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启丞亡了我的国,逼死父皇母后,又将我训练成死侍。
他爱惨了我,却亲手把我送上他父皇的龙榻。
后来燕启丞登基,以皇权为聘,天下做礼,求我做他的皇后。
1
燕军的铁蹄踏破皇城那一夜,父皇和母后领着后宫众人自缢于文德殿。
数十具尸体,在殿内挂得整整齐齐,蔚为壮观。
父皇想得周到,在自缢前命人给皇子公主们赐了鸩酒。
酒味刺鼻,十三年幼,迟迟不肯喝。
这一耽误,便错过了自裁的最佳时机。
我和十三成了俘虏。
大燕六皇子一身白盔白甲,骑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
「听闻赵帝老年得女,还是一对双生,想来便是二位吧?」
十三胆小,嗫喏着应了声「是」。
我将小十三护在怀里,侧身瞟了他一眼:「听闻燕国六皇子燕启铭天生异瞳,想来便是你吧?」
「大胆!殿下的名讳岂是你叫的?」
一名大头兵拔剑出鞘,作势要向我砍来。
燕启铭素手轻抬,指节修长分明。
「长姊尚武,一柄短刀出神入化。妹妹善文,琴棋书画无所不精。」
他勾起嘴角:「姑娘是姐姐还是妹妹?」
他唤我姑娘,而不是公主。
登徒子。
我抬眸,瞪他,未答。
众人看到我的脸,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就连燕启铭,也愣了一瞬。
母后早就说过,我和妹妹长了倾国倾城的脸。
「六皇弟发现什么新奇玩意了?」
一把懒洋洋的男声响起。
我听父皇说过,燕帝派了两个儿子来灭我赵国。
二皇子燕启丞喜怒无常,六皇子燕启铭天生异瞳。
眼前这位,想必便是燕启丞了。
2
燕启丞的随从提了几颗血淋淋的脑袋。
我识得,是那几位不愿自缢的妃嫔。
小十三被吓得不轻,尖叫一声晕了过去。
我冷笑:「你们燕国的男人,就只会砍女人的头颅吗?」
燕启丞饶有兴致地打量我:「哟,传闻中的双生子?你们俩,哪个是十二公主,哪个是十三公主啊?」
他顿了顿又道:「哦,本殿忘了,你们如今已不是公主了。」
燕启铭眉头微皱:「皇兄倒也不必割下她们的头颅。」
「六皇弟总是这般妇人之仁。」
燕启丞说着,顺手拔了腰间佩剑指向我:「求饶会吗?」
不待他反应,我一把握住剑刃,将他拉下马背。
我夺了剑,转身就要去刺小十三。
亡国公主不如猪,横竖是个死,与其被姓燕的折辱,不如给自己一个痛快。
眼见着剑刃就要刺进十三的心窝,手腕却被一粒石子射中。
我吃痛丢了剑,转头恶狠狠地瞪着燕启丞:「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抚掌大笑道:「身手不错,你便是善武的十二公主吧?性子够烈,本殿喜欢!」
又朝随从挥了挥手:「把她带回去。」
随从应了声「是」,看了眼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小十三,试探地问道:「这一位……」
燕启丞:「杀。」
我绷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再也憋不住,顺着脸颊滚落。
也好,死了一了百了。
「慢着。」燕启铭的声音响起。
「听闻十三公主精通音律,小小年纪便弹得一手好琵琶,本殿府上刚好缺个琴师。」
燕启丞:「六皇弟府上什么样的琴师没有?怕是喜欢她绝世的容颜吧?」
燕启铭没有回答,一双异瞳看不出丝毫情绪。
3
成王败寇,一将功成,此战过后,再无赵国。
我和小十三成了亡国公主,大赵遗孤。
燕启丞却踩着万千骸骨,得封荣王,燕启铭得封肃王。
我本以为燕启铭是个好色之徒,留十三一命是贪图她的美色。
可多年过去,十三出落得愈发娉婷,燕启铭却未染指她分毫。
而且,燕启铭待她不薄。
他在青松苑辟了间宅子给小十三学琴,素日里锦衣玉食地供着,出入还有丫鬟小厮,虽比不得当初在大赵宫中,但也比许多大家闺秀还要体面。
去年元宵节,肃王一掷万金,给小十三拍下一本珍贵的琴谱。
自那以后,小十三声名大噪。
一则是为着她无双的美貌,二则是为着她那一手惊才绝艳的好琵琶,三则,便是为着她和肃王的绯闻。
世人皆言,肃王是个痴情种,爱惨了青松苑的琵琶娘。
我却满心满眼都是担忧。
以燕启铭的权势地位,想要什么样的女子得不到?为何独独待小十三这般好?
