人想给我做个木偶身子,却被我爹妈赶走了。

  后来,那人黄袍加身,把我带去了京城……

  1

  我们村在武夷山脉的腹地,深山老林里。

  阿爷是个落马的朝中大臣,告老还乡后盖起了大宅,做起了茶叶生意。

  家里规矩多,姑娘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我连二楼都没下过,因为自小就被养在一个花瓶里。

  我也想要打破花瓶,离开二楼,可又怕自己的五脏六腑流得到处都是。

  至少,我现在可以在窗户边看看小溪流水,听听墙根下的村民嚼舌头根。

  2

  江府的茶叶制成后,上山下山地搬运实不方便,得通过茶山九曲十八弯小溪的水路,运到平地去。

  我家最年轻的船公白山,只有十四岁。

  他从未翻过竹筏,所以拿的工钱也多。

  每每划过我窗户下的小溪,他就扔东西给我。

  有时是甜的蜂蜜糖,有时是香的脂粉。

  这天,白山扔了一张纸条问我:【你愿陪我去看遍天下山川湖海吗?】

  我在瓶子里,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白山撑着竹筏,吹着哨子,笑着离开了。

  3

  夜里,白山爬上我的闺阁。

  他带来了量尺,量了我瓶身的尺寸,还替我理了理头发。

  我问白山:「这是要做什么呢?」

  白山微笑说:「最近武夷镇上来了个唱木偶戏的戏班子,还带着木偶匠人。我遇见那匠人时,多聊了两句,他说他可以做出真人一般的木偶,这是他的独门秘技。」

  我转头看了看暗处:「墙上是我阿爷替我画的画像,你拿去参照。」

  白山举着油灯看了看那画像,笑了。

  「可……提线木偶?我可以自己动吗?」我歪着头问。

  白山没有回答我。

  约莫是有难度的,可总比没有希望的好。

  白山要离开时,我对他说:「以前阿爷在世时,曾对我说江湖上有个傀门,他们可以用意念控制木偶,像真人一样行动自如。」

  白山笑着说:「小姐放心,等身子做好后,我就去打听那傀门之术,快些学成了归来。」

  4

  次日,白山带着那木偶匠人上府求见我阿爹阿妈。

  「主人家,我想要讨一棵贵府林子里上好的金丝楠木。」白山的语气听起来极为自信。

  「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船公,可知那金丝楠木有多贵?这是我们府上留着上贡给京城皇宫的,你要来有何用?」阿爹很是不屑。

  白山说:「我请来了天下第一的木偶匠人,我想要给瓶儿小姐做个身子。」

  我在二楼听着阿爹和阿妈在一楼大堂大骂他们是「装神弄鬼的骗子」,不仅把匠人赶跑了,还把白山也辞退了。

  他们走后,阿妈对阿爹埋怨道:「和你说了多少次了!快些把楼上的花瓶摔了吧,或者埋了,咱也好安心过日子。」

  「不得行,不得行!老爷子在世时,嘱咐过很多次不要动那花瓶。」阿爹好像很苦恼。

  那天夜里我都没闭上眼,垂着头发耷拉着脑袋。

  5

  许多年过去了。

  每年的春节,我还是能收到白山丢上来的手信。

  只是他再也不会爬上楼阁见我,也不在竹筏上仰头吹口哨呼唤我了。

  我想过少年长大后的样子,却没想过少年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一日,我听见我家墙根下有几个船公在嚼舌头根。

  「外面世道乱了!听说了吗?原来这家的小船公白山,出山几年后长了本事,黄袍加身造反了。」

  「听说了,这几日白闯王带起义兵围攻京城呢,也不知道破城了没。」

  「难怪江府这半年营生都停了,是怕受到连累吧?」

  ……

  听到这,我才明白过来,原来白山他真学本事去了,还学了不少本事。

  我听阿爷说过皇宫里的事,说那朱红色的宫墙,金色的琉璃瓦,冬天的雪地有一尺厚。

  可那里面,全是妖魔鬼怪。

  6

  阿爷在京时,位列三公。

  我问过阿爷为何年纪轻轻就告老还乡了,阿爷笑而不答,只是泡着茶,缓缓端起手上五光十色的建盏。

  阿奶把茶叶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我阿爹还娶上了媳妇。

  只有阿公整日在二楼写诗画画喝茶,有时也同阿奶絮絮叨叨。

  但我记不得我为何会遭受此磨难,身子为何会支离破碎。

  每每问起阿爷,他总说:「皇宫是座炼狱鬼城!莫提!莫去!」

  我忘了和白山提起那皇宫不能去,他便这样去了。

  他要去屠魔吗?

