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朝三暮四的风尘女子。
刚从首辅大人房里出来,就准备去隔壁院子的二公子房中。
首辅大人嘴角露出一个嘲弄的笑容,眼神却闪过一丝黯然。
「我还没走,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吗?」
1
竞选花魁当夜。
我因美貌动人成功竞选花魁,后被一美貌公子以十万两买下。
嗯,花楼要价一万两,我个人加价九万两。
没别的,我觉得我值得。
「我第一次见像你胃口这么大的姑娘,上一届花魁赎身也不过五千两,你一万两已然天价,你竟然还敢加到十万。」
公子摇扇轻笑,一派风流,满眼都是对银票的不在乎。
一看就是个不差钱的冤大头。
我数了数银票,揣进怀里,笑得花枝摇曳:「公子一看就非富即贵,收了我也不会娶我,我自然要为以后打算。」
「姑娘倒是实诚,不过,会不会娶你也要看你的本事。」
公子将我带到护国寺山下一处宅子,指了指护国寺。
「有一位公子每月十五都来护国寺礼佛,他是个贵人,姑娘若能拿下他,我这十万两银票做定金。」
我一听,来了兴趣。
「既然是个贵人,你为何觉得他会收我一个风尘女子?」
公子啪地收了扇子,暧昧笑道:「姑娘媚而不俗,如此绝色,没几个男人能不心动。如今我又为姑娘赎了身,只要姑娘不说,任谁也想不到。」
呵,公子有眼光。
我答应得痛快。
没办法,我见钱眼开。
娶不娶,我不在乎,给钱就行。
2
十五那日。
我早早就去了护国寺。
那可真是个贵人,当朝首辅大人——苏云淮。
我当即转身回宅子换了一身轻浮的衣裳。
午时将至,护国寺人烟鼎盛,香火缭绕。
没办法,大梵朝崇尚佛法,尤其是上京人士。
因太后喜佛,故而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但凡是个上了年纪的贵妇,初一、十五都爱往护国寺跑。
首辅大人一个大男人爱跑寺庙的倒是少见。
所以当我一袭薄纱,半裸肩头,脚踝铃铛叮当响,盈盈跪在佛像前时,一道道鄙夷的眼光恨不得变成刀刃,活剐了我。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清冷的首辅大人——苏云淮。
「佛祖啊佛祖,您若开开眼,就赐小女一个家财万贯的夫君,不求他温润如玉,不求他饱读诗书,但求他富可敌国,带小女走上人生巅峰……」
我双手合十念念有词,一本正经地磕了三个头,要多虔诚就多虔诚。
「粗鄙!」
「俗不可耐!」
「瞧她那不知廉耻的样子!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衣不遮体还敢见佛祖,简直有辱斯文!」
我提着裙子起身,毫不在意周围贵妇们吃人的眼光和难听的话语。
腰肢扭得动人,风姿摇曳,别骂我,骂我就是嫉妒!
走到苏云淮身边时,手中的帕子正巧落在他眼前,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这个人其实是有些小叛逆在身上的,貌美公子越是嫌弃我风尘的身份,我就越是要露出来。
风尘女子怎么了?一样拿下这些天潢贵胄。
3
苏云淮果然跟着我出了护国寺。
楼里的嫲嫲说得对,越是孤傲矜贵的男人,骨子里越是喜欢风流媚骨的女人。
不才在下,在花楼里堪称天生尤物。
到了山下,早就等候多时的大汉已经迫不及待。
一窝蜂般冲上来。
英雄救美的戏码上演得十分顺利。
苏云淮武力值爆表,以一当十打得热火朝天,大汉们鬼哭狼嚎地逃下山,我也顺势扑进了苏云淮怀中。
「装够了?」
我娇弱的身子若有似无地贴着,能明显感觉到他的胸膛火热。
「救命之恩无以回报,小女只能以身相许了,还望大人不要过于开心。」
我自动忽略他眼中的不喜,脸皮极厚。
苏云淮身上散发出来的低气压瞬间笼罩全身,俊美无俦的脸上冷若冰霜。
「姑娘要失望了,在下不是姑娘要寻的如意郎君,在下没有那么大的财力。」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道:「公子不必妄自菲薄,眼下没有富可敌国,不代表日后没有,我可以等,一切都等日后再说。」
苏云淮冷笑:「姑娘费尽心思引在下出来,所求为何?」
我就知道苏云淮这样的人精,一般人根本骗不了他,与其劳心费力,还不如将自己装得蠢些。
毕竟这上京里,想引他注意的姑娘多了去了,不差我一个。
「爱慕公子,一见钟情,行不行?」
苏云淮眯着眼睛,眼底是赤裸裸的嫌弃:「我不喜欢风尘女子。」
我从怀里掏出卖身契,笑得天真:「那正好,前些日子刚赎了身。」
「怎么赎的身?」
我娇羞地笑了笑:「遇到个冤大头,我把自己卖了十万两,净赚了九万。」
「然后呢?」
我又将卖身契宝贝般塞回怀中:「然后我就对公子一见钟情,就方才那一眼,我就知道佛祖显灵了,公子就是佛祖许给我的如意夫君。」
苏云淮眼神幽深:「何以见得?」
「整个佛堂,人满为患,除了住持,只有你一个男子,不是你是谁?」
苏云淮:……
4
苏云淮带我回了苏府。
不用想,不是因为我巧舌如簧,也不是因为我自导自演的拙劣戏码。
纯粹是因为我够美,美若天仙,一身媚骨。
谁能坐怀不乱?
你能吗?
他苏云淮再清冷,他最起码也是个男人。
回了苏府,他就将我丢进了一处偏院。
嗯,就是那种偏得不能再偏的,院里的杂草比坟头草都高,一看就是久无人住。
不用想,他怕离近了把持不住。
然后……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就没再见过苏云淮。
当朝首辅,忧国忧民,岂能日日待在家里?
再然后我就又遇到了漂亮公子。
「你还真住进来了,姑娘好本事。」
公子摇扇,笑得风流倜傥,真挚地赞叹。
「所以你是?」
「苏府二公子,苏云洲。」
我脑子一片混乱。
「你给你哥找风尘女子?」
安的什么心?
苏云洲不在意地笑了笑,靠近我压低声音。
「不瞒你说,我哥都二十六了,一房妻妾都没有,从不近女色,我与母亲都怀疑他断袖。他可是苏家长子,我还想逍遥几年,传宗接代只能靠我哥了,所以,你懂的,以后就要多麻烦姑娘了。」
我了然地「哦」一声:「那你要失望了,他可能真是断袖,半个月了,我连他头发丝都没碰到。」
「哈哈哈,姑娘莫急,他都带你回来了,总不能一直晾着你。」
苏云洲又往前靠了靠,一脸暧昧:「姑娘这等绝色,若他真不要你,我要你。」
我抬眸,不为所动:「我若拿不下他,也不能白忙活一场吧?」
苏云洲又摇了摇扇,无奈道:「在下不如银票吗?」
我翻了个白眼,显然不如。
「姑娘若不放心,在下可以许诺,无论成功与否,在下都再许姑娘十万两,可若成功,就不止十万两,若有了身孕,他娶你也不是不可能。」
苏云洲贴着我的耳朵道:「我哥可比我有钱多了。」
我们俩狼狈为奸,一拍即合。
娶我不指望,身孕也不可能。
那些不切实际、费时费力的钱我不爱赚,还是得速战速决。
「别废话了,今晚我就他下药!他就是个弯的,我也得给他掰直!」
「姑娘威武霸气!女中豪杰!在下佩服!」
5
入夜。
我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情人笑,大咧咧进了苏云淮的书房。
佛祖开眼,守卫居然没有拦我。
昏黄的光晕里,他抬眸清冷地看我。
「有事?」
我将碗递过去:「住你府里日子也不短了,白吃白喝,实在过意不去,大人劳心费力,喝碗汤提提神吧。」
苏云淮这人年少成名,多少是有些自负在身上的。
毕竟这是他的府邸,他很难想象,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会在他的地盘上,当着他本人的面,给他下药。
可姑奶奶玩的就是个心跳。
只等他一碗汤下肚,我就开始幽幽解了外衣。
云山雾鬓,冰肌玉骨。
苏云淮瞬间眸光幽暗深沉,眸底似翻涌着惊涛骇浪,转瞬,又恢复了平静。
呵,自制力很强嘛,那是因为药劲还没上来。
上来你试试,你没反应,我跟你爹姓!
「做什么?」
我将薄纱扔到他书桌上,嗓音软软的,带着点儿撒娇的味道。
「给大人提神啊。」
苏云淮紧紧盯着我,眉头蹙了蹙,显而易见地不悦。
僵持一盏茶后,他满脸绯红,眼神略有几分烦躁。
「你向天借胆了?给我下药?」
我戳了戳手指,微微有一点心虚:「反正你又不吃亏。」
毕竟这样缺德的事,我还是第一次干。
「我说了,我不要风尘女子。」
又是这句,我一扫矜持,撩了撩头发,含情脉脉。
干都干了,这时候可不能怂。
「大人是怕我不干净吗?」
苏云淮不答,眉宇间的厌恶无须多说。
「可我还是清白之身……」
只一句,他就眉头舒解,不再克制,火热的气息瞬间在空气中四散开来。
他冰冷的黑眸在药力催动下,开始氤氲出疯狂的光芒。
烛光摇曳,纱幔低垂。
我如同冬日的红梅,在白雪皑皑的雪地突然绽放出最娇嫩的颜色。
月上中天,我攀着他健壮的手臂,起伏间心想,果然没人扛得住情人笑。
这药是选花魁那日,嫲嫲给的。
嫲嫲说,风尘女子,没有选择的余地。
若遇到不可心的客人,就给自己服下,免得惹了客人不悦。
我一直留着,没想到,用在了首辅大人身上。
只是,得手的是我,不可心的是首辅大人。
这局稳赚不赔。
6
第二日,苏云淮就将我赶出了他的院子。
那股实打实的嫌弃,我自己瞧着都糟心。
就因为我是风尘女子,即便我清清白白,在他眼中也是肮脏不堪的。
可好在,我压根不在乎。
只要他不弯,我就算完成任务,我压根也没指望他对我动心。
一夜换二十万两,值。
我打算拿钱走人,尽快离开上京。
可我在院子里找了一圈也没找到苏云洲,打听了下人才知道,他出府游玩去了。
下人说,二公子好玩,每年要离京游玩好几次,每次都得月余才归。
这个脑子不灵光的,他是对我一夜拿下他哥有什么怀疑?