我猜不透他的用意,但我知道他绝对没安好心。
和肃王不同,燕启丞将我藏得很深,深到几乎没人知道我是大赵十二公主。
他说我是一头桀骜不驯的野马,而他最大的爱好便是驯服野马。
他亲自指导我练武,将我培养成一名死侍。
对外我的身份是荣王贴身伺候的婢女。
实际上我是他手里的一把刀。
平日里我负责保护他的安全,偶尔也会执行一些见不得光的任务。
我想笑,他明知我恨不得杀光天下姓燕的,以慰父皇母后在天之灵。
他却让我护他周全?
燕启丞不是傻的就是疯的。
但我不敢动他。
一来我打不过他,二来他有的是办法取小十三性命。
4
这一日,我自杨洲风雪兼程赶回盛京。
除了燕启丞要的那颗人头,还带回了小十三最爱的栗子酥。
说来有趣,作为双生姐妹,小十三对栗子酥爱得不行,我却对栗子过敏,碰也不能碰。
所以当燕启丞看到我桌上那包油纸包着的栗子酥,他略有错愕:
「你不是碰不得栗子么?」
我垂眸,一副恭顺的模样:「回王爷的话,小十三自幼爱吃栗子酥,奴婢在杨洲执行任务时,偶然见着……」
燕启丞打断我,面露不悦:「不是说过吗,私底下不必拘礼。」
我不冷不热地应了声「是」。
他看了眼我染血的衣袖,皱眉道:「受伤了?」
「属下愚钝,许久没杀人,手生了。」
燕启丞默了默,没好气地吩咐道:「之前给你的金创药还有么?」
「有的。」
「拿出来。」
我应了声「是」,隐约猜到他要干什么。
燕启丞接过药和纱布,指了指椅子:「坐下。」
「奴,奴婢不敢。」
「叫你坐就坐。」
他语气十分不耐烦,甚至带着一丝怒气。
我只得坐下,又将衣袖揭开,露出手腕上的伤。
燕启丞紧锁着眉头,小心翼翼地为我上药。
「枉我亲自教你功夫,下头的人还说你是荣王府第一把刀。就这?」
我低下头,没有丝毫情绪:「是属下无能。」
燕启丞抬眸看我一眼,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我痛得闷哼一声,却不敢抽回手。
「有脓,不挤掉会感染,忍着点。」
「嗯,多谢王爷。」
5
燕启丞对我有情。
大抵是多年的朝夕相处让他忘了我的身份,又因着我这张脸,燕启丞见色起意,垂涎我的美色。
总之他这份情来得莫名其妙,且和他的脾气一样难以捉摸。
我承认这些年他待我还行。
但他灭了大赵,逼死父皇母后,还指望我能回应他的情谊?
