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西域小国的和亲公主,性子古怪,不大正经。
南下千里,嫁给了又穷又断腿的中原小王爷。
新婚夜,他指着残肢自揭其短:「我不缺胳膊,但少腿。」
我乐了:「这不是巧了么?我个矮,配你刚好。」
他举着账本跟我哭穷,说嫁给他要勒紧裤腰带过穷日子。
我笑了,指了指我身后的 108 头陪嫁骆驼。
我说:「放开肚皮吃,肉管饱。」
后来,他做了建国以来第一个断腿皇帝。
登基大典上,他扶着我一步一顿走上高阶,坐上龙椅。
他说,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这皇位,有你一半。
1
十五岁那年,我和众多奇珍异宝被 108 头骆驼驮着,南下中原。
沿着丝绸之路走了数月,终于在初春时节抵达了繁华熙攘的上京城。
奇珍异宝被收归国库,骆驼被寄养在京郊跑马场。
而我,被送进了安闲王赵士瑾的府邸。
当今中原皇帝有三子。
老大赵士雍为皇后嫡子,身份尊贵,母族势大;
老二赵士崇的母妃是宠冠后宫的万贵妃,圣眷最浓;
而老三赵士瑾,母妃不过小小昭仪,生下他便撒手人寰。
坊间戏称他为三无王爷,没钱,没势,没前途。
一年前,赵士瑾摔断了左腿,膝盖以下都没了。
好好的皇子成了瘸子,三无王爷晋级为四无。
据说曾经非他不嫁的定国公独女都打了退堂鼓,其他高门贵女也全没了踪影。
因而才被我这西域蛮荒小国的公主捡了漏。
2
洞房花烛夜那晚,我原是有些愠怒的。
因为我嫁给他,没有三书六聘,也没有十里红妆。
就连我傻乎乎的侍女阿多绮都长吁短叹:「公主从乌孙千里远道而来,连个正经仪式都没有。若是国王王后知道了,该有多伤心啊!」
可这所有愠怒都在我看到赵士瑾的那一刻消弭了。
盖头掀起,我瞧见好看得像天神一样的赵士瑾。
真是皎如玉树临风前,翩若游龙飞鸿天。
他也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看得我以为他要拜倒在我的胡裙下。
可赵士瑾却长叹了一口气:「还这样小……可惜……」
我忙抬头:「我不小啦!转过年我就 16 了,按你们中原的说法我就及笄了!」
他目光更添几分沉痛,低声问:「小公主,你可知及笄是什么意思?」
我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摇摇头。
「女子及笄,男子及冠,便可托良媒拜请父母,合婚嫁娶,绵延子嗣。」
赵士瑾掀开腿上的锦袍,左腿处空空如也。
「小公主,但我身残,实非公主良人。」
他见我一脸懵懂,终于猜到我大约汉话不佳,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顿了顿又说:「我是个废人,此番求娶公主实非我本意。只是为了两国和平,不得不委屈一下你。日后你何时想走,何时便来找我和离,莫要在这不见天日的王府蹉跎你大好光阴。」
这下我听懂了,可下一秒就把头摇得像胡姬手里的拨浪鼓。
「我既嫁了你,便不会再嫁别人。」
说罢,我径自掀开还半挂着的红盖头,端起了合卺酒。
「我娘便是中原人,她说夫妻合卺而饮,交杯与共,日后便可白头偕老。」
不等他回答,我把手绕过他的臂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下轮到他愣住了。
赵士瑾眼神清亮,定定地看着我:「你不怕我对你不好?」
「我是你的妻子,你为什么会对我不好?除非你已经有喜欢的女子了,那么我就回乌孙去,我的父王和哥哥们会养我的。」
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追问:「那你有吗?」
他苦笑着摇头:「我哪里有。」
紧接着他又从怀中抽出账册:「我家底并不丰厚,日后其他王妃贵妇有的金银珠钗、华服绣鞋,你怕是都不能有了。我们要勒紧裤腰带过穷日子。」
我摆摆手表示不在意:「我本就穿不惯你们中原那些里三层外三层的粽子衣服,更别提那些啰啰嗦嗦的配饰了。」
「再说了,我父王给我陪嫁了 108 头骆驼,可值钱了,你日后就放开肚皮吃,敞开荷包花,管够!」
赵士瑾笑出声来,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笑声,低低的,动人心弦。
他甚至笑出了眼泪,好一会儿才问我:「小公主,是要我做吃软饭的男人吗?」
我摆摆手表示无妨:「软饭硬饭随你吃,我喜欢吃羊奶泡饭。大不了以后我们雇两个厨娘好了。」
赵士瑾有一瞬间的怔愣,眼底风云变幻,最终还是接过了合卺酒,仰头喝了下去。
我这才放下心来,也咧开嘴,冲他笑得灿烂。
父王说过,我一笑,就连秀丽无双的阿姆河都要逊色几分。
我看到他喉头微动,不知为何有些羞赧,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赵士瑾拍拍我的手:「日后我就宿在外间书房,有事便唤我。」
说罢便滑着轮椅隐入夜色。
那晚,我躺在榻上辗转反侧,心跳一下快似一下,急切而热烈。
手轻轻抚上被他触碰过的皮肤,仍是滚烫。
3
第二日天没亮我就起来了。
兴冲冲拎着裙角去找赵士瑾,可管家徐伯说他半夜就去训兵了。
「王爷从前,最是骁勇,连拿了三届武状元。现如今,上不了战场,陛下便派王爷去训兵,其他人都笑话他成了纸上谈兵的孬种。」
我百无聊赖地乱转,这才发现整个王府静得可怜,也破败得可怜。
鱼缸是漏的,花圃是空的,青砖是缺角的。
就连下人也只有徐伯和一个老厨娘,两人加一起还凑不出一口好牙来。
徐伯年纪大了,嘴也不太利索,语无伦次地跟我比划了半天,最后终于被我总结出来——赵士瑾的王府之所以比破庙还破,原因嘛,主要是没钱。
赵士瑾母族衰落,家底薄弱,再加上看病花销甚巨,自然捉襟见肘。
我用一头骆驼换了些银财,买了花苗鱼虫,雇了两个小厮看家护院,还在后院空地上开了荒种了菜。
徐伯和老厨娘见着菜地比见了大孙子还开心,每日天不亮便起来翻土施肥。
我娘说得没错,果然中原人爱种地的本性是刻在骨子里的。
我边嗑瓜子边指挥徐伯搭葡萄架,阿多绮也牵着羊回来了。
我拍手,这下好了,能吃上新鲜的羊奶泡饭了!
