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公子捡来的暗卫,护了他五年。
听闻他将娶妻安定生活,我连夜收拾好了行李。
江湖已太平,他不再需要我。
我怀着感慨之情,推开自己的房门。
却看见公子穿着我的襦裙,抹上我的口脂,眼眶通红地望向我。
他说:「我的阿玖,你舍得回来了?」
1
初遇槐玉那年,我在死人堆里只剩一口气。
自出生便是奴身,卖给了江湖中的暗楼阁,靠着暗杀买卖的交易活命。
那时我被羽箭刺进左肩,喉间也堵着一口鲜血。
槐府里的丫鬟吓坏了,哆嗦着身子让夫人老爷回避。
只有公子平静地站在那堆诡谲的尸堆前,指着我说道:
「这还有个活人,把她刨出来。」
也是自那日起,我有了此生唯一的主子。
公子槐玉。
2
一开始夫人并不愿让我当公子的暗卫,就如她所说,我是从厉鬼堆里爬出来的奴隶,不干净,也无法表忠心。
是我跪在府外整整一天一夜求来的。
因为我知道,离开这座府,我就成了江湖里的亡命徒。
我要活着,只能拼命讨好槐玉。
槐玉却真如话本里的娇贵俊美的富家公子那般,体弱多病。
说来也奇怪,硕大的府宅里,公子门前居然连一个侍仆都没有,只有我守在他的床边,将熬好的药汤吹了吹,递到他口中。
少年缩在被褥里,脸颊因为高烧显出了不正常的红晕,许是烧糊涂了,开始胡言乱语地问:
「你知道什么是暗卫吗?」
我刚要回答,他又自顾自说。
「就是为我,可以去死的程度,你会愿意为了我吗?」
他的嗓子干哑,说几个字就开始咳。
我忙不迭地将汤勺伸得更近。
「卫玖知道,卫玖也愿意。」
我在暗楼阁早学过了,让我当一个合格的暗卫,完全没问题。
槐玉只抿了几口就皱眉将药推远了。
「去门外守着,我要睡了。」
我的心忽然猛然一颤,随后欢天喜地地跑去站岗。
他这么说,就是同意我留下了,我不用担心暴尸荒野了。
3
我从晌午一直站到了月照枝头。
屋内又传来了少年的咳嗽声。
「公子,你难受得厉害吗,我还是去喊夫人吧。」
我有点担心,这刚攀上的主子,可别给我病死了。
「不要,别……别去,你进来。」槐玉似乎吃力地撑着身子坐起,烛灯将他的背影照得耀眼。
他的额间蒙了一层细汗,连原本惨淡的唇都变得鲜红起来。
这明显烧得更厉害了。
「别喊他们,你……有什么办法吗?」他不愿因为自己把府上的人都吵醒。
这公子还真是乖巧得过分了。
我望着窗外的大雨,思索片刻,二话不说戴上斗笠掏出袖间的匕首就出去了。
山上有种草药,清凉润喉,也可解热。每次我受伤时,它都是我的神仙药。
可偏偏这次顺着泥路下来时,脚底打滑,直挺挺地栽进了泥坑。
只好浑身带泥地捧着草药递给公子。
少年微愣,怔怔地望着我,估计是嫌我有些埋汰。
我只能语气更加诚恳地告诉他。
「公子,草药我洗过的,吃了就能好起来了。」
4
