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节 平芜尽处

  成亲当天,喜堂之上。

  我的未婚夫却毫无征兆地一把掀起我头上的喜帕,看我的目光里带着挣扎和愧疚,语气却是异常的坚定。

  「宁蘅,我不能娶你,我喜欢的是宁二小姐。」

  我沉默了一会,接过滑落手中的喜帕,扔给一旁眉眼含笑的男人:

  「看你笑得这么喜庆,新郎官要不换你来?」

  男人接过喜帕,笑得一脸欠揍。

  「我来就我来,省得我一会当众抢亲惹你不高兴。」

  1

  宁二小姐,宁惜,我嫡亲的妹妹。

  我看着陆昭俊秀的脸,声音比我想象中的平静:「订婚前为何不说?」

  陆昭涨红了脸,看我的眼神中带着闪躲。

  我越过他,看向不远处女宾席上泫然欲泣楚楚动人的宁惜,语气中带了几分了然。

  「所以你是在跟我订婚后,趁我出征时跟她勾搭上的?」

  话音一落,满堂哗然。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似乎从一片惊讶声中听到了一声闷笑。

  或许是没料到我这么直白地当着众宾客的面把事情真相捅出来,陆昭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

  不远处的宁惜也顿时摇摇欲坠,险些站不住的样子。

  父亲和大哥端坐着,没有说话,母亲护着宁惜,看向我的目光带着强烈的排斥和恨意。

  陆家的长辈有想要上前劝说的,但是看向高台之上,不知顾忌着什么,脚步踌躇,一时都不敢上前。

  众宾客更是聚在一处看向这边,一脸吃到大瓜的表情。

  陆昭站了一会,发现竟没有一个人上前来帮他说话,只好沉下声音对我说:

  「宁蘅,我知道你恨我,但是宁二小姐到底是你亲妹妹,你不该说这种话来折辱她。

  「今日退婚一事,错都在我,宁将军要如何处置,陆昭悉数承担!」

  陆昭说完后躬身向我行礼,一派的君子作风。

  这副装模作样的举动,竟也引得在场几人偷偷赞了一句「大丈夫」。

  呵,狗屁的大丈夫!

  我低头看着在我面前躬身的陆昭,一字一句地问他:

  「一边与我缔结婚约,一边与他人暗通款曲,此为不忠,你可认?」

  陆昭的身子瞬间僵硬,一个「认」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明明有时间在成亲之前过府商议此事,却偏偏选在了今日将事情说出来,置父母亲长的颜面于不顾,视将军府于无物,此为不孝不仁不义,你可认?」

  陆昭再说不出话来,他的身子摇摇欲坠,险些要站不住,额前的冷汗滑落,脸色愈加惨白。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四座大山砸下来,几乎算是断绝了陆昭今后入仕的路了。

  可我要做的,远不止这点。

  2

  陆昭当然不敢直接承认,只好拼命为自己找理由。

  我抬眼扫去,发现宁惜不知什么时候偷偷溜走了,只留下脸色青白交接的母亲一脸怨气地看着我。

  半晌,我听到陆昭颤着声音强装镇定地为自己辩解:

  「宁将军回京后,宁安王府每日宾客不绝,陆某几次上门,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适逢有些琐事要处理,这才拖延下来……」

  呵,我在心里冷笑,在宁安王府里碰上几个宾客不是好时机,如今大半个京城的贵客都来了就是好时机了?

  琐事?

  原来他们陆家定下一任家主都算是琐事啊?

  真有意思。

  我转身,朝着高堂处走了两步,目光落在架在桌上的那把尚方宝剑,背身继续问他:

  「那你可知,若今日我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子,被你这般当众折辱,回去后受不住,多半是会自裁了结,这点,你认不认?」

  良久,我才听到身后传来低低地一句:

  「抱歉。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还挺有志气,如果忽略掉他声音里的几分颤抖的话。

  「昭儿!」陆昭的母亲听到他这句话到底是绷不住了,忍不住轻呼出声,只是看我的目光里满是惊慌和忌惮。

  这声轻呼很快被人按下。

  我抚平喜服的衣摆,声音浅淡:「放心,我不取你性命,我只要你还我一样东西即可。」

  陆昭似乎是没想到我这么好说话,愣了一瞬,随即连忙应道:「谢宁将军成全,宁将军想要什么,但凡陆昭有的,必定双手奉上!」

  「用不着双手,一只手就够了。」我声音低低地回应他。

  下一秒,在陆昭疑惑地抬头时,我迅速地抽出供奉在高台的尚方宝剑。

  寒光凛冽间,我对上陆昭一瞬间变得惊恐的目光,扬剑一挥。

  时刻注意这边动向的宾客中,有人发出惊恐的呼声,人群骚动,有女客当场被吓得哭出声来。

  随着陆昭一声惨叫,捂着手痛苦倒下,一根套着玉扳指的手指被我接住。

  我将切口平整还渗着血的断指扔到陆昭身前,手指摸索着那枚带血的玉扳指。

  迎着众人惊恐的目光,我忍不住笑了。

  这枚玉扳指有点来头。

  拥有这枚玉扳指的人,才是陆家下一任家主的命定人。

  而这枚玉扳指,还是我替陆家从皇帝老头那里讨来的。

  当年我拼着满身军功为陆家换了一个保全的机会,如今只是要了陆昭一根手指。

  算来算去,到底还是我亏了。

  不过没关系,我后面会慢慢讨回来的。

  3

  陆家当年因为犯了皇帝的禁忌差点被满门抄斩,抄家当日,正巧我班师进京。

  陆家少奶奶抱着幼儿,被查抄的官兵粗鲁地推出大门,正好跌落在我的马前。

  我与陆家少奶奶赵锦书算是旧相识。

  当年她未出阁前被山匪绑走,还是我把她救出来的。

  赵锦书抬头看到是我,立马爬起来抱着孩子跪在我马前,声声泣泪求我救救她,救救她的孩子。

  面圣的时间紧迫,我没时间逗留听她哭诉,只留下几个下属,让他们看着点,别让查抄的官兵对女人小孩动粗。

  交代完后便策马奔向皇宫。

  我这次征战回来,立的功不小,本来打算好好坑皇帝老头一把,结果连说了好几个要求都被否了,气得我抱臂坐在太师椅上:「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您当初骗我去前线打仗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皇帝老头穿着一身银绣暗云纹道袍,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胡子,咳了两声,心虚地扬声道:「你再说一个,这次朕肯定答应!」

  我扬眉看了他一眼,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刚才进京我看见陆家被抄了,陆家是犯了什么事惹得您这么大怒气?」

  说到这个,皇帝老头来劲了,语气里还有着压不住的怒气:「陆昀竟敢对国师不敬,朕抄他家都算便宜他了!」

  我听了半晌没说话,想到皇帝这几年越发沉迷玄黄之术,每天都要吃各种据说能「延年益寿」的灵丹,如今更是奉国师如神明。

  朝中大臣私下的一句埋怨,竟也成为了皇帝上纲上线抄家的理由。

  我意识到陆家这件事有点棘手。

  但我这个人向来不会拐弯抹角,心里想到什么,干脆就问了出来:

  「那您看,我拿这次的军功换陆家一条生路够不够格?」

  皇帝老头愣了一下,看向我的眼睛瞪得滴溜圆,半晌,才憋出一句:「你又看上陆家哪个小子了?」

  「……」

  我在您眼里到底是个什么荒唐形象啊?

  4

  陆家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我到底还是从皇帝手里为陆家讨回了一条生路。

  代价就是这次的军功加上一车我从西南扛回来,还没来得及吃的大火腿。

  不能想,一想就心痛到难以复加!

  5

  临走前,皇帝老头欲言又止地看着我,像是在对我的眼光感到很是无语。

  半晌扔给我一个玉扳指:

  「你也老大不小了,宁毅管不住你,那个老匹夫又不知道躲哪个山头逍遥了,你既然遇上喜欢的了,早早定下来也可以。

  「我听说陆家那个二小子还不错,有点才名,如今陆家抄家了没权没势的,你嫁过去应该不会受委屈。

  「这个玉扳指是陆家的家主扳指,你一个将军,怎么也不好真的嫁一介白衣。」

  皇帝老头关切的声音里藏着一声叹息。

  我听出来了。

  我接过扳指,朝皇帝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这才迈步出去。

  6

  陆昭很快被人带下去。

  我看着陆府中人以及在座宾客惊慌紧张的模样,将手中的喜帕扔给了一旁眉眼含笑,满脸写着看好戏的男人:

  「看你笑得这么喜庆,新郎官要不换你来?」

  陆浔接过喜帕,招摇的桃花眼染上一抹笑意:「我来就我来,省得我一会儿当众抢亲再惹你生气。」

  谁曾想,陆浔还没说话,他爹先一步替他拒绝了。

  「荒唐!这里是容你插嘴的地方吗?」

  陆浔仍笑着,只是这会子笑意已不达眼,泛着丝丝冷意。

  陆慎先替陆浔拒绝,不是因为爱子心切。

  而是因为——

  我嫁给谁,谁便是陆家下一任家主。

  而陆浔是外室子,连庶子都算不上,陆家人怎么能甘心把家主的位子给他?

  可我打小就是个浑不懔的,吃软不吃硬。

  如果跟我好生商量,我或许还会退让一二,但现在看来,陆家好像并没有这般觉悟。

  我拿喜服的袖摆擦拭着剑身,并不去看陆慎先,声音冷淡:「陆大人这是舍不得了?」

  陆慎先不说话了,冷汗顺着额头滑落,半晌才嗫喏着开口:「不敢,只是我这三子素来愚笨,怕不能入宁将军的眼。」

  陆慎先这话说得确实不那么客气。

  可我打探到的事实,好像并不像他口中说的那样。

  余光看见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笑意淡去,我摩挲了一下手中的玉扳指。

  陆浔,替人做嫁衣的滋味不好受吧?

  这次我帮了你,你该拿什么来交换呢。

  我将剑放回高台,下一秒将玉扳指扔进陆浔的怀里,清楚地看到陆家人一瞬间的神情遽变:

  「愚不愚笨不重要,听话就够了。」

  7

  婚礼上的血光冲淡了喜庆的氛围,留下的宾客个个惨白着脸,连笑都挤得艰难。

  我却一点也没有搞砸自己婚礼的自觉,直接让司仪进行最后一个步骤。

  「送入洞房……」

  陆浔没有留下陪宾客,反而取代了小桃的位置,走在一旁扶住我的手臂,惹得小桃敢怒不敢言。

  我心里却觉得他多此一举。

  我不是京城那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贵女。

  重逾百斤的斧钺钩叉,铜鞍铁甲我常年把玩,喜服的这点子重量,我还真没看在眼里。

  可看着陆浔一边扶着我,一边偷偷帮我提着精美却累赘的衣摆的样子,拒绝的话也不太好说出口了。

  索性就由他。

  进入喜房的第一件事,我就开始脱衣服。

  听到身后碰到桌椅,慌张关门的声音,我诧异地回头望去。

  却看到陆浔一张清隽的脸上布满红云,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说话也没了刚才自若的模样。

  「天……天还没黑,也不用……不用这么着急吧?」

  「怎么不着急?再晚就来不及了。」

  我心里想着事,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句话里的歧义。

  直到我脱得只剩里衣,准备去拿早先让人放在新房衣橱里的衣服时,才看到陆浔不知什么时候也脱了衣服。

  腰带落在地上,直䄌散开,倒更衬得他身长肩阔,平添几分风流意味。

  更别说他现在脸上红云未褪,修长白皙的手指抓着衣领,不小心对上我的目光还会下意识躲开,让人恨不得立马抓着他做点什么。

  一瞬间,我感觉自己不是在喜房,而是身处某些不可描述的犯罪现场。

  我摇头晃掉脑子里那些不合时宜的想法,凝声问他:

  「你脱衣服干什么?」

  陆浔被问蒙了,一脸诧异地看着我,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不用脱衣服吗?」

  「……」

  8

  按理说,我一个有着赫赫军功的将军,怎么也不至于嫁给一个险些被抄家,身上也没有一官半职的白衣。

  可真实情况却是,目前来说的确没有比陆家更合适我的了。

  我虽是宁国公嫡女,可我三岁那年走失,十五岁才被找回来。

  中间那十年,我一直在山头当土匪。

  一次下山劫富济贫时,劫到了十年没见的亲爹宁国公身上,这才被他认出来,带我来了京城。

  我也不知我这算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

  虽然从占山为王的女土匪,一跃成为了京城贵女,但是我的从业经历到底是没有瞒过京城那些人的耳目。

  一夕之间,「宁国公嫡女当过土匪,在山上和一群男人同吃同住了十年」的消息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

  关于这点我想澄清。

  我虽然在山上当女土匪,但是山上又不只有我一个女子。

  做饼的吴婆,磨刀的宋姨,百步穿杨的杨家婶婶,还有爱吃毒蘑菇的小玥笙等等等等,大家不都是女子?