真是笑话。
没办法,离开上京只能暂且搁置,我还没拿到银子。
我继续在苏府住下,毕竟眼下,在上京我也没有地方可去。
那一夜后,我就安生了,任务完成了,没有节外生枝的必要。
所以三日后,我外出买胭脂回府,正巧遇到苏云淮带一女子回府,也表现得漫不经心。
「这位姑娘是谁?」
我准备径直回院子,却被那女子拦住。
我看了一眼眉眼冰冷的苏云淮,又看了一眼娇嫩的女子,立马心领神会。
首辅大人这是有喜欢的姑娘了,二公子和老夫人实在是多此一举。
我没有拆散别人的癖好,笑了笑,替他解围:「我是二公子的朋友,见过大人、姑娘。」
姑娘眨了眨清透漂亮的眸子,嗓音甜软。
「原来如此,云洲最爱美人,姑娘天人之姿,倒是入得了他的眼。」
我甜甜笑了笑,却见苏云淮眉眼突然冷冽如冰。
大概又想起那日的不愉快了。
可也不能全怪我,要怪就怪你弟弟没有打探清楚,给的价又太高。
我一风尘女子,哪里受得了二十万的诱惑?
我冲他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他眸子越发幽冷。
「大人和姑娘慢聊,我先走一步。」
我跑得贼快,跟后边有人追似的。
我实在不愿意面对苏云淮,气场太过冷冽,实在不怎么温暖,比起他,我倒更喜欢苏云洲那种。
7
我开始有心躲着苏云淮,毕竟人家根本不是弯的。
姑娘都带回来了,我再日日眼前蹦跶,着实有点不识好歹。
身为风尘女子,这点自知之明,我有。
可我有,不代表别人也有。
比如,那姑娘就没有。
她信了我是苏云洲带回来的鬼话。
第二日一早就蹦跶来找我。
「姑娘叫什么?」
我:「虞希。」
姑娘很高兴,开始自我介绍:「我叫沈暮商,是永安侯府的嫡女,与云淮、云洲都是自幼相识。云淮性子清冷,云洲性子火热。两兄弟,差别好大的。」
我表示赞同:「那的确是,二公子脾气随和多了。」
沈暮商闻言笑得开心:「你别看云淮为人冷淡,其实他护犊子得很,以后你嫁给云洲,你们就是一家人,他最疼云洲,也会好生保护你的。」
我喝了口水,差点喷出来。这都哪跟哪,谁要嫁过来?
她是真敢说,我都不敢想。
苏云洲得多想不开才会娶我个风尘女子。
「你误会了,沈姑娘……」
沈暮商一副「我懂」的表情,拍拍我的手:「我明白,你不用多言。」
我觉得她并不懂,可我也懒得解释,反正我很快就走了。
我们正说着话,苏云淮就找了过来。
平日里忙得人影都见不到,心上人在这果然不一样。
「怎么在这?」
果然,同沈暮商说话,首辅大人温润如玉,那眼神也温和,哪有一丝清冷?
我有一点点不乐意,毕竟睡过了,他这样,多少有点侮辱我。
「云洲也真是的,独自跑出府,把虞希扔在这里不管不问,实在可恶。云淮,我们出去玩也带着虞希吧,她一姑娘家,定然也喜欢热闹。」
喜欢热闹是真的,可不大喜欢和苏云淮一起热闹。
没那福气。
我正准备一口拒绝,可不舍得惹沈暮商不高兴的苏云淮直接就应下了。
「你高兴就好。」
我垂下头,嘟了嘟嘴。
敢情我都不算个人呗,连拒绝的权利都没有呗。
罢了罢了,人微言轻。
8
沈暮商喜欢看书。
苏云淮先带着她去了书社,寻了几本孤本。
沈暮商喜欢抚琴。
苏云淮又带她去了琴坊,挑了几册琴谱。
沈暮商想买胭脂。
苏云淮又带她去了胭脂铺,买了几盒顶贵的胭脂。
……
我走得腿都要折了,沈暮商还是一脸兴致昂扬。
她是有情饮水饱,心上人陪着,不辞辛苦。
我图什么?图做十二连枝灯还不会亮光?
也不是我不想亮光,实在是苏云淮脸色太冷了。
我亮不起来。
我突然想起那夜,他即便情动不已,也并未对我展露一分好情绪。
除了药力让他动情,他内心应当排斥不已。
我下意识走到铜镜前看了看自己,还是很美啊。
从小到大都很美,都被人捧在手心里。
怎么到他这,就只有嫌弃呢?
我捧着镜子忧愁地嘟囔:「苏云洲,你怎么还不回来?」
我还等着拿钱跑路呢……
这不耽误我事吗……
不靠谱的玩意……
「虞希,你在想云洲吗?我已经让云淮给他传消息了,不日就归。」
沈暮商以为我想念苏云洲的人,脸上挂着羞涩的笑。
我也不在意,一把握住沈暮商的手:「当真吗?不日是几日?」
沈暮商看向苏云淮打趣:「你瞧她急的,待云洲回来,你定要好生责怪他。」
说完又看向我:「三五日吧,很快。」
真是个贴心的姑娘,将来一定是个好嫂子。
如果不是我有急事要离京,我一定交沈暮商这个朋友。
9
回去的路上,苏云淮先送了沈暮商回永安侯府。
沈暮商一走,马车里顿时氛围就冰冷下来。
我下意识往外侧挪了挪,看向窗外,刻意忽略身后的低气压。
「你在玩欲擒故纵。」
声音很冷,有些慑人。
我吃惊地回头:「啊?我没有啊。」
佛祖能作证,如果不是为了银票,我只想躲你远远的。
苏云淮盯着我,目光幽暗,宛若深潭般沉寂。
「那就是把目标转向云洲了?」
当官的心眼都这么多吗?我为什么非得图人?简简单单图钱不好吗?
「我心里只有大人,我知道我身份低微,配不上大人,沈姑娘是个好姑娘,我不忍她误会,才拿了二公子做挡箭牌。」
我自然不敢据实相告,总不能说「我对你压根没兴趣,纯粹就是为了银票」,骄傲的首辅大人可能会当场捏死我。
苏云淮的眼神缓和了许多,进了苏府,他竟然破天荒地来了我的院子,而且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站在门边止步不前,看着气定神闲坐到桌前倒茶的苏云淮,一脸懵逼。
他这是食髓知味了?
「过来。」
说实话,我不太想再来一次,那晚的感受实在不好,可苏云淮明显没打算干坐着。
我一走过去,就被他按进怀里,劈头盖脸就是一顿亲。
「跟了我,就不能想别人。」
我:……
这古怪的占有欲……
可很快,我就没心思瞎想了。
没用药的苏云淮,比用了药的还可怕。
我不敢喊疼,嫲嫲说过,疼也要忍着,客人会不高兴,可眼泪控不住,决了堤似的。
窗外传来低低的鸟叫。
春末的风夹带着夏日临来的躁意,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湖面微波轻荡,随着鱼儿晃动,发出潺潺水声,落入石涧,时而湍急,时而缓慢,竟慢慢渐入佳境。
苏云淮闷哼一声,在我耳边道:「怪不得都说女人是水做的。」
面对满眼情色的苏云淮,我莫名其妙地羞红了脸。
总感觉他这朵高岭之花不该露出这种表情。
很有违和感,又莫名地有几分勾人……
我承认,我微微有些馋他……的身子。
10
苏云淮突然对我亲近了不少。
每每要带沈暮商游玩,也会带着我,只是态度还是那样。
近日,沈暮商迷上了作画。
听闻有个画师在城外山间作画,引了一群文人墨客前往,她便也要去凑个热闹。
到了山头,便独立跳下马车。
「云淮不爱这些,虞希可要去看?」
我正想应下,就听苏云淮道:「她不懂这些。」
沈暮商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闻言也不劝我:「那你们便看看这山间百花,先生只画一个时辰,我先行一步。」
我木然地看着她的背影点头,想说我也很想去瞧,其实我画画也挺不错。
沈暮商一走,苏云淮就一把将我扯过去,二话不说就开亲。
一段日子接触下来,我发现,苏云淮这人很直接。
做事目的性极强,不废话,不多言,直奔主题。
「大人……」
我有些抗拒地推了推他的肩膀。
这可是城外,门外就是三三两两的马车,时不时就有人说话的声音传来,我可不想在这同他发生什么。
更何况,沈暮商随时会回来。
他不怕别人看到,难道也不怕沈暮商看到?他心就那么大?敢在未来夫人眼皮子底下偷香?
「你今日很香。」
冷峻的目光中,微微露出一丝暖意,让人晃神他眼中似是含了情意。
我摇头,有些抗拒:「并未用香,大概是花香。」
「那就是体香,倒是比你用香还要好闻一些。」
他又将我揽得紧些,将我抗拒的手握紧,吻得绵长,男人果然都是不懂克制的,稍稍一亲近,就开始不老实。
「大人……沈姑娘一会就回来了……」
「嗯。」
苏云淮继续,理都不理。
我再接再厉:「大人……外边都是人……」
苏云淮抬眸望去,神情慵懒,低声道:「刺激吗?」
刺激尼玛。
我揪着他的手腕暗暗心想,老子白干那么多活,等苏云洲回来一定要加钱!
「你在想什么?你不专心。」
苏云淮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当官当久了,都成精了,他眸子一眯,明显就是不高兴。
我心里叹息,嘴上却乖顺:「我有些担心沈姑娘回来,她若是同你置气,你还得费心哄,不是吗……等回去吧……」
他闻言轻蔑地笑了,并未对我的懂事有丝毫感激。
「她为何要同我置气?我又为何要哄她?你张口闭口都是沈姑娘,你对她有意思?」
我一噎,我一个女子,对另一个女子能有什么劳什子意思?
这个年代还兴百合吗……
只是不等我回话,苏云淮就沉着脸吻了上来。
这回有些发了狠,力道很大,大概是越想越不高兴,狠狠咬了我一口,疼得我倒吸气。
他玉雕般的手,用力揉着我的唇,眸子晦暗。
「今晚你是想来我房里,还是想我去你房里?」
要我选,我都不想,我想回房睡觉。
可苏云淮的口气明显不是商量。
「不劳烦大人跑一趟了,我去寻大人。」
苏云淮深邃眼眸浮现出少有的笑容,口气也缓和了许多。
「不要用香。」
我心里翻了个白眼,我就没打算用,都得手了,谁还费心思讨好你。
当香粉不花钱吗?