一个月后,赵士瑾兵训归来。
看着眼前生机盎然,动植物齐聚一堂的王府愣了足足有半刻钟。
鱼缸中的锦鲤活蹦乱跳,葡萄架下阴凉处摆上了两张摇椅和一个茶台,菜地里韭菜春苗碧绿如茵,比一旁花圃里的繁盛鲜花还要惹人喜爱,就连徐伯老厨娘和两个小厮也都穿上了我给他们置办的新行头,一个个笑得眼睛都没了。
我觉得我这个中原媳妇做得是不赖的,不然赵士瑾的嘴巴不会张得那么大。
4
可他什么也没说,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便进屋休息了。
我堵住他:「王爷,你还没看你的礼物呢!」
他看着我怀里的大木箱,非常疑惑。
我献宝似的从木箱中取出义肢:「在乌孙,我有只极通人性的小白狐,那次迷路,多亏它到王帐中搬救兵,才叫哥哥找到我。后来她被野狼咬断了腿,我父王就让人用羊腿做了义肢,不到一个月它就用惯了,跑得比之前还快呢!」
我将义肢送到他腿旁,还没等动作呢,就被一股大力甩到了地上。
「我不需要!若公主嫌我坐着轮椅的样子给你丢人了,本王保证日后绝不与你同出同进,你大可以与我划清界限!」
其实我早就料到了他会这样。
我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又拦在了赵士瑾面前。
「不论是戴假肢还是坐轮椅,你腿伤了这件事,举国皆知。我若嫌你丢人,便不会南下千里嫁给你。」
赵士瑾面色稍缓,但双眼中仍有两簇小火苗。
我乘胜追击:「我知王爷绝非庸才,又怎会愿意一辈子坐着轮椅屈居人下?借着这条义肢,重新站起来,不好吗?」
他眼里的火苗渐渐熄了,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晦暗。
「站起来?为什么?母妃死了,朝臣百官不信我,父皇从没看重过我,就连战马我如今都上不去了,只能纸上谈兵,平添他人笑柄。我努力给谁看?」
我蹲在他身前,直直看向他的眼底:「狮子不需要向豺狼证明他是草原之王,你也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你是谁。不过如果你一定需要一个观众激励你,不妨把我当作这个人。我从西域跋涉千里嫁给你,我信你,我看重你,你可愿意为我努力?」
良久,他看着我,轻轻点了头。
5
从那日起,每天早上叫醒我的不是中原鸡,而是赵士瑾的咚咚声。
天还没亮,他便穿着假肢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走。
起初连站都站不起来,他就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挪,婴儿学步一般。
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洒到前襟,好好的锦袍穿着穿着就成紧身衣了。
后来,他扔掉了拐杖,晃晃悠悠地走,走两步就要摔一跤,没两日便鼻青脸肿。
徐伯心疼得在他常走的步道两侧铺上厚厚的垫子,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垫子上蜿蜒成河。
而我,便每日趴在窗台上嗑着瓜子,近距离观赏美男学走路,时不时还作为有着十余年成功走路经验的前辈,为他指点动作技巧。
「错了错了,重心偏了,手脚要并用啊!」
「嘿!又摔了吧,早给你说不能同手同脚走了呀!」
在我的悉心指导和赵士瑾本人的不懈努力下,赵士瑾出师了。
6
那天,我早早跑到木匠铺子抱回来最新打造的升级版义肢。
更稳,更轻,更贴肤。
时隔一月,又一次蹲在了赵士瑾身前。
他一动不动,我疑惑地看他。
心想之前怎么没发现这个男人这么害羞呢?
终于还是我打破沉默,清了清嗓道:「王爷,戴义肢得脱裤子。」
我看见他的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绿,继而变成锅底黑。
「你……你出去,叫徐伯来。」赵士瑾低声道。
我乐了,原来中原的黄花大闺男也害羞啊。
赵士瑾和徐伯在屋里吭哧吭哧半晌,愣是鼓捣到天都黑了还没出来。
我急得像斗兽场上的母牛,好几次想冲进去都被阿多绮拦住了。
她用蹩脚的汉话对我说:「公主……别,别去……男女受……不亲……」
我结结实实翻了个大白眼,刚想张嘴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小公主。」
我回头,不期然撞进一双亮晶晶黑沉沉的眸子里。
站直了的赵士瑾,原来这么高啊!