  7

  春寒料峭。

  听说白山称帝,大赦天下。

  又听见阿爹阿妈在家苦恼:

  「他年少时曾与我们讨要金丝楠木,现在会不会治我们的罪?」

  「都大赦天下了,应该不会吧。」

  「那要是问起楼上的,怎么办?」

  「鬼迷心窍的事,他哪儿还会再提起?」

  「楼上都这么多年没动静了,要不搭个楼梯上去看看?」

  ……

  我咳嗽了两声,故意制造了点动静。

  楼下似是摔碎了什么东西,安静了。

  8

  逾数日,皇宫派人来了。

  我从窗户望出去,那人骑着高头大马,身着官服锦袍,御赐黄马褂,应该是个说话管用的官。

  「江府将林子里的金丝楠木全数砍了上贡。」那人宣读圣旨时,我听见了。

  白山还记得替我做身子的事,我喜出望外。

  阿爹阿妈连连谢恩。

  那人清了清嗓子说:「江府主人,圣上口谕,明日起,请您二老离开江府去守林子七日。」

  他忽又朝二楼喊了喊:「瓶儿小姐,圣上说明日就来,让您等着!」

  众人低语:「江府二楼真闹鬼了不成?」

  我没敢出声,怕吓到大家。

  9

  第二日,白山总算来了。

  他命人搭了梯子,爬上梯子来到了二楼。

  楼板吱吱呀呀,多年不曾有人踏足,积满了灰尘。

  他穿着明黄色的龙袍走过,扬起一片灰。

  多年不见,他已是个成熟的男子,长得很是好看。

  他替我理了理头发,又替我擦拭了瓶身,捧着我的脸微笑。

  随后,他喊上来两个老头,一高一矮。

  那矮的开口说:「瓶儿小姐,我是木偶匠人雷爷,多年前想为你打造一具身体,可惜没有成功,这几日我就着手为您打造。」

  那高的开口说:「瓶儿小姐,我是人称傀门门主的傀公,过几日待你的木偶身子做好,我就教圣上如何操控。」

  几日后,我的身子做好了,白山为我穿上了华丽漂亮的衣裳。

  那高的老头立即教白山如何用意念操纵我的身体。

  我在二楼来回走动,还能坐下又站起,一点都看不出是个木偶。

  我心里又惊又喜,白山答应我的事,终于做到了。

  可我不小心看到那高老头身后,露出了一条白色的狐狸尾巴。

  10

  白山见我在他的意念下已能行动自如,欣喜地吩咐大家立刻启程。

  他问我:「瓶儿小姐,你可愿随我去?」

  我悄悄告诉他:「我见着那个高老头身后的狐狸尾巴了!」

  白山大笑说:「莫怕,你阿爷都未曾怕过他,你又有何惧?」

  我不知道那傀公和雷爷是何来历。

  虽惴惴不安,却发现他们对我很是尊重。

  于是我便不再放心上,随着白山出远门了。

  这是我第一次走出江府的二楼。

  11

  阿爹阿妈从林子里跑回来,哭着跪下拖住了我:「瓶儿你不能走啊!」

  我刚刚安好的四肢,差点被扯断,桐油露出了关节。

  我一踏出江府大门,整个江府就塌了。

  原来,那江府就是困住我身子的花瓶。

  我问高老头:「这是何法术?」

  矮老头却答道:「困龙之术。真正的花瓶是江府房子。只要你走出来了,它就消失了。」

  我不解:「那为何这么多年都没有破?」

  高老头才答道:「因为这是你阿爷的法术,无人能破。唯有我俩联手才能破。江府能困住你的人,困不住你的心。」

  白山高兴地看了看坍塌的江府,又高兴地看了看我:「瓶儿,再也没人能困住你了。走吧!」

  「瓶儿,不能去啊!你阿爷说京城是座炼狱鬼城,你忘了吗!」车马已启程,身后传来阿爹阿妈的哭喊声。

  阿爷,别怪我。

