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任梧州巡抚时,我诱一少年成我外室。
本是朝夕情谊,我却先动了心。
我将他带回上京给予他无上宠爱。
可一朝失势,我被困牢狱。
他怨我,一把大火烧了自己存在的痕迹。
1
乾治二十年,永安帝姬谋逆案落下帷幕,母皇亲自下令斩杀相关氏族达三百余人。
我亲自血洗了长宁侯府,是日,帝大怒,贬我任梧州巡抚。
初到梧州,我便知道这是块硬骨头,天高皇帝远,这里明面上是州府官员管辖,权力暗地里都集中在当地两大氏族手中。
我的接风宴,知府将两氏族的族长介绍与我认识。
面上和气问好,殊不知进入这梧州地界,我遇到的刺杀就没少过,当真是不知死活。
「大人远道而来,草民知大人金堆玉砌地长大,自然看不上那些俗物,便自作主张送大人温柔暖乡。」
金玉哪是俗物啊,那明明就是宝物,至于他说的温柔暖乡,无外乎就是面首。
然而我这俗人,是爱美色,但更爱金玉。
青陵将他们安置在东厢房,问我日后如何相待。
「先留着,必要时,可以让他们来前院晃晃。」
梅雨季毒虫出没较多,青陵带着我去医馆的时候那里早已排成了长队。
那时我的手臂已肿胀不堪,知府怕我出事,着急忙慌地将我带入医馆内间。
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搭在我脉上,探知几分后开口:「大人身子康健,只需服下几服药便能消退。」
那声音如玉石撞击般冷冽,我好奇地抬头看去,只见那大夫坐在隔间正写着药方,身姿如松如竹,整个人端的是皎皎明月的清冷。
青陵拿到药方去抓药煎药,同时也带回来那大夫的信息。
「大夫名叫谢檐,半年前父母遭遇匪寇来投奔的姨丈,医术高明,很受周围未婚女子青睐。」青陵稍微停顿后说,「他至今未婚,还未及弱冠,大人在这梧州寒夜难耐,要不收了他?」
我刚喝下的茶呛了上来,我哪里是寒夜难耐啊,纯粹是被毒虫咬得疼痛难忍睡不着才翻来覆去的,这到她眼里成了我……我……
虽说我一开始没这个心思,青陵这么一提醒,我捉摸着也不是不行。
反正我的婚姻最后都是巩固皇室与世家之间的关系,若是有一贴心人,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我知逼迫真心少,得让他自己求上门来。
2
初冬的天气,少年击鼓求救被无情赶走,走投无路之下他跪在巡抚府前求见我。
青陵将他带进来时,他身上的寒气驱散了我身边的暖意,一如他这人,眼底冰冷刺骨。
「草民求大人救救草民的妹妹。」
我端起茶杯低头吹了吹浮在茶汤上的茶叶,抿唇笑道:「非我不救,只是这该归知府管辖,我不好干涉。」
他的表妹楚慈外出上香被四湖山的匪寇抓了去,如今生死不明。
少年闭眼低下头,缓缓开口:「大人不是想要草民吗?」
我挑眉,不意外他知道我的目的,毕竟那日青陵可没压低谈话的音量。
蹲下身,我左手托起他的下颚,看了他片刻附在他耳边轻声言:「我要的,是心甘情愿。」
「青陵,调兵围剿四湖山。」
「是。」
本以为四湖山上匪寇凶悍蛮横,可等我带着暗卫好不容易偷摸上来时,这里却是炊烟袅袅,户户家成的和乐模样。
瞧着垂髫小儿言笑晏晏,我偷拿一身农妇衣物换上,在衣服上抹点鸡血,佯装误入此处的可怜人。
不多时,有人发现将我抬了回去,我的出现倒是惊动了大当家薛棠。
他拿着泛油的铲子一脸凶狠地问我:「小娘子你怎么上来的?」
我垂泪刚想说遇到仇家,被逼上这里,薛棠继续道:「别说山下仇人追杀你,你游了四条湖,攀了六座山,最后爬上岩壁落在这里。」
我刚想好的说辞:「……」
这四湖山明面上的路怎的这般不同寻常,我还没来得及掉下来的泪就这么含着,薛棠身后有人催促他回去做饭,临走前让人把我和昨天上山的楚慈关在一起。
我露出纯善的笑:「楚姑娘别怕,我是来救你的。」
楚慈害怕得往角落里缩了缩。
既确定了楚慈的安全,我便安心等着晚上青陵带兵前来就行,可是这一等,就是三天。
3
等青陵带兵到的时候,我和薛棠还有他的兄弟已经拜了把子成了这四湖山新的大当家。
青陵:「说好的围剿呢?」
我饮尽一碗烈酒,耸肩表示这局面我挺满意的。
四湖山的人,从前是匪寇不假,可这几天接触下来,我可不信他们会愿意舍弃现在的平稳生活去得罪官府。
何况四湖山在这梧州山野腹部,易守难攻,甚至于常人很难查找到这里,甚好,适合用来敛财。
我拉过薛棠悄声言:「无论我是否在梧州,这四湖山都是安全的,至于我说的地道,也尽快。」
等到安排完,我便带着楚慈回到了巡抚府,谢檐确认人没事后将她送回了医馆。
酒意上头,我拉过谢檐的腰身搂着,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少年身子一僵,片刻后缓和过来将我抱住。
「大人醉了。」
我轻笑:「一碗酒,还不至于,只是看见你,觉得有好些事,多少荒谬至极。」
他没接话,我也没再说,片刻的安静,是我们沉默中各自掩埋自己的秘密。
楚慈那样一个弱女子,被匪寇带走,能安然无恙地待在四湖山等着我去救,我可不信那是巧合。
次日醒来,我脑袋还有些迷糊,青陵态度强硬地给我灌了一碗醒酒汤,然后低声道:「上京那边来信,宋府小公子最近屡屡冒犯储君威严,被陛下罚了。」
这消息倒让我意外,宋清和最是温润的性子,能让他去惹萧天泽,怎么看都透着蹊跷。
难不成……他发现萧天泽换人了?