沈暮商心是真大,实打实地看了一个时辰。
一点不操心她男人,满心都是作画的野花……回程的路上还兴高采烈地叭叭,一副遇到知己的模样。
她滔滔不绝,苏云淮时不时「嗯」一声,俩人没心没肺的模样,看起来,倒莫名和谐。
我则歪在窗边,看着人来人往的闹市,在心里怒骂苏云洲。
该死的二公子,都走了快一个月了,怎么还不回来?再不回京,我都不赶趟了。
11
第二日,日上三竿。
我从苏云淮的床上爬下来。
他神清气爽地去上早朝,我扶着腰一路沿着墙勉强出了院子,回房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就被侍女叫起来。
「大公子请姑娘一起用膳。」
我烦躁。
我抗拒。
可我不敢不去。
苏云淮说,他最讨厌不听话的人,不听话的人就要受惩罚……
我随意套了件水色衣裙,头发随手一挽就出了院子。
「哥,这是我特意给你寻的宝剑,你瞧瞧这宝石,外域十国进献的宝石都不如这颗。」
「哥,还有这手抄梵经,也是我费了好大劲才请来的,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我一听这嘹亮兴奋的声音来了精神,提着裙子就跑了进去。
「二公子,你回来了!」
一激动,声音快了脑子一步,两个男人唰唰看过来,一道阴沉,一道含笑。
下意识我就想躲苏云洲身后。
「大人……这就是二公子吗……」
苏云淮不搭话,倒是苏云洲呵呵笑了笑,摇着扇子走过来。
「姑娘瞧着比前些日子更美了,看来我苏府的风水是养美人。」
「呵呵……托二位公子的福……」
苏云洲瞪了我一眼,勉为其难地转身在桌上挑了一个簪子递给我。
「如今姑娘既然留在府上,便不是外人,这原本是我给心上人准备的,勉强送姑娘一支吧……」
我盯着簪子,看了一眼苏云洲抠搜的模样,客气道:「不必不必,您还是送心上人吧。」
给我十万两咱俩立马两清。
一个簪子,倒也不必放在眼里。
「那好,下次,下次我一定给姑娘带!」
说着话,苏云洲心情顿时愉悦起来,收拾了东西就准备走。
我正想拦他,就听苏云淮幽幽道:「不必去了。」
「为何?」
「去了暮商也不会收。」
苏云洲不解:「我怎么得罪她了?」
苏云淮瞥了我一眼:「她以为你要成亲了,礼钱都备好了。」
苏云洲睁大眼睛看着苏云淮,夸张道:「我成哪门子亲,同谁成亲?谁在背后造小爷谣?!」
天杀的!沈暮商居然是苏云洲的心上人?那她日日扯着苏云淮做什么?她听说我是苏云洲朋友那股兴奋劲可瞧不出吃醋……
我扶住桌角,接收的信息有点多,一时觉得脑子有些乱……
苏云淮草草说了几句那日的事,苏云洲猛地回头伸手指着我:「你!」
「我错了!我以为她同大人是一对……」
苏云洲根本不听我解释,抱着首饰就大步往外走:「暮商要是不原谅我,我绝不放过你……」
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着一脸恶趣味的苏云淮。
「大人为何不早说……」
苏云淮抿了口茶,瞥了我一眼,气定神闲:「你没问。」
我哐哐捶了捶自己的胸口……我就不该指望他做个人……
12
「我们提前说好了,你突然降价是个什么意思?欺负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还是仗着你哥是首辅,你就搞出尔反尔这一套?你缺德不缺德?你良心痛不痛?」
黑灯瞎火的竹林里。
我同苏云洲一人扶着一棵竹子理论,生怕一激动站不稳,一头栽竹子上。
「缺德?你缺德不缺德!我追了十几年的姑娘!眼看就要到手了!你三言两语给我谈吹了!你知道她今日说什么?」
苏云洲清了清嗓子,学着沈暮商的嗓音,扭捏道:「云洲啊,可不能始乱终弃啊,虞希日日等着你,魂都快掉了,这么好的姑娘,你若不娶,你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我:……
心里有点发虚,但是还是努力做了一番心理建设!
「我不管,你给我钱,回头你好生找她解释,她会原谅你的。」
苏云洲抱手:「不行,你走了谁管我哥?谁给他生孩子?你不能走。」
「你哥你哥,你就知道你哥,我有急事才要离京。」
「什么急事?小爷替你办。」
「你帮不了我,当初说好了,知道他好女色就成,你哥位高权重,多的是贵女挤破头想嫁他,我就是个青楼女子,我配不上他。二公子,我真的有急事要离京,事关人命,我求你了,只要你帮了我,待事了,我当牛做马报答你的恩情。」
我委屈巴巴地看着他,眼泪直啦啦落下来。
吊儿郎当的苏云洲见我哭了,有些乱了手脚,慌乱地拿了帕子胡乱擦了擦我的脸。
「你可别哭,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呢,给你给你……只是我也提醒你,我哥这人认死理,又霸道,你若偷偷跑了,他饶不了你。」
我接过银票,擦了擦眼泪。
「二公子,多谢你。」
我将手帕还他,他接过帕子,试探地问我。
「救了人,你会回来吧?你说了要当牛做马报答我,你可不能不认账!」
我将银票塞进兜里,满眼狡黠:「当初可没提要回来的事,你提的要求我都做到了,你哥很正常,找媳妇没问题。你有功夫操心我,不如张罗张罗给他相几门亲。」
苏云洲一把扯住我,咬牙切齿:「可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
我勾唇笑笑,一根一根扳开他的手指。
「刚才是你赖账,我才用非常手段,如今既然钱付了,咱们两清了,二公子再提要求,可要加钱了!」
「你!」
苏云洲牙根咬得咯吱响,妥协道:「我再给你十万,你不能丢下我哥,我哥好不容易动次心,你不能就这么跑了。」
「再说吧,再说吧,我考虑考虑。」
「一言为定,你好生考虑!」
我敷衍地应下,然后……
13
我连夜跑路了。
拿了银票我直接出了府,院子都没回。
不是我不想同苏云淮告别,实在是如苏云洲所言,苏云淮这人霸道得很,必然不会放我离开。
我寻了一辆前往涿郡的马车,连夜就出了城。
我没打算再回来,京城不是我可以久待的地方,我该离这里远远的。
我在马车上待了五日,终于到了涿郡。
一进城门我就直奔涿郡最大的教坊。
白日的教坊冷清,我进了楼就寻了管事。
「你们这里,可有个叫颐笙的姑娘?」
管事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上下打量我,一脸不怀好意:「你找她做什么?」
「你只告诉我,有还是没有。」
管事冷笑,眼神轻蔑:「楼里的姑娘是什么身份,你不知道?也是你能打听的?」
「我要为她赎身!」
「天大的笑话。罪臣之后,入了贱籍,人人避而远之。即便是再喜欢她们的客人也顶多就是给些花粉钱。可没人敢带这些祸害回家,你为她赎身?你出门脑子让驴踢了吧,滚!」
管事嫌弃地撇着嘴,仿佛在说什么脏东西。
我攥紧拳头,看着管事,强忍下一拳捅他脸上的冲动。
「我与她是故人,你开个价。」
管事如同听了个笑话:「开不了价,她死了,我再爱钱,也不能赚死人的钱。」
闻言,我猛地一把揪住他的手臂,声音微颤:「她怎么死的?」
「还能怎么死的?青楼里的姑娘什么客人遇不到,受不了作践,死不是常有的事?再说了,入了贱籍,就如同牲口,死了就死了。这楼里活着的都顾不过来,谁有空关心她怎么死的?」
管事用力推开我,拍拍手,出来一群彪形大汉。
「小姑娘,识相的快滚,不识相,我楼里也不在意多个姑娘。」
他话音一落,彪形大汉就提起我将我扔了出去。
我跌在地上呆呆地看着教坊的牌匾,心底一片冰冷。
颐笙死了?
我来晚了……
热闹的街头刮起了风,天空阴沉得厉害,夏日雷雨说来就来,哗啦啦的雨水顺着屋脊落下,落在地上溅起一地水花。
街面上行人快速奔跑,车轮碾过路面,闷闷的大地罩上一层雾气,潮湿的水汽,闷沉沉地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浑身湿透,漫无目的地走着,与街上匆匆而过的行人格格不入。
我仰头看天,眼泪顺着雨水一起落下,心底一片悲凉。
走着走着就走到一户破败的高门院落前。
看着熟悉的院落,以及朱红大门上的皇家封条,恨意如野草般蔓延,瞬间疯长。
14
我父亲原本是朝中谏议大臣,池裕。
因当今圣上不修私德,数次觐见无果,一气之下,辞官返乡。
可即便如此,皇上还是不愿意放过他。
因为我父亲发现了皇上的丑闻,他表面崇尚佛法,以与太后探学佛法为由,无事便待在太后佛堂,实则罔顾人伦,与太后苟且多年。
我父原本是想劝诫皇上将太后送往护国寺祈福,断了联系,以免将来被人发现蛛丝马迹,遭天下人口诛笔伐。
可色欲熏心的皇上舍不得貌美动人的太后,不顾我父多次劝诫,力保太后。
父亲回乡不久,皇上就以父亲酒后胡言乱语,妄议皇家,非议太后将池家抄家,男子流放,女子充入官妓。
押我与妹妹入教坊的衙役受过父亲恩惠,不忍我们都充为官妓。
颐笙一直随父亲待在上京,衙役便在路上将那两年养在祖母家的我,与一个送往上京花楼的妓子调换。
妓子虽身份低微,可比起官妓,还要高上一等。
在大梵朝,妓子可以赎身,可官妓不行,官妓都是罪臣女眷,即便知书达理、美貌动人,也没有官家会为了博一乐子为其赎身。
天子多疑,若得了消息疑心包庇,将是灭门之祸。
所以我从未指望过颐笙会有别的生路,她只能靠我。
这两年,我拼命在花楼学习各种媚术,样样拔得头筹,就是希望一举夺魁,将自己卖个高价,以高价让教坊的管事心动,行个方便。
可我没想到,颐笙居然死了。
15
颐笙一死,我浑浑噩噩病了十几日,梦里都是从前我与颐笙幼时的时光。
我这两年努力努力再努力,唯一的动力就是救颐笙,难点苦点我都愿意。
如今,她死了,我还有什么动力?