  我只是想查清楚,我之前的身子被谁残害了,又去了哪……

  阿爹阿妈哭着的嘴突然越来越宽,长出了几根肉胡须,最终变成了两只鲶鱼精怪,跌入溪水中。

  村民们本是来看热闹的,被这场景吓得鸟兽散,慌忙遁走。

  原来,我本就没有阿爹阿妈。

  江府的一切都是虚妄。

  12

  白山带着我出了武夷山脉,之后便沿着大江到了入海口。

  清晨的海是金色的,神秘又美丽,海浪就像燃烧的火焰,翻滚着。

  「我们怎么去京城呢?」我闻着咸湿的空气,听着海浪的潮音,抬头问身旁的白山。

  「我说过带你去看山川湖海,今次就坐船去京城吧。」白山已能自如地操控我的动作了。

  偌大的官船停靠在码头边,比江府的二楼还要高上一倍。

  一个高壮的人就站在船上,正朝着我们的方向作揖。

  我感觉他的脑袋差点被海风吹掉,起身时又像是在扶着脑袋。

  「白山,他……他是谁?」不知是否看错了,见到他怪异的样子,我吓得结结巴巴。

  「莫怕,路上勿用真面目示人。」白山严肃地对我说,整了整我的幂蓠,怕海风吹起我的黑色面纱就不好了。

  我想了想,约莫就是皇宫里跑出来的某只妖魔鬼怪吧。

  可他们又是如何臣服于白山的呢?

  白山真能驾驭这些恶魔而坐稳龙椅吗?

  13

  白山领着我、高矮老头和一众大小侍卫,浩浩荡荡地沿着艞板走上了高大的官船。

  「臣景行天接驾来迟,请陛下恕罪。」那人穿着铠甲再次作揖,只不过这次脑袋没再掉下来。

  近距离看他的脸十分俊美,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

  我是说——他的眼神呆滞,表情麻木,说话的嘴巴一张一合,声音似是从他肚子里传出来的一样。

  他是个木偶人?

  不对,他的身体比我自如得多。

  「国师不必拘礼,快些休整好上路吧。」白山大手一挥,众人便纷纷退下了。

  旁人一定以为白山与生俱来就是做皇帝的,真龙天子才能如此气度不凡。

  14

  进了船舱后,我被安排在里间休憩。

  白山见我已睡着,就喊来高矮老头在外间议事。

  我迷糊间听见高老头傀公对白山低语说:「陛下,还是远离景行天为好。」

  矮老头雷爷也低语说:「前朝皇帝是靠他,才能镇压住皇宫里的妖魔鬼怪。」

  白山听了片刻才回答:「嗯,信任是把双刃剑。朕倒是要看看他有无真本事,先留着无妨。」

  傀公悄声说:「而且瓶儿小姐的阿爷,就是被他……」

  「少在瓶儿面前提起!」白山发怒了,我从未见过他发怒。

  雷爷吞吞吐吐地问白山:「是否……是否给瓶儿小姐做个假面?」

  白山没再回答,许是默认了。

  我闭着眼想,为什么不能在我面前提起阿爷?

  难道阿爷身上还有什么秘密?我的身世白山已知晓了?

  又或是,不能在我面前提起国师——景行天?

  15

  大海上的航行很顺利。

  只是独自看海时,隐约能看到海面下浮着两只巨大的鲶鱼精怪。

  他们的胡须随着海浪飘来荡去,一路随行。

  好几次他们想和我说什么,却被海浪卷走了。

  如果是阿爷的那些嘱咐,我想是没有用了,因为我信任白山。

  矮老头雷爷做好了面具给我,我问他阿爷的事,可他不敢多说就走了。

  景行天也是远远地看着遮住面纱的我,却没有靠近我。

  所有人都因白山而躲着我,而所有人好像又都希望我进入皇宫。

  皇宫里,到底有什么真相在等着我呢?