比我们乌孙最强壮的巴图鲁还要再高上几分。
我一步步走近,仰头看他。
看到他下巴上冒出的小胡茬,看到他额角的薄汗,还看到他眼底倒映的我。
「小公主,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赵士瑾面色酡红,像醉了酒似的净说胡话。
「因为你是我的夫君呀!我对你好,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我很喜欢。」赵士瑾伸臂将我拥入怀中,宽阔的胸膛有好闻的味道,「你的礼物,还有你,我都很喜欢。」
我看见红着脸侧过头的徐伯,躲在墙角偷笑的阿多绮,还有月上梢头的春夜。
中原的夜色,原来也这样美。
后来的日子里,我曾问过赵士瑾:「中原地大物博,难道竟没有义肢?」
他倚在葡萄架下温柔看我:「哪里会没有。只不过没有人希望我重新站起来罢了。」
「那么多年,除了母亲,便只有你真心希望我好。」
那晚用完晚膳他便走了,说是要为中原皇帝、他的父皇准备六十大寿。
这一走又是小半个月,我每天喂完了鱼便绕着四四方方的王府监工。
看看徐伯的韭菜种得好还是厨娘的蒜苗结得多,帮阿多绮挤挤羊奶,最后实在无聊了就去跟两个小厮玩儿叶子牌消磨时光。
直到这日,赵士瑾托人送来一个锦盒。
里面是一屉热气腾腾的红豆糕,还有一张字条。
我大快朵颐起来,等吃完了才发现字条还没看。
「坏了!该不会不是给我吃的吧!」我不识汉字,忙唤徐伯帮我看看。
谁料徐伯也老眼昏花,举到灯下认了好久才结结巴巴地说:
「这字条写的是,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王妃,这怕不是店家写的广告语吧?」
7
中原皇帝六十大寿那天,是个晴朗的夏日。
我一睁眼,便瞧见赵士瑾坐在床边撑着头看我,眼带笑意。
许久未见,他似乎黑了些,也瘦了些,可还是这样好看。
我被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便拉起绣被遮住脸,只余一双眼睛瞅着他。
他望着我笑:「小公主莫要赖床了,今天要去见父皇。在我们中原有句话,丑媳妇也是要见公婆的。」
我掀开被子跳下床,生怕他看不清似的凑到他身前:「我才不丑呢!除了我娘,父王说我是全乌孙最美的女子!比起你们中原的四大美人也不差呢!」
赵士瑾笑着点头连连称是,低头看向我的赤足,随即一把将我抱起放到梳妆台前,为我穿上袜子。
「地上凉,仔细受了风寒。」
不等我答又起身唤来阿多绮,为我梳洗穿衣。
我看着他行动自如的样子,不由大喜:「这义肢,你现下用着习惯了吧?」
赵士瑾为我把散落的额发别到耳后,温润的手指轻抚过我的耳垂,带来一股酥麻。
他站在我身后,自镜中望向我:「我每日除了睡觉,其他时候都戴着。我想尽快习惯,再不济……也不能败给你的小白狐吧?」
我噗嗤一声笑出声。
他不知从哪里拿出锦绣食盒,满满当当摆了三层各式各样的吃食点心。
中原的点心真好吃啊,一吃便停不下来。
等赵士瑾牵着我的手来到宫宴时,场上除了皇帝皇后都到得差不多了。
我暗暗吐了吐舌头,心道以后不能再磨蹭,给赵士瑾丢脸就不好了。
可身后却传来一阵不和谐的声音:
「瞧见了吗?这就是乌孙小国的贡女,那身打扮真是难看怪异!」
「要我说,她跟咱瘸腿皇弟还真是绝配,外族人没脑子,瘸腿王爷少一截,天残地缺的一对,般配!」
「哈哈哈哈,没错!不过多亏了这西域蛮女肯嫁给老三,要不然父皇还有得头疼呢,毕竟谁家好姑娘会嫁给一个瘸子啊?」
我撸起袖子,气得立时三刻就要回头理论,赵士瑾却像没听见似的,紧紧拉着我向前走。
直到我们坐定席间,他才用只有我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说:「大哥二哥他们说的话,你莫要往心里去。日后有他们的地方我都不带你来了,好不好?」
看着他歉疚的、湿漉漉的双眼,我天大的气也消了。
那样刻薄难听的话,赵士瑾该是听了多少遍,才能像如今这般坚强呢?
明明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为何偏要剑拔弩张地拼个你死我活呢?
我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酸涩。
8
可这酸涩没持续多久,便又化成一腔浓浓的愤怒!
这中原皇帝也太不做人了!
我的汉话不好,可那些车轱辘话他们翻来覆去地说,就算我是个野猴也听明白了。
总而言之,皇帝决定不让赵士瑾带兵训了,官方原因是体恤他身残体弱。
但是话音一转又派他去江南收军饷,美其名曰给他一个向父皇尽忠和给皇子们做表率的机会。
我手里的杯盏都快要捏碎了。
什么尽忠?那是当枪使!
什么做表率?怕是都等不及要看他的笑话了!