可偏偏,苏云洲来了,我醒来时,就见他摇着扇子坐在窗边,风流一如昨日。
「醒了?你可真行,跑到涿郡来作死。」
我挣扎着坐起身子,倚着床头,声音嘶哑,头昏脑涨。
「你怎么在这?」
苏云洲啪地合上扇子,一撩裙摆坐到我眼前的凳子上。
「小东西,你可把小爷害苦了!你跑的那夜,我哥坐在你院里等了你半宿。子时才知道你出了府,他以为你被人掳跑了,带了人在上京找了你一夜!后来得知你离府前见过我,逼问了我整整一日。」
苏云洲越说越激动:「我告诉你,小爷可不替你背锅,你得跟我回去,钱随你加。做人要有始有终,你懂不懂?我买了你,你就是我的人!就得听我的话!」
我颓然地闭着眼睛,听他喋喋不休地叭叭,一个头两个大。
「喂!」
「你说话啊!」
「你去办了什么事弄成这么一副鬼样子?」
我迟迟不答,他用力拽了我一把,我一时不备,一头栽进他怀里。
我被撞得头晕目眩,揉着脑袋蒙蒙地抬头:「你杀了我得了,别折磨我了……」
苏云洲垂着眸子,与我咫尺相对,蓦然,他的脸就红了红。
「我杀你做什么,别说,你这么病恹恹的,倒是有股我见犹怜之感,怪不得我哥对你念念不忘。」
我翻了个白眼,又歪回去。
「那不叫念念不忘,那只是新鲜感还未下去,待过一段日子,就记不得有我这个人了。」
苏云洲晃了晃扇子,眼里的温存一闪而过,又变回那副风流模样。
「他若记不得你了,小爷也不错,你不是喜欢银票吗?小爷也不是养不起你。」
我没什么兴趣地闭上眸子:「银票我已经不需要了,二公子找别人吧,我就是个卑贱的人,你让我自生自灭吧。」
苏云洲晃扇子的手顿住:「一月前还爱财如命?这就不喜欢了?女人还真是善变。说吧,发生什么事了,小爷给你想法子。」
我半晌没说话,颐笙死得蹊跷,前因后果凭我自己也查不出结果。
我睁开眼睛,侧目直勾勾看着苏云洲。
他被我看得一激灵,下意识拿扇子遮住了脸。
「你能帮我查一个姑娘吗?」
苏云洲将扇子撤下,讨价还价:「我帮了你以后呢?」
「我随你回去,直到你哥厌了我。」
「一言为定!」
苏云洲站起身子,走了两步又转身回来。
「还是立个字据吧!」
他不知道从哪找来纸笔,硬是将我抱到桌前,看着我立了字据。
「别说,你这字,倒是大气,真不像个青楼女子。」
我继续写,低声道:「何以见得?」
「能得当朝首辅青睐,别说青楼女子,就算京中贵女,也是求不来的福气,谁会跑?」
我自嘲地笑笑:「蝼蚁罢了,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倒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你比京中许多贵女有意思多了,不然也入不了我哥的眼。」
我咬破手指将血按在字据上。
「给你。」
苏云洲看着血迹,挑挑眉:「你先休息,一日给你消息。」
16
苏云洲这人看着吊儿郎当,可效率极高。
「你说的这姑娘是池大人的嫡女?」
自然不是,池家嫡女是我,但我也未否认。
「她真的死了?」
苏云洲大刀阔斧地坐到软榻上:「教坊的管事说死了,可我去查了涿郡这一年内的记录,教坊里并没有死的女子,他骗了你。」
我猛地坐起身子:「当真?」
苏云洲看了我一眼:「你很关心她?」
我顿了顿,生怕被他看出破绽:「故人。」
「别紧张,池家嫡女的确是个难得一见的才女,有人惦念不足为奇,她没死,被人带走了,只是什么人我还没有查到,那人做得隐蔽,全程都未露面,不过据教坊的人说,口音应当是上京人士。」
我来了精神,感觉身体都好了许多,我赤脚下了地,跑到苏云洲眼前:「二公子,你能帮我找她吗?」
苏云洲看了我一眼,将我拽到软榻上:「女人还真是现实,方才还爱答不理,这会就一口一个二公子了,不都画押了吗?你跟我回去,我替你找人,有消息我就通知你。」
「好。」
17
我又回了苏家。
苏云洲将我领进书房,立马跑得无影无踪。
房里气氛很压抑,苏云淮正坐在书桌前擦拭长剑。
一袭黑金色束身衣袍,浑身上下都透着股不近人情的气息。
我看了一眼,腿都软了。
「大人……」
他冷着脸继续擦剑。
「大人……我……」
继续擦剑……
到底是抬头看看我啊。
为了免他怒气,来之前我衣裳都没换,身上的纱裙被雨淋湿又干,狼狈不已。
苏云洲说男人吃软不吃硬,你可劲装可怜,他一准心疼。
然后,那个原本该心疼我的首辅大人,生生擦了一盏茶的剑,剑都快擦秃噜皮了。
一言不发,一眼不看……
他就不是个寻常男人。
我大病未愈,还有些虚弱。
回来得本来就急,此刻又惊又吓,一紧张,两眼一抹黑,扑通一声就倒下了。
好了,这回是真柔弱了。
18
感受到苏云淮坐在房里,我吓得迟迟不敢睁眼睛。
我不明白,明明是亲兄弟,怎么差别那么大?
和苏云洲接触就轻松得不得了,可一同苏云淮在一起,我就万分压抑。
「去哪了?」
声音低沉又平静,只是怎么都听不出愉快。
我慢悠悠睁开眼睛,看向坐在床边面无表情的苏云淮。
「大人,我真的是有事才不辞而别。」
「什么事?」
我坐起来,将被子紧了紧,双手用力攥住被子,小声嘟囔,低着头不敢看他。
「大人,我错了,您原谅我这次,我以后都不敢了……」
寂静无声。
同苏云洲的叽叽喳喳截然不同,苏云淮就是个冰块,糊弄他,我压力很大。
我垂着头盯着被子,烟油墨色的锦被,被子上绣满了佛头纹。
这是苏云淮的房间。
想起上一次在这房里的光景,我脸红了红。
我不敢看他,却能感觉到他的眼光一直紧紧盯着我。
他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扶在床边,我大着胆子,伸手一点点挪过去,轻轻握住他两根手指。
「大人……」
我正想讨好讨好他,突然就被拽进怀里。
「下次再跑,我一定打断你的腿。」
他手劲很大,抱得用力,只是声音里满是威胁,又带了丝说不明的克制。
我也不是个不懂事的,立马就坡下驴,乖巧道:「不敢啦……」
苏云淮捏着我的下巴挑高,仔细看了好一会,俯身就吻下来。
破天荒地,这一次苏云淮格外好糊弄。
他没再继续问下去,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原谅我,让我恍惚有种他有些喜欢我的错觉。
不仅如此,他居然还让我住在他房里,说是怕我再跑了。
苏云淮有事,同我亲了一会就出了院子,一直到了入夜才回来。
身子虚弱,我便睡得早些,半夜被人搂进怀里,感觉到温暖,下意识就窝了进去,继而就感觉脸上、脖子痒痒的,咯咯笑了笑。
我被越搂越紧,身上也感觉到一阵凉意。
胸口被压得窒息,我迷蒙地睁开眼睛,就见苏云淮紧紧盯着我,生怕错过我的表情般。
「大人……您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初醒的声音夹杂了丝丝奶音,颇有一股撒娇的味道。
苏云淮的眼神柔和了些,便压下身子。
月光漫上枝头,如同汹涌的潮水席卷枝丫,顷刻就覆盖过树顶。
一波波的浪潮翻滚而来,夹杂着温暖的夏日晚风,莫名就多了几分温存之意。
「虞希,留在我身边吧。」
我抬眼看向苏云淮。
皎皎月光下,他眉目如画,一双黑眸冷冷清清,含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雅光华,可偏偏此刻夹杂了欲望,看一眼,勾魂摄魄。
我下意识伸手去抚上他的脸,心中竟突然有了一丝遗憾。
如若,池家安好,我仍是池家嫡女,高门贵女的身份,也勉强算配得上他。
可世事无常,如今,我不配。
「大人,我会陪你到你厌了我,陪你到你寻到一门好亲事。」
苏云淮停下,定定看我。
我撑起身子,主动上前吻他。
这大概,是我这些年说的唯一一句真心话。
嫁给他,不敢奢求,陪他到厌弃,我还是能做到的。
19
第二日午膳,苏云洲带了沈暮商一起等在前厅。
看到我,沈暮商很开心:「虞希,你不地道,之前竟然骗我。」
苏云淮还未回府,我自在许多,便坐到她身边笑嘻嘻。
「误会,都是误会……我以为你与大人是一对,才随口胡诌,你莫要怪我。」
沈暮商笑道:「你才是误会,我啊,与谁都不是一对,我早就告诉你,我与他们兄弟二人只是自幼的交情,同风月无关。」
苏云洲脸色顿时垮了,饭也不吃了,将筷子扔到一侧,嘟囔道:「来来回回就这一句,好不容易见一面,见面就扎人心窝子。」
沈暮商扑哧笑了笑,我看了看苏云洲。
这二公子,真是会哄女人,同我说话的时候没个正形,同沈暮商说话也情深义重,倒是让人看不清他的心意。
「虞希,你这些日子去哪了?可把云淮急坏了,要不是朝中离不了他,他定然亲自离京寻你。」
我手中的筷子滞了滞,想起昨夜我昏昏欲睡之际,苏云淮宠溺地将我揽进怀里,他似乎是说了句「我不想要别人,只要你行不行?」。
昨夜累极了,并未细想,这会想起来,我有些心跳加快。
那可是首辅大人苏云淮啊,高冷之花,雪颠红梅。
面对他,我满心自卑,他竟然说他只想要我。
「你脸红什么?」
苏云洲敛下笑容,毫无缘由地瞪了我一眼。
我摸了摸脸,垂下头:「没什么,有些热。」
沈暮商将酸梅汤往我身前推了推:「热你喝些冰的,解暑可好了。」
苏云洲却将碗拉到自己跟前,一饮而尽:「她身子未愈,不宜食凉,热也忍着。」
我瞥了一眼苏云洲,小心眼样。不就一碗汤?我压根不热,我还不想喝呢。
待饭用了一半,苏云淮才姗姗来迟。
他自然地坐到我身旁,端起我的茶盏就喝了一口:「用完饭,让太医给你瞧瞧。」
我一愣,侧目看他:「瞧什么?」
他抬手夹了一筷子菇子放入口中:「你昨日昏倒了,我下朝的时候遇到太医,就顺便请来了府里。」
「顺道?你上朝在中清宫,太医院隔了两面红墙,你顺了哪条道遇上的太医?你们在墙头遇上的吗?」
沈暮商挑眉看着苏云淮,满脸坏笑。
「喜欢就直说,扭扭捏捏的,一点不像个男人,我吃饱了,你也别吃了,陪我去城外看看先生,今日是他作画的日子。」
苏云洲沉着脸起身,临走之前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颇有几分幽怨?