  16

  白山带我看过了大海,便把我带入了皇宫。

  他说刚刚登基,还有很多事务等着他去处理,忙完了这阵就带我去看山川湖海。

  我独自坐在木槿树下,看着他明黄色的身影渐渐离我远去。

  如果说,白山是为了少年时那棵金丝楠木的梦想,那么此刻他所拥有的一切,已经远远超过少年时的梦想了。

  深深宫邸,日子百无聊赖。

  白山忙到没空见我,更没空操控我的身子,我便让宫女们推着我四处逛。

  朱红色的宫墙,金色的琉璃瓦,还有遍地的妖魔鬼怪,我来了。

  皇宫的南面,矮老头雷爷正指挥着一众木匠工人,修建一座更大的金丝楠木宫殿。

  武夷山里的金丝楠木,通过运河,比我们更早到了京城。

  原来,旧的金銮殿不是金丝楠木修建的,那只是传说。

  皇宫的北面,能看到高老头傀公,时常站在国师景行天住的天文阁塔下。

  仰望月光时,会露出他的狐狸尾巴,像是在算计着什么。

  不过,这一切我都只能远远望着,因为白山安排了许多暗卫给我,不让我靠近傀公和雷爷。

  当新月再来时,我渐渐发现,身边的暗卫和宫女也不对劲。

  「白山,我发现那些暗卫们有可能是飞禽精怪,而宫女们有可能是小兽精怪。你得小心你的后宫可能全是妖魔鬼怪。」我躺在床上小心翼翼地找白山告状。

  「唔,我知道的。」白山似乎习以为常。

  「啊?我看到暗卫在黑幕中露出翅膀,看到宫女们露出虎牙,还是感到害怕。」我露出惊恐的表情。

  「不会的,他们不会吃了你的。」白山已经闭上了眼,准备睡去。

  「白山,你好像有很多事情没有告诉我。」我很是不解,他怎么能淡定自如?

  「睡吧,瓶儿,没有那么多为什么……」白山睡着了。

  17

  白山很快便封我做了皇后。

  富丽堂皇的金丝楠木宫殿建好了,白山让我搬了进去。

  我什么都听白山的,唯有一件事,我背着他偷偷做了。

  我偷偷去找傀公学了顶级傀术。

  既然白山可以意念控制我的身体,我为什么不能学会控制自己的身体?

  如果要我关在金丝楠木建的后宫里,那与关在江府二楼有什么区别?

  傀公本是不敢的,但我告诉他:「如果你教会我,我就告诉白山让你替代景行天,住到天文阁去。」

  傀公有多想做国师,我知道。

  老狐狸的大白尾巴又露出来了。

  他点头同意了。

  18

  白山要通宵批阅奏折找大臣议事,不能时常来看我。

  学会傀门之术后,我戴上雷爷做的面具,没人能认得出我。

  夜深人静,抄手游廊上的暖黄纱灯还高高挂着,宫灯将我的人影拉得很长。

  我打算上天文阁去探一探景行天的秘密。

  我不如常人,木头身体异常笨重,爬上天文阁很是费劲。

  幸而我缝制了软的厚底鞋,走路的声音不像之前那样嘎达嘎达地响。

  三更天,忽而下起了雨。

  天文阁走廊的宫灯熄灭了。

  我借着月光,躲在景行天的房间外,捅破了窗户纸,却看到了惊奇的一幕。

  景行天将他那个像画似的头取了下来,放在了书案上。

  解开衣物后,他的胸前竟是两只眼睛,肚子上还有一张很大的嘴。

  上床后,他搂着和他一样,有眼睛有嘴巴的无头女进入了梦乡。

  我见到这一切并不害怕,竟还生出悲哀来。

  原来,他们都没有头。

  而我,没有身子。

  我们是同类吗?

  19

  知道了景行天的秘密后,我开始怀疑这个世界本就稀奇古怪。

  或许,是我们武夷村的人见识浅薄,这么多年来一直把我当作精怪。

  或许,我的身体和身世,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

  又或许,我生出来时就是这样的,是阿爷可怜我领养了我。

  我垂头丧气,茶饭不思,后花园也不去了,整日关在房里唉声叹气。

  直到我发现了更多的秘密。

  一日,宫里刚换的老嬷嬷因为走路太慢,端给我的饭都凉了。

  我正心中烦闷,无端发了火。

  她颤颤巍巍地跪下时,忽然现出了原形。

  身子和四肢变成了龟,只有头还是人头。

  宫女们吓得围住了她,试图替她掩饰。

  我这才发现,她们并不是阿爷口中所说的妖魔鬼怪。

  她们曾经是人!