  再说了,我好歹叫大当家一声爹爹,凭这身份混个独院绰绰有余,哪里用得着和别人挤大通铺?

  可是没人听我解释。

  甚至还有以前在清远县附近被劫过道的,不管是不是我劫的,都一并算在了我头上。

  甚至还有拖家带口找上门来哭诉的。

  我听着他们红口白牙的污蔑,一时气不过,便要上前理论,却被一旁的王府侍卫扣住,不许我上前。

  宁国公却在一边对那些找上门来的人家道:

  「是王府教女不严,今日便给众人一个交代!」

  话音刚落,我便被侍卫死死扣住臂膀,狠踢膝弯跪在地上,随即沉重的木杖一下一下地落在我身上。

  木杖落在身上,彻底将我打清醒了。

  原来当日特意召来的满院侍卫,不是为了保护我,而是为了逼我就范。

  而真正让我对这家人死心,却是在两日后的家宴。

  9

  国公府看着高门显贵,实则内里早就开始败落。

  上上任宁国公也算是开国功臣了,凭借一身孤勇和胆识,押中了先帝,跻身京城四大世家之一,煊赫一时。

  只不过所有的荣光仅仅止步于老爷子的离世。

  自那以后,宁国公府彻底败落。

  到今日,宁国公嫡长子已行冠礼三年有余,却还迟迟等不到册封世子的册礼下来。

  宁国公府彻底沦为整个京城的笑话。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皇帝打算拿京城的世家开刀了,有远见的世家已经开始给自己找后路。

  拿钱消灾,退位让权,向皇帝低头。

  可偏偏有那脑子蠢的,看不懂朝堂局势,巴巴去接别人丢出去的烫手山芋。

  拿一个没有任何感情的女儿,去换自己的锦绣前程,对宁国公而言,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可谁知,他自认为最稳妥的事,偏偏就出了变数。

  10

  我背着小玥笙踏进前厅时,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声音暂歇。

  宁国公喝多了,满脸潮红,丝毫没注意到厅外下人脸上的惊慌焦急,反而指着旁边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对我说:「蘅儿,你来得正好,爹给你找了一门好亲事。」

  「亲事?」

  「正是,胡侍郎才气过人,又深得圣宠,能嫁进胡府是你的福气,还不过来见过胡侍郎?」

  我目光落在主位下方,明显已经喝醉了的大哥宁景身上:「正巧,我也有件亲事要处理。」

  宁国公皱眉,看了眼神色明显不虞的胡侍郎一眼,随即朝我大喝道:「年纪轻轻不知廉耻,没有长辈安排,你哪里来的亲事?」

  我扶稳了背上的小玥笙,脚下的动作却不停:

  「大义灭亲之事。」

  11

  府中的动静惊扰了巡逻兵,我赤手空拳又死护住背上的小玥笙,难敌百人,最终被扣押入狱。

  我受伤惨重,宁景也没好过到哪去,脐下三寸被我一刀斩断,当场疼得昏死过去。

  宁国公府的丑闻到底也没兜住。

  宁国公拿女儿换前程,宁国公府的公子豢养虐杀幼童,行迹残忍,民愤难平。

  事情传到上面,皇帝震怒,宁国公府上下在宫门外跪了一整夜,散尽家财才保住爵位。

  胡侍郎却明哲保身,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在朝堂上哭诉自己原先并不知晓宁国公的心思,实在冤枉。

  这招确实有用,胡侍郎最后也只是被罚了半年俸禄而已。

  12

  我被狱司像扔破布一样扔进牢中,身上遍布刀伤,血浸透了衣裳,昏昏沉沉中听到关门的狱司嘀咕道:「半只脚踏进阎王殿的人了,也不知道抓来干吗,明天还要费劲扔出去,真是麻烦。」

  13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的小玥笙没有被铁链拴住手脚,甜软的小脸上白白净净,没有青紫和淌不尽的血迹,她抱着最喜欢的碎花小篓,一边往外拿东西,一边问我:

  「阿大,这个能不能吃呀?

  「阿大,这个呢?红红的,胖胖的,一看就好吃!