摇摇头,应该没那么快。
「谢檐呢?」
青陵脸色古怪,却也如实禀告:「谢大夫回医馆了,临走前留下话说,若大人有心,还请携上心意亲自去求亲。」
揉揉发痛的太阳穴,他这是让我与他之间的私事直接摆到明面上来,本来我在上京的名声毁得差不多了,这要是传回去,御史台那群老头还不得逮着我薅。
毕竟养面首这种事对于大周的帝姬来说不算出格,换个名头说是养门客,那群老顽固逮不到实处,都懒得管,可如今母皇活着的子嗣只剩我和萧天泽了,哪能再那么肆意。
不过谢檐说得也不错,人嘛,总得看见实在的好处才能安心。
「巡抚府旁边的宅子你去买下来贴上金箔,房契给他送去,古有金屋藏娇,今儿我也做一回,再在库房里拿出些金银药材,装箱系上红绸给他抬到医馆。」
「府里准备好宴席,把梧州当地叫得上号的人都请来,这面子,我给。」
4
龙凤烛零星火花炸开,我拿起合卺酒递给谢檐。
「你要的,我都给了,可还满意?」
少年嘴角含笑,眼底却是晦暗一片,这样大的阵仗,不说梧州,整个岭南怕都有风声传出去,那间小小的医馆,再无人敢轻视。
「大人心意,草民牢记。」
「今晚之后,你不必再自称草民,你我二人,当是夫妻情分。」
少年轻笑出声:「夫妻吗……」
饮下合卺酒,谢檐那张玉白的脸攀上红晕,恍惚间,我觉得有些口渴。
「今晚咱们……」
我话还没说完,一柄利刃从天而降,直取我致命处。
回身拉起谢檐躲开,我抽出小腿处藏着的匕首,抵抗刺客又一轮刺杀,同时让谢檐躲开,他不会武,我若是护他恐来不及。
倒霉的夜晚,今日因为高兴,就没让暗卫守着,青陵这会儿还在前院宴送宾客,屋外的几个小丫鬟因为害羞离得又远,谁能想这刺客这么能蹲,非得要睡觉了才拔剑搞偷袭。
「小心!」
我用力推开刺客袭击时,蓦然看见另一把刀朝着谢檐刺去,而他还没有感知,我右脚勾起矮凳踢向他那边,刀偏了几分,刺入旁边的纱帘。
刚松口气,谢檐躲开的瞬间将我抱住,刀刺入他腰腹,血腥味开始弥漫房间,我回头冷冷地看着那刺客,在他再次发动攻击时,两枚小刀直直地贯穿他心脉。
扶着谢檐躺在婚床上,我推开房门让人去请大夫。
青陵察觉不对急急赶来,看清房里情形后跪了下来:「属下失察。」
我捡起刺客的刀刃亲自将他的头颅砍下,然后一脚踢出房外。
门外那几个小丫鬟颤颤巍巍地挨在一起,其中一个抖得尤为厉害,我将带血的刀刃搁在她脖颈,笑得肆意:「回去告诉你主子,我死了,他也别想活。」
小丫鬟吓得晕死过去,暗卫赶到,稳妥地处理了现场。
「把这人头包上最好的锦缎,快马加鞭地压着这丫鬟送去上京,就说,萧稷宁贺阿兄得侧妃之喜。」
青陵得令,将刺客人头带走,至于剩下的尸身,「拖出去喂狗。」
吩咐完所有,再抬头时,谢檐虚弱地扶在门上,苍白的脸色迷离易碎。
我身上婚服沾着血腥气,便在几步之外停下。
「怎么办呢?本不想让你看见这一幕的,可阴差阳错,你都瞅完了,你说,我该怎么惩罚不乖的狸奴?」
5
第二次见到楚慈,小姑娘不再是怯生生地躲着,那双眼睛看向我,流光溢彩。
等谢檐服药睡下,我踏出房门,她也跟着。
我回头:「楚姑娘,你不怕我?」
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答道:「大人救我一命,又兵不血刃收服四湖山为民解忧,我为何要怕?」
四湖山上那几天,我用武力与丰厚的条件才得以让他们答应我提出的要求,楚慈跟在我身边,看了个全,不单单我拜了把子,那几位当家还认了她为义妹。
青陵低头候在远处,我打发楚慈走进书房。
「带来梧州的恒卫司探查出一些名目。」说话间她将册子递给我。
「梧州任职官员中,半数都与两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剩下那些,要么被贬斥到此处,要么就是拿钱买官被安到这里。」
册子最后一行,一年徭役征丁名册数三百,实际数五百。
我摸着那行字,想起宋清和说的——永嘉帝姬疑似在梧州豢养私兵。
「在州府里放出消息,几日后我要开官库取银,所参徭役者,皆可得半银。」
「主子这是要让两族投鼠忌器?」
「没有威胁,哪儿能让他们自愿出血。」
风声一出,我遇到的刺杀又开始了一日游,青陵每日清理的刺客尸体连野狗都吃饱了。
等到谢檐伤口开始长新肉时,我设宴将州府官员都请了来,简要表明为官者,当重民生。
宴毕,两位族长急急地拉住青陵:「青陵长史,大人这番敲打,我二人实在愚笨,还望长史不吝赐教。」
青陵神情严肃地看着他们,小声道:「大人长在上京,世间锦绣繁华都见过,无其他喜好,只一项,唯爱把玩金锭。」
抢钱二字只差没明说了,两位族长面露忧愁,然后咬牙送走了青陵。
是夜,我掀开谢檐的寝衣,见那处伤痕愈合不错,还得是宫里带来的药。
谢檐这人,白日里看着清瘦,一副书生模样,可这腰腹,却是生得极好。
许是目光过热,少年勾唇一笑:「大人这是遗憾?」
合上寝衣,我环过他身子,手在他脖间游走,「我这人向来爱美色,自然不会让自己抱憾。」
「哦?」他拉近两人距离,唇堪堪就要碰上,「说起来,还是大人吃亏些。」
言罢,他轻柔地吻了上来,后腰被一只手摁住,我懒得动弹,便任他放肆。
牙关被顶开,一片疾风骤雨,结束时他气息不稳,腰间那只手紧了紧。
「大人,这样的我,还像他吗?」
06
冷冽的声线染上几分魅惑,诱人心魂,我一时没回过神来:「什么?」
拉开距离,他没回答,靠在床沿看向我身后,青陵低着头在门口,一脸正色。
「何事?」
青陵瞄了眼谢檐,躬身答道:「两位族长给大人送来了礼。」
侍卫将十几口大箱子抬到院子里,全部打开,整个院子瞬间被照得如佛光现世。
宋清和说得没错,这梧州,果然是个发财的好地儿,至于那两族剩下还瞒着我的事,不急,慢慢来。
「总数二十万两,全按之前大人的吩咐,今晚便能安置妥当。」青陵走到身边低声言道。
我点头,四湖山那地道,可是已经落成,要是不用起来,多可惜。
我两手各拿着一锭金,这钱在手的感觉就是妙,虽说在我手上停留不了多久。
谢檐无视那些金锭,眼神凿凿:「比起美色,大人更爱金锭。」
我点头,本就是一俗人,美色金玉都爱,也得分个次序高低。
谢檐转身回屋,那身影,无端带着几分落寞,想起他那句话,我好似明白了他的意思。
第一次见他,的确是发觉他和宋清和气质有几分相似,这才动了心思,可他亲眼见我杀人之后,他整个人便不一样了,以前是清冷明月,如今可是慵懒肆意。
两种极致的感觉,在他身上转变得毫无违和感。
想起宋清和,也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发现什么端倪,伴我那么多年,要是助纣为虐,回上京第一个抹了他脖子。
开官库取银一事我下放给知府去做,两族长又遣人送了点心意。
这年冬天格外漫长,大雪肆虐,风霜无情,梧州境内多数草木被冻死,牛羊家畜饿死也不在少数,偏这关头,又有人上赶着给我找事。