第二日清晨。
我站在床头摸了摸合眼休憩的少年的额头,果然不烫了。
只不过在收回手时,撞进了槐玉琥珀色的眸中。
「公子,好点了吧。」
我自幼也不是大家闺秀,以前当杀手也没有什么男女有别的意识。
所以他别扭地躲闪目光,也连带着让我也尴尬起来。
忽然想起来他是主子,我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床头。
「属下唐突,请公子责罚。」
「责什么,何时要追责了。」槐玉苍白的脸色又有些不悦,「没你事了,出去。」
熬了一整夜,浑身酸痛难耐。
去冲了一个凉水澡后,我直接裹着被子美美睡了。
槐玉平时不怎么出门,现在病刚好,更不可能出去。
我也瞅着这缝隙时间补个觉,晚上还要时刻观察他会不会复发。
醒来看见窗前倒挂着一个身影,吓得我一个飞镖就甩了出去。
「哎哟。」
那厮惨叫,扶住窗口就爬进来要跟我理论。
「你个新来的,脾气这么大是吧。」
定神仔细看去,才发现他穿的衣裳和我一样。
他也是暗卫。
「原来不止我一个暗卫啊,你叫什么名字?刚才对不住啦,职业习惯。」
「谭一。」少年黝黑的眼睛瞪得老大,随后又一脸兴奋地靠过来。
「居然还是个小娘子,还没见过多少女暗卫呢。」
「那属实是你眼界太低。」
这是下人的屋子,只用木板隔着几张空旷的床。
我也只是今天才回来睡了一会儿,前几天都在公子那站岗。
跟谭一聊了好半天,彻底摸清楚了槐玉身边的人。
原来在我来之前就有几个暗卫了,不过我算是最靠近公子的一个,靠近到要夜里站床前守着他别再发烧。
5
不过新邻居还没怎么混熟,槐玉就披着狐裘大氅站在我的房门前。
谭一跪在地上,埋着脑袋,躲在我后面拽了拽我的衣角。
「你住在这里?」
「是的,公子。」
是吧,应该……是的吧。
不然我睡哪啊,难不成睡在槐玉屋里的房梁上?
少年没说话,马尾的丝带却忽然松了,雪白的绸缎落在了地上。
他来得奇怪,走得也匆忙。
我捡起柔软的绸缎,忍不住轻轻抚摸了一下。从未见过如此柔和的料子。
谭一在身后冲我试眼色,示意我跟上。
「公子,你的头发散开了。」
「哦,不会扎。」他坐在后院的秋千上,淡淡瞥了一眼。
「属下去找翠翠。」
「她跟母亲出去了。」
我攥住发带,进步为难。
我倒是自己会扎啊,不过还没给别人扎过。
要是扎丑了,不得受罚嘛。
6
少年的长发彻底散开,也如这绸缎般柔顺地搭在肩后。
过了很久,他终于还是开口:
「难道你不会吗?」
缓过神后,我的手早已抚摸到少年的发间。
指尖触碰中,果然是想象中的触感,丝滑柔顺。
于是,在一发不可收拾下,我顺便编了几簇小辫子。
铜镜前,少年高扬的马尾里还有我隐藏的麻花辫。
没有扎丑,但当晚我还是跪在院里受了罚。
夫人大怒,一个肮脏的奴隶,有什么资格给公子编辫子,如若还有下次,直接乱棍打死丢出槐府!