我都能想明白的道理,赵士瑾当然也能。
我看着他的脸色一点点灰败下去,当众跪在大殿上,一声一声唤着:「父皇。」
可那皇帝老儿像聋了一样恍若未闻。
直到赵士瑾哑声回道:「……谢父皇隆恩。儿臣,遵旨。」
皇帝才像刚安上耳朵一样:「安闲王,朕等你的好消息。」
那顿饭是我有生以来吃过最食不知味的一餐饭了。
我看看赵士瑾,又瞪瞪老皇帝,在这当口突然发现,还有一双眼在盯着我。
那是一个打扮高贵的年轻女子,看我的眼神实在称不上和善。
鉴于我来中原时间太短,还没顾上和人结仇。
女人的直觉告诉我,这便是曾经要死要活非赵士瑾不嫁的定国公独女了。
果然,筵席刚毕,这女子便甩开婢女,径直冲着我们来了。
我怕她爱而不得因爱生恨,便想站在前面保护赵士瑾。
谁知他却一个闪身将我牢牢护在身后,侧低头对我说:「小公主,别怕。」
我发誓我竖起耳朵仔细听了。
可那女子带着哭腔的怒吼实在含混,我只听清第一句。
她质问赵士瑾:「你不是说今生今世都不成亲吗?那为什么娶她?!」
后来,定国公独女被定国公一掌扇得消了音,木偶一样垂头丧气地走了。
9
我被惊得失了神,坐上马车颠了好一阵子,才发现似乎不是回府的路。
「赵士瑾,我们要去哪?」
不知何时起,我不再叫他王爷。
他冲我笑得歉疚:「此番下江南收军饷,不知要与你分别多久。临走前,我便带你把这上京城中好玩好吃的都体验一遍,好不好?」
那天,他先带我到京郊跑马场。
马背上的他英姿飒爽,斑斓的晚霞镀在他的白袍上,仿若天神下凡。
骑马也是我们乌孙女子的强项,我与他并驾齐驱,策马奔腾。
我听到他为我叫好,为我喝彩,他说:「好样的,小公主!」
后来,我们乔装去东市,混在人群中听靡靡小曲,看胡姬跳舞。
金发碧眼的舞姬随歌起舞,身上头上钗环铃铛一阵乱响。
兴到浓时我也禁不住想舞上一蹈,却被赵士瑾死死拉住。
他咬牙切齿地在我耳边说:「你只能跳给我看。」
我撑着脑袋瞧他,十分讶异:「在我们乌孙,男女不论婚否,都是要拉手抱在一起跳舞的!」
赵士瑾看着我的眼神似有火焰:「在我们中原还有句话,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我想笑话他小气,可又怕他不带我玩,于是倾身在他嘴角印下一吻。
「赵士瑾,我饿了。」
他便带我来到西市。
生进鸭花汤饼、光明虾炙和荷包胙,还有糖酪樱桃和金铃炙,我来者不拒。
吃得太饱的后果就是,我肚子胀得浑圆,跟在赵士瑾身后一步懒似一步。
他实在看不过眼,便一把将我打横抱在怀里。
我心疼他的伤腿,挣扎着要下地,他却低声说:「无妨,为夫抱得动。」
清凉月色下,我看看赵士瑾白皙如玉的面庞,再看看夜空中的繁星点点。
忽然想到,如果我娘亲知道我爱上了中原的美食,爱上了中原的晴空朗日和月明星夜,也爱上了中原的翩翩儿郎。
她该有多高兴啊!
我想起娘亲教我的那句中原诗。
「海上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我这样想着,没留神竟也这样说了出来。
赵士瑾没听清,问我:「小公主刚刚说了什么?」
我看向他的双眸,突然不假思索地说:「双双。我娘给我起的汉名叫双双。」
「赵士瑾,你以后便这样叫我吧。」
怕他不知道是哪个字,我又用手指在他胸前一笔一划地写,边写边念叨:「是这样写的,你可要记住了。我娘说,是一生……」
「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意思,我晓得的。」赵士瑾接过我的话,低头在我额间轻轻一吻,「双双,我赵士瑾今生今世,有你便足够。」
「那别丢下我,我们喝过合卺酒,说好生死相依的。」
「……此去江南舟车劳顿,又多有凶险,双双你乖些,在家等我好吗?」
「你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中原那么大,你别丢下我。」
10
赵士瑾到底没有丢下我。
他把王府交代给了徐伯,我也把我的羊和锦鲤托管给了阿多绮。
徐伯说:「王爷放心,有老奴一日,便有王府安宁一日。」
阿多绮说:「公主,昨晚上有只夜猫把锦鲤偷走了一只……」
瞧瞧,差距啊!