我自诩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但受百姓供养,我也得为他们踏出条道路来。
开仓放粮,设立粥棚,都未能缓解根本,我盯着折子上日益累计的死亡人数,有些头疼。
谢檐捏着一本医书递给我一块糕点:「大人还是得保重身子。」
我推迟,他见状放下医书,掰下一小块喂入我口中,苦涩在口中蔓延,「去岁的莲子这般苦?」
谢檐笑,自己拿起一块细细吃着,「不只是去岁,这莲子,年年都苦。」
若是明话,我真觉得他是活腻了,可良言在耳,也有几分真实。
梧州在大周的西南处,这里雨季繁多,草木茂盛,加上高峻山峰,生活在这里的人与外界接触不多,故而排外严重。
加上明面上的赋税价值不及其他地方,母皇便不怎么重视这里,谢檐说这莲子年年苦,想是官场沉疴,官商勾结以致垄断。
「大人不妨亲自去看看。」
7
换好便衣从施粥点灾民聚集到乡野路上,白雪皑皑的一片,不见一点人迹,寒风吹起我的帽檐,身后的谢檐及时将它截住,重新给我戴上。
行了七里路,我们才找到一处偏僻的村庄,此时风雪来临,我和谢檐与护卫走散了。
上前敲门,是一个怀孕的妇人,她警惕地看着我们,问:「两位有事吗?」
「阿姊,我夫妇二人到这梧州赶亲,未及时察觉天气,望阿姊能收留我们一晚。」谢檐说着拿出银子递给那妇人。
见她犹豫,谢檐继续道:「阿姊安心,敲响阿姊门之前我们夫妇已告知你周围邻里,便是里长让我们来的,她说阿姊家还有空屋,可容我们一晚。」
妇人旁边的邻居打开门,对她点点头,她这才放我们进去。
本来还觉得谢檐之前敲了几家门户有失礼貌,现在瞧着,还是我浅薄了。
屋里陈设简单,就一张床、一张桌子和几个木桩,妇人回头,脸色为难:「我家偏房只有一块板了,上面我铺了棉,只是怕睡不下两个人,妹子若不嫌弃,同我一道睡可行?」
谢檐接过话:「阿姊客气,是我们叨扰了。」
他也不管我,转身关门去了偏房。
铺好被褥,妇人唤我挨着她上去,按理说,她怀孕月份这么大,家里该有男人才对。
叹息声起:「我家那口子,六个月前被官府带走服徭役,如今孩子都快足月了,也没个消息,托人给他带的棉衣,也不知收到没。」
我不知怎么安慰她,见她腹部高耸,不敢想象她丈夫不在,家里田地她还要忙。
听闻此话,妇人惊讶:「哪儿还有土地啊,这几年年年风雪不断,城里那张刘两族便大肆收购田地,如今这家里,只剩下这一间房了。」
「他们给的钱多吗?」
妇人沉默良久开口:「比那寻常价低上几分,可若不卖,家里小女几口人等着吃饭,卖了,来年开春成了佃户,粮食全部给了那些人,就几个银钱打发了事,年复一年,能活着,便是个盼头了。」
亲眼看见,亲耳听见,纵使我在书上读过再多,也不及此景震撼。
繁华的上京是纸醉金迷,偏远的梧州是穷苦贫瘠。
幼时郭太傅抱着我教授的第一句:「为君者,可沉声色,可拥万金,可纵心意,但只一点,不可不爱民。」
「那,何为爱民?」
长宁侯幼子答:「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知民生之惧,解民生之忧。」
8
次日风雪刚停,城里便有人找了过来,大门被蛮力拍得吱呀作响,不时还传来衙役的呵斥声:「快开门!」
妇人费力起身,打开门后佝偻着身躯赔罪:「官爷恕罪,小人家里来客,这才晚开门了。」
衙役不管妇人解释,直截了当地表明来意:「你家那三亩土地卖出去之前的地产税还没交,赶紧的。」
妇人愁苦:「官爷,今年小人怀子,家里男人服役,那三亩地哪儿来的产啊?」
「这是朝廷的规矩,你若是交不上来,把你这屋卖了,交完还有余。」
妇人大惊,捂着胸口流泪气急,痴痴道:「没法活了,这世道,没法活了……」
周遭邻里不敢围观,甚至没有出面,怪哉,便是隔着墙壁,我也能听见他们无奈地叹息,看见他们对未来生计的绝望。
谢檐站在我身边,轻声语:「大人,这莲子,从未甜过。」
妇人捂着肚子喊疼,我和谢檐对视一眼,急忙上前扶住她,「忧思过度,如今已是早产之兆。」
衙役见此啐了一口大骂晦气,我松开妇人冷眼瞧他模样,拔出他腰间佩刀一刀砍断他右臂。
「朝廷养着你们这群蛆虫,真是……可悲。」
断臂的衙役躺在地上哀嚎,他身后的几人拔刀上前将我围住,僵持时,走散的护卫也找到了这里。
青陵见他们将刀剑对着我,呵斥道:「放肆!这乃是巡抚大人,你们好大的胆子。」
屋子里传来妇人惨痛的哀嚎,不多时,婴啼声起,如破晓光丈,带着新的希望。
或许,我也能做些什么。
回去的路上,谢檐问我在想什么,我答:「我自小被教导爱民,可他们只告诉如何去爱,无人告知我,何为民?」
「如今呢?」
「绅士是民;乡贤耆老是民;地主是民;商人是民;科考举子是民;衮衮诸公家眷是民……可从来,最该考虑的,应是每日耕种,为温饱挣扎的民,是不识字,有冤无处诉的民。」
谢檐微惊,转瞬眼眸含笑,将我拉到他身边,轻拍着我背。
「大人今时懂得,乃一幸事也。」
回到巡抚府后,那被我藏于四湖山的二十万两金子全部运下山,而后让青陵亲自带着这些钱财去江南买粮和御寒的衣物运回来。
「若属下走了,主子你的安危我不放心。」青陵低着头垂泪,我见犹怜。
我拉过她的手安慰:「山岚正在赶来的路上,你大可放心。」
她冷笑一声将手扯开:「饶她来了也没用,我不在,谢大夫还在呢,到时候看她如何自处。」
我自小喜欢好颜色,身边伺候的人姿容个顶个的拔尖。
青陵便是其中翘楚,加上她能力强,为人最是圆滑周到,这次来梧州,才只带了她,山岚则被我留在上京照看朝廷局势。
这二人在我面前最爱争宠吃醋,我也乐于惯着她们,只是青陵这话,我怎觉得自己始乱终弃了?
9
恒卫司花了半月探查清楚了梧州境内七县所有在册的田产数,张刘两大氏族体量庞大,同时写给母皇的折子得到批复:允。
沉思良久,我提笔写下:自下月始,凡梧州境内,七县田赋、徭役以及其他杂征总为一条,合并征收银两,按户所持亩数折算缴纳。
盖上帝姬玉令,让人将告示贴到城门口。
此令一出,百姓奔走相告,张刘两族望向自己手里刚兼并的土地,只觉得烫手不已。
氏族兼并土地便是为了以最低的价格雇佣佃农种植粮食,如今我给出这条税制改革,让他们不得不考虑,无土地的百姓无税,而他们,再次被雇佣时,也可以提出条件。
取消徭役,我倒是要看看,那多出的二百余人去了哪里。
明月当空,我被楚慈缠得苦不堪言。
「好姐姐,你就陪我去嘛,好不好?」连大人都不喊了,直接叫姐姐。
瞧她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我认命陪她去谢檐的私宅走一遭。
「我很好奇,是怎样的画,会惹得谢檐生气?」
楚慈红着脸,支吾了半天:「就就……就是……我画的避火图……」
我愣住,瞧着娇娇软软的小姑娘,画避火图?