膝盖早已乌青,有点跛脚。
我被训斥之后,再不敢轻易接近槐玉。
谭一笑我天真,是还没有真正适应自己的身份。
「说难听点,我们只是护着富贵人家的狗。
「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也只能是这一件。
「忠心就足够了。」
7
自后,我见他,不是站于平地,而是躲在树上。
说来也巧,我及笄之日,也是槐玉十七岁的生辰。
府上分外热闹,连朝堂的太傅都来了。
牵着他小女儿蓉榆,特来为公子道贺。
「槐玉哥哥,生辰快乐!这是我亲手给你编的荷花苞。」
唇红齿白的少女像一只欢脱的小兔。
从未见公子笑过,他伸手接下,眼下是无尽的温柔,像是在打量自己未来的妻子。
早就听闻太傅之女要与槐公子许下婚约,但一直都只是旁人口口相传的闲谈话语。
现在看来,不像是空穴来风。
主子上街游玩,便派遣了几名暗卫。
原话是让我们穿得朴素些,莫要惊吓了贵客。
无非就是当作正常路过的百姓,悄悄跟在身后护着。
这天荷花池前,烟花绚烂。
我也跟着主子沾光,对着满天繁星偷偷许下了生辰愿望。
「槐玉哥哥,你许了什么愿望啊。」蓉榆拿着花灯,揪着公子的衣袖轻拽。
我听见公子说道:「愿天下太平,希望榆儿往后无忧。」
这么一对比,我的愿望倒俗气多了。
我只想多多赚钱,出了槐府后,不愁吃喝。
8
原本是平淡安逸的一夜,却在少女跌落水池后打破。
蓉榆不知是被什么物件绊倒了,直勾勾地砸进水池中央。
我先一步发觉,丢了斗笠一头扎进水中。
现在是深秋,风吹得刺骨。
上岸的少女靠在公子身边小声嘤泣,他脱下自己的狐裘盖在她的肩头。
让贵客受了惊,做奴隶的,少不了责罚。
回去的路上,我的裙摆一路滴水,脸色也煞白得可怕。
谭一从旁边将一件干净的襦裙塞到我怀中。
「公子给你的,回去就找个地方躲着,有人问起,就说今日未曾出过门。」
这晚,所有跟随的暗卫都被赏了几大板,我蹲在后院里,腿根隐隐发痛。
头也开始昏沉。
估摸着,应该是身上的伤口沾了水后又着了凉。
得再去山上再找点草药才是。
我扶着旁边的枯枝,挣扎站起,走了几步后,眼前出现了重影。
模模糊糊的,像极了槐玉的影子。
公子怎么又来了,这是暗卫住的地方,他不应该来的。
「属下……」我想跪下,却直接栽到了少年身前。
槐玉的手依旧冰凉,但抚上我额头的那一秒,我却感觉无限轻松。
9
为了行事方便,我搬到了后院的柴火房里,旁边堆砌着曾经不用的干柴,只有一张小床支在里面,顺手捡来了府上丫鬟不要的铜镜,也安置在侧。
我能明显感觉到槐玉的视线落在我身上。
可我很累,肚子也绞痛得难受,说不出话来。
我想告诉他,公子,你快走吧,我睡会儿应该就好些了。
「卫玖,你哪里受伤了,流了好多血……」
少年拨开我脸庞杂乱的发丝,声音颤得不成样子。
腹部突然涌出一股暖流,我心里猛一咯噔。
「没事,公子,你,你去忙你的吧,我睡会儿就好了。」
我的脸红得厉害,抓住被褥胡乱给自己盖上。
可槐玉却伸手扣住我的手腕,俯身要抱我起来。
他离我太近,近到梅香绕鼻。
「我带你出府看医师。」
「等等!」
「公子,我这是来癸水了……」我沙哑的嗓音多了些许尴尬。
少年耳尖透红,但眼下的担忧逐渐褪散。
他再未多言,正欲离开,门外却传来了脚步声。
「卫玖,你在吗?我给你送了些果子。」
是陪夫人回来的翠翠。
她是夫人身边最亲近的一个侍女。
若是让她知道槐玉在我这里,怕是明日的太阳就再也见不到了。
「主子,你快……」
这地方小得挪不开脚,我着急无奈,身上又散架般地疼痛。
似乎只能认命被她撞见了。
槐玉却先一步反应过来,掀开被褥躲在床榻的最里侧。
我将解下的外衣顺势盖住他落在枕间的长发。
直到那门被「吱呀」推开。
10
「呀,卫玖,你的脸怎么红成这样了?」少女惊呼。
「翠姐姐,我……这是来癸水,肚子闹得厉害。」
事实上,我是被吓的。
被褥里的人一动不动,我的手撑在他旁边,明显感觉到少年炽热的气息喷洒在腕侧,痒痒的。
「姐姐,你还有没用过的月事带吗?」
我见她又欲要往里走,慌忙询问道。
「啊,有的,你等我去给你拿。」
她走远后,我赶紧扯开被子。指向那些枯燥的柴火上那个不大的窗口。
可以通人。
我想让槐玉从那里出去。
可他先一步找到了。
「我知道这有个窗,我以前就住在这里。」
蒙在被子里,让他原本白皙的脸也有了几分红润。
「你好些后再来找我吧。」他熟练地推开窗口,侧身灵巧地翻过。
但留给了我一个困惑。
世代商员阔府的槐家,为何让家中独受宠爱的公子住在柴火房里呢?