  「啊……不能啊,好吧阿大,那这个呢?」

  还没等我抱住她回应她,梦里的画面一转,变成她蜷缩在角落,身上缠绕着铁链,看着我细细啜泣:

  「阿大……我好疼啊。

  「……阿大骗人,京城一点也不好玩。」

  14

  我是被吵醒的。

  面前坐着一个白衣宽袍的胖老头,抱着怀里的紫金檀木的盒子唉声叹气:

  「我的龙甲丹呦,我的浑天丹呦,我的玄元丹呦……哎哟……心疼哟……」

  见我醒了,立马换上笑眯眯的胖脸,跟我说他是皇帝,还说我吃了他这么多灵丹,要怎么结账?

  「……」

  这年头,连皇帝都这么抠吗?

  我坐起身,问他:「一个宁国公府够抵吗?」

  胖老头笑眯眯地坐直身子:「原本是够的,但现在可能不够了。」

  我这才知道,宁国公府拿钱消灾,阖府银钱都上交了国库,如今只剩下个空壳空爵位。

  我扶着榻忍痛起身,继续问:,「那宁家父子的项上人头呢?」

  胖老头啧了一声:「那不值钱。」

  15

  我和皇帝做了第一笔交易。

  明面上我赴北地,收拢军权,取北狄首领首级。

  暗地里调查通敌叛国的内奸。

  宁国公府自是内奸之一,只不过暂时不宜动他们,以免惊动背后的人,打草惊蛇。

  我拿着胖老头给的虎符出了宫门。

  先去了城郊杏林,小玥笙和其他被虐杀的幼童都安葬在这里。

  三月杏花六月果,等到杏子成熟了,她应该会很高兴吧?

  16

  北边的日子并不好过,我在那待了三年,和将士同吃同喝,有战时冲在最前头,斩下首级无数,北边的捷报也一封一封传回朝堂,我也终于稳定了军心,一步步建立起自己的心腹。

  而陆昭,就是我在北边救下的。

  医官给他治了伤,他过来向我道谢,翩翩公子,如琢如玉,开口第一句就是:「谢将军救命之恩,陆昭无以为报,只能……」

  他还没说完,我却下意识接了句:「以身相许?」

  我刚反应过来有点尴尬,心里想着该如何找补,却没想到他比我更无所适从,耳尖红得似滴血。

  随即匆忙从怀中掏出玉佩,递到我面前:「……将军若不嫌弃,待得胜回京,十里红妆,定不负卿。」

  青年目光真诚磊落,那一刻,说不动心是假的。

  可谁料,终究还是给别人做了嫁衣。

  17

  陆家早些年在南边,两年前才调到京城,因此并不知晓宁家的那些丑闻。

  陆昭回京后,便交代了自己在北边的境遇,待陆家听闻宁蘅是宁国公府的嫡女后,心思便蠢蠢欲动。

  陆家想要权势倚仗,宁国公府想要钱财过渡,两边一拍即合,婚事竟这般定下了。

  18

  洞房当晚,我脱下喜服,换上便装,便准备出门。

  陆浔眼巴巴地看着我,嘴里嘟囔着:「没天理啊没天理……」

  我有些受不了他可怜的眼神,难得解释了一句:「放心,我是去办正事的……办完就回来。」

  陆浔听闻叹了一口气,起身给我拿了件披风穿上:「更深露重,将军注意身体。」

  男人清润磁性的声音落在耳边,酥酥的,痒痒的。

  给我系披风的手指也不老实,几次蹭过我锁骨,让我差点从清心寡欲蹿到欲火焚心。

  「陆浔,你是故意的吧?」我佯装镇定地问他。

  他却俯下身子,将头轻轻靠在我的肩膀,笑得促狭:「将军慧眼。」

  我定定看了他一眼,然后默默伸手解他的腰带。

  陆浔低低笑了起来,声音缱绻:「将军不是要去办正事吗?」

  我面不红心狂跳,手下的动作却没停,眨眼间,就将陆浔双手缚住,在他惊讶的目光中肆无忌惮地摸了一把他的脸:「乖,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陆浔盯着被缚住的双手,恍然道:「……原来将军喜欢这样的啊。」

  自以为扳回一城的我听到这话差点被门槛绊倒,疾走的步伐都多了几分落荒而逃。

  陆浔……想挺花啊你。

  19

  我回京成亲,北边肯定有人趁机钻空子,我怀中揣着前些日子心腹搜罗来的证据,马不停蹄赶往皇宫。

  结果前脚刚进了养心殿,后脚就被皇帝踹出来了。

  「宁蘅!新婚之夜不干正事你还是人吗?」

  临走前我眼疾手快揣了盘点心。

  皇帝别的不好说,吃食上怪讲究的。

  趁着夜色回府,房间的灯还亮着。

  陆浔靠坐在榻上,已经睡了过去,手腕上却还老老实实绑着腰带。

  这人怎么还是个死脑筋?