「若只是避火图,谢檐也不是那般迂腐之人,怎将你赶了出来?」
小姑娘偏头,赴死般决绝道:「我画的城南清风小筑的避火图,刚想拿去卖钱,就被表兄看见了……」
城南清风小筑,梧州有名的男风馆,且只接待男子。
那这画的避火图……好野的小姑娘。
七拐八绕,最后跟着楚慈推开后门做贼似的溜了进去,她去书房找画,我在外面看着谢檐的动静。
他披着雪白的狐裘坐在院子里饮酒,桂花酿的香气溢满庭院,可配上他消瘦的身形,徒添几分寂寥。
一杯酒倒下浸入草地,他低语:「阿父,孩儿做不到,看见她脆弱的样子,我可笑地动摇了……」
他说的话我不解,却莫名地觉得,他不想让我知道。
楚慈找到画抬手向我示意,沿着墙根走时不小心踩中一根枯树枝,谢檐听见声响放下酒杯朝这边走来。
小姑娘很着急,扒开狗洞一骨碌钻了出去,还不忘示意我快跟上。
本人表示,真的不想。
然后我就被谢檐捉住手腕按在了墙边,朦胧月色下他眼眸清亮地看着我,哑声唤道:「宁宁。」
我浑身一僵,除却父君,没人再唤过我小名。
他拉着我到庭院中间,拿起酒杯一饮而下,然后扣着我的下颚吻了过来。
这个吻来得凶狠,桂花酿混着血腥味渡入我口中,我有些不适地挣扎,他一只手将我手腕扣住别在身后,然后又加深了这个吻。
明明饮酒的是他,我却醉了,等理智再次回笼,我身上的衣衫早已褪尽,他吻上我肩胛后背处的旧伤,在我耳边说:「宁宁,我是谁?」
「谢檐。」
他轻笑:「唤我阿言。」
10
宋清和从上京寄来了信,开篇便是一句问候:储君殿下萧天泽亲启。
我汗颜,这家伙全都知道了。
我和萧天泽是一对双生子,彼时父君还在,母皇对我们兄妹也是宠爱非常。
五岁那年,我闹着和萧天泽互换了衣裙,导致他吃下有毒的糕点,自此缠绵病榻。
父君离世之前因为愧疚,为萧天泽争取到了储君之位,可他的身子太弱,只能外出寻求神医医治,母皇决定这储君之位,由我替他撑着。
永嘉帝姬萧稷宁先天体弱出宫养病,储君萧天泽得贤臣教导名满天下。
或是病痛折磨,又或是恨我,只要一回上京,萧天泽就顶着和我一样的脸肆意妄为,让我在上京的名声狗都嫌。
这么多年过去,我俩其他手足死的死废的废,到现在,只剩下我们二人。
他一直觉得是我抢了他的位置,那桩谋逆案后,我拿回帝姬身份来到梧州,便也是让他瞧瞧,真以为这么多年这个位置是好坐的吗。
信的最后一句,宋清和提醒我长宁侯幼子沈拙言至今未有消息,让我当心。
沈拙言?那个常年游历在外的沈家麒麟子,据说他为人聪慧,善洞察人心,只是不知,至今未有消息,是否还活着。
山岚到时,便看谢檐哪哪都不对。
「主子,」她耷着眼睛看我,「您不喜欢山岚了吗?」
我心揪疼,刚想安慰,背后那道目光盯得我如芒在刺,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山岚委屈地跑了出去,回头瞧某人神色,嘴角那抹笑阴嗖嗖的。
有过肌肤之亲后,谢檐在这上面食髓知味,只要他有兴致,非得痴缠闹到三更,第二天两人齐齐睡到日上三竿。
几次下来,现在外面传遍了我耽于美色罔顾天恩,对此,我表示赞同,毕竟这美色,我很满意。
解除徭役,被征的壮丁回归家庭,知府衙门外渐渐多了人来打听未归家的丈夫和儿子的情况,和张刘两族有关的官员一开始还捂着,后来人越来越多,实在捂不住了才上报给知府。
知府也是一脸懵,他自己都是按规章制度征的壮丁,名册上一个一个都在,这失踪的壮丁去了哪儿他也不知道。
感知到事情不对,知府整理好失踪人员名单,带着七县县令来求见我。
「大人,下官真的不知这些人去了哪里,还请大人救命。」
我心如明镜地让山岚扶起他,然后给他指了指张刘两族所在的城东。
「或许,两位族长能给你答案。」
11
青陵在江南买粮食交付金锭时,被当地总督请去喝茶,说她涉嫌私铸货币。
大周的金银矿由朝廷直接管辖,即使是私人矿产,那也是有官府备案的,不能用于铸造货币。
朝廷监造的金银锭都有统一的规格,每一枚,都有细小的编号,一般人看不出,只有浸泡了特定的清洗材料,才能浮现。
青陵带去的二十万两金子本就是一大笔财富,总督知道她来自梧州,是我身边人,还全力配合,不想交付查看得知这二十万两金锭都没有编号,光滑如新。
总督给我来信时小心讨好地问我是否需要帮忙遮掩,我拿着信冷笑,只怕回头消息就递给萧天泽了,真当我傻吗?
每年多征未回的二百余人,怕都死在梧州荒山的矿地中了。
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张刘两姓大族专横弄权,如今还踩着朝廷的红线来回蹦跶。
难怪在刚进入梧州时刺杀不断,一开始只以为是受了萧天泽的指使,现在想想,更多的是怕我察觉到梧州的秘密。
我的身份摆在那儿,帝姬玉印仅次于帝王印,帝王无令,我在这梧州就是最大的权力。
告知知府去找张刘两族族长,我要的,就是打草惊蛇,只有慌乱,才能露出马脚。
夜半,我穿着铠甲站在院中等着山岚的暗号。
谢檐捧着参汤喝着,一脸新奇地看着我:「大人这身,威严甚重。」
为储君的那十几年,出入军营是常事,便是边关,我也去过。
「大人武艺高深,不知是哪位高人教的?」
我垂下眸子敛住情绪:「那位高人已离世。」
谢檐遗憾道:「那挺可惜的。」
是挺可惜的,长宁侯沈禾川,那是位面硬心慈的长辈。
及至二更,山岚那边传来消息,我带着等候已久的士兵与早已潜藏的四湖山的人形成包围圈,与山岚里应外合。
东方既明,等我拖着疲惫的身子上前查看那矿洞时,一股悲凉涌了上来。
成百上千的尸骸杂乱地堆在一起,那白骨上,清晰可见骨头裂痕,就是头骨,大多都是凹陷了一个洞。
他们生前,到底遭遇了怎么非人的痛苦死去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这个坑,唯有血祭,才能平冤魂怒气。
12
历时一个月,这桩金矿大案落下帷幕。
张刘两族相关人员七十九人判斩首,梧州七县相关官员一百二十三人判流放,逝者家属每户可领二十金。
青陵带回来的粮食发放给受灾民众,剩下的金锭折成赋税收入,抵来年入国库之数,张刘两族名下所有已低价兼并的土地返回给原主。
最终结局已定,可是莫名地,我心底那股悲凉消散不了。
谢檐夺过我手中的酒杯,将我抱住,他问:「宁宁你怕什么?」
我搂着他脖子,贪婪地享受这一刻的温情。
我在怕什么?我怕狡兔死走狗烹;我怕想为那些人踏出一条路,却又担心将他们推向深渊;我怕这件事背后那人是萧天泽,我要抉择保他还是亲自送他去死。
可是最后,就只凝成一句醉语:「谢檐,我怕连你也骗我。」
他抵着我的头,不言。
薛棠带着楚慈半夜出现在我面前时我酒刚醒,揉着发胀的脑袋,我后悔不该喝那么多。
「大人,事情已经办妥,你看咱们什么时候宰了那群腌臜东西?」
我皱眉,怎么不记得让他去办什么事了。