再看苏云淮,好家伙,脸不红、心不跳地自顾自用饭,碗里的汤都喝下大半了。
夏日炎热,苏云淮一路从宫门回府,额头上落了几滴汗。
我掏出绣帕凑过去仔细给他擦了擦,离得近时,我突然想亲亲他的脸颊。
这么想着,也就真的凑了过去。
心跳加快,苏云淮侧目看我,眼里含了丝笑意:「你想亲我?」
我红着脸收回帕子,没好意思回话。
苏云淮懒倦地靠在檀木椅上,勾了一缕我的发丝:「等会让太医看完,回房我好生让你亲。」
我:……
这平日一本正经的人突然说起情话,还真是让人无法抗拒……
午后太医仔仔细细给我瞧了瞧,才跟苏云淮回话。
「姑娘底子不错,比一般女子还要壮些,不过是染了风寒,还未痊愈,待老臣开几服药,煎了服下,两三日就好。」
苏云淮束手而立,身姿笔直,气度非凡,我定定看他。
这男人,真是好看,只是,帅不过三秒。
太医一走,他踢了鞋子上榻,抱着我就是一顿猛亲。
「还怕我吗?」
我气喘吁吁地点点头:「有时候有些……」
「那我以后对你温柔些,暮商说得对,喜欢就要说出来,虞希,你走的这些日子,我很想你。」
我如同喝醉了一般呆呆看着苏云淮,痴痴道:「你是不是假的苏云淮……这是你该说的话吗……」
苏云淮低低笑了笑,顺手就扯了衣裳:「真的假的,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可想而知,这一日,我没能下床。
可突然说情话的苏云淮,真的让我很心动……
20
自从苏云淮同我说喜欢后,人有了很大的变化,不似从前那么冰冷,偶尔也会同我调笑几句。
「虞希,你怎么总是耳朵红,像个小兔子一样?」
苏云淮的大手捏着我的耳朵,另一只手里还捧着个折子,一本正经地不务正业。
我正在为他研墨,用手肘碰碰他:「别闹。」
苏云淮勾唇笑笑:「你害羞了。」
「我没有。」
「你就是害羞了,你耳朵红了。」
「我没有。」
「你有,你脸也红了。」
我:……
「你在想什么?你为什么脸红了?」
苏云淮这个人恶趣味得很,格外喜欢捉弄我。
他一把将我拉到腿上圈在怀里:「希儿,你是不是在回味?」
我这会真的脸红了,他怎么什么都敢说?
「我真的没有……」
苏云淮盯着我的唇,眼神多少有些不纯洁。
「昨晚我表现好吗?」
我红着脸轻轻「嗯」一声,他捏着我的下巴贴上来,边吻边道:「还说没回味……」
真是救命。
不仅他奇怪,苏云洲那厮也变得有些奇怪。
「小东西,你是我买的。」
我嗑着瓜子晃着小脚不明所以地「嗯」一声。
一大早,苏云淮上朝去了,我好不容易可以休息休息,苏云洲这厮就窜进了院子。
「你卖身契在我这,所以你不觉得你该是我的?」
我嗑瓜子的手一顿,懵逼道:「二公子,你没生病吧?不是你让我陪着大人?」
苏云洲大刀阔斧地坐下,气鼓鼓嘟囔:「我后悔了,我后悔了,反正他也没提要娶你,你赶紧让他厌了你。」
我更懵逼了:「为什么?」
说实话,如今,我不大想他厌了我。
陪着他,其实挺好……
苏云洲瞪我一眼:「你把我媳妇谈吹了,你不得赔我?!」
简直无理取闹,人家姑娘从头到尾没喜欢他,怎么就成了他媳妇?
脸皮真厚。
我将瓜子扔回托盘里,翻了个白眼:「别以为我不知道,沈姑娘喜欢的是城外的画师,两个人早就互表心意了,人家根本没打算嫁你,怎么能是我谈吹的?」
我又走过去,站在苏云洲眼前,居高临下:「还有,我卖身契,何时被你拿走的?」
苏云洲脸皮极厚,仰头看我:「就你生病的时候,小爷亲自从你怀里掏出来的。」
气得我一哆嗦。
「出尔反尔,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
苏云洲跷起二郎腿,勾着我的脖子让我坐下,颇有几分勾肩搭背的意思。
他侧目看我,眼底有几分我看不懂的情意:「虞希,小爷错了,小爷这辈子没跟人认过错,是我认错……」
认错什么?
苏云洲顿了顿,直接略过,理直气壮道:「反正是我买的你,你就是我的,我哥脾气差,好惹得很,你随意想点法子,让他厌了你,回头我给他找别的女人。」
「不行!」
一听找别的女人,我想都不想就拒绝:「我答应大人一直陪他,不能出尔反尔。」
苏云洲脸色沉了沉:「你不想离开他?」
我「嗯」一声,实诚道:「不想。」
苏云洲腾地站起身子,一反吊儿郎当的模样,严肃道:「你以为他知道真相还会要你?」
我握紧帕子,苏云淮这人内心孤傲。
他一直以为我同那些姑娘一样,因为爱慕他才千方百计引他注意。
可若他知道真相……
我不敢想。
21
苏云洲又出府游玩去了。
临走前他告诉我:「我回来之前,你让他厌了你。」
眼里是赤裸裸的威胁,一点都不好说话。
夜里,苏云淮餍足后抱着昏昏欲睡的我,小声道:「希儿,你最近,格外爱睡。」
我闭着眼睛,环着他的腰,像小猫一样蹭他:「嗯,秋乏嘛……」
苏云淮低低笑了笑,亲了亲我的脸颊:「你是不是有身孕了……」
我猛地睁开眼睛,伸手摸了摸肚子,很平啊。
「改明儿下朝,让太医来瞧瞧。」
苏云淮将我搂得紧紧的,慢慢睡了过去。
我却出了一身冷汗,有孕了怎么办?
苏云洲会看在孩子的份上放过我吗?
真的很奇怪,之前他对我是有几分暧昧,可绝对算不上喜欢,就是从涿郡回来以后,他突然变化就大了起来。
就比如卖身契,他买下我那一夜,就将卖身契给了我,丝毫不怕我跑,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我跑不跑。
给银子给得也格外痛快,就好像,我拿着银子和卖身契跑了,他也不在意。
可涿郡这次,他又偷偷拿回了卖身契,对我说些不明不白的话。
尤其是那日他说「我认错了」……
认错了什么?
我绞尽脑汁想了想,我过往的人生里,并不曾有过任何邂逅。
尤其是苏云洲这种容貌的男人,我若见过,应当不会忘记。
我父离京足有四年,那时我不过十四岁,因为父亲是谏议大臣,是个得罪人的官职,故而对我与颐笙一直十分保护,并不让我们抛头露面,就怕遭人报复。
尤其是我,父亲更是护得不得了,出门我都带层面纱,父亲离京后,又将我送往祖母家,那两年几乎是闭门不出,所以我在京城的花楼这么久,都没人认出我。
他很奇怪。
很奇怪。
22
「恭喜姑娘,您有身孕了,快三个月了。」
我如遭雷劈……
我回来已经快四个月了,估计就是从涿郡回来那夜。
「首辅大人,姑娘身子底子好,没有什么忌讳,开心待产即可。」
我怎么开心?苏云洲这个出尔反尔的小人。
苏云淮难得对着人露出笑容:「下去领赏。」
「多谢大人。」
苏云淮挥挥手,屋子里的丫鬟就散了出去,他撩了撩袍子坐到床边。
「明日我休沐,带你出去走走。」
我看着苏云淮,心塞得不行,天知道,这几个月,我都对他敞开心扉了,心甘情愿留下了,结果苏云洲给我来这出。
卖身契我倒是不怕,可我怕苏云淮知道,当初我接近他纯粹为了银票。
「好。」
第二日,一大早,苏云淮就带我出了门。
从金铺逛到成衣铺,又去了话本子阁。
首辅大人逛街是真的豪,一进门,找个舒服的地方一坐,小茶一喝。
「把新出的样式包起来,送去府上。」
我的手还没碰到镯子,小二就麻利地打了个包。
我的手尴尬地落在半空,小二还冲我笑道。
「姑娘回府上慢慢看,这些样式包您喜欢,昨日才送到店里来的,贵妇们还没得来开眼,就被首辅包圆了,姑娘真是好福气。」
我无奈地看向街角,那确实好福气,首辅大人的喜欢就是没有喜欢,一切最好的东西,你都值得拥有!
正想着,我就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苏云洲!
他同一个女子正拐过街角,那女子一直侧目看他,眼中情意绵绵。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苏云洲一袭雪衣乌发,玉带束腰,眉目如画,一双黑眸冷冷清清,让人望而生畏,同日日笑嘻嘻的风流模样大相径庭。
他根本没有离京,他一直待在京城,他在陪那个姑娘!