  只不过,都被接上了动物的身子。

  就像我,接上了金丝楠木的身子一样。

  宫女们以为我会感到害怕,都站在一旁瑟瑟发抖,差点也都露出了真身。

  我却挥了挥手,让她们带老嬷嬷下去休息。

  可隔天,却传来老嬷嬷病故的消息。

  「说实话!怎么会病故?只不过是一不小心现了原形。」我集合了所有的宫女来问话。

  「娘娘!嬷嬷是……是被处死的!」一个长得高高壮壮的宫女站出来告诉了我。

  「谁胆敢处死我的人?」我一怒,摔了手中的茶杯。

  「是……是景国师!宫里所有的精怪,都受他管制。如果有人不受控制现出原形吓到娘娘,就会被处死,呜呜呜。」原来这是接上了熊身体的宫女,难怪胆子这么大。

  20

  「我对景行天的行为感到非常生气,他有什么权力处死我的人?」白山来看我时,我愤怒地问起此事。

  「消消气,精怪们本就属景行天管。」白山自小就没见过我发脾气,更是被我吓到了。

  想想也是,要是皇宫的妖魔逃出宫,这世道要乱,是得有人看管。

  「哪来这么多半人半妖们?」我继续逼问白山。

  「唉,你揪着这些小事不放了?今天就说给你听,前朝皇帝屡战屡败时,想打造一支无敌军团。于是派人寻遍天下,听说有个法师叫景行天,没有头也能活着,法术了得。」白山把前朝的故事告诉了我。

  「可是这支军团拿什么造?」我歪着头问白山。

  「前朝皇帝命士兵们把战场上被斩了首级的尸体带回来,他命景行天练刑天术,尸体长出了眼睛嘴巴,再由他带去打仗。」白山揉着太阳穴,闭上了眼,许是政务太忙了,累了。

  「那与后宫这些精怪有什么关系?」我一激动,不小心动了动自己的手指,幸好白山没看到。

  「一时间无头军团所向披靡,屡战屡胜,名扬天下。很多穷人听说无头军队的抚恤金和俸禄都很高,就去菜市口把自家人的头颅砍下,献给了前朝皇帝的军团……」白山说着说着,躺着睡着了。

  荒谬!拿家人的性命换钱?

  可听白山的描述,他好像一点都不怕景行天?

  这段往事,会不会与我阿爷有关?

  我得去找雷爷了,听起来他曾是我阿爷的挚友。

  21

  待我再见到矮老头雷爷时,他正带人检查我的金丝楠木宫殿。

  「雷爷,宫殿太美了,你太厉害了!可是,为何金丝楠木只要经你的手,就能做木偶身子、面具,也能建宫殿?」很多年前,白山也是这样拍雷爷马屁的吧?

  「唯有金丝楠木能让法力持续,宫女暗卫们才不会现出原形。」雷爷捋着胡子解释道。

  「看来雷爷已经知道满后宫都是半人半妖半鬼了?」我挑着眉看他,希望他能多说一点。

  「哎呀,娘娘!微臣万万不该多言啊!」雷爷吓得退了两步,俯下身不敢看我。

  「你要是再多告诉我一些,比如……我阿爷的事,我就不会告诉白山。反正,说了一点秘密也是说,说了三点也是说。」殿内只有我独自一人坐在高台上,吃着葡萄,手上的动作自如。

  「娘娘,您这手怎么能动……您是,是要替你阿爷报仇?」雷爷微微抬头,看着我手上的细微动作,眼底流露出恐惧。

  「雷爷,我自小就听阿爷提起你,他把你当作最好的朋友……」我吃着葡萄,话还没说完,雷爷已经用袖子抹着眼泪,痛哭不已。

  22

  我只听说阿爷位列三公,却不知他曾是太傅,是前朝皇帝的老师。

  白山没说完的往事,我一五一十从雷爷那听完了。

  那年冬天,大雪里的菜市口,越来越多的男男女女被亲人斩成了两半。

  皇帝不但不阻止,还命人把尸体搬到军营里供景行天练法术,并继续发抚恤金给家属。

  阿爷觉得自己太失败了,怎会教出这样的皇帝来!