脑子有病。
我心下腹诽,面上却是十足地恭顺。
燕启丞包扎好伤口,又抬起我的下巴。
我不得不直视他的眼睛。
「你脸红什么?」
他笑得戏谑,略有些粗糙的指腹拂过我的脸颊和脖颈。
「怎么回来得这样急,连脸上的血迹也顾不得擦?」
因为我接到密报,两日后燕帝寿辰,点名要青松苑的乐师献艺。
小十三也在乐师之列。
我担心她惹祸上身,着急忙慌地想要快点完成任务,这才受了伤。
这些话自然不能同燕启丞讲。
「担心王爷的安危,便早早回来了。」
「哦?你竟这样关心我?」
他嘴角勾起,笑意盈满眼眸:「这很好,我很开心。」
「你妹妹弹得一手好琵琶,名动盛京。父皇大寿在即,钦点青松苑的乐师,实际上点的,是你妹妹。」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我垂下眼眸,避开他的目光。
「你这位妹妹,不懂藏拙,不懂韬光养晦,迟早是要惹上麻烦的。」
「王爷所言甚是。」
燕启丞默了半晌,最后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你随本王一同赴宴吧。」
我抬眸,眼里是藏不住的震惊。
他将我训练成死侍,执行的都是些见不得光的任务。
见不得光的人,自然不能示于人前。
素日里我以侍女的身份随侍在燕启丞左右,脸上都是蒙了半截面纱的。
此番他竟要带我入宫?
他在帮我。
可他为什么要帮我?
「呵……」燕启丞似乎看破了我的不解,笑得有些无奈,「阿离,你何时才肯放下对我的戒备?」
我:「……」
他起身,拿起桌上的栗子酥:
「本王会命人送进青松苑。」
我望着他的背影,仍在愣神。
直到他的身影走到门口,才反应过来,赶紧跪下行礼:「恭送王爷。」
6
皇宫夜宴,不能戴面纱。
我将脸涂得蜡黄,又贴上一颗硕大的痦子。
燕启丞看到我这副扮相,收了折扇,往我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敲:
「小机灵鬼儿。」
他这话既暧昧又宠溺,引得其他婢女纷纷偷瞄我。
早些年我刚进荣王府的时候,有几个掌事的婢女看不惯我,明里暗里让我吃了不少苦头。
我忍气吞声,不愿惹事儿。
那些人却变本加厉,甚至对我拳脚相向。
燕启丞看到我的伤,嘴上没说什么,可没过多久,那几个婢女便被赏了顿板子,发卖了。
自那以后再也没人敢给我穿小鞋。
她们嘴上不说,私底下却认定我是燕启丞的女人,自此对我毕恭毕敬。
如此甚好,我也懒得辩白。
到得宫里,燕启丞将我带到一处偏厅,说道:
「前方角亭等你,速去速回。」
我行礼应「是」,迅速朝偏厅而去。
7
人很多,我抓住一位舞娘问道:「这位姐姐,请问……」
话未说完,忽然听到一把清脆的女声:「阿姊?」
回身,小十三抱了把琵琶娉娉婷婷地站在门口。
我上前一步握住小十三的手,鼻子一酸。
「阿姊,你,你的脸……」
我眼中泪光闪烁,嘴角却高高扬起:
「画的,别担心。不过话说回来,阿姊都画成这样了,也亏得你还能认出来。」
小十三被我逗得破涕为笑,一低头,注意到我手腕上的纱布。
「阿姊受伤了?」
「无妨,小伤罢了。」
早些年我为燕启丞出生入死,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无数,早就习惯了。
小十三扑进我怀里,泣不成声:「阿姊,你受苦了。」
我摇摇头:「燕启丞待我还行,不算多苦。快别哭了,一会儿妆花了。」
小十三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
我又问道:「燕启铭可曾欺负你?」
「不曾,肃王殿下待我极好。」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颊微红,眼里有光。
我声音陡然一冷:「你对他动情了?你可是在盛京待得太久,忘了父皇母后是怎么死的了?」
小十三神色惊慌:「阿姊……」
我叹了口气。