难道是家法严苛?
11
换回了干净衣裳,我跟另一个蹲在树边打瞌睡的大哥换了差事。
窥在树干上吃果子的谭一顺手摘了一个丢给我。
「你的伤好点没有?」我讪讪开口,有些不好意思。原先我也应该受罚的。
「就那几板子,跟猫挠似的。」
他毫不在意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像是谈起一顿家常便饭。
「你知道公子过去住在柴火房的事吗?」我又问。
他先是一愣,随后四处瞄了一眼,冲我勾了勾手,示意我靠近点。
「我跟你说,这也是我意外撞见的,你可千万别跟旁人讲……」谭一神神秘秘地凑到我耳边小声嘀咕。
……
那是他第一年到槐府当差,还在熟悉府上的环境。
而深夜的祠堂,烛火还亮着。
夫人跪坐在祠牌前,哭诉自己的过去。
原先她还有孕在身,却因一个莽撞的侍女流了产。
那侍女不小心将刚沏好的茶打碎了,滚烫的水珠溅在了关夫人脸上。
她受惊站起,被身后的木椅绊倒。
当场就落了红。
夫人的孩子没了,此后也再难生育。
12
那侍女当场就被拖了出去。
但她的身份也不简单。
因为她之前其实早就被老爷宠幸过,且诞下一子。
正是现在的公子,槐玉。
夫人本就记恨她害死了自己的孩子,现如今再不能生育之后,却偏偏有了槐玉的存在。
老爷封锁了全府上下的消息,凡是知道的,都早已不在府上当差。
而槐玉的生母,就此由那个被乱棍打死且无名无姓的侍女,转为了夫人。
而夫人的恨,自然也随之转移。
「夫人表面那么爱公子,原来都是装出来的。」我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我也只知道这么多,反正之前撞见过几次公子受罚的场面。」谭一轻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这生在富贵家,其实也不容易啊。」
得知公子的身世这般凄惨,我心里多了一丝苦涩,抑或是同情。视线也就不自觉地朝着树旁摇椅里的人望去。
却偏不巧,对上了他的眼眸。
13
槐玉怀中揣了一只雪白的猫崽。
他唤我的名字,让我伸出手。
接着轻柔地将小猫崽递给了我。
「你把它放出府吧,找个人家收养它。」少年的指尖眷恋地停留了片刻。
「公子喜欢,不能养吗?」
「我以前养过一只的,可还没熬过一个冬天,它就死了。」
槐玉的音调依旧柔和,也未说原因。
可我却心知肚明。
小奶猫刚满月,我怕它冷便裹在了怀里。
翻墙出去后,找到了相识多年的阿婆。
她住在远离闹市的地带,开了一家不大的茶馆。
「阿婆,看我捡到了什么宝贝!」
走路还有些踉跄的老人,惊喜地偏头望来。
眼神里溢出慈爱。
「阿玖,阿婆好长时间都没见到过你嘞。
「这次,可能待上几日?」
我将买来的水果脯子放置在桌上,遗憾地摇了摇头。
「还有事要忙,马上就得回去了。
「不过阿婆,忙完这些事,我就搬来和您一起住。」
等以后我从槐府出来,便来这里安家。
14
太傅邀请槐老爷前去秋山打猎。
榕榆一身粉嫩长裙躲在父亲身后,露出姑娘家的羞涩。
她也是许久未来,如今长的愈发标志。
公子勾唇轻笑,站她身旁撑起油伞,一旁的侍女小声异议,他们连背影都如此般配。
夫人坐进轿子,邀榕榆同她一起。
下轿后,少女腕间多了一串金镯。
「阿榆乖巧可人,以后若是能娶进门来,那定是祖辈三世有幸。」女人亲昵地揽住榕榆,眉眼刻意的温柔,倒多了些表演的痕迹。
周围人轰然笑起来,说着撮合贵人的话。