薛棠见我一脸疑惑,忙解释:「是我那四弟,在那群流放官员出梧州后将他们绑来,你放心,那现场我和兄弟们准备了好多的大石头,旁人看了只当遇见了山崩,怪他们运气不好。」
薛棠这四弟……竟能和我想到一处去,看来也是个心狠手辣的。
「替我多谢你四弟,那群人,让他们在死者矿洞下面自己挖坑,然后告诉他们,坑里只能有一人活着出来。」
楚慈听我这话抖了抖,小心开口:「我这儿还有好多砒霜和鹤顶红,都给他们撒进去。」
我多看了眼她,笑着答:「好。」
13
春日来临,这难捱的冬季终于结束。
梧州七县官员大换血,母皇下旨让宋清和带着替补的人选从上京出发来梧州。
繁星闪,我站在河边被百姓围着,近百竹筏连接在一起,如龙般蜿蜒在遇龙河中,上面烛火明亮,身后烟火绽空,谢檐站在竹筏最前面,朝我伸出手。
随波而动,耳边满是百姓家长里短的诉说,可听在耳里,胜过万语千言。
谢檐最近格外热情,等我再次晚起时,我直接将他被褥扔去了隔壁。
宋清和不日就要到了,就算不是储君,我也得保持点颜面。
谢檐父母冥诞时,我提出陪他去上香,他看我良久,微微点头。
「你阿父阿母同日而生,缘分匪浅,下一世,定能投生安康人家,一生顺遂。」
他拉过我跪在蒲团上拜拜,日光将他身影拉得很长,这样的日子,对活着的人来说,足够折磨。
回程马车上,我倦怠地靠着他,昏昏欲睡,他拉过我的手把脉,少顷轻轻放下,将我紧紧抱在怀里。
想问他怎么了,可实在太困就睡了过去,算了,要是有问题,他自己会与我讲。
宋清和来信已经入了梧州地界,我寻思着现在我作为东道主,还是得去接一下。
日照当头,楚慈拿着艾草在我周身扇风。
「这梅雨季还没到,如今春日,我没那么娇弱。」
楚慈兴致勃勃地围着我:「那可不行,表兄说了,就得跟着大人。」
「理由?」
「不能让你被小白脸骗了。」
楚慈说的小白脸,应该是指宋清和,这番话,真是把我给气笑了。
她接着道:「表兄说那小白脸琴棋书画样样俱全,要是对着大人弹《凤求凰》,我怕大人和那胡姑娘一样,相思成疾。」
我点点她头,刚想说不会,却猛地僵在原地。
宋清和善琴上京人人皆知,可那曲《凤求凰》和胡姑娘,只有我与他身边亲近之人知道,谢檐是如何得知的?
我开口,听见自己声音变得嘶哑:「谢檐父母的冥诞,是三日前吗?」
「不是啊,那是他父母的忌日。」
脑袋有些发晕,我抓住楚慈稳住身形,那天,也是血洗长宁侯府的日子。
倏地,我记起那晚在他的私宅,他在我耳边说:「宁宁,是沈拙言的言。」
远处传来马蹄声,那人逆着骄阳而来,沉稳冷然。
谢檐……沈拙言……
眼前划过相处的点滴,喉间腥甜,我没撑住晕了过去。
14
父君说:「宁宁,这是你欠天泽的。」可是父君,那块有毒的糕点,是你喂萧天泽吃下的。
母皇说:「永嘉,该你补偿天泽了。」可是母皇,那碟糕点,是你亲自做好送来的。
国师说:「帝姬命格熠熠生辉,乃是吸收了皇子的帝王气。」狗屁签言,那命格就是胡扯。
可是父君信了,母皇信了,他们都要杀我。
于是那个雷雨夜,我和萧天泽互换了衣裳,他亲自吃下那块糕点,而我,趁太医诊断时,将萧天泽吃剩下的糕点混入父君的汤药中。
父君死了,萧天泽废了,母皇坐在王座上疲惫地看着我说:「永嘉,这是你欠你阿兄的。」
我跪下谢恩,从那天起,我只是储君萧天泽。
思绪飘过好远,我的耳边好吵,光亮照进来,我睁开眼看见憔悴的宋清和。
「你怎么……成这样了?」胡子邋遢,衣衫陈旧,哪还有半点明月公子的样子。
他拭过眼泪,有些哽咽地说:「萧稷宁,你消失了一年。」
我有些迷糊:「什么叫我消失了一年?」
「一年前我来到梧州时,没见到你人,青陵和山岚说你去接应我了,我预感不妙,动用暗处所有人去找你,可你凭空消失了,连恒卫司的暗卫都一无所获,直到一天前,你晕在了一处村庄……」
「上京那边……」
「我替你瞒着,储君这一年身子反反复复地毒发,陛下没顾上梧州。」
我松了口气,没被发现就好。
「京中文安公公给恒卫司递了一封密信,要你亲自查看。」
「放那儿吧。」
打发宋清和去休息,我问青陵:「沈拙……谢檐呢?」
「谢大夫中毒,如今仍在昏迷。」
「主子,」青陵为难地看着我,「这一年发生了什么?」
我闭上眼睛,如实道:「我不知道,我的记忆停留在了去接宋清和那天。」
青陵暗暗将绑走我和谢檐的贼人又骂了一遍,然后叹息:「谢大夫中的毒很严重,那天杀的贼人真是好耐心,给谢大夫下了两年的毒。」
我嘴角扯开,面露疲惫,青陵忙说:「主子别多想,先好好休息。」
等到没人了,我盯着罩顶想,这一年时间,发生了什么呢?
谢檐醒了,他坐在我对面,脸色苍白。
「大人……」他出声唤我,好陌生的称呼。
「沈拙言,我萧稷宁何德何能,让沈家麒麟子当我的外室,你是真不怕长宁侯夫妇夜半给你托梦说你不知廉耻吗?」
他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强硬地拉过我的手笑道:「永嘉帝姬,我沈氏一门忠烈护君,到头来,却落得个血洗满门的下场,你说说,可有天理?」
「长宁侯府是否清白,你不知道?」
「我今日来,就和你谈场交易。」
我抬头看他,他继续说:「我助你登上帝位,你把萧天泽留给我。」
15
满嘴苦涩,我说:「若我不答应呢?」
他站起身看向我眼睛:「你没选择了。」
是啊,我没的选了,小时候给我批命格的国师,他寻找到了新的方法,拿我命,换萧天泽寿命永昌。
可母皇,哪有那么容易啊。
「好,我答应。」
萧天泽,你以我的名义血洗长宁侯府,也该付出代价了。
16
「我不赞成。」宋清和将空了的药碗放在旁边,「你如今知他是沈拙言,带他回上京,害他亦害你。」
我摇头:「我知事情严谨性,只是带他,此行必然。」
宋清和无奈,最后认命地回去收拾东西,青陵拿来新的药丸喂我吃下,等我睡下才离开。
山岚侯在门口,见她出来问:「主子没问是什么药吗?」
青陵摇头:「许是不想问,又许是知道那是什么药。」
二人在对方眼里看出了心疼。
乾治二十三年,我带着梧州的政绩回到上京,朝臣夹道欢迎。
谁能想到,那个刁蛮任性、名声毁尽的永嘉帝姬,有朝一日,能带着这样让人钦佩的政绩,昂首挺胸地回到上京。
当然,除了政绩,他们或许更想知道传闻中我的外室谢檐,究竟是何等姿容,能将我迷得五荤八素。
刚下马车,宫中来了圣旨,我换上朝服嘱咐山岚:「护着他点。」
山岚点头。
轿子摇摇晃晃地停在重华殿,进入里面,一股药味扑面而来。
我跪下请安:「不孝女永嘉给母皇请安。」
她睁开眼看我,抬手让我起来:「吾儿,此次辛苦你了。」
「为母皇分忧是儿臣之幸。」
她点头,咳嗽声起,旁边的萧天泽忙上前拍着她后背给她顺气。
「阿母,小妹已安全归来,你大可放下心,今日团聚,儿臣让人准备了一桌好菜,就我们三人,您觉得可好?」
我时隔三年回京,便是入宫,也换了朝服,今晚该是一场迎接我的庆功宴,如今变成了私宴,萧天泽,你就这么按捺不住要给我一个下马威吗?