一直同苏云淮回了府,我还在想着那个姑娘。
我握紧拳头,仔细想苏云洲点点滴滴的变化。
我想去找他,可京城那么大,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
可不等我去找他,他就找来了。
23
「你有孕了。」
几日后,苏云淮碰巧有事入宫,苏云洲就翻墙来了房中。
「人找到了吗?」
我不答反问,坐在桌前喝着茶。
「没有。」
我抬头看他,苏云洲的眼神没有闪躲,除了不高兴没有别的情绪。
「前几日和你一起的女子是谁?」
苏云洲一愣:「你看到了。」
「你就是那个带她走的人,你早知道我是池家人,你不是碰巧为我赎身。」
我看着苏云洲的脸,他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
「你明知我是罪臣之后,无论谁收留我,都会惹祸上身,你还让我勾引大人,让我怀有身孕。你去赎池颐笙,却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没有人见过你,也没有人会怀疑她的身份,二公子,你想害我和大人。」
我以为苏云洲会否认,至少会挣扎挣扎,可他没有,他面色紧绷,幽暗的眸底似酝酿着风暴,眼尾稍稍有些微红,声音阴沉:「我说我认错人了,你信吗?」
我看着他,不明所以。
苏云洲走到我身边坐下,他闭眸沉思片刻,开始低语。
「我一直以为颐笙是池家嫡女,当初池家女子充入官妓,我马不停蹄就去了涿郡,颐笙和另一个女子坐在一起,管事说她们两个是池家人,那女子眼神怯懦,眉眼平庸,根本不是我印象中的人,我便带走了颐笙。开始的时候我并未怀疑过她嫡女的身份,她也从未提起那女子根本不是池家人。直到半年前,她酒后无意中说池家当初换走了一个女儿,就在京城花楼,我才偷偷去花楼买下你。见到你的时候,我便有些似曾相识,可你与当初也大有不同,你行为举止颇为风尘,我便以为你是颐笙的妹妹。后来你逃跑,那股熟悉感越来越重。确定你的身份,是在涿郡找到你,你躺在池家院子里,发着高烧,口中一直在说『都是姐姐的错』,我才知道,我找错了人。」
苏云洲突然握住我的手,双眼带了丝柔和:「你还记得你年幼时曾经在河边救过一个小孩吗?」
我皱眉,想了想:「是你,后来有个少年急急忙忙把你抱走了……那是大人?」
苏云洲点点头,露出笑容:「果然是你,我真傻,居然不曾问问颐笙细节。」
我挣开苏云洲的手:「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让我接近大人,是为了什么?我想听实话。」
苏云洲眼神顿时凌厉如刀锋,满满的都是阴鸷:「不怕告诉你,他母亲杀了我娘。」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苏云洲:「你们不是一个娘?」
苏云洲摇头:「我娘生我时难产死了,我生下来就没有娘。」
「难产你怎么能恨到他们身上?」
苏云洲冷笑:「你根本不懂后宅之争,那个贱人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趁我娘有孕时,日日让我娘大量进补,我娘不懂,只以为她好心,导致生产时难产大出血。你以为那贱人和苏云淮为何如此信佛?不过是因为做了亏心事,日日求佛祖原谅罢了。」
我算是明白了,什么为了他哥传宗接代,他就是想坐实苏云淮包庇罪臣之后的事实罢了。
孩子就是铁证,我的存在对苏云淮就是最大的威胁,他从一开始,就是打算让我同苏云淮一起死,怪不得钱给得如此痛快,敢情那是买命钱。
「你为何愿意告诉我?你不怕我告诉大人?」
苏云洲微微一顿,眸光越发冰冷:「虞希,你告诉他,他的死期便到了,你存在的事实他辩驳不了,他权势滔天,皇上本就忌惮。」
暮色渐沉,夜风燥人。
苏云洲伸手抚了抚我的脸:「你想救他吗?」
我不说话,直直看着他。
「虞希,你把孩子打掉,让他死心,我饶他一命。」
「我若不愿意呢?」
苏云洲笑了笑,笑意却不达眼底:「那你将成为他的催命符,送他最后一程。还有你的妹妹,是我认错了人,才让她苟且了几年,可既然她不是我要找的人,我留她无用。你不是想找她吗?你死了,我将她亲自送到你坟前,让她陪你。」
苏云洲站起身子,幽幽道:「三日,虞希,我回来时,不想听他向我炫耀他有了孩子,我会忍不住让他快一点去死。」
苏云洲走后,我呆呆坐在窗前。
身子是彻骨的冰冷。
24
苏云淮找过来的时候,已经临近子时。
我回了之前住的小院,已经打定心思不要这个孩子。
「你当初去护国寺,到底为何?」
我半倚在床头,看着背光而立的苏云淮,他的脸逆在阴影里,看不出情绪。
「为了接近你。」
「为什么接近我?」
苏云淮猛地抬头看我。
我不答,只看着他。
过了片刻,他将手中的纸张递给我,眼神漠然:「希儿,告诉我,这不是你写的,我就信你。」
我看着纸条发呆,那的确不是我写的,可字迹却以假乱真。
我当初写给苏云洲的纸条只是保证会陪苏云淮到厌弃,决不食言。
可这纸条,却是向苏云洲表明爱意的,他可真够缺德的,临走故意将这纸条留在房中。
「是我写的。」
房里顿时压抑不已,苏云淮那眸子跟要吃人似的。
「既然喜欢他接近我做什么?」
我垂下眸子,尽量编得合理。
「大人,不瞒你说,为我赎身的冤大头就是二公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是打算以身相许的,可二公子心里已有爱慕之人,拒绝了我,找上大人,也是想日日能见到他,哪怕,只远远看一眼……」
「嘭。」
我吓得一哆嗦,桌子已经四分五裂,轰然倒地。
苏云淮攥紧拳头,双眸猩红,像个野兽。
「你可真是痴情!」
「我……」
苏云淮拳头握得死紧,看得出在极力克制。
如果不是我有孕,我估计他会一拳打死我。
他眼眸中满是冰寒之意,看了我一会,终是甩袖离去。
苏云淮走后许久,我还不曾回神。
我在床上枯坐到天明,有人扔了一包药在窗台……
我伸出手抚着肚子,眼泪哗哗落下。
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以为没有人知道我的身份,我就可以一直待在苏云淮身边。
我不奢求嫁他,陪着他就好。
可是也不行……
我赤着脚下床,拿起纸包,仰头倒入口中……
一盏茶后,腹痛得撕心裂肺,我在地上打滚,死死抓住肚子,感觉血一股股流下……
我咬着手臂,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眼泪如同决堤般。
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回来,就该死在涿郡那场大雨里……
25
孩子没了,我没死。
「你对我就一点感情都没有,连你自己的骨肉都下得去手。」
苏云淮坐在床边,一双眼睛里布满了一道道明显的红丝,眼神疲惫而无助。
我心疼得厉害,眼泪控制不住地落下。
「大人,我对不起你,我不配有你的孩子,你以后会遇到……会遇到配得上你的姑娘。」
说完我就拽过被子蒙上头,哭得撕心裂肺。
我恨死苏云洲了,早知道有这一日,他当初跌湖里,我就该溺死他。
我哭得身子发颤,越哭越凶,肚子疼得一抽一抽,衾被被我攥得起了褶皱,捂着眼睛的位置一片濡湿。
房内悄无声息,我不知道苏云淮是不是已经走了,我骗了他,又落了胎,他一定恨死我了。
我哭了许久,哭累了便失神地盯着衾被,黑暗将我笼罩,才让我有了一丝安全感。
为什么呢?
为何我的人生如此悲惨?
及笄之年,父亲被流放,做了妓子,被人赎身,以为是一场救赎,却被推入另一场深渊,好不容易被人爱,又成了威胁他的武器,有了心爱之人的孩子,却连孩子都得亲手杀掉。
我失魂落魄,心如死灰,不知过了多久,苏云淮拉开我的衾被,端了一碗药,低声道:「你失血过多,身子虚弱,喝药吧。」
我定定看着他,眼圈发酸。
他不看我,眼尾却红得异常:「虞希,你如果真的那么喜欢他,便好好吃药,待你好了……」
他垂下眸子,顿了好一会道:「我让他娶你。」
我讽刺地笑笑,眼泪无声地落下。
「多谢大人。」
我认命地闭上眼睛,我可以一死了之,可颐笙还在他手里。
我接过苏云淮手中的药碗,将汤汁一饮而尽。
26
苏云洲回了府。
可他没有来看我,大抵不愿意看到我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苏云淮日日都会来,来的时候带着药,我喝下去,他一言不发地坐一会便走。
我心里很难过,他为什么不厌弃我,不将我赶出去,他对我坏一点,我的心痛会少些。
可他来得特别准时,下朝回府的时间,就是他踏进我房门的时间。
他眼角的乌青,一日重过一日,明显就是夜夜难眠。
可他什么都不说,坐在床边递给我药,我喝下药,他接过碗放到桌边,然后定定看着我。
看一会,端着碗离开。
我的负罪感同他眼角的乌青一起,一日胜过一日。
这种无形的折磨让我发疯,我想过告诉他苏云洲的事,可我发现没有万全之策。
我能想到,苏云洲定然早已做好准备,我的存在,是不可改变的。
首辅府中的人,随便一个都能证明,不可能人人都听命苏云淮。
更何况,还有个为我诊断的太医。
最不确定的因素,是池颐笙。她与我不同,我的卖身契是假的,名字是那个替换我的丫头,可池颐笙的卖身契,白纸黑字是她的名字。
苏云洲于她有救命之恩,她看苏云洲的眼神,是爱慕,我不知道她会不会为了苏云洲指认我的身份。
如果当真如苏云洲所言,她一直不愿意谈起我的存在,大概,是不希望苏云洲找到我。
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很有可能会为了他奋不顾身,为今之计,我只能去苏云洲身边,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找到颐笙。
27
我卧床一个月,身子好得差不多了,天气也入了冬。
下第一场大雪的那日,我去了苏云淮房里。
房内的暖炉发出哔啵声,屋子里暖融融的。
苏云淮着了佛头青素鹤氅,矜贵得不像话。
看到我,他愣了愣,有些呆呆的。
原来清冷的首辅大人也有这么呆萌的时候。
我怕房中热气散走,便顺手关了房门,走到书房中央停住脚步。
这些日子,我消瘦了不少,不施粉黛,脸上透着一股苍白,苏云淮一直看着我,眼里有一闪而过的心疼。
「这些日子,多谢大人,我身子已经好了,便不麻烦大人了。」
房里很静,我等了好一会,一丝回应都没有,他大概不想同我说话。
我叹息一声,盈盈一拜,便转身开了房门。
苏云洲的院子就在隔壁,离得并不远。
透过鹅毛大雪,已经能看到他院子里盛开的红梅。
看着冰天雪地中傲然的红梅,我一阵失神,它们像极了苏云淮,在我灰暗的人生里给了我唯一一抹光亮。