只有主人公,僵着身子安静地站在一旁,只是一贯地保持微笑的表情。
太傅的箭羽射得精准,就连飞奔的野兔都被刺穿了喉咙。
我向来对猎杀不感兴趣,无非是有钱人的游戏。
尤其知道有些达官贵人还有猎人的癖好,便更加唾弃。
起先只是几只兔子被扔到了牢笼里,后来又多了更大的野物。
一只奄奄一息的麋鹿还没死透,被扔进笼内时,还在踢腿挣扎。
我蹲在不远处的树干上,卷着垂下的马尾发梢,替这些动物感到惋惜。
这些人也不是捉来吃的,纯粹为了欣赏它们垂死挣扎的模样。
过去我在暗楼阁,接的单都是罪孽滔天的逃犯,靠着关系躲过衙门的追捕,但自有江湖人士索命。
不过即使如此,杀他们,也是快刀斩乱麻,绝不虐杀。
15
「槐玉,你也来试试。」
太傅将手里的弓递给了他。
「你看,那有只野猫,跑得不快。」夫人指向那堆枯草繁多的地方。
这荒郊野岭处,竟然也能跑出来一只白猫。
像极了前几天送出府上的那只。
不过细看背部有一撮灰色的毛发。
莫非是一个窝里出来的?
少年拉起弓对准那个方向,眼下没有任何波澜。
但我却打了一个寒战。
那女人的脸,像戴上了一副伪善的面具。
白猫还在小声叫唤,槐玉松了手。
弓箭飞一般地刺过,却直直地插入了泥地里。
「哈哈哈哈,槐玉这水平有待提高啊。」太傅翻身下马,打趣道。
「哎,这孩子平日不怎么接触弓箭,不过无妨,日后我多找几个野物让他再练练手。」
夫人说罢,让几个下人拎回牢笼。
「这笼子还是小了些,下次该换个大的了。」蓉榆应该跟随父亲打猎多次,见到那满是鲜血的笼子也没有丝毫怯意。
「也是该换了,只不过这笼子用的时日久了,习惯就把它带出来了。」
老爷从头到尾没怎么插过话,只是在这句时,抬头望了一眼夫人。
16
回来的途中,我察觉到坐在马背上的公子身形有些摇晃,似乎随时都要跌落。
下马时,还是谭一伸手才将他扶稳。
总感觉公子的情绪不大对劲,但府上所有人都未有半句关心。
天气渐冷了,我在柴火房里,安置了一个小巧的火炉。
凭着一点光照亮,便要上榻休息。
可窗户却被风吹开了。
「今晚风吹得真蹊跷。」我说着,手却伸向了腰际。
抽出匕首架在不速之客脖颈处。
「公子?」
少年一身单衣,赤脚踩在那堆干柴上,脚踝明显有被利器划破的伤口,鲜红的,还在滴着血珠。
我慌忙找来干净的帕子将伤口按住。
槐玉如陶瓷娃娃般惨白的脸,也未开口说话,只是缩在角落里,冷得发抖。
「公子,你怎么了?」
「卫玖,我害怕……」他忽然起身,抱住了我。
像一只寻求庇护的猎物。
「那个笼子,我害怕。」槐玉不停重复着「害怕」一词。
我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试图安慰他。过于亲近的动作让我本能地有些僵硬。
我又想起夫人的脸,下意识地看向门外。
狭小的房间内,只有我和槐玉。
「别怕,卫玖陪着你。」
原本比我高大半截的少年,此刻却显得无比脆弱。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开口,道出了缘由。
自他有记忆的年龄开始,就时常被关在铁笼里。
幼时,所有人都夸赞他乖巧懂事,不哭不闹。
实际上,都是被驯化出来的。
像驯一只幼犬,哭则打,听话也不会有奖励。
他常年生病,也与过去脱不开关系。
「母亲好像很恨我,我不明白,为何我生得如此不讨人喜。」
少年一紧张就会控制不住地掐着自己的指腹。
他的疑惑,也让我感到震惊。