「甚好,永嘉觉得呢?」
「臣遵旨。」
她脸上表情变得淡淡的,一句臣,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萧天泽垂下头嘴角含着笑意,这样虚伪的皇家温情,也只有他觉得能护自己周全。
一桌子菜,全是我不爱吃的,一顿饭,味如嚼蜡,其间还不得不应付他俩,当真是累极。
等萧天泽的母子情深表演完时,已是深夜,宫门下钥了,只能歇在宫中。
「荣跃殿已经打扫出来,小妹今晚好好休息。」
「劳皇兄费心。」
「兄妹之间无需多言,听说你在梧州收了一外室,还带回了上京,阿母得知这事儿可不怎么高兴,如今你婚姻未定,行事别太张扬。」
「谢皇兄提醒。」
萧天泽心满意足地走了,跟在他身后的文安公公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微微点头,表示一切都好。
17
休息一晚,我养好了精神等着上朝时萧天泽给我使绊子,可临近尾声也不见有人跳出来,我眼神示意,御史台陈御史站了出来。
「陛下,臣有本启奏。」
「讲。」
「臣告永嘉帝姬在任梧州巡抚期间私改当地税制,无视朝廷帝令。」
我上前跪下言:「臣认罪,但请陛下听臣一言,臣所拟税制大大简化了税赋,梧州七县税收自此令实施来一年收入超往年一倍之数,还隐有上升之势。」
说着我将提前准备好的折子递上前,户部尚书也开口说话:「帝姬所言属实。」
「这条税制对我朝大有裨益,可全国推广,」他话锋一转,我将头又低了低,「但功不抵过,永嘉,你便先好好休息,有空去皇觉寺给大周祈祈福。」
「臣领命。」
去皇觉寺祈福?怕是要我去送命的,那寺里的住持,可正是给我批命格的国师。
青陵来宫门口接我时眼睛都红了,我心叹,朝上被训斥一事连她都知道了。
「明明是陛下批复同意的,可现在为了维护储君一党,竟两面做派。」
我安慰她:「没事,陛下尽管堆更多的赞誉在萧天泽身上,就怕他,没这个命担着。」
回到府邸,山岚说谢檐又毒发了。
「楚姑娘忙活了一晚上,才将谢大夫身体里的毒压住,此刻正睡着。」
「我去看看他。」
推开门,谢檐躺在床上睡得正安宁,阳光透进来,我都怕他已经死了。
抚上那熟悉的眉目,我将头靠在他身上。
再等等,就快结束了。
18
卸了身上职务,我命人将城郊的庄子打整出来,正好带着谢檐去那里休养。
四匹价值不菲的良驹拉着贴满金箔的马车,身后还跟着二十余丫鬟婆子,四十余护卫,只要出行,必是惹眼的存在。
想要我命,怕萧天泽得掂掂自己有没有那个能力处理干净。
每隔十日我便会去皇觉寺待上几天,然后回庄子待几天,半月再回城中府邸,当然,都将谢檐带一起的。
如此固定的时间,固定的路线,许多百姓好奇心使然,便会早早地候在我行经的路上,一想知晓谢檐姿容,二是如此闪瞎眼的豪气装扮,都想瞅瞅。
几个月下来,萧天泽和国师连我毛都没摸到一根,他俩急得很,倒是我母皇,一点动静都没有。
「还以为帝姬真是什么都不怕,不想怕虫子。」
谢檐将自己肩膀上那条青色的大肉虫拿在手里时,我只想拔刀把他手砍了。
「离我远点!」我嘶吼出声,山中大虫我尚不惧,就这类长条胖滚的肉虫实在是我心中所恶,太恶心了,特别是当它们蠕动靠近自己时。
他在我和那条大肉虫之间看了几眼,然后露出个无辜的笑。
「别别别……真的别,啊——谢檐我诅咒你不得好死……」
我的尖叫声响彻了整个皇觉寺,院子外要不是有护卫守着,只怕偷窥的人能将旁边的树爬满。
此时隔壁院子里的萧天泽又捏碎了一个杯子。
回到庄子,我拉着谢檐去泡温泉。
不能解他身上的毒,多少能缓缓毒发时的痛苦。
那张苍白的脸更瘦了,我怅然地看着他,心底情绪翻涌,苦涩不已。
「心疼了?」他问。
我不避讳地点头,他笑,将我揽入怀中。
「放心,在你没登上那位置之前,我不会死。」
庭院风起,谢檐坐在桂花树下吹着笛,我挖出离京前埋下的桂花酿,递给他一罐。
「局已布好,不日便能成。」
我点头,抹去眼角泪水,往日香甜的桂花酿,今日怎的这般呛人。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只是一地残。
19
乾治二十三年秋,上京中有流言称永嘉帝姬从梧州带来的那外室谢檐,乃是永安帝姬谋逆案中长宁侯的幼子沈拙言。
朝中大臣一开始只觉得这传闻荒谬,可随着越来越多人知晓,加上谢檐不小心露了真容,往日与长宁侯府有交情的人家纷纷上书陛下,力证此子就是当年失踪的沈拙言。
各方压力之下,母皇让大理寺将谢檐带去了宫中。
随后我换上朝服,望向雾蒙蒙的天,真好,或许明日后,它将是一片清明。
朝堂上,我和谢檐跪在御前。
好几位大臣在谢檐身边仔细观察他的容貌,一炷香后,皆跪地低头。
无言语,便也证实,他就是沈拙言。
「永嘉,你可还有想说的?」
不说,便承认包庇之罪。
「沈拙言蒙蔽臣在先,臣并不知其身份。」
「帝姬所言如何证明?」
我低头,无法证明。
「我能证明。」清冽的声音响起,朝臣都看向跪在我旁边的人。
「我接近萧稷宁,便是为了回到上京,她蠢得很,这样好骗的人我都没费什么心神。」
坐在高位上的母皇皱眉,严肃地问他:「那你回到上京,是为了什么?」
他站起身,缓缓吐出两字:「伸冤。」
此言一出,群臣皆惊,窃窃私语引得母皇大喊安静。
「沈拙言,你可有证据?」
他笑得坦荡,我身后四位朝臣上前,将他那几年收集的证据摆在母皇面前。
大理寺卿每查验一项证据,便对母皇点头,等到半个时辰后,她的脸色已经全黑了。
可谢檐没放过她,接着说:「除了伸冤,还请陛下别放过屠戮长宁侯府的人。」
众人眼光看向我,里面有怜悯亦有幸灾乐祸。
「请陛下治储君血洗侯府之罪!」
一片哗然之下,萧天泽怒目圆瞪:「放肆!」
谢檐转身笑:「殿下急什么?是那日自己提刀割下我阿母双腿不过瘾?是奸污我幼妹后让人把她糟蹋而死你开心?还是剜我阿父双眼扔去喂狗你觉得无所谓?」
吸气声起,萧天泽被谢檐逼到面前质问:「多少个日日夜夜,储君殿下不会做噩梦吗?梦到他们在黄泉哭泣,梦到他们都在这地狱等着你!」
萧天泽推开他,气急败坏地指着我道:「这都是萧稷宁干的,要找,也是找她。」
「那日,我看见了,是永嘉帝姬做的。」
20
众人一懵,不明白谢檐是什么意思。
可王座上的母皇明白,她急忙喝住谢檐:「长宁侯府一事,朕会给你一个交代。」
谢檐回头:「陛下别急,让我把话说完。」