大赵累世积弊,父皇贪图享乐,不务正业,亡国之君的名头,担得并不委屈。
成王败寇,我早已接受这个事实。
可是,毕竟是亡国之仇,杀亲之恨。
「你我身份特殊,天下好男儿你看上谁阿姊都不拦你,唯独姓燕的……」
「阿姊说的,我都明白。」
我放软了语气:「阿姊这趟进宫是想嘱咐你,一会儿献艺时切记躲在人群后头,莫要让别人看到你的脸。」
小十三自耳边勾出一副面纱:「肃王为我准备了这副面纱,不会有人看到我的容貌的。」
我点点头:「总之务必谨慎小心,切莫生出枝节。」
「嗯,阿姊放心。」
8
老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小十三在献乐时面纱滑落。
她一身素白的广袖流仙裙,发髻高高挽起,精致的面容在璀璨的宫灯照耀下美得仿若天仙下凡。
在场诸人皆看得出了神。
一曲奏罢,龙椅上的燕帝愣了半晌。
两日后,一道圣旨进了青松苑。
年逾五十的燕帝,要封小十三为妃。
我得知消息后,不顾规矩,闯了燕启丞的书房。
他抬眸看我了一眼,手中笔未停:「知道你会来,但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我直挺挺往地上一跪:「求王爷救救小十三。」
「救?你妹妹是进宫去享荣华富贵的,往后便是本王见了她,也得唤一声娘娘。这个救,从何说起啊?」
「一入宫门深似海,小十三本性纯良,哪里懂得后宫的门门道道?况且,况且我和十三乃是赵氏血脉,她若是进宫……九死一生。」
我一个头磕到地上:「求王爷看在阿离这些年为您出生入死的份上,救救十三。」
「若能救她,你什么都愿意做?」
「是,什么都愿意。」
燕启丞放下手中的羊毫笔,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道:
「办法也不是没有。」
他将我扶起来,指尖拂过我的眉眼:
「这张脸,确实惹人怜爱。」
他俯身吻上我的脖颈,激起一层鸡皮小粒子。
「爷想要,阿离……阿离愿意……」
燕启丞将头埋在我的颈窝,兀地笑出了声:
「你明白本王的心意,却从不回应。本王未对你强取豪夺,你可知为何?」
「阿离不知。」
「本王要你,心甘情愿。」
「阿离,阿离自愿……」
我颤抖着手去解衣带,却被燕启丞一把扣住手腕:
「想救你妹妹,就先替本王完成最后一个任务吧。」
9
燕启丞的办法很简单,偷梁换柱。
我和十三生得一模一样,上了妆,更是看不出差别。
只不过我早年受伤落了疤,不似小十三细皮嫩肉。
燕启丞花重金搞来一盒药膏。
「用了这药,只需几日便能让那些疤痕脱落。但……你会很疼。」
我只剩小十三这一个亲人了,疼算什么?
「阿离不怕疼。阿离只怕无法将十三换出来。」
燕启丞笑道:「你要对我,有信心。」
青松苑守卫森严,不输皇宫大内。
唯一能动手的机会,是送小十三进宫的时候。
我不知燕启丞用了什么手段,瞒天过海。
从青松苑抬出来的的确是小十三。
可轿子半道上停了片刻工夫,最后被抬进宫里的,就变成了我。
10
此刻我恭谨地跪在龙床边上,盯着地板,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不是害怕,是紧张。
我虽是个死侍,早些年也杀了不少人。
但说到底,我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姑娘。
燕帝同我父皇差不多年纪,却纳我为妃,召我侍寝……
我一个黄花大姑娘,哪有不紧张的?
「抬起头来。」
头顶响起一道苍老的男声。
我顺从地扬起头,却低垂着眉眼,没有直视他的眼睛。
燕帝盯着我看了许久。
「真像啊。」
半晌,他轻叹着说了这三个字。
话音刚落,他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赶紧捧了茶呈到他面前:「圣上保重龙体。」
燕帝喝了口水,将咳嗽压了下去。
我壮着胆子问道:「圣上方才说臣妾像何人?」
他将茶盏递给我:「你母后。」
母后?