  我绑得又不紧,自己解不开,不会叫下人进来?

  我站在他面前,俯下身子给他解开,动作惊醒了他。

  看到是我,陆浔才放松下来,向前靠在我怀里,声音闷闷的:「你回来了呀……」

  这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始乱终弃抛妻弃子的渣男……

  「咦,怎么硬硬的?」

  陆浔疑惑地抬起头,目光盯着我胸前隆起。

  我眉心一跳,深吸一口气,刚想把这厮扔出去,却见他动作自然地从我衣襟口袋里取出用手帕包好的东西。

  我这才反应过来,是刚刚从宫里顺的点心。

  他眉眼带笑,抬头问我:「将军是给我带的吗?」

  他这般欣喜模样,瞬间让我觉得这盘点心实在有点拿不出手。

  只能尴尬地摸摸鼻子,低低「嗯」了一声。

  可我忘了,回来的时候太急,点心易碎,早就不成形了。

  果然,陆浔打开来,原本形状精致的点心碎成了一块块的,毫无食欲。

  我老脸一红,下意识就想把这玩意扔了。

  却见陆浔没有半分嫌弃地捏起一块,放进口中,清隽的脸上浮起笑意:「好吃,将军要尝尝吗?」

  美色在前,我鬼使神差地点了头:「好。」

  陆浔捏起一块点心喂给我,手指却不离开,轻轻点着我的舌尖。

  「甜吗?」

  我没法说话,只能点头。

  御膳房的手艺确实没的说。

  陆浔被我的样子笑到,随即凑了上来:「将军吃的是桂花味,我也想尝尝宫中的桂花糕和民间的有何不同。」

  唇齿相依,桂花的香甜在口中碾开。

  迷迷糊糊躺进喜帐的时候,我还在想,陆浔这厮怎么这么会?

  下一秒……

  「嗯咳……将军可有避火图?」

  「你不会?」

  「……不会。」

  「躺着,我来!」

  「将军!吹灯……」

  「不吹,我想看看你。」

  「……」

  不得不说,在有些事上,男人的悟性是比较高的。

  我征战三年,第一次尝到了溃不成军的滋味。

  20

  我和陆浔成亲后并不住在陆府,而是陆浔随我住进了将军府,给公婆敬茶,自然也是在将军府中。

  第二天早上,陆家那边便着管家来说,我那公婆昨夜感染了风寒,怕冲撞了喜气,今日的敬茶就先免了,希望我不要追究。

  我很大度地摆了摆手,顺带「关心」了一下陆昭的手接得怎么样了?

  管家脸色煞白,擦了擦额头的虚汗,勉强道:「接……接好了,多谢将军关心。」

  「是吗?」我语气中带着可惜,暗忖看来昨天还是没发挥好。

  到底没为难传口信的人,摆摆手,让人回去了。

  嘴边被递了个荔枝,我下意识咬了一口,耳边却幽幽传来一道声音:「看来是我昨晚做得不够好,让将军还有精力关心其他人……」

  我差点被那口荔枝肉噎着,连忙起身哄他,解释道:「不不不,你做得够好了,我刚刚那不是关心,是询问死者伤情,你听错了。」

  「是吗?可是昨日那本避火图上,我还有好几处不太懂,想跟将军请教一下?」

  陆浔边说,边用手指勾缠着我腰上的系带,眼睛却湿漉漉地看着我。

  这谁顶得住啊?