我的脚刚踩进雪地,就见苏云淮跟了出来,首辅大人嘴角露出一个嘲弄的笑容,眼神却闪过一丝黯然。
「我还没走,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去找他吗?」
我看了看茫茫大雪,平静道:「反正早晚都要走,不是吗?」
「下雪了,你穿得单薄,我送你过去。」
说着话,苏云淮就脱下身上的大氅,准备披到我身上。
我摇摇头,迈出步子,拒绝了他的好意:「不必了,大人,二公子会不高兴的。」
我一步步往前走去,身后的人没有说话,我也没敢回头。
28
再见苏云洲,他已经不再刻意装成吊儿郎当的模样,他自然地伸出手将我拉进怀里,手掌扶在我的脑后,在我耳边低语。
「对不起,以后我会补偿你,虞希,嫁给我,好不好?」
我心里冷笑。
真是个变态。
「我什么时候能见见我妹妹?」
苏云洲拍了拍我的后背,像是安抚孩子一般:「等我们成亲时,我让你见她。」
呵,可真是煞费苦心,我若说不嫁,他大概又会拿颐笙威胁我。
我推开他,冷声问:「什么时候成亲?」
「再等等,我要给你寻个新的身份。」
我怼他:「二公子既然嫌弃我的身份,实在没必要勉强自己娶我。」
「虞希,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继续怼他:「我懂,我不仅是妓子,更是罪臣之女,二公子娶了我,就等于留了个祸害在身边,二公子向来做事周全,自然不能让人逮住把柄,二公子这心思,可比大公子深多了。」
苏云洲脸色沉了沉:「你能不提他吗?」
「我不提他,二公子就能忘了?我曾是他的女人,我曾为他怀了身孕,二公子何必自欺欺人呢?」
「池虞希!」
我侧目盯着他:「如何?」
苏云洲揉揉额头,坐到太师椅,语气散漫了一些。
「虞希,不要仗着我喜欢你就想惹怒我,我不舍得对你下手,对你妹妹,我可没什么情谊。」
我闭了闭眼睛,颐笙只要一日在他手上,便一日是我的软肋。
我努力压下自己的情绪,放缓了声线:「她不过是个弱女子,与二公子无冤无仇,还请二公子高抬贵手。」
「无冤无仇?」苏云洲冷笑,随手就将桌上的瓷器挥到地上。
「如果不是因为她口口声声以忘了当年的事哄骗我,我们何必走到今日这一步?如果我知道你才是当初救我的人,我怎么会把你拱手让给苏云淮?怎么会让你有了身孕?因为她,我们才会走到今日,这笔账,我会记着。」
苏云洲站起身子,突然敛起阴沉的眸子,瞬间柔情似水,他伸出手细细抚了抚我的脸,声音温和:「虞希,和苏云淮的纠缠不是你的错,要怪,我也会怪罪到池颐笙头上,你乖乖听话,她就少受些折磨,你要听话。」
疯子,苏云洲已经疯了。
29
我提出要搬离苏府,苏云洲想也不想拒绝了。
他不仅不愿意搬出去,甚至故意日日带着我同苏云淮一起用膳,在各种场合与他相遇。
「虞希身子未愈,这莲心薄荷汤换成红枣血燕吧。」苏云洲吩咐下人。
饭桌上的气氛很诡异,苏云淮一袭金黑色大氅刚刚回府,他撩起袍子坐下,一眼都未看我。
苏云洲则一刻不停地将东西夹给我,嘴里念念有词:「不是觉得府里无趣,想去听曲吗?你快些吃,等会我带你去看。」
我低下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吃着饭,并未搭话。
苏云洲丝毫不在意,继续说:「我哥不爱热闹,怕吵,不然,我就请个戏班进府,你也不必这么冷的天出府去看了。」
「无事。」
「不必。」
我和苏云淮一齐开口,说完都愣了一下。
「大人平时公务繁忙,回府需要休息。」
我草草吃了两口,就起了身:「我吃好了,你们慢用。」
苏云洲跟着我匆匆出来,走出前厅的时候我听到苏云淮压低声音咳嗽了几声,很快又归于平静。
第二日用膳的时候我便没有见到苏云淮。
第三日也是,我以为他是忙,没有回府,却无意间听府中下人说话:「大公子似是病了,也不请人看看,已经两日未上朝了,老夫人不在,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
我下意识就看向苏云淮的房间,房间紧闭,原来他病了。
苏云洲每日都要出府半日,晚上我们也是分房而居,除了用膳拿我故意气苏云淮,他知道我不想见他,并不招惹我。
故而待他一出府,我便避着下人去了苏云淮的房间。
「咳咳咳。」
还未进房我就听到声音,心里微微一颤。
一进房,我便关了房门。
苏云淮躺在床上,脸色红得吓人,还未看到我,就下意识开口:「出去。」
我未说话,直接去拧了帕子,坐到床边,将帕子放到他头上。
「大人不用赶我,公平点,前些日子,我不想见你的时候也没赶你走。」
苏云淮赶人的话便没有说出口,我拧了帕子帮他擦脸,苏云淮脸色十分憔悴,胡渣也零星冒出来。
他的枕头下露出半支钗,之前住在这里的时候,我懒得很,睡前经常不记得卸下首饰,都是他回来后,怕我硌到自己帮我取下放在枕头下,这么久了,他竟然还没有丢。
我待了一会,摸着烧退了一些,才收了帕子:「大人既然不愿意请大夫,这几日只能勉为其难让我照顾,如果大人不想让我照顾,也可以请太医,我便不再过来。」
不等他开口,我便关了房门离去。
第二日,我如约而至,苏云淮倚在床头看书,眼都未抬。
今日来之前,我特意在院子里熬了药,反正我身子虚弱,也无人怀疑。
「大人想自己喝还是想我喂?」
苏云淮好一会眼光才从书上挪开,看了一眼碗,他犹豫的片刻,我便端着碗喂过去。
他下意识就躲了,伸手接过碗就喝,烫得一口喷出来,顿时就气红了脸。
「大人何必这么急呢?刚出锅的。」
苏云淮气得转过头不理我,用力将碗放到床头。
我去拿了帕子弯着腰为他擦衾被上的药,离得近时能感觉到他呼吸重了些。
收拾完,我又坐回去,端着药开始一口一口地吹。
「好了,你喝。」
过了一会,我便端了过去,这次直接喂到他嘴边。
苏云淮看了一眼,还是张嘴喝了一口。
这回眉头皱得老高,仍旧一声不吭,只是迟迟不喝第二口。
我一愣,不热了呀。
我将碗端回来,放到嘴边喝了一口。
差点一口喷出来。
真他么苦啊。
「我没煎过药,便将一包药都放进去了,可能量加大了,算了,别喝了,我再回去煎一碗。」
我起身要走,却被苏云淮抓住了手腕,他的眼睛在我的指尖停顿了片刻,就着我的手一饮而尽。
我看着泛红的指尖,是方才煎药时不小心被烫的,首辅大人总是这么仔细,什么都瞒不过他,可他怎么就没发现,他弟弟的心思呢?
喝完药,苏云淮还是没放手,我看着他,往后挣了挣,端着碗离开。
第三日因为苏云洲走得格外晚,到了午膳才出府,我熬完药赶去的时候,房里很整齐,下人们收拾过了,衾被换了新的,首辅大人上朝去了。
看来是病好了。
我盯着手中的碗,自嘲地笑笑,好了,这回连看他的理由都没有了。
最后,我还是将碗留在了房中,反正都熬好了,他多喝一次,也没什么坏处。
出院的时候正遇到回府的苏云淮,他眼神冷漠,我也没赶着找不自在,点头示意,便快步离开。
明日开始,我便不来了。
30
苏云洲最近出府越来越勤。
苏云淮也常常要到入夜才归。
府里的氛围也越发微妙起来。
半个月后,苏云洲突然好心情地来找我。
「婚期定在下个月,明日我带喜娘回来给你量量喜服。」
我端着茶碗的手一顿:「为何是下个月?」
苏云洲坐到我身旁,笑得吊儿郎当:「下个月老夫人回来,喜事当然要主母见证。」
我心里隐隐约约有不好的预感。
「你答应过我,不会对大人不利。」
苏云洲笑了笑,端起我的茶碗抿了一口:「你想什么呢,我都娶你了,拿什么对付他?我总不能去告诉皇上,我自己娶的人有问题。更何况,虞希,小爷舍不得你。」
我看着苏云洲,一时分辨不出他话里的真假。
如他所说,对付苏云淮靠的是我罪臣之后的身份,可如今我已经离苏云淮远远的,他拿什么对付他?
苏云洲近来心情很好,早饭的时候喋喋不休,可苏云淮明显看得出脸色阴郁。
「哥,我已经托人给娘送了信,她说下月十五就归,我与虞希的婚事便定在二十号,你觉得可好?」
苏云淮眉眼间虽有倦意,却丝毫不掩冷冽的气质,他「嗯」一声,并未多言。
苏云洲笑嘻嘻地侧目看我:「昨日喜娘送了几张图样给我,有一张我觉得很适合你,凤凰的图样活灵活现,你穿上一定很美。」
「随你。」
「随我可不行,女子出嫁可是一生的大事,只此一次,一定要让我们都不留遗憾。」
苏云洲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笑得格外开心。
我的心却咯噔一下。
「朝中还有事,我这段时日回府少,婚事的事,我让管家帮你操持。」
苏云淮站起身子,交代了一句就大步出府,看起来真的很急的样子。
苏云洲看着他急匆匆的背影心情好得又喝了一碗粥。
31
婚期临近。
京中开始刮起一股谣言。
说首辅大人假借礼佛之名,在护国寺勾结外戚,意图谋反,谣言空穴来风,在朝中却越传越烈。
弹劾苏云淮的折子流水般送去中清宫,苏云淮回府的时间越来越短。
老夫人回京的前几日,苏云淮被幽禁宫中。
得知消息,我在房中急得团团转,苏云洲却心情大好地指挥着府里的人张灯结彩,挂满红绸。
老夫人回来那日,苏云洲在府门迎接,虚假的情意在入府后被撕开得干净彻底。
「你大哥遭难,你还有心思办婚事?祸事将近,苏家无人可避,你受你大哥庇护多年,难不成良心都被狗吃了?」
老夫人将拐杖在地上敲打出声响,严肃的脸上此刻痛心疾首。
苏云洲却吊儿郎当地摇起了扇子:「母亲这说的什么话?大哥为何庇护我,母亲心知肚明,何必在这装腔作势呢?至于良心,母亲问我之前,应该先摸摸看自己有没有良心,我是母亲一日日教导大的,母亲尚且没有良心,怎么能将我教导得有良心?」
「啪。」
老夫人一巴掌狠狠打上苏云洲的脸,气得浑身颤抖:「逆子!早知你如今这般模样,当初我就该将你送走!」
苏云洲摇着扇子,扇了扇自己挨打的脸颊,邪肆地笑笑:「母亲老了,老了就不该再抛头露面,来人,将老夫人送回去休息,以后没事,不必出来了。」
苏家一日间变了天。
老夫人被囚禁,苏云淮没了消息,苏云洲俨然一人独大,他仍旧一日出府一次,雷打不动。
大概因为我近来听话,苏云洲对我并不防备,也或者是,他自负,认为万无一失,并没把我放在眼中,倒是方便了我。
他命人一日只给老夫人送一次饭,我便隔几个时辰偷偷将饭放到老夫人窗下。
老夫人跪坐在佛堂一刻不停地念经,她担心苏云淮,却也没让自己拖后腿,哪怕不想吃,也会让自己尽量多吃一些。
「老夫人,大人不会有事的,你信我。」
32
大婚的前一日。
苏云洲又出了府。
我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七拐八拐找到一处院子。
入夜,苏云洲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在子时将尽时,进了那处院子。
女子对镜梳妆,身前的肚子已经有五六个月的模样,身段、容貌都与我极为相似。