公子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以前母亲会恐吓我,她说那个笼子曾经溺死过一个不听话的侍女。
「铁笼拴着绳索,沉入井底。」
那不听话的侍女,必然是槐玉的生母……
「公子,忘掉过去吧,不去想也许能好受些。」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心脏被揪得生痛。
像一双无形的手扣在我的唇间。
「你会一直陪着我吗?」少年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完全理解他此刻的彷徨。
「会的,公子,卫玖会一直陪着你的。」
那晚,他依偎在旁,扣住我的手腕度过了一宿。
17
一晃又是四年春秋,我也从刚及笄的少女到如今陪在槐玉身边最久的暗卫。
谭一早已离开槐府,因为他的腰伤让他的功力锐减。
失去价值的人,会被立刻抛弃。
他是在凌晨出府的。
我就靠在那座高墙边,看他背着包裹经过。
「谭一,接着。」
我将这几年攒的银子分了些送给他。
身无分文地被逐出府,日后的生计都成问题。
青年笑着冲我挑眉,晃了晃手上的钱袋子,又顺势抛了回来。
「你留着自己以后出府买房吧,小爷有的是钱。
「不过卫玖,这深宅大院的,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啊。
「早日脱身才好。」
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不再有当年行事敏捷的风范。
摩挲着手里的袋子,高墙对面的集市还有点点星光。
是啊,我何时离开呢?
我也不小了,等到被槐府抛弃的那天,我怕是也再难找个好人家了。
「阿玖也很想离开吗?」
清润的男音如微风般从身后拥来。
我侧身回到地面,规矩地低下头。
他又高了些,也更加挺拔,马尾由白银丝带高系着,一身白衣犹如月下仙人。
槐玉弱冠之年便与蓉榆许下了婚约。
再过几月,锦城就将迎来最盛大的新婚盛宴。
「主子,卫玖永远忠诚。」我向他许下承诺。
但我只是一个亡徒,狡诈多疑。
18
我没有告诉他我的打算。
只知道自那晚之后,我的情绪就变得更加奇怪。
或者说,是对槐玉的感情。
我不断告诫自己,可终究抵不过心脏越界的跳动。
不过在看见槐玉执起蓉榆的手,站在双方父母面前,面带笑意的时候,我突然又释怀了。
或许以后的每个深夜,爱人的陪伴比一个奴仆更加管用。
这区区的红墙,怎么能拦得住一个拥有数十年功底的暗卫呢。
只要我想走,可以随时拎包离去。
但,我要不要跟公子告别呢。
如果他不仅仅只把我看作一个下人,也许我也算是他的一个朋友。
不过走之前,我一定会告诉他,今后定要多加小心夫人,跟蓉榆成婚后,搬出槐府吧,离开这个让你噩梦缠身的地方。
19
槐玉梦魇的夜里还是会推开柴火房的那扇窗。
他身上的梅香总会留在这间窄房,直到天明。
我写下了一封信,藏在枕头下面。
有些话说不出口,便用字来代替吧。
在离开前的最后一日,我整夜未眠,十分清醒的时刻,感到唇间湿热。
槐玉吻了我。
泪水无声地滑落,我看不懂他。
走前,我还在府上安置花灯。
我默默祈祷,也许他能对我说些什么。
但是没有,他平静地坐在屋内任下人收拾着新房。
我拿起了包裹,将早就写好的信铺开,皱巴地放在房间里那个破旧的铜镜前。
当初那种小白猫现如今也变成了矫捷的抓鼠大侠。
我回到阿婆的茶馆,它正逮得欢快。
「小雪球可真有本事呢。」
我笑着搂住猫,亲昵地在它颈间蹭了蹭。