他又逼近萧天泽,问他身后的属臣:「乾治十五年,储君入军营,四月十八,敌军偷袭,为救你所在的小队,他肩胛至后背处留下一处几寸的伤疤,可有此事?」
傅明点头:「正是殿下英勇无惧,我等将士才甘心追随,只望有一日能报答殿下救命之恩。」
等傅明说完,谢檐猛地扯下萧天泽的朝服,那瘦弱的上半身,泛着如玉光泽,无一丝伤痕。
「怎会……」
不等傅明惊讶,谢檐又抓过一人问他:「乾治十八年,你科举落榜欲轻生,储君将你救下,你言其中必有冤情,求他给你做主,你与储君里应外合,终为寒门学子沉冤昭雪,可有此事?」
廖仲轩点头,谢檐拿过我和萧天泽手中的折子,他继续道:「那时你与储君书信来往繁多,仔细看看,哪个是储君的笔迹?」
廖仲轩一眼便认出我的字迹,瞬间热泪盈眶:「帝姬……」
谢檐问了几人还想问,就在这时,萧天泽身后站着的臣子全都朝我跪了下来。
整个大殿安静到令人心惊。
乾治二十年的储君是萧稷宁,永嘉帝姬是萧天泽。
萧天泽惊恐地看向母皇,母皇沉沉的目光看向我。
倏然,另一半朝臣也跪了下来,他们齐声高呼:「请陛下还长宁侯府清白,请陛下给长宁侯府一个交代。」
良久,母皇起身,看向我身后的谢檐:「明日,朕会给你最后的结果。」
「退朝!」
21
我和谢檐分别被软禁在两处宫殿。
夜半,萧天泽带人浩浩荡荡地闯入软禁谢檐的秋月宫,推开门,却看见我们两人。
「等候你多时了,阿兄。」
就算再迟钝,他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等他想往回跑时,大门猛地被关上。
我上前打断他手脚,将他绑在了一根柱子上。
谢檐点亮蜡烛,然后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小刀,在他惊恐的目光下开始凌迟。
惨叫声持续了一个多时辰,一共两千二百六十九片。
我托起谢檐的手,细细将血迹擦掉。
他将一个锦囊递给我,摸着里面是一个硬物。
「天亮之后再打开。」
我点头,收好之后准备去处理母皇那边。
刚转身,谢檐抱住我,温热的液体流入我脖颈,他说:「萧稷宁,你一定要记得,沈拙言爱你。」
「还有,不要回头看,不要有迟疑。」
然后一瞬,他又松开。
「快去吧,你身后的臣子都在等着你。」
我没有回头,走出殿门时我擦掉眼泪。
沈拙言,等一切结束,我也想亲口告诉你,萧稷宁,也爱你。
22
重华殿外,御林军早已将其围住,傅明跪在地上言上京重要之处已全部被控制,只等我发话。
「辛苦了。」
回上京第二次踏足这里,心境已完全不一样。
记忆里那个威严说一不二的母皇,此刻颓废地坐在王座上。
「永嘉,你赢了……」她说。
我拿起毛笔在空白的诏书上挥毫,片刻,一份退位诏书,一份传位诏书皆成。
我扶着她手拿起帝王印,盖了上去。
拿到想要的东西,我只想快点离开这里。
「宁宁……」她叫住我,「你恨阿母吗?」
我想了想,然后答:「不恨,我的阿母,在信那个命格之说时就病了,在做那碟有毒的糕点时就死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阿母了。」
身后传来哭声:「对不起……阿母对不起你……」
那个雷雨夜后,我便只是萧稷宁,成为孤儿的萧稷宁。
23
一切尘埃落定,当我与朝臣商议天亮之后的准备事宜时,远处西北角燃起了熊熊火光。
我心头一跳,不祥的预感铺天盖地地朝我袭来。
山岚带着一身伤跌跌撞撞地朝我跑来:「主子,秋月宫着火了,谢大夫他……他……」
我忍住眩晕的感觉朝那着火的宫殿走去,炽热的火舌疯狂地吞噬着那栋建筑,就算羽林军不断地向它泼洒井水,依旧阻止不了它扩散的速度。
一直等到第一缕阳光洒在废墟上,那火,才彻底被灭了。
青陵灰头土脸地将一个布料有些许烧焦的锦囊交给我,她哽咽着说:「废墟里只有一具焦尸,他蜷成一团,紧紧护着怀中的锦囊,属下费了一点力才把它弄出来……」
打开,里面是半只袖珍的拨浪鼓,想起他给我的,里面同样是半只袖珍的拨浪鼓。
我颤抖着手将它们合二为一,透过晨光,前后两面写着四个字——扬州、苍黎。
我再也没忍住哭了出来。
我们的女儿迢迢,在扬州。
24
青陵问我失踪的那一年发生了什么,那是我做梦都想回去的日子。
得知谢檐身份时,他将我绑住带到了一处与世隔绝的村庄。
彼时我被他欺骗的愤怒感将我的理智烧成了灰烬,我肆意地辱骂他贬低他,可他都毫不在意。
直到有一天,他说:「你要成为阿母了。」
我有些迷茫地看着他,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可是那样认真的神情,让我陷入沉思。
身子没由来地倦怠,楚慈拿着艾叶围着我转,以及他在马车把脉后奇怪的表现。
种种联系起来,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从第一次见面起,我给你下了毒,你本该无声无息地死掉,可是后来,我发现,我的仇人还有一个。」
我知道,他说的是萧天泽。
「如今这个孩子,我想要她来到这个世上,我要你看着她登上帝位。」
他拿出银针封了我的记忆,同时用一年时间,将我身上的毒引到自己体内。
可那毒,转移便是双倍痛苦,无药可解。
没记忆的时候,我只知自己是他娘子,同他经营着一处小医馆。
春时采花,夏时扑蝶,秋时埋酒,冬时赏雪,那样的日子,平淡却幸福。
女儿出生后,他给她取名苍黎,乳名迢迢。
我问为什么,他说:「她这一生,要将民背在肩上,可迢迢流水易逝,愿她能惜取眼前人。」
没记忆时我不懂他的意思,等到我身体里的毒没了,被封住的记忆回来时,我任由迢迢撕心裂肺地哭泣,然后冷冷地看着他。
「沈拙言,去一个我找不到她的地方,不然我会杀了她。」
他沉默,将哭泣的迢迢抱在怀里,然后拖着毒发的身子将迢迢送走。
再后来,便是我和他平静地离开那里,回到梧州,我们都默契地没提那里发生的事。
青陵喂我吃下的药丸,我知道是补气血养亏空的,为储君的那十几年,我身子内耗过多,加上他给我下的毒,没死已是大幸。
那场达成的交易,我们满身的刺照着对方的软处扎,遍体鳞伤。
可是沈拙言,乾治二十三年的萧稷宁后悔了,后悔在乾治二十年递上那本写满长宁侯府罪状的折子。
25
景安元年春,扬州。
我敲响一户人家门,里面的人打开,赫然是楚慈。
她身后跟着一个探头探脑的小姑娘,她扎着两个总角小辫,上面坠着珠花和铃铛,小脸圆白可爱,眼睛水盈澄澈。
我忍住泪意上前,在她面前蹲下。
「你好,迢迢。」