坐在下江南的官船上,我突然想起一事,很重要。
「赵士瑾,你为何骗定国公独女说终身不娶?」
他正在看沿岸的地方志记载,冷不丁被我这一问,愣了一愣。
这才卷起书坐到我榻前:「那时我的确不想娶妻,并不算骗她。」
我想起洞房花烛夜他也曾百般婉拒我,突然有些生气。
「如果那晚我没有硬逼你喝下合卺酒,你是不是也不愿娶我?」
他放下书,举起茶盏送到我口边,又抬手抹去我嘴角的红豆酥,温柔道:
「我失了一条腿,也失了父皇的恩宠。一个残疾的穷苦王爷,不过是废人一个,如何敢让公主为我蹉跎一生呢?」
我不解:「可你后来为什么又改变主意了?」
他倾身将我笼罩在他宽阔臂弯中,与我额头相抵,唇齿间呼出的热气温暖交融。
「因为废人,也想拥有世间独一的宝藏。」
他唇齿间有淡淡的茶香,舌尖撬开了我的唇,在我口中四处作乱。
我渐渐融化在这火热的吻中。
有那么一瞬间,我希望时间定格在此刻。
可下一瞬,官船便剧烈摇晃起来。
11
电光石火的刹那,一支箭矢直直穿窗而入,带来海风的腥气。
我被赵士瑾一把推开,再回头,却见他手臂上已有血迹渗出。
侍卫亲军闻声而动,船舱外传来刀剑相击的声音,喧嚣沸腾如滚水。
赵士瑾神色大变,抽出剑来将我牢牢护在身后。
突然一声撞击,舱门大开,一个蒙面黑衣人持刀出现,冲着赵士瑾的面门砍来。
我陡然一惊,全身肌肉僵直。
赵士瑾与那人迅速缠斗在一起,可因着腿伤和分心护住我,不多时便落了下风。
那人用刀又快又准,终于将赵士瑾逼到绝路。
最后那刻,赵士瑾越过那人的肩头冲我高声大喊:「双双快走!」
我看出赵士瑾想要与他同归于尽为我争取一线生机。
但我们乌孙的女子从来不需要人保护。
我将随身携带的宝石配刀狠狠插入那人后心,他晃了一下,迅速委顿在地。
谁想那人竟抵死顽抗,一骨碌爬起来便朝我一刀砍来,赵士瑾一个急转挡在我们中间,将手中利剑尽数没入贼人胸中。
他挣扎了两下,终于死了。
船舱外的打斗声也渐渐消了。
片刻,侍卫亲军带着满身血污来报:「禀王爷,刺客五人均已诛杀,看身形刀法和所用兵器,应是大内侍卫。」
我前所未有地恐慌起来。
官船遇刺,大内侍卫……赵士瑾的皇兄们,真的想置他于死地。
当日,我们便改行陆路。
可陆路也并不安生。
不知何人将我们行踪泄露,刚行到扬州府境内,我们便被一群流民团团围住。
他们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但个个衣不蔽体,形容枯槁。
为首那人哭跪在地:「王爷,扬州今春大旱颗粒无收,官府还要我们交赋税和人头税充军饷,现如今吃肉要交税,婚丧嫁娶也要交税,这不是逼我们去死吗?」
赵士瑾仔仔细细地听,又去问每一户的人口赋税,让侍卫亲军一一记录在册。
原本一切顺利。
谁知流民间突然传来一声怒喝:「这个安闲王是朝廷派来杀我们的!他现在记下咱们的信息,日后就要挨个杀了我们!」
一时间群情激奋,无数臭鸡蛋和烂菜叶从四面八方砸过来,都被赵士瑾宽广的胸背挡在外面。
可我看着他勉力支撑的样子,心疼得快要死掉,我拼命想挣开,替他挡下这一切脏污和骂名。
可是他的手劲真大啊,像铁钳似的箍着我,我便只能由着他护着我。
我们终于从流民的围困中逃开。
那晚,我们宿在驿站里,一夜无话。
我看着赵士瑾,只觉得他的背都佝偻了。
12
第二日天不亮,驿站外又沸腾起来,铺天盖地的谩骂声不绝于耳。
赵士瑾安排了一队亲军誓死守护我,自己带着两个人从后门出去了。
直到晌午,我才看到远处黄沙弥漫,一大队人马奔袭而来。
赵士瑾亲自在驿站门口贴了告示,宣布黎民百姓的赋税不必再充缴军饷,食肉和婚丧嫁娶也都不必再缴税。
原本还在地上哭天嚎地的穷苦百姓们围着他磕头。
我自驿站窗口向下望,却隐隐有些担心。
巨额的军饷,又该从哪里获取呢?
那晚,赵士瑾同一众官员彻夜商议,终于定了个取富于富的法子。
那些天,我们逐户拜访富商豪绅,以来年抵扣商税金的法子劝他们捐银充军饷。
有富商装穷,可被我识破,灰溜溜地交钱夹着屁股跑了。
还有喝得醉醺醺的土财主想来调戏我。
我与赵士瑾交换了下眼色,得到他的默许后我兴高采烈地把那人打成了猪头,让他以后看一次他那咸猪手,就想起今日挨的打有多疼。
最离谱的一次,一个富商见赵士瑾软硬不吃,也不顾他身边还站着我这么个喘气的大活人,众目睽睽下就要把个丰腴的西域美人塞到他床上。
那女人抬起头来看赵士瑾,双目红红的,我见犹怜。
我正暗暗腹诽,中原的野狐狸可真多啊!