  我吞了吞口水,努力维持着意识清醒,勉强劝诫:「其实有些事,一知半解也无伤大雅……」

  我话没说完,就被堵住了嘴,陆浔柔软的唇瓣摩挲着我的,声音里带着蛊意:「将军抱紧了……」

  转身便抱着我朝屋内走去,今晨刚换好的锦被又被扯得凌乱。

  我迷迷糊糊间想,这两天最累的,除了我,大概就是浣衣的丫鬟了。

  该说不说,工钱该往上提一提了。

  21

  我和陆浔在将军府中厮混这几日,外面的传言甚嚣尘上。

  「宁将军是被圣上厌弃了吧,这都禁足几日了?」

  准确地说,应该是将军府不接外客的第五日。

  「听说大婚第二天,宫中就派人来监视将军府,看来将军府离失势不远了。」

  是是是,派了十个御膳房厨子来,每天换着花样做饭,失势先不说,撑死指日可待。

  「呵,女子为官本就违背纲常伦理,更别说此人还不孝不悌,连父母兄姊都不顾,现今落到这种地步也是罪有应得。」

  听到我被诋毁,宁惜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仍做难过状:「宁将军位高权重,便是父母亲人,也不好说什么的。」

  一点捕风捉影的事,眨眼间弄得京城皆知,很难不说背后没有人在推波助澜。

  他们越急,便越想证明什么,也就越容易露出马脚。

  朝中已下狱好几人,罪名牵扯出陈年旧案,一时间人人自危。

  而此时,边关告急,北狄连夺三城,这说明背后那人终究是坐不住了。

  我主动请缨,连夜赶往北地。

  从宫中出来,我本打算悄悄走,却在城门处看见一道颀长身影。

  我勒马停下,陆浔走到我马前,抬手将平安符放进我怀里:

  「听人说白马寺的平安符最是灵验,第一次求的人,更容易被佛祖看见心意。

  「将军可要收好,我等将军一起还愿。」

  不知为何,我突然有些眼热,竟不敢回他只言片语。

  背后那人被激怒,此行必定十分凶险,连我自己都不敢保证能否回来。

  从宫中出来后,我向圣上求了一封和离书,此刻应该被放在了他的案头。

  等他看到,大抵能明白我的意思。

  看我没有回应,陆浔掩下眼中的失落,退开一步,冲着我打马疾驰的身影道:「祝将军旗开得胜,一路顺风!」

  22

  我料想得不错,这一路上埋伏不断,随行的侍卫损失过半,才终于到达军营。

  和北狄的这场仗打得很艰难。

  他们仿佛提前知道了我军布局,几处薄弱点接连被击破,一时军中士气低迷。

  再加上寒冬即将来临,北狄需要足够的粮食和冬衣,便对边境几城频繁侵扰,烧杀抢掠。

  城中难民日渐增多,将士们不忍孩童们挨饿受冻,便将自己的口粮棉衣分出去一些。

  城中设置了临时救济点,但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军中粮草日渐告急,朝廷早就该送来的辎重也迟迟未到。

  身边的将士从一日两顿饭到一日一顿饭,却无一人有怨言,连块干硬的饼子都要互相推让着。

  今夜,是最后一战。

  我军将士,宁肯热血洒沙场,也不该因小人背刺,活活饿死城中!

  整军待发之际,身后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欣喜欲泣的干哑嗓音:「将军!粮草到了,粮草到了!」

  我猛地抬头看去,那人风尘仆仆却难掩风华。

  陆浔!

  是陆浔来了!

  23

  我呆呆地被陆浔牵进营帐,半天没反应过来怎么是他来送粮草辎重?