  他气不过,找了许多牛车,从菜市口拉回了无数颗死不瞑目的人头进了皇宫。

  咕隆咕隆将人头全都撒在了太和殿广场上,雪地里都是殷红的血。

  他带着大臣们跪了三天三夜,求皇帝禁止这样荒唐的行为。

  皇帝迫于朝中压力,命景行天把这些人救活。

  景行天没办法,只好找来了飞禽走兽的身体,拼接在死人头的脖子上。

  复活后,这些半人半妖半鬼,被永久留在了宫中,由景行天负责看管。

  他们曾是无辜的人,却被最亲的家人出卖。

  他们谁也不愿意再回到亲人身边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只能永远留在宫中。

  我阿爷被逼无奈,也只能接受了这种补救办法,他内心却越发地想要找到替代无头军团的法术。

  阿爷寻遍名山大川,找到了傀公和雷爷,一头扎进去学习操纵术和木偶制作技艺,想要打造出木偶军团。

  但他,没有成功。

  23

  「雷爷,故事没说完,也没说全,对不对?」我从高台上站起来,一步步下了台阶靠近他。

  「娘娘,我真的不能再说了。」雷爷扶着雕龙刻凤的金丝楠木柱子,身上的官袍随着身体微微颤抖。

  「怎么?我不能知道自己的身世?」冥冥之中,我觉得白山在隐瞒我什么,他不想让我知道,我到底是谁。

  放走了白发苍苍的雷爷,我要去会会景行天。

  他太可疑了。

  他一个前朝护国将军兼国师,与白山交战过,本应不共戴天,可他为何像是在等白山出现?

  为何堵在入海口接驾,仿佛怕白山跑了?

  为什么?

  24

  夜里我乔装打扮,途经内金水河去往天文阁时,看见水里有几根肉胡须漂在水面上。

  那是阿爷给我安排的阿爹阿妈。

  我唤了它们过来,他们便战战兢兢地站在桥墩下偷偷化作了人形。

  「说吧,为何在村里惧怕我,不让我出江府,现在却要沿着水路一路追随我?」我揪着他们的胡须不放,试图让他们快点说出真相。

  「太傅让我们守墓,我们没守住,会受到诅咒的呜呜呜……」阿妈吃痛,抢先开了口。

  「说!我到底是谁?不然现在就诅咒你们!」我手上微微使了力,眼见着就要把他们的肉胡须拔下来。

  「啊啊啊,我说我说!你你……你是康平公主,是前朝皇帝最爱的小女儿。那魔头景行天爱上了你,想把你占为己有,他砍了你的头,让你和他般配。太傅不忍,将你的头带回了乡下供养。」阿爹疼得一口气把事情说完了。

  「不是说我阿爷最讨厌妖魔鬼怪吗?你俩不也是鲶鱼精怪?」我继续他们的揪着胡子问道。

  「呜呜呜,景行天杀飞禽走兽拼接人头时,太傅见我们已修炼成人形,便救下了我们。」他们疼得嗷嗷叫,一边哭一边说。

  「我不信,我要去问问景行天!」我甩开了他们的胡子,拍了拍手上的水渍,转身去往天文阁。

  水中传来两只鲶鱼精怪啜泣的声音。

  25

  中秋节,一轮圆月,三两点碎星。

  这次我爬上九层塔顶的天文阁,已没有那么费劲。

  景行天仿佛知道我要来,正悠然自得地坐在廊边的椅子上赏月。

  「你看得见吗?装模作样!」我在景行天眼前晃了晃手,冷哼了一声。

  不得不说,这颗脑袋的做工好得很,乍一看也是个俊俏小郎君,不知道出自谁的手艺。

  「你怎知我看不见?」景行天呆滞地旋转着脑袋,嘴角弧度呆滞地提起。

  已是入秋,景行天穿着厚厚的衣服,哪能真的看清我的脸?