赵士瑾却探身在她裙下掏出了藏匿的匕首,还有她耳后的银针。
「这些把戏,都是皇宫里玩剩下淘汰的,你们行刺手段也要与时俱进了。」
说罢便带着我扬长而去。
最剑拔弩张那日,一众富商豪绅将我和赵士瑾团团围住,个个摆出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架势。
赵士瑾不慌不忙掏出银票:「收归军饷,为国为民,是为忠。身为皇子,理应带头做表率,所以我变卖了全部田宅,尽数捐出,为父皇解忧,是为孝。如今各位个个哭穷,要做那不忠不孝之人,本王自然没有办法。」
「不过,」他一字一顿地说,「等外敌铁蹄肆虐我中原大地,等外寇蛮夷烧杀强掠我中原宝藏,等各位的亲眷挚友死在乱刀之下,也请各位不要懊悔地说,当年为何我辈没有奋不顾身挽救于万一!」
刚刚还不可一世的众人,被赵士瑾气势所慑,竟无一再敢上前。
我心下大喜,知道事成了。
13
后来,军饷收归果然异常顺利。
一车车雪花银换来的兵马粮草军衣军械,在官马官骑护送下被送往前线。
不出三月,捷报频传,举国欢庆。
老皇帝赏了所有的将军战士和后勤保障官员,却独独严厉申斥了赵士瑾。
这些事,当时的我自然不知道。
很多年以后,我才从史册注档中窥见当年的实情。
老皇帝申斥赵士瑾得罪了富绅和豪强阶级,于国本不稳。
况且黎民百姓缴纳赋税本就是世代相传的祖宗规矩,如何能轻易改变?
谁知赵士瑾却在朝堂上慷慨陈词。
他说:「四海九州,万邦平定。天地之大,黎民为先。」
「儿臣以为,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天下太平五谷丰登时,百姓赋税自然易缴。但若黎民已无生路,严苛赋税只会加速亡国。」
「一日不解决百姓赋税重的问题,一日这朝野局势就不会真正稳固。」
「还有些话,儿臣今日不说,日后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得见父皇,索性就当是儿臣的遗言,万望父皇明白臣这一颗孤心与忠心,就算我身后骂名滔天,我死后被挫骨扬灰,儿臣亦万死不辞!」
「皇长子母族势大,早有不臣之心,望陛下小心。」
「皇次子勾连朝臣,卖官鬻爵猖狂,请陛下明察。」
那夜月到中天,他才被侍卫背回王府。
整个人好似被雨淋了一般浑身湿透,全都是他的冷汗,生生疼出来的,冷汗。
他被皇帝罚跪,跪不住就让人把他绑在大殿柱子上,跪了整整三个时辰。
义肢和腿肉的结合处早已磨得血肉模糊。
药粉撒上去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他疼得整个人剧烈颤抖,双眼紧闭。
我死死压住眼底的泪,故作轻松地说:「看来又要给你换新的义肢了,可怜我的 108 头骆驼如今只剩下不到 100 头喽!」
赵士瑾缓缓睁开眼睛,看着我,目带痛色:「双双,你可曾后悔让我重新站起来?如果我还是那个闲散王爷,你便不用为我担惊受怕,散尽资财。」
我坚定地摇头:「我只后悔没有早一点嫁给你。站起来,从来不晚。如果你是个庸碌无为的闲散王爷,我早回乌孙嫁我的巴图鲁去了!」
赵士瑾终于被我逗笑,伸手将我拥入怀中。
他说:「年少时,大哥有皇后娘娘疼,二哥有贵妃娘娘和父皇护着,只有我,总是孤零零的。所以我就拼命地读书练武,我以为我做得比大哥二哥都好的话,父皇总会看重我的,后来他果然短暂地与我亲近了一阵。可我断腿后,他便好似又看不见我了。那时我便知道,没有用的皇子,便是废人一个。」
那一刻,我突然好想抱抱幼时的赵士瑾。
他那样弱小,那样可怜,那样孤僻。
他低头在我头顶印下一吻:「不过好在老天爷把你从千里之外送到了我身边。如果没有你,我不会有勇气重新站起来。为了你,我会拼尽全力。」
他拥我入怀,告诉我总有一天会与我携手站在最高处,听万岁山呼,看万国来贺。
我说:「我相信你,赵士瑾。我等着那一天。」
14
三年后,他如愿做了太子。
这三年,赵士瑾过得不易。
皇长子谋反,是他带兵千里勤王,才让老皇帝保下一条命;
皇次子贪墨案事发,牵连甚广,是他刚正不阿严加彻查,才保了清流百官。
老皇帝终于看到,他这个断了一条腿的皇子,原来可堪大用。
趁赵士瑾上朝的当口,我带着阿多绮乔装打扮一番上街微服私访。
茶馆里,说书先生编了系列新段子《断腿王爷智取军饷》《断腿太子千里勤王》以及《皇子三强争霸赛花落断腿王爷》。
我从头听到尾,只觉除「断腿」二字外,其余字字句句皆说在了我的心坎上。
酒肆中,街坊里,东市西市南北长街,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赵士瑾的美名。
那天,我带着前所未有的好心情回到太子府,甚至还哼起了我们乌孙的民歌,谁知刚走进厅堂,就被吓了一跳,歌声戛然而止。
新任皇后娘娘黑着脸站在堂中看着我,周围是跪了一地的徐伯和小厮们。
「太子妃上哪去了?」
「这一身男装打扮成何体统?」
「可还把我皇族声名放在眼中?」
我慌忙跪下,被皇后娘娘这三连诘问问懵了。
事实上我与她并不相熟。
老皇后因儿子谋反被判入冷宫,中宫不可一日无后,老皇帝便提拔了淑妃做新任皇后娘娘。
我从前只在宫宴上远远见过,只记得她芙蓉面杨柳腰,总笑吟吟伴在皇帝身侧。
难怪中原人总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谁想到她原来这么凶啊。
我想起赵士瑾教我说多错多的道理,便只跪倒伏地装鸵鸟。
见我没有开口的意思,皇后娘娘又冷笑道:
「原来乌孙的女子都这般没皮没脸?以往瑾儿是个闲散王爷也便罢了,现如今他是东宫之主,后嗣无人,如何坐得稳这东宫之位?」
「在中原,女子无所出是要被休妻的。看在你远嫁千里的份上,本宫可以赏你个恩典继续坐着东宫太子妃之位,但瑾儿卧榻却不能只有一个你了。」
皇后说罢,周围察言观色的太监宫娥便立刻会意,拍手传唤。
一众穿红着绿的莺莺燕燕登堂入室,霎时间把王府衬得比翠仙楼还要香艳。
我跪在地上看得目瞪口呆。
心想皇后娘娘真是出手非凡。
知道的是给东宫纳妾添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青楼选花魁呢。
突然闻到一股熟悉香气,我尚未反应,整个人便被一把捞起。
他扶我站起,自己却又咚咚跪下。
「母后,儿臣腿伤后确有隐情相瞒,万望母后海涵,实在是……实在是难以启齿……」
我看见赵士瑾的脸都快成猴屁股了,咬咬牙还是接着说:「其实,王妃无所出的根源,恰是儿臣。」
「是臣无能,是臣不行,是臣亏欠了太子妃。」
那天,皇后傻了,府中众人傻了,就连我也傻了。
谁家好男人把自己不行的事情公开宣扬啊?