  我刚在案前坐下,陆浔便不知从哪里拿来食盒,顷刻间,喷香的饭菜便摆在我面前。

  我肚子一阵咕噜,想吃,但看着陆浔黑沉的脸又不敢动筷。

  陆浔看我迟迟未动筷,冷哼一声:「看来我这下堂夫的饭菜不合宁将军胃口?」

  我眉心狠狠一跳,着实是被那三个字刺激到了,尴尬得连笑都不敢扯,生怕又激怒这祖宗。

  立马拿起筷子乖乖吃饭。

  刚经历过缺粮的日子,我一点饭菜也不敢剩。

  陆浔准备的饭菜量足,我吃不完,又不舍得放下筷子。

  陆浔看我吃得差不多了,直接抽走我的筷子,拿过我的碗,一点也没嫌弃,直接把剩下的菜一扫而光。

  我那句「我放着明天再吃」,硬生生又咽回了肚子里。

  我有种预感,这话如果说出来,陆浔宁愿冒着被杀的风险,也要追着砍我二里地。

  思及此,我低低叹了口气,难哄哟……

  24

  陆浔这次来,带来了一个消息。

  北地频频失利的消息传到京城,已经引起一些人不满,我那便宜爹更是主动请缨,前来支援。

  可到底是来支援,还是趁机夺兵权,个人心中都清楚得很。

  陆浔一边收拾食盒,一边道:「算算时间,这两天应该就快到了。」

  我却目露喜色:「宁国公平日里最是骄奢,他这次来,肯定带了不少好东西!」

  陆浔绷了许久的脸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意有所指地看向我:「听说舞姬都带了十个,到时候宁将军可有得受用了。」

  我尴尬一笑,连忙摆手:「可不敢可不敢……」

  25

  两日后,宁国公带着五千兵力如约而来,却没想到迎接他的是座空城。

  早在前一日,我便和几个将领制定了作战策略。

  疏散城中百姓去安全地界。

  全军主动出击,攻其不备。

  北狄大军被打散,定会有一部分来袭城。

  我这人有一点好,就是从不吃独食,那点零散的北狄千骑,就留给我那便宜爹爹当做舟车劳顿的军功吧。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宁国公看见骑马杀来的零散敌军,竟扭头弃城奔逃。

  唉,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

  26

  这一战,彻底将北狄打怕了。

  首领首级被斩于马下,北狄甘愿称臣,主动上交了降书和勾结的大魏官员名单。

  朝中逆党被尽数揪出, 涉事者皆被抄斩。

  宁景勾结乱党扣押军粮,宁毅弃城奔逃,父子俩双双入狱, 等待秋后问斩。

  往后十年, 边境再无战火和流离失所。

  27

  回京途中, 陆浔说什么也不肯和我住同一间房。

  「请将军自重。」

  「将军不重。」

  「草民糟糠之身,哪里敢和宁将军同舍?」

  我连哄带劝无法后, 直接一挥手,动作麻利地抽走陆浔的腰带, 将人捆了个结实,直截了当地将人绑进了我的房间。

  陆浔脸更黑了:「宁将军这番行径,倒是将北狄学了个十成十。」

  我反对:「你怎么还骂人呢?我这充其量算是干回老本行!」

  我伸手,陆浔挣扎。

  动作间碰到某处, 我疼得「嘶」了一声。

  陆浔立马停下了动作, 脸色煞白,目光紧张地看着我:「你受伤了?伤到哪了?疼吗?我看看……」

  我心头一软,从胸前衣襟拿出那枚平安符,放在他掌心,额头轻轻抵着他的:「没受伤, 平安符帮我挡了一箭。」

  我对上陆浔清润微红的目光,低低呢喃了一句:「我来找你还愿了。」

  声音消失在唇齿之间,这次轮到我来试试新花样了。

  动情前一刻,陆浔捏住我的手腕,目光潋滟, 面色绯红,眉头却皱得紧紧的,嗓音沙哑:「那封和离书……」

  这旧账可不兴翻啊!

  我直接低头堵住他的嘴:「我没落款,不算!」

  28

  回京述职后,我和陆浔去了趟清远县。

  山寨变成了村落, 熟悉的房屋换了新主人。

  仔细走过一遍,房屋桌椅没有刀剑痕迹。

  能看出是匆匆搬走的。

  我知道大爹爹的意思。

  他不想和朝廷打交道,因此宁愿舍弃经营多年的地方, 另寻他处。

  我也知道, 为何在冬日和北狄那场战中,明明军中已经无粮, 好几次却总能在某处发现几袋米粮。

  靠着这些天降之物,大军硬是撑到了粮草辎重到的那天。

  回去的马车上,陆浔把我抱到他的腿上, 问我:「不想去找他们吗?」

  我往后靠进他怀里, 声音低低的:

  「想,但是不能。

  「我知道他们定能过得很好,他们也能看到我过得很好,这便足够了。」

  腰间的手臂收拢了些,陆浔低下头,用脸颊蹭了蹭我的脖颈, 声音轻轻的:「嗯,那将军多疼疼我吧,我永远也不会离开将军。」

  我轻轻应了声,心里想的却是, 陆浔这厮占便宜怎么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这感觉嘛……还不错?

  回京的马车缓缓走着,踏过平芜尽处,终见春山。

   

  - 完 –

  □ 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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