我手一抖,险些将茶盏摔到地上。
「圣上见过……见过我母后?」
燕帝似笑非笑,不再言语。
11
那一晚,燕帝并没让我侍寝。
后来的两个月里,他日夜召我陪侍左右。
除了上朝,无时无刻不将我带在身边。
宫中诸人皆道我得了盛宠,却不知燕帝从未碰过我。
起初我不解他的用意,直到有一次他睡得沉了,梦中呓语,喊的竟是我娘的闺名。
我突然想起一桩往事。
母后在入宫前曾同一位郎君有过一段情。
那位郎君立誓非我母后不娶,但要说服双亲,要我母后等上三年。
我母后等了,三年后,他却没来。
再后来,我父皇将母后迎入宫中,捧在手心里宠了多年。
莫非,当年那位负了我母后的郎君,便是燕帝?
这个疑问藏在心中数日,将我煎熬得十分难受。
这一晚,燕帝将睡未睡,我终于忍不住,将心中疑惑问了出来:
「臣妾斗胆……」
话还没说完,燕帝就笑出了声:
「朕知道你想问什么。若是换了你母后,早就刨根问底了。她的性子,可不似你这般温吞。」
「母后她……的确是个执着的人。」
燕帝微眯着眼睛,浑浊的目光不知望向何处:
「大燕同赵国,本可不起刀兵。但朕同你父皇,有夺妻之仇。」
果然,他就是那个负心汉。
12
燕帝还是太子的时候,游历各国,在赵国地界被偷了盘缠。
彼时的他还是个血性方刚的少年,明知那窃贼是穷寇,却在盛怒之下穷追不舍。
窃贼将他引入山林,成功脱身,他却迷了路,随从也跟丢了。
那片林子茂,又正值盛夏,豺狼虎豹、蚊虫蛇蚁样样都有。
燕太子运气不好,被毒蛇咬了一口。
奄奄一息之际,是我母后救了他。
说来也是孽缘,我母后本是医女出身,那日正巧进山采药。
他撑着一口气,看清了母后的容貌。
惊鸿一瞥,仿若见着仙女下凡。
事实上,他中毒不深,加上母后处理得及时,没几天便将养好了。
但燕太子遍寻理由,在母后的医馆里赖了整整三个月。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若是换了旁人,我母后早就大棒子将他打出去了。
可燕太子是位翩翩佳公子,一表人才,谈吐不俗。
母后对他,也渐生情愫。
情到浓时,燕太子诅咒发誓,说此生非我母后不娶。
「待我同双亲说明情况,便回来娶你。可我家中情况复杂,只怕,要委屈你等上一等。」
「多久?」
「三年,最多三年。三年后我必十里红妆、三书六礼,迎你过门。」
「好,三年为期,若是三年后你不来,我便知你心意了。」
13
年少的情意真真切切,海誓山盟也都是真心。
可他毕竟是燕国太子,我母后只是一介医女,还是赵国人。
他想娶母后为妻,立做太子妃,简直难比登天。
燕太子回了燕国后愈发勤勉,深得圣心。
唯独在立太子妃这件事上,数次忤逆犯上。
他说自己已有心上人,非她不娶。
老燕帝生了好大的气,差点革了他的太子之位。
即便如此,他仍守着对母后的承诺,扛下所有压力和弹劾,坚持要娶我母后为妻。
说来也巧,燕太子走后不久,我父皇便偶遇了母后。
惊为天人。
父皇明示身份,却不曾拿身份逼迫母后入宫,反而亲自登门求娶我母后。
「民女已有心上人。」
母后如是说。
我父皇虽治国不行,但人品不差,他遗憾惋惜,却从未动过强抢民女的心思。
可后来,父皇得知母后的心上人竟是燕国太子,便又生出争一争的心思。
于是,父皇命人截了燕国太子的信,又照着母后的笔迹回信。
三年来,燕太子对母后的思念愈发深沉,母后的回信却每每冷淡疏离。
燕国太子只当母后是恼了他让她等得太久,却不知一直以来同他书信往来的,是我父皇。
与此同时,父皇将母后接到京都,殷勤备至,半个字不提嫁娶之事。
起初我母后心存抗拒,同父皇保持着恰当的距离。
可一边是久盼不来,一边是嘘寒问暖。
母后以为燕太子负了自己,渐渐心灰意冷。
再后来,三年期满。
燕太子休书一封,告诉母后自己已说服双亲,不日就来赵国娶她,让母后再等他半月。
我父皇怎么可能给他半个月?