中原民风已经开化到这个地步了么?
不过他这一说,皇后倒是再没为难我,反而拉着我的手一脸同情地说苦了我了,之后便带着莺莺燕燕们落荒而逃。
临了还说要为我寻个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养子,让我圆了做母亲的梦。
赵士瑾看着铩羽而归的皇后露出一抹奸计得逞的坏笑。
虽然只有一瞬,却还是被我捕捉到了。
我突然怀疑,也许我,也被他骗了。
从第二日起,他便大张旗鼓请太医和各地游医给他看……男人病。
一时间街头巷尾热议的头条新闻便是断腿太子有隐疾。
皇后满世界给我和赵士瑾找养子。
皇室宗亲明里暗里都开始拣选适龄男童,生怕错过给东宫当养子的大好机会。
不到半月,东宫养子选拔赛还没正式开始便落下帷幕。
因为老皇帝病了,皇后忙不过来。
很多年以后,我抱着我们的孩子问他当年为何要往自己身上泼脏水。
他说:「想为太子生子的女人很多,可想为赵士瑾生儿育女的,便只有你。」
「我想要的从来不是母仪天下的贵女,而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人。」
后来的后来,赵士瑾还同我说过许多情话,却再没有哪一次,让我感动到落泪。
15
老皇帝驾崩前,赵士瑾夜夜侍疾,数月衣不解带。
登基大典上,他扶着我一步一顿走上 108 级高阶,坐上龙椅。
他说,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这皇位,有你一半。
一切尘埃落定后,他神神秘秘地让阿多绮为我送来纸条。
上书大字:夕阳西下,望妻石在太液池。
我如约而至。
看见他站在太液池边,一身锦袍,长身玉立。
落日余晖映在他身上,让他整个人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我欢呼一声跑了过去,赵士瑾的表情有些得意。
他拥着我来到花船上坐定,目光如炬地盯着我。
我听见他的嗓音前所未有地温柔:「双双,多年前我们的第一次洞房花烛夜我爽约了,如今我为你补上好不好?」
窗外,是漫天的烟花雨。
只属于我们俩的,火树银花。
他铺天盖地的吻落下。
我目瞪口呆:「你你你,你还是赵士瑾吗?是不是中蛊了?」
他将头埋在我颈间低低地笑,继而执起我的手,一点点抚过他的眉眼,鼻梁,唇线还有喉结。
他说:「我中了你的蛊,代价是爱你一生一世,至死方休。」
那夜,太液池的宫灯彻夜未熄,宫船上的锦绣流苏随波荡漾,彻夜未停。
云散雨歇,我伏在他白玉般的胸膛上,才发现这些年,我被他骗得好惨。
他说:「之前危机四伏,保护你一人已是分身乏术。」
他还说:「如今我有能力护你和孩子周全。双双,为我生个孩子吧。」
16
仁庆二年初春,我诞下麟儿。
赵士瑾为他取名仁安。
百天便大赦天下,周岁便册封太子,昭告天下。
群臣上书劝他储君位重,理应效仿前朝,令一众皇子竞相争取,胜者为王。
他只淡淡回道:「朕的皇子,无需养蛊战术。朕会亲自教他为君之道,必不叫他鱼肉百姓,辜负祖宗大业。」
那晚他抱着熟睡的安儿,在我床前笑得开怀,灿若朝阳。
他说:「双双,我曾受过的挣扎煎熬,绝不让我们的孩子再受。」
仁庆元年至仁庆十八年,赵士瑾无一日休沐。
他励精图治,改变了赋税和科举制度,又与西域五国结为秦晋之好,互通商贸,互结姻亲,真正实现了民族大团结。
「天地之大,黎民为先。」
「四海九州,万邦平定。」
那年他郑重许下的诺言,终于一一成真。
朝局日益稳固,边疆日趋安定。
可赵士瑾的身子,却日渐衰落。
起初只是偶尔咳嗽,渐渐演变成整夜不止,咳得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一般。
赵士瑾骗我说百官奏折多如雪片,批不完,便要夜宿勤政殿。
其实我知道,他不过是怕我为他伤心。
可他不知道,我夜夜都站在勤政殿,离他最近的窗外。
听着他一声声咳喘,看着他一张张掷出锦帕。
那帕上,密密麻麻都是他咳出的血痕。
他不想让我担心,我便依旧假装没心没肺的快乐。
可往往我笑着朝他摆手作别,转过身就泪如雨下。
我寄信回乌孙,请哥哥们为我找大漠的神医问诊。
我命太医院众人日夜不停地查找医书典籍。