池颐笙是我的妹妹,虽不是一个娘亲所生,却从小容貌相像,所以我爹才不让我以脸示人,为的便是将来能有一日,危难之际,池颐笙能以假乱真换我一命。
可唯一不同的是,池颐笙脸颊上有一处红痣,而我没有。
「姐姐,你看现在我们像吗?」
幽暗的月光下,池颐笙回身,脸颊上自上而下的伤疤将最后一抹不同抹杀得干干净净。
「他这样对你,你还愿意为他去死?」
池颐笙抚了抚伤疤,口气平静。
「姐姐,我比你差多少呢?爹为何永远只护着你?回到涿郡第一件事就是送你去安全的地方,得知你跑不了了,也要想方设法拿别人换你,我独自在教坊被那些油腻的高官凌辱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恨他吗?云洲是唯一不嫌弃我的人,他救了我,替我杀了教坊里欺辱我的人,带我离开,给了我安稳的时光。我明白他的恨,我愿意帮他,因为我和他是一样的人,都是被选择抛弃的那一个。」
「颐笙,我从未抛弃你,这些年我从未放弃过救你,赶去涿郡得知你死了,我亦是生不如死,你是我的妹妹,血浓于水,只要我不死,就不会丢下你。」
池颐笙苍白的唇染上了鲜艳的唇脂,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风轻轻扬起她的长发,她笑得凄惨:「可太晚了。姐姐,你好好活着。云洲不是坏人,他只是受过太多伤害、遇到太多不公,他只是很希望老天能对他公平一点。」
池颐笙站起身子,走到窗前:「姐姐,从这一刻起,我不恨你了,缺爱的人,要的从来不是报复的结果,只是想得知同样被爱。姐姐,你替我照顾好云洲。」
33
大婚当日很热闹。
苏云洲这边骑着红马娶了亲,另一边,也有一女子被带入了宫。
苏云淮已经是强弩之末,勾结外戚,再加个私藏罪臣之后的罪名。
即便勾结外戚证据不足,可若坐实包庇罪名,这些早就暗中勾结的朝臣也会将罪名狠狠坐实。
不出意外,今日他死期将至。
「太医,过去看看,是不是你在苏府诊治的女子。」
太医走过来的时候,苏云淮也看了过来,他的眸子冷漠,没有一丝感情。
太医取下我脸上的面纱,苏云淮的瞳孔猛缩,脸上尽是不敢置信。
「回皇上,正是这位姑娘。」
我看向宝座上的皇上,四十多岁的猥琐老男人在看到我面容的时候,满脸尽是毫不掩饰的惊艳。
「说,你到底是什么身份。如实回答,朕饶你一命。」
我露出惶恐的神情,娇滴滴道:「当真?」
狗皇帝笑了笑:「君无戏言!」
「可人太多,我害怕,我只说给皇上听行吗?」
狗皇帝激动地搓搓手,冲我招手:「那你上来。」
我妩媚一笑,扭着腰走了上去,狗皇帝的眼睛一直在我身上打转。
走到他身前两步的时候,我冲他勾了个媚眼,电光石火间飞起跃到他身后,手中的匕首已经横在他的脖间。
这一变故来得快,以至于整个大殿上的朝臣都愣了愣,过了片刻,才开始跟疯了一般喊「刺客」,只有苏云淮静静看着我,一言不发。
「都站在原地,侍卫进殿,狗皇帝必死无疑。」
我冷冷开口,所有人都静下来。
「皇上不是想知道我是谁吗?我告诉你们,我是池家嫡女池虞希。就是那个因酒后失言被皇上抄了满门的池家。」
皇上挣了挣,发现根本挣脱不了,这才知道害怕。
没人知道,我自幼习武,练得一身好武艺,所以我比一般女子身子好许多,当年才能在河中央将比我高了两头的苏云洲拖上来。
「你想做什么?」
我扫了一眼众臣,匕首划破了他的脖子:「我要皇上今日当着众人的面,说句实话,我爹到底犯了什么过错才被抄家。」
皇上身子一顿,支吾道:「他酒后妄议皇家,其罪当诛,朕免他一死,已是仁慈!」
「皇上,说实话!我的匕首听不得假话。」
我的匕首又进一寸,狗皇帝疼得惊呼出声,大臣们紧张不已。
只有苏云淮,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似是想将我看进心里。
「你这贼女,朕当初该将你们池家千刀万剐。」
我讽刺地笑笑,一只手狠狠掐住他的肩胛骨:「皇上还是快些说实话吧,否则,你真的会被千刀万剐,我一无所有,拉着皇上陪葬,稳赚不赔。」
狗皇帝疼得倒吸气:「他……他……」
狗皇帝支吾半天也说不出口。
「看来皇上也知道自己做的事不光彩,说不出口,那我就好心替皇上说吧。」
大殿上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在等下文。
我笑了笑:「诸位大人可能不知,我爹当年到底为何突然离京,离京后就被抄了家,男子流放,女子充入官妓。为什么呢?」
我冷冷看了一眼皇帝:「因为我爹发现当今圣上与当今太后在佛堂假借礼佛之名,实则苟且厮混。太后可是圣上亲母啊。我爹是谏议大臣,他向皇上谏言,应当将太后送出宫门,及时止错,他有错吗?他不过是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就被这个贪图女色的昏君流放关外,举家遭难。诸位大臣,效忠这等昏君,你们怕吗?你们不怕哪一日,这等灾祸就落在你们自己头上?」
此话一出,狗皇帝脸色苍白,大臣们议论纷纷。
「大人们不信啊,那让皇上说,是与不是?」
我的匕首又进一寸,狗皇帝怕死,尿了裤子:「是,是……快把刀收回去!」
我勾唇笑了笑,看向苏云淮:「首辅大人,你看清你效忠之人的为人了吗?用你的时候,将你捧上高位,你功高震主,他就得想法子将你斩草除根。」
苏云淮脸色变了变,所有大臣都注视着我,没人注意苏云淮手上的动作。
「我是在苏府待过些日子,可包庇我的人不是苏云淮,他并不知道我的身份,是我为求一处安身之地主动勾引了他。至于护国寺会见外戚,不巧,我勾引首辅大人的地方就是护国寺,不知,我算哪门子外戚?」
朝中大臣也不都是虚伪之辈,也有忠义之士。
「池姑娘,既然事情真相大白,我等自会为首辅大人和姑娘讨个公道,还请姑娘手下留情。」
「是是是……你放了朕,朕允你爹回朝!苏云淮的事,也就此作罢!」
「皇上何必骗我呢?在流放路上刺杀我爹的人还是皇上派的呢。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人已死,皇上,偿命吧!」
他该说的话都说了,我也不再犹豫,刀子插进脖子,又被猛地拔出,血溅了我一身。
侍卫倾巢出动,瞬间包围了我,我以为我会被乱箭诛杀,想来是首辅大人的动作救了我。
被压进大牢之前,我看到了宫门口策马而立的苏云洲,他身上的红很耀眼,眼底却一片悲凉。
我用口型对他说照顾颐笙,便再也没回头。
这世间,固然有许多人生来就受了亏欠,可能在来日遇到一个真心爱他的人,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补偿?
34
我在牢里待了半个月。
牢头说新帝登基,不宜见血,死刑还要等一等。
可好在我的伙食还不错,我便心安理得地住着。
登基的是皇后嫡子,苏云淮是他的帝师,也是他暗中一直扶持的皇子。
我知道苏云淮并没有坐以待毙,那一日,即便我不杀皇上,皇上也活不了,包括颐笙。
我戴着面纱入殿时,苏云淮的眼神是冷漠的,说明他早就知道有这么一个指认他的女人今日入宫。
我也是习武之人,入殿时,我便感觉到了梁上待命的暗卫,如果出现的是颐笙,苏云淮会毫不犹豫地命人当庭诛杀她。
我们冷冽的首辅大人,从不是靠被人拿捏登上的高位,他的心啊,其实冷得像颗石头。
对我,他算是仁至义尽了。
不难想象,苏云洲的计划从来就没有成功的可能,因为他不如苏云淮狠。
置身绝境,苏云淮会化身为狼,撕碎对他有威胁的人,哪怕这个人是皇上。
可苏云洲却选择了依附皇上,他靠卖哥在皇上那里换了个平安,却不知道,皇上那样的人,若真让他得手,为了将事情彻底掩盖,必定对他杀而诛之。
因为太了解皇上卸磨杀驴的秉性,所以那一日,我毫不犹豫地杀了他,只有新帝登基,我才有一线生机,苏云淮也会绝地逢生。
既然他该死,我便顺手帮大人一把。
又过了半个月,一群狱卒走了进来,打开牢门。
「今日斩首,姑娘请吧。」
临走之前,我还是有些遗憾。
大人就一点不想见见我吗?
他不想我吗?其实我还挺想他,早知道最后见不到他,那日喂他药时,该趁他虚弱狠狠亲亲他,最起码此生不留遗憾。
我被蒙上头带上一辆四周都是木头的囚车。
经过熙熙攘攘的闹市,听到四周的百姓议论纷纷,只是我被蒙着脸,看不到他们的神情。
走了大概有半个多时辰,有人打开了囚车。
「姑娘,下来吧。」
我扶着木头走下车,有人揭下我的头套。
日光强烈,晃得我好一会没有睁开眼睛。
待睁开眼时,四周除了眼前人,已经没有其他人。
「我怎么在这?」
苏云淮一身深绯色官服, 气势凛然。
淡薄的晨光洒在他的眉眼间,像揉碎了的云雾,周身萦绕着谪仙般的疏冷缥缈。
「换人的戏码你不都经历好几次了, 还不习惯?」
我咬了咬唇, 看着他一身华服, 再看自己一身囚衣,顿时自卑不已。
「这次我换成了谁?」
苏云淮侧目看我, 握紧我的手:「换首辅夫人,好不好?」
我笑了笑, 管他自卑不自卑呢,我一把扑过去狠狠抱住他,吻得天昏地暗。
「大人,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苏云淮「嗯」一声:「你杀人的时候挺利落的。」
「我是说大人有什么情话要对我说。」
苏云淮「嗯」一声:「你之前抛弃了我, 我还不曾原谅你, 没情话对你说。」
我闻言,伏低做小,拿出嫲嫲教的看家本事,跟条水蛇似的缠上去:「大人明知我情非得已,还不愿意原谅我吗?」
苏云淮闷哼一声, 一把握住我的腰身,眼神晦暗:「那你求我,我就原谅你。」
我刚想求他,就被他抱上马车,只听他低声道:「等会再求……」
海棠铺绣, 梨花飘雪,我在山野间寻回了爱人。
苏云洲也带了颐笙离京,老夫人继续日日佛堂念经。
我在护国寺见到了苏云淮的执念——是供奉了多年的苏云洲母亲的牌位。
苏云洲的母亲的确是被暗害,可暗害她的人不是老夫人,而是苏云洲的亲生父亲, 他的父亲从未想过要他这个孩子,因为他的母亲是个低贱的舞姬。
在男尊女卑的社会,女子本就低贱, 更何况身在风尘, 一时的男欢女爱根本不足以她在苏府站稳脚跟。
苏云洲出生后,他的父亲便打算将他送去寺庙, 终生不识,是苏云淮的母亲心善,留下了他。
当一切真相大白, 苏云洲了了执念, 再也不愿待在苏家,临行前,他跪在佛堂外给老夫人磕了三个头,又珍而重之地对苏云淮和我道了歉。
冰冷的首辅大人,其实是个很疼爱弟弟的人,他早就发现了苏云洲背后的推波助澜, 便顺势演了一场无力回天的戏码,目的就是让太子登基,他早就看不惯昏庸无道的皇上。
颐笙也如愿嫁给了她的如意郎君,不久后顺利生下了一个漂亮的男婴, 母子二人终于弥补了他缺失的爱,代替他曾经的缺憾好生爱他。
人生总有缺憾,可总有人会披荆斩棘为你求一个圆满。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