没几日,父皇便将母后抬进赵国皇宫。
14
燕帝说完,浑浊的眼里闪着莫名的情愫。
我只知父皇待母后极好,一路从贵人到贵妃,先皇后瓮逝后,又将母后封为继后。
母后这一生,极尽荣宠,身在后宫,却未受过半点委屈。
没承想,母后和燕帝,竟还有这一段过往。
「这夺妻之恨,朕报得还是报不得?」
燕帝淡淡开口,冷声问道。
久居高位的不怒自威,让我感受到一丝危险。
我俯身跪地:「臣妾一介女流,只知风月,不懂家国。」
「你自幼在宫中长大,身上流着赵氏皇族的血,却说自己不懂家国?」
「圣上明鉴,大赵已亡,臣妾如今是您的妃子。」
「哈哈哈——」
燕帝被我这句话逗乐了,笑了好一阵。
「朕膝下儿子颇多,最出息的当属荣王和肃王。依爱妃之见,他们二人,谁可堪继承大统?」
我将身子俯得更低:「臣妾不敢妄言。」
「朕让你说,你便说。」
我的脑子转得飞快,手心沁出汗来。
立储岂能妄议?选谁都是错的,只能避而不答。
「母后在世时,遇到难以抉择之事,便抛铜钱。」
他既然对母后情深至此,那我便将母后搬出来,只望他看在母后的份上,不要取我小命。
屋里静极,针落可闻。
素闻燕帝喜怒无常,心狠手辣。
若他真要砍我的脑袋,那我只能先下手为强。
半晌,燕帝疲惫的嗓音在头顶响起:
「你,很好。」
15
那夜过后,燕帝仍日日将我带在身旁,却再也没留我侍寝。
又过了几日,燕帝亲笔写下传位诏书,收在了勤政殿「光明正大」的牌匾后头。
我寻了个机会摸进勤政殿。
诏书上明明白白写着,由荣王燕启丞继承大统。
这消息我能探得,肃王自然也能探得。
他同燕启丞夺嫡多年,早已是你死我活的局面。
如今他败了,必定会孤注一掷。
没多久,我收到肃王的拜帖。
「见过娘娘。」
燕启铭朝我行礼,一身素白的袍子,丰姿卓越,丰神俊朗。
我侧身让了这一礼:「肃王殿下不必多礼。」
「父皇近来胃口欠佳,儿臣寻了些开胃的精致小菜。听闻父皇素日里都在娘娘宫中用膳,便将菜肴送到娘娘宫中了。」
「久闻肃王殿下仁义贤孝,真是有心了。」
16
送菜是假,送毒药是真。
肃王递给我的乃是剧毒,沾上一点点便无力回天。
弑父杀君,他是真的豁出去了。
也正是拿到这包毒药,我才猜透肃王的心思。
他将小十三养得声名在外,为了是引起他父皇的注意。
他定是知道那段往事,吃定了小十三会获得圣宠,处心积虑将小十三送进宫,为的便是刺杀燕帝。
想必小十三献乐时面纱滑落,亦是肃王有意为之。
我收起毒药,后背沁出一身冷汗。
若不是我顶替了小十三进宫,以她的性子和手腕,只怕是毒还没投,便会被抓住破绽。
这些年来,我不止一次想过杀燕帝为父皇母后报仇。
我恨。
恨他灭我赵国,逼死父皇母后。
恨自己无能,只想苟活于世,无心收复赵氏江山。
如今机会摆在眼前,我却犹豫了。
抛开国仇家恨,燕帝他,是个好皇帝。
励精图治,任贤革新,忠厚仁恕,勤政爱民。
而且……燕启丞待我不坏。
可,这大概是我唯一一次,能为父皇母后报仇的机会。
17
天色渐晚,我将毒药藏在纤长的护甲里,等着燕帝过来用膳。
他近来身子一日不如一日,颇有大限将至的架势。
不多时,燕帝在内官的搀扶下进了我宫中。
我如往常一般为他布菜,伺候用膳。
盛汤的时候,那枚淬了毒的护甲不着痕迹地往汤里浸了浸。
奉上汤碗时,却发现燕帝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我心下一惊。
他发现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我硬着头皮将汤碗奉上:
「陛下,用点汤吧。」
燕帝默了好一会儿,接了碗,一饮而尽。
我的手在衣袖里紧握成拳,后背全是冷汗。
「父皇!」
宫门外忽然响起一把熟悉的男声。
燕启丞不顾礼仪,急慌慌冲进殿里。
他怎么来了?