我总觉得,还有法子能救下赵士瑾。
可他们都说:「皇上先天不足,又曾受过断腿重伤,其后无一日静休安养,登基后更是夙兴夜寐,宵衣旰食地为国操劳,内里早已油尽灯枯,实在是药石无医。」
那日,明明窗外艳阳高照,可我只觉寒风刺骨。
我换上多年前与他初见时那套乌孙喜服。
他躺在榻上,看见我,眼底晦暗一扫而清,现出光芒。
他轻轻唤我:「你来了。」
我哭着点头,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也模糊了他的身影。
他说:「双双,我知道你还有遗憾,未能看尽中原大好河山。」
「如果有来生,我会做个闲散王爷,陪你听曲儿唱歌赛马逗趣儿,游遍名山大川,看尽异域风光,我们一刻也不分开。」
「小公主,对不起,我要先走了。」
「答应我,好好活着。等到那一天,我会亲自来接你的,好吗?」
我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抓住他的双手。
我向乌孙的天神祈祷,我向中原的众神起誓。
我愿用所有的所有换赵士瑾留下。
可我还是眼睁睁看着,赵士瑾那曾握着我走过欢声笑语,为我挡过刀枪剑雨的双手,渐渐垂下,没了生气。
我的呼吸在那一刻停顿。
我听见太子在哭,群臣在哭,遥远的皇宫外,似乎也传来百姓的恸哭哀嚎。
可我竟一滴泪都流不出。
只是心脏某处隐隐作痛,开始是一丁点,渐渐地,五脏六腑仿佛都搅在了一起。
我想起多年前我坐在骆驼上,看着月色想象着我未来夫君的模样。
我希望他高大英俊,希望他善良宽厚,希望他爱我不移。
希望他胸怀天下却也有细嗅蔷薇的温柔。
阿多绮笑我太痴心。
可她不知道,赵士瑾,比想象中更好。
我曾踏月而来,只因你在这里。
可如今,你终于还是把我一人丢下,丢在这偌大无际的中原。
17
如果可以, 我想做赵士瑾一辈子的小公主。
被他呵护被他照顾, 没有生离,不复死别。
我还要叫他知道,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才不是没有看尽中原万里山河。
我的遗憾始终与他有关。
我们的安儿顺利登基,定国号为和裕, 取万世和平, 祥裕康泰之意。
他迎娶了我三哥的独女多茉儿, 乌孙公主又一次成了我朝的皇后。
安儿牵着多茉儿向我请安那日,两人那一副小儿女情态格外动人。
恍惚间, 我看到多年前赵士瑾满含笑意带我在上京城内玩耍的场景。
我对安儿说:「你父皇一生勤政爱民, 为你留下这千秋基业,万不可辜负。」
安儿郑重点头。
我对多茉儿说:「你父皇去得早, 不过他若在, 也一定会中意你的。我祝你们,像我和你父皇一样, 恩爱一生,白首到老。」
多茉儿和安儿哭着抱住我。
我搬出了皇宫, 搬到了当年的安闲王府。
一晃几十年, 倏忽而逝。
这里的一草一木似乎都没有变, 鱼缸中的锦鲤依旧活蹦乱跳,后院的韭菜青苗依然郁郁葱葱。
但我知道,已是物是人非了。
徐伯和老厨娘早就入了土,还留在我身边的故人,只剩阿多绮一个。
我坐在葡萄架下,阿多绮为我端来茶水,两盏茶杯只余下孤零零的一盏。
我想起过往发生在这院中的种种。
洞房花烛夜的初见,他第一次为我穿袜描眉,他说今生今世与我一双人。
还有那张被我珍藏多年的纸:玲珑骰子安红豆, 入骨相思知不知。
赵士瑾,我如今才知相思,可你在哪?
阿多绮想尽办法哄我出去游玩散心。
可这偌大的上京城中,没了他, 我哪里也不想去。
每一日, 我都坐在葡萄架下喝着茶, 吃着红豆酥。
我用余生思念他。
和裕二年,赵士瑾离开的第二年,我含笑而终。
意识清醒的最后一刻, 我终于再一次, 看到了赵士瑾。
我看见, 他一身湖绿长袍,长身玉立站在宫门那头, 含笑招手唤我过去。
他说:「小公主,我来接你回家。」
我泪如雨下。
「我等了你这么久,这么久, 久到我们的孩子都有了孩子,可你怎么才来?」
他快步走来将我揽入怀中,用手轻轻拭去我的泪,「以后, 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今生今世已惘然,山河岁月空惆怅。
而我,终于等来了你。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