她看着我,似在想我是谁。
将一个修复好的拨浪鼓递给她,我哽咽着将她抱在怀里,说:「迢迢,阿父阿母来接你回家。」
正文完。
26
青陵番外
秋月宫这场火来得猛烈,来得意外,也来得意料之中。
谢大夫嘱咐山岚泼上火油时,我就该猜到他不是想毁尸灭迹,而是自焚。
他与主子之间,注定是一场死局。
大火熄灭,那具蜷缩着的焦尸死死护住怀中的锦囊,我讶异,这么大的火居然没把它烧毁。
费了一番力气才将那锦囊抠出来,主子打开,里面是半只袖珍的拨浪鼓。
那天,主子哭过之后便神情呆滞地守着谢大夫的尸体,我扶住她,往日安慰的话这时都无法吐露半句,这个坎儿,要主子自己踏过去。
一日后,主子穿上帝王服制正式登基为帝,来年改国号景安。
主子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谢大夫葬入他父母墓边。
之后不顾朝臣反对,自己与谢大夫的牌位成了亲。
已故皇夫沈拙言。
对,谢檐不是他真名,他是长宁侯幼子沈拙言。
可我只希望他是谢大夫,能陪在主子身边的谢大夫。
我六岁被选在主子身边,那时的主子是储君萧天泽。
即使年纪小,可我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主子是女子。
这个秘密使我惶恐,可那日,主子看着我脸说:「孤喜欢你的眼睛,来孤身边伺候。」
「你真笨,眼睛里一点事都藏不住。」
我跪在地上不敢多言,那天之后,我们心照不宣地没提这个秘密。
我知主子的双生妹妹永嘉帝姬体弱多病没养在宫里,可那位帝姬回上京来东宫时我还是将他们二人认错。
太像了,若非主子更沉稳,否则根本看不出区别。
永嘉帝姬歇在东宫时,文安公公带着我和山岚悄悄窝在房梁上,透过烛火,我们二人惊讶地捂住了嘴。
永嘉帝姬是男子。
公公不语,只是告诫我们,若有半点风声走漏,整个东宫都得陪葬。
我和山岚恐惧地点头。
身为储君,主子身上的担子很重,不单单是课业之多,还有她的其他手足的暗算。
可主子从未喊过一句苦,她用十几年的时间,让储君萧天泽之名名扬天下。
永嘉帝姬也用十几年的时间让萧稷宁这个名字名声毁尽。
主子不在乎,她习万书入军营,得一身真本事让朝臣追随。
直到永安帝姬谋逆逼宫被处决,那本写满长宁侯府罪状的折子被主子递给了陛下。
我还记得那时主子说过:「权力倾轧,是孤此生之过。」
可就是这个过错,日后将主子推向深渊,万劫不复。
永嘉帝姬不知发什么疯,血洗了长宁侯府,可他不会武,将自己右腿弄断了。
陛下为了保住他,强硬地让主子换回了身份。
然后便是来到梧州,遇见谢大夫。
在梧州的一年里,我想主子是开心的,她会笑,会和谢大夫打闹,就算是简单地对坐着不说话,他俩之间都是安谧而温柔的。
主子失踪的那一年,其实我会不定时收到陌生人的来信,信中详细地阐述了主子的状况,以及如何应对主子不在时的一些突发情况。
那人,对我,对主子,极为熟悉。
所以我知道主子有孕产子,身体亏空,才会提前准备好补气血的丸药。
那个陌生人,我心里猜到了是谢大夫。
主子平安回来了,可她说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她不知道,她落寞疲惫的神情早已将她出卖,我没再问,因为谢大夫中毒了。
楚姑娘说他身上的毒无药可解,只能压制。
直到一日,他再也受不了自我了断。
我没和主子说,我想她是知道的。
回到上京,主子带上了谢大夫,也让谢大夫外室的名声彻底坐实。
那半年,也是主子和谢大夫最后的相伴时光。
当流言将他俩卷入其中时,我知道这场局迎来了最后时刻。
可这局,是死局,他们二人走到了死局的尽头。
谢大夫自己,替主子做出了抉择。
那时我想,主子这一生,都将被困在乾治二十年。
来年春日,我随主子下扬州,见到了楚姑娘和小殿下。
小殿下不认识主子,可主子将她抱住时,一阵风吹落桃花,轻柔落在她二人身上。
小殿下乳名迢迢。
迢迢……我默念几遍这个名字。
猛地想起谢大夫写过的一句话——山水迢迢路路遥遥,思卿常常暮暮朝朝。
只是可惜。
27
苍黎番外
我自小被阿母立为储君,可我从未见过我阿父。
阿母很好,她很爱我,只是她周身总是悲伤的,幼时我不明白,便跑去问青陵姑姑。
「姑姑,阿母为什么不开心啊?是不是迢迢不乖,才惹得阿母伤心。」
姑姑摸着我的头说:「殿下很棒,陛下不开心,不是因为殿下,是因为一个人。」
「谁?」
姑姑抬头望向远方:「一个,永远无法相见的人。」
我了然,是阿父。
只要提起阿父,我总能看见阿母夜半孤身一人坐在庭院中哭泣。
对阿父的好奇以及日益深重的想念,一次和阿母谈心时, 我鼓起勇气问她:「阿母, 为什么你和阿父永远无法再见?」
阿母愣住,然后温柔地抱住我,有点滴眼泪落在我身上。
「因为阿母犯了一个错,一个你阿父都无法原谅的错。」
我给她擦干眼泪, 心疼地说:「没关系, 阿父无法原谅阿母, 迢迢便一直陪着阿母。」
阿母笑,她抬头望向夜空。
阿母自登基以来, 重农业改税制, 大周境内一片海晏河清,万民称颂。
就是这样一生为国为民的阿母, 在病危时, 向大周子民,下了一份罪己诏。
彼时她已病得起不来身, 清醒时刻不多,可就是这样, 她还是让青陵姑姑扶起她, 自己写完了那份罪己诏。
「青陵, 这十二年来我走不出去,如今寿命到头,才敢将当年的错处拎出来给他人瞧,你说,他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不会的,谢大夫能理解陛下的。」
阿母笑得虚浮:「他让我不要回头,不要迟疑,我还是没做到。」
「迢迢,你来。」
阿母唤我到身边问:「何为爱民?」
我答:「兴天下之利, 除天下之害,知民生之惧,解民生之忧。」
阿母点头,然后说:「为君者, 除却爱民, 还应知何为民, 你自小长在宫中,有些教育,我无法给你讲明白, 空闲之时, 多去民间看看, 会在某一天,你能懂得我说的话。」
我应下, 阿母疲惫地靠在青陵姑姑身上,最后嘱咐我:「我走后,不葬入皇陵, 火焚后交给你楚慈姑姑,她自会带我去我想要的地方安葬。」
「迢迢明白。」
景安十二年隆冬,阿母离世。
楚慈姑姑带着阿母的骨灰,一路南下, 将她葬在了一处与世隔绝的村庄,她的墓碑上没有字,她旁边的衣冠冢却有:亡夫谢檐。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