忽然意识到这个动作,槐玉也曾这样对我做过。
「阿玖回来,以后可还走啊?」阿婆原本喜悦的深情变得担忧。
「不走啦,我算是给主子打完工了。」我故作轻松地开怀大笑。
老人高兴地挽住我:「阿婆今晚给你做烤鱼。」
20
这里远离闹市,远离槐府。
只剩清静。
可偏偏那莫名其妙敲锣打鼓的炮火声响亮的让人心烦。
明日便是槐家公子娶亲之日。
说不在意必然是假的。
我回到屋内,把房门锁上,安心收拾自己的带回的衣裳。
「呀,那件裙子怎么没有拿回来?」
那件当初槐玉送来的襦裙。
……
我一定是疯了才会决定返回槐府只为取一件衣裳。
不过是七日未回。
这府上早已张灯结彩,硕大的囍字贴在门前。
我扭头从后院的树上跃下。
这个时间点,槐玉应该在自己的新房里准备迎接明日的新娘。
我一身黑衣,蒙着面纱,只想迅速点。
在看见柴火房内没有任何光线时,松了一口气。
幸亏没人。
推开门,我举着烛灯,仔细翻找床榻边的木箱。
但里面空空如也。
真有意思,都要成婚了,还有工夫来收拾一个下人住过的屋子。
正欲转身,手腕便被人死死拽住。
我大惊失色,另一只手迅速扣住那人下颚,顺势掐住了他的喉咙。
「呜……」
这熟悉的声音如触电般让我失了力气。
点燃旁边的烛火,屋内彻底明亮。
站在我面前的男人,穿着我那件想要寻回的襦裙,涂着鲜红的口脂,满脸泪痕地望向我。
「槐玉?」
几日未见,他却消瘦了不少。
但他这身打扮让我足够咋舌。
「我的卫玖,你舍得回来了?」他欲靠近,却因伸手的幅度太大,将本就不合适的裙子撕裂了一道口子。
他身前露出了抵挡伤疤的刺青。
一朵暗红的梅花自锁骨蔓延到胸膛下端。
「你怎么忍心弃我!你明明说过你不会离开我的!」
他扣住我的速度之快,生怕我能飞出去一般。
我见他这副模样,也属实不解:
「可是公子,你都要成婚了,难不成日后,我还要躺在你们二人之间?
「像话吗?」
这是我第一次对他再没有一丝敬意,因为他不再是我的主子。
「阿玖,不是的,不是的,你别抛弃我,我会死的,我一定会死的……」
男人衣不蔽体,只有泪珠不停地往地面砸去。
我这才发现,他腰间的鲜血早已染红了裙摆。
21
我做了很出格的事。
衣裳没带回,却把送我衣裳的男人给带回去了。
阿婆摸着他的手腕,又看着被染了血色的水盆,连连叹息。
「这孩子的伤,应该是鞭子抽的,又加上几日未进过食,现在虚弱得很。」
我蹙着眉,不再忍心看向看伤口。
额间滚烫的男人却揪住我的手腕,任凭我怎么挣扎都难以逃脱。
「应该是把你当作梦魇里的救命稻草了,你就在这里陪陪他吧,我去煎药。」阿婆说罢,便颤巍巍地出去了。
我守在床头,直到第二日才见他睁眼。
「是夫人打你了?」
槐玉点了点头,伸出另一只手拽住我的衣袖。
「……」
「放心,这是我家,我不会走的。」
22
「我那天看见了信,想去找你。
「可是府上的人不许我出门,说马上就要成婚了,不能出任何差错……」
这自然是夫人的旨意。
于是槐玉便以绝食为由抵抗关夫人的胁迫。
可毕竟他不是那女人的亲生孩子,即使抽了几遍子,鲜血淋漓,也毫不在意。
槐玉当真铁了心想寻死,也不愿再听夫人的话了。
「你这是何必?」我听得眼眶酸涩。
「我以为,只要我听她的话,她就不会伤你,不会赶你出府,你就能一直留在我身边。」
「是我自己要走的。」我深吸一口气,决定坦白我对他有过肖想。
「槐玉,我承认之前喜欢你,所以我没办法看着你成婚生子,我才走的。」
他慌忙解释:
「我本不愿和太傅之女成婚,但她第一次来府上时,母亲就交代过我,要我待她极好。