  难道他这双眼,已修炼到可以用意念看清了?

  「你一点都不好奇我能行动自如?」我端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看到桌子上的葡萄,抓起来就剥着吃。

  「我当然不好奇了。白山虽找到了傀公雷爷,他们却为你所用,看来替你保管的这具身体,你也不要了。」景行天望着月亮,悠悠地说道。

  「为何让我尸首异处?」我当然不要了,它长出了眼睛和嘴巴,实在太吓人了。

  「让你尸首异处的人,可不是我。」景行天俊俏得像一幅画的脸,诡异地笑了笑,将他面前的果子也放到了我面前。

  「不是你?难道是我阿爷?」我怕他给我下毒,没有伸手去拿。

  「是你的父王,前朝的隆真皇帝。」景行天说出这句话时,眼珠子转向了我,似乎在仔细辨认我是否还记得往事。

  他见我没回应,顿了顿又继续说:「他的阳寿已尽,就命令我用菜市口的人头做实验。将人头和兽身拼接,因为他想化为真龙长生不老。等我打仗归来,他已病入膏肓,龙身却一直找不到。于是他便下令将后宫的女人都砍了头做朝天女给他陪葬,包括你。」

  「你杀了他?我阿爷回乡下,直到白山起义,其间有十多年时间,到底是谁在做皇帝?」我觉得他在骗我,猛地抽出袖子里的匕首,抵住了他的胸口。

  「当然是我杀了他。其实人比妖好,人死了能重新投胎,什么痛苦都没有了,妖却要记得上千上万年。后来,戴上面具假扮皇帝的是太傅,武夷村里陪你长大的那位是他操纵的傀儡。木偶被操纵久了,就分不清是人是木头。太傅的皇帝面具戴久了,也以为自己是真皇帝,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谁。」景行天突然开始对我掏心掏肺,而且似乎并不惧我的威胁。

  「为何你不占了这个皇位?」我准备将刀刃插进他胸,但又希望他临死前能说个明白。

  「哈哈哈哈,平儿,你还是太天真了!你以为太傅是好人?他囚禁你,把你养在瓶子里,难道是为了你好?你被你父王斩首后,我教过你飞头术,无论多远你都能回来找我。可一旦头被装到瓶子里,就会记忆全失,也飞不回来了。太傅只不过想把你藏起来,用来控制我!」景行天突然手上一用力,将我拉近他的身体,扯下我的面具。

  就在我的面具脱落时,天上的蝙蝠暗卫发现了我。

  他仿佛很久没见过我的真容,脸上的笑容也变得真了许多。

  「你为何惧怕白山?白山到底是谁?」我焦急起来,害怕白山立刻就要赶到了。

  「我与他,本就不是凡人,我是刑天转世,他是黄帝转世。白山的木偶军团打败了我的无头军团。所以,我在等他回京再战一次。」景行天竟是刑天?我早该想到了。

  「你自始至终,等的都是白山,并不是我。你想满足的是你心中胜利的欲望,不是皇位也不是女人。」我看透他了。

  呵,说什么将军爱上了公主,说什么为了红颜搏命,统统都不是,他只不过好战好胜,想等个借口开战而已。

  被我赤裸裸地揭穿,景行天沉默了,没有再说话。

  月色寂寥,这是我与这位千古战神,最后的时刻了。

  吃完最后一颗葡萄,白山火急火燎地赶到了。

  26

  被白山从天文阁拽下来后,我一路小跑回宫,后面紧跟着一抹明黄色的身影,以及一群浩浩荡荡的宫女暗卫。

  「别说了,我全都知道了!大家都希望我进宫,因为所有人都想利用我,包括你。」我不顾白山的面子,转身对着他大发脾气。

  白山挥了挥手,那些宫女暗卫都消失了。

  「所有精怪都有弱点,刑天的弱点便是你。我起义是仰仗傀公雷爷的帮助,如果不是他们,我也不会赢。而我只向傀公雷爷提了唯一的要求,就是给你身子!」白山焦急地解释道。

  「你心里很清楚,只要赢了,全天下就都是你的,给我一具身体算什么?还有,你不想让我学傀术,是因为你想控制我!」我委屈得大哭起来,每个人都有自己心中的欲望,为何要拿我来当冠冕堂皇的借口?