燕帝挥了挥手,吩咐宫人道:「都出去。」
宫人们带上门,屋里只剩下我和燕启丞伺候。
「噗——」
燕帝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来。
「父皇!」
燕启丞大喊一声,上前扶住了燕帝,又冲着门外大喊:「太医!传太医!」
门外的宫人连声应「是」。
「儿臣得了密报,二皇兄他……」
话说到一半,被燕帝抬手制止:「朕知道。」
燕启丞看向我,眼光化作刀刃,一刀一刀割着我的肉:
「本王命你进宫,是护卫父皇周全,你竟,你竟助纣为虐!」
我勾起嘴角:「当年你没杀我,便当料到有这一日。」
燕帝喘着粗气道:「当年,朕让他们,把你母后带回燕国。可你母后,竟随他去了。」
「你是她的血脉,能死在你手里,这是朕的福报。」
话音刚落,又吐出一大口血来。
燕启丞朝着门外大喊:「太医,太医呢?」
18
门外响起慌张急促的脚步声。
太医院院正领着一众太医跪到燕帝面前。
搭了脉,面露惊恐。
老院正看了眼燕启丞,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燕帝强撑着一口气坐直了身子:
「朕因何吐血?」
老院正一个头磕到地上:「毒……毒……」
「一派胡言!」
燕帝将汤碗往地上一摔,看似是发火,实则是消灭了我下毒的证据。
「朕……大限已至,太医院无力回天……」
老院正惊恐万分地抬起头,又迅速低下头去:
「是,圣上勤政爱民,积劳成疾,臣等学艺不精,无力回天……」
话没说完,燕帝的手无力一垂,倒在了燕启丞怀里。
19
没多久,燕启铭带了两万精兵围了皇城。
他颠倒黑白,声称是燕启丞毒死了先皇,篡改诏书。
燕启丞领着三千禁卫军死守皇城大门。
我换了夜行衣找到燕启丞。
我杀了他父皇,他本不欲见我。
但我身手了得,岂是几个宫女太监拦得住的?
「你来做什么?父皇饶你不死,但本王……」
我打断他:「虎符给我,我去城外调兵。」
他愣了愣,低呵道:「胡闹!肃王将皇城围得水泄不通,你如何出去?」
「冷宫的水渠直通城外护城河,我可以从那里出去。」
「出得了皇城又如何?最近的羽林军远在京郊三十里,肃王有备而来,想必他的人此时已经接管了京都,你出去就是送死。」
我笑了,笑得明媚又张狂: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旁人都说说阿离是荣王府最锋利的一把刀,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更何况,与其坐在这里等死,还不如搏上一搏,杀出一线生机。」
燕启丞犹豫了。
三千禁卫军必然打不过燕启铭的两万精兵。
出城搬救兵,是唯一的办法。
可他,似乎舍不得我去送死。
「燕启丞,」我放柔了声音,轻轻唤了他的名字,「我父皇夺了你父皇一生所爱,你父皇灭了我赵国,如今,他又死在我的手上。」
「你我之间的恩恩怨怨,燕赵之间的恩恩怨怨,只怕是算不清了。」
「当年你救了我一命,如今,算我还你。」
燕启丞走到我面前,目光灼灼:「阿离,你不是我手里的刀,你就是你,是独一无二的阿离。」
「起初,我的确是想将你培养成死侍,可后来……」
他顿了顿:「你知道我的心意,你一直都知道的,对吗?」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杀父之仇,亡国之恨,你我注定不能并肩而行。」
「可你方才也说,恩恩怨怨早已分说不清,何不放下过往,同我一道……」
我打断他的话:「殿下是想纳我为妃,还是娶我为后呢?你别忘了,我不但是赵氏遗孤,还是你父皇的妃子。」
「赵氏遗孤?这世上只有一个赵氏遗孤,便是你妹妹十三公主,她才是我父皇的妃子!」
我愣了。
是啊,燕启丞将我藏得那样深,还有谁记得我这个十二公主?