「否则她会撵你走的。
「不想你走,不想……
「等等,你说,你喜欢我?」
我说的是, 之前喜欢你。
23
槐玉养伤的日子, 城内分外热闹。
后来有传言道:那个才华横溢的富家贵公子在成婚前几日便病死了。
喜事变成了白丧。
我摸着小雪球毛茸茸的脑袋,还在为今后做打算。
住在阿婆家,自然也不是长久事。
槐玉穿上阿婆新做的衣裳,在后院帮阿婆折着蒜苗, 脸色逐渐有了以往的气色。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眼里有光了。
是在府上从未见过的开心。
我收拾好了行李, 决定带他离开。
去乡下村庄也好, 市井小镇也罢。只要再不被他们发现就行。
「阿玖,我们一直在一起好吗?
「你愿意嫁我吗?
「我们何时成婚?」
男人坐在马背上, 双手禁锢着我的腰, 喋喋不休,明明那般高大的人却总像一个小娇妻般问我爱不爱他。
「嘘, 槐玉你刚好点, 就少说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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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还是决定在江南小镇定居下来。
盖头还是槐玉缝的,精巧的鸳鸯栩栩如生。
没有宾客到访, 在刚买下的一间带着竹院的小屋里,唯一的见证者。
是小雪球。
我风雨漂泊的半生, 自此安定。
「我爱你。」
在满天烟花升起的那一刻, 槐玉与我十指相扣, 轻声喃喃。
「什么?」我故作恍惚,偏头质问。
「阿玖,我爱你。」
他又道。
【番外·男主视角】
我烧得很厉害,但我不敢喊醒府上的人。
尤其是母亲。
她恨我,这样只会让她加倍厌烦我。
我看见窗外站着人,便唤她进来。
她说她叫卫玖,那一晚是她穿过暴雨去山上采了草药才医治好了我。
从未有人对我这般好。
从未……
我眷恋她的温度,渴求她每日的陪伴。
但母亲发现了,她大怒, 扇了我一巴掌后,罚我跪在祠堂前。
她说:「我让你讨好太傅的女儿,你竟然敢打一个奴隶的主意!」
从幼时,她罚我关在铁笼开始, 我就知道忤逆她的后果。
我跪在她身前保证再三, 只求她不要对卫玖下手。
从前我养过一只小猫, 但因为喂食误了时辰,晚了些时间才赶上夫子的课。
但回去之后,小猫已经被剥了皮, 挂在房梁上。
我想, 只要我顺从她。
日子就能这么过去下去。
可婚约将至, 我的内心却愈发煎熬。
我时常看见卫玖靠在树枝上,望着远处。我知道这个地方困不住她。
但我总是自欺欺人地想, 她愿意为我留下。
但她凭什么呢,凭什么为了一个即将成婚的男人留下?
果然,那间房再也没有她的痕迹。
看见那份揉皱的信, 字里行间都没有再回来的念想。
其实我早就感觉到那个女人并非我的生母,但竟不知自己的母亲就是被溺死的那位侍女。
我对生不再抱有希望。
被丢回柴火房内,这里才是我永远的归宿。
我将阿玖的衣裙拥入怀中,好像她从未离开。
血迹染红了四周, 我在梦里祈祷。
下辈子能与卫玖相见。
她不要当我的奴,她要当我的妻。
「槐玉?」
就在等待死亡的那刻,我听见了神明的声音。
「阿玖……」
我的阿玖。
- 完 –
□ 一事无陈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