  「我是怕你自作主张去找刑天,届时会有危险,我想保护你!」白山苍白的解释已不能安抚我了,他站在月光下的身影微微发抖。

  「什么危险?是我死了,他就会抢你皇位的危险吗?呵,你只不过想拿我压制他而已。」我泪眼蒙眬地看着白山的眼。

  那眼神犹如他十四岁时,在小溪边撑竹筏时的眼神一样。

  可他不语,只是看着我。

  因为我说对了。

  「白山,我想过你长大后的样子,可我从来没有把你禁锢在我的想象中。你是什么样,该由你内心决定,而我是什么样,也应该由我自己决定。」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是真的爱我。

  可他想禁锢我,利用我。

  我可能会想念那些年,他送给我的蜜糖和香粉,他不顾一切想带我出去的决心。

  我也会感激他,许多年后将我救我出花瓶和江府。

  可他千不该万不该在将我拉出地狱后,又将我丢进另外一个地狱。

  「十岁那年,你在我房间里拿走了我的画像,去找雷爷。从那天起,你就知道我是十六岁的康平公主了对不对?你那么聪明,一定知道怎么走上这条路,对不对?白山,你那么多年的努力,究竟是为了给我身子带我远走天涯,还是利用我获取傀公雷爷的助力登上皇位?」一连串泪水,从我脸上无声地掉落,巨大的悲痛席卷了我。

  「瓶儿, 我爱你……」白山的声音像是哽在喉间,酸涩又难听。

  「白山,如果我现在问你, 放弃皇位, 同我去游历, 你愿意吗?」我努力调整着呼吸,眼眸止不住地颤抖。

  背对着白山, 我问了他最后一句话。

  白山没有回应我,我又站了一会儿, 直到眼泪流干,他还是没有回应。

  那咫尺间的距离,仿佛隔着千载岁月。

  所有对白山的爱恋,连同少年站在竹筏上吹口哨的画面一起烟消云散了。

  景行天说的, 白山与生俱来就是黄帝, 他若是垂涎皇位,谁都阻止不了。

  我并不是要他真的放弃皇位,如果白山说愿意和我走,我便会耐心地和他站在一起,降服刑天。

  我就像一只被打扮得无比华丽的金丝雀, 被关在他的金丝笼里。

  我走进了他为我打造的金丝楠木寝宫里,关上了门。

  27

  终于对这个世间失望了。

  鲶鱼精怪说是我阿爹阿妈,其实是守墓的精怪,守江府那座活墓。

  太傅说保护我,却把我养在花瓶里, 葬在江府二楼的活棺材里关住我。

  景行天说教我飞头术,却把我的身体日夜占为己有,放着我的头不管,只等着诱骗他的敌人白山出现。

  白山说要带我看遍山川湖海,只给了我一具身体, 打造了金丝笼,却不给我自由,甚至利用我牵制景行天, 坐稳皇位。

  无论再怎么挣扎, 再怎么一遍遍地确认他们对我的真心,都已经无用了。

  我没有与他们告别, 而是在夜里戴上雷爷给的面具,偷偷离开了皇宫。

  所有的精怪暗卫和精怪宫女们都看见我了,但谁都没有阻止我。

  他们或许自愿囚禁在金丝楠木的宫里千年万年, 但他们又比我身边任何口口声声说爱我的人, 更懂我更明白我。

  从今以后,谁也不知道我曾是个没有身体、只有头的公主。

  我被父皇斩首那年是十六岁。

  我作为瓶儿小姐出现在武夷村那年,是十六岁。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十六岁。

  可我不惧独自生活,因为我学会了刑天、傀公、雷爷所有的法术,已是天下无敌。

  我也将不生不灭, 不会死去。

  白山,我已不想再深究他是人是妖是神了。

  白山与景行天到底谁赢谁输,这人世间是谁做主,我也不想知道了。

  或许, 我该隐居在茶山和林子里逍遥自在。

  或许,我该独自去看看那山川湖海有多壮阔。

  或许,瓶儿公主就是你。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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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if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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