直到这一刻我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些年的深藏,都是用心良苦。
半晌,我苦笑道:「王爷好谋划,可所谓的以后,都得先活下来才会有以后。」
我掌心向上,朝他伸出手:「虎符。」
20
一月后,新帝登基。
按照祖制,当由新皇新后一同祭天。
可燕启丞力排众议,独自一人完成了祭天仪式。
迫于言官的压力,他封了两位妃嫔,却说什么也不肯立后。
那架势,同他爹当年不肯立太子妃,如出一辙。
小十三一边给我喂药,一边将这消息讲给我听。
我受伤太重,躺了整整一个月,稍微有点好转的迹象。
「阿姊拼死搬来救兵,救了新皇的命,这后位,只怕是给姐姐留着呢。」
「国不可一日无君,若不是阿姊伤得太重, 圣上怕是要等阿姊痊愈了, 同阿姊一起祭天呢。」
我嗔怪地看了小十三一眼:「长进了,竟取笑你阿姊。」
小十三莞尔一笑:「先帝寿辰,阿姊叮嘱我不可对肃王动情,可如今怎么着, 阿姊难道对圣上半分感情也无么?」
说到肃王, 小十三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神色:
「阿姊可能不信, 其实我对肃王并无男女之情。只是你我姊妹作为赵氏遗孤,如同漂萍般活在这世上, 肃王是我唯一可以倚仗之人。」
小十三顿了顿, 苦笑道:「不怕阿姊笑话,我自幼便是个软弱的性子。父皇母后死的那年, 你我尚且年幼, 这么多年过去,我……我只想好好活着。」
我轻叹一声:「阿姊明白。父皇母后在天有灵, 也会希望我们好好活着。」
小十三握着我的手,似小时候那般将脸颊贴上来蹭了蹭。
「阿姊, 那你可愿意嫁给圣上?」
「我……」
我不知道。
我没有答案。
那日我拿了虎符转身要走, 却被燕启丞揽入怀中。
他从背后抱着我, 头埋在我的脖颈处,温声道:
「活着回来见我。」
「嗯,我尽量不死。」
他将我拥得更紧:「阿离,你还会回来的,对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仿佛一个孩子。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剧烈的心跳和双手的颤抖。
此去九死一生,我若侥幸不死,还会回来吗?
我没有答案。
我转过身,双手环上他的腰。
沉默着相拥, 不过片刻,却仿佛过了一生那么久。
「你,保重。」
21
「阿姊,想什么呢?」
见我半晌不说话, 小十三轻声问道。
我收回神思, 笑道:「天下之大, 也不只儿女情长的。」
小十三歪着头:「阿姊这话……是已有打算和决断了?」
「是呢。六国之大,阿姊想去看看。」
「阿姊要游历四方,做个侠客?」
我点点头。
「那圣上那边……怎么交代啊?」
交代?
我从未许他承诺, 又何须交代?
22
又过了两个月, 我的伤养得七七八八。
命是保住了, 但背上又添了几条刀疤,蜿蜒可怖, 难看得很。
我收拾了包袱皮,留下一封信,趁着天色未亮, 拍马离开了皇城。
那封信很简单,只有两个字——「三年」。
燕启丞,当年你父皇让我母后等了三年。
如今,便由你等我三年吧。
晨光熹微, 皇城渐渐被我抛在身后。
天际线亮起一抹橙黄。
我勾起嘴角,朝着日出的方向,狂奔而去。
- 完 –
□ 胡诌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