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心状元郎将我囚禁十年后,我重生了。
一睁眼,尚未中举的贫贱男人提着咸鱼来提亲,信誓旦旦:「他日我必高中状元,让你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我夺过咸鱼喂狗。
谁稀罕当状元娘子,我要做那举世唯一的女状元!
1
傅辛寒升任吏部侍郎后来看我。
给我送了一对和田玉镯。
烛火摇曳,他志得意满:「你供我念书,不过花费数金。
「这十年,我已将世上最好的珍宝尽数奉给你。」
我只觉厌恶:「放我走吧,我已时日无多,再也威胁不到你。」
那年他高中状元,哭着告诉我吏部尚书的孙女相中了他。
他若拒绝,前程尽毁。
我彼时没有哭闹,只求一纸休书。
天宽地阔,也不是非得有个男人才能活。
他允了我,骗我喝下药酒。
醒来后,我便被禁锢在这深深庭院之中。
整整十年。
仆人均是天生聋哑,他从不顾我心意,次次欺我辱我。
我惹怒了他。
他伸手紧紧掐住我脖子:「你还是想走……
「我对你不好吗?正牌夫人的吃穿用度都及不上你。
「哪怕是死,我也会将你葬在院里的梅子树下,永生永世陪着我。」
我被掐得几乎气绝。
他又放开我,一把将我搂在怀里:「阿时,别离开我。
「这世上唯有你爱从前一贫如洗的我。
「待我成了尚书,我便休了那个恶毒的女人,八抬大轿娶你过门!」
……
我忍着恶心,伸出一只手轻轻拥住他:「好,我等着那一天。」
感觉到他情绪稍有放松,我握住袖中用石头花了近一年磨成的匕首,朝他胸口狠狠扎了下去。
可惜。
华服厚重,织锦繁密。
我无法直刺心脏。
他反应过来,夺走匕首。
缠斗间,匕首划过我的脖颈。
鲜红的血喷涌而出,飞溅在他脸上。
他捂住我的伤口,惊慌失措地呼喊:「阿时,阿时……」
窗外的云雀不知忧愁,欢快地叽叽喳喳。
世界陷入混沌。
真是不甘心啊。
我本也是那自由的云雀呢。
耳边响起一个声音:「你想重来一次吗?」
2
自然想。
再度睁眼,我回到婚前住的小院。
风吹动梅子树下悬着的海贝铃铛,发出悦耳的撞击之声。
傅辛寒提着两条咸鱼站在我面前,眸中星光灼灼:「阿时,我如今已是秀才。
「你嫁给我吧!来日我必中状元,让你享尽这世间荣华富贵。」
他生就一副好皮囊。
哪怕布衣粗服,亦是国色。
再配上那双深情专注的眸,前世我便是信了他的鬼话。
如今……
我接过咸鱼,反手扔给了院里的大黑。
它凑上前闻了闻,嫌弃地走开了。
「你的聘礼,狗都不吃呢。」我神色讥诮,目光咄咄,「傅公子,你……配不上我。」
傅辛寒不敢置信,喃喃自语:「不可能,你明明会嫁给我……」
我抬手全力甩了他一巴掌。
「自作多情,污我清白,该打!
「我憎恶你,你死了这条心!」
傅辛寒的目光变得寒凉:「姜时,我很快便能高中状元,我们是命中注定的姻缘,你逃不掉的!」
真恶心。
我让家丁将他赶走了。
服侍的李嬷嬷上前劝我:「小姐,傅公子的确是可造之材。不若扶持于微时,将来他感念小姐恩德,定给小姐一生庇护。」
我的傻嬷嬷。
前世你对他掏心掏肺,可后来你助我逃走被发现,被他钉入二十根长钉,鲜血流尽而亡。
我紧紧搂住失而复得的嬷嬷,一字一句:「嬷嬷,永远不要去赌男人的真心。」
且此生,我也不会再让你受尽苦楚而死。
拒绝求婚,不代表危机过去。
听他语气并不会轻易放弃。
若来日他高中状元,得了吏部尚书的青眼,他照样可将我禁锢。
若想高枕无忧,唯有——
杀了他!
3
窗外,天空乌沉沉,空气冷冰冰。
怕是有一场冻雨。
大雨夜,宜杀人。
我收回目光,摩挲着手炉:「李嬷嬷,我记得你有个远方亲戚,是在赌场黑市讨生活?」
「小姐,老奴跟他一向划清界限的。」
我淡声问:「十两金,不知是否够买一条人命?」
既然决定要杀,自然越早下手越好。
杀一个穷秀才和杀举人杀状元,引发的轰动效果是全然不同的。
炭火噼啪作响,李嬷嬷沉默良久,道:「应是够了,老奴先为小姐去打探一二。」
次日便有了消息。
对方允了,不过要跟我当面交易。
出行的马车上,李嬷嬷问:「小姐可想好了?从前您很是看重傅公子,为何……」
话还未说完,便被前方喧闹之声打断。
路被围得水泄不通,车夫上前打探情况。
一炷香后,他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傅辛寒。
他立于马车边,举着手里的玉佩,言笑晏晏:「姜姑娘,我方才救下县令家的小公子。
「县令予我这家传玉佩作为谢礼,并且聘我为小公子的开蒙夫子。」
他嘴角噙笑,眸光侵略:「你嫌我昨日的咸鱼上不得台面,如今我用这玉佩为聘,求娶姑娘可好?」
看热闹的人纷纷惊叹傅辛寒的痴心。
艳羡我,催促我应允。
可我,明明抱着烫人的手炉,血液却如同凝了冰。
因为我确定——
他也重生了。
昨日他说我明明会嫁给他,我就觉得不对劲。
如今他成了县令公子的救命恩人,更印证了我的猜测。
因为那恩人,本另有其人。
前世他还与我说起此事。
「不知是谁救了尹县令那宝贝得不得了的晚来子,居然不留姓名。
「高风亮节,让人钦佩。」
如今这局面,显然是他利用了自己重生,谋取到的利益。
十两金,能杀得了一个穷秀才。
却绝对杀不了县令公子的救命恩人。
没有亡命徒敢冒这个险。
傅辛寒噙着笑看入我眼底:「你不作声,可是默许?」
「傅公子还是死了这条心吧。」我指甲紧紧抠住手炉,「我看见你,就恶心得想吐。」
傅辛寒笑意森森:「可阿时,我对你一腔真心绝无作假。
「你迟早是我的。」
他当街表示对我的求娶之意。
不管我答应与否,此刻寻常人也不会冒着得罪县令的危险,再来求娶我。
我脑子飞速旋转。
杀不了他,我不想也不能靠嫁人来摆脱困境。
他认定自己会是状元郎,笃定我在劫难逃。
那如果……
他不是呢?
若我成了状元,他不过是个寻常进士举人,他便无法威胁我和我身边之人。
嬷嬷大惊:
「女为藤萝,男为乔木。老奴知小姐博览群书,聪慧过人,可这世间只有男人能科举,能做官……」
「嬷嬷,我必须要去,不然会死。」
这是自救,亦是报复!
我要将他拉下高高的神坛,我要将他狠狠踩入泥泞。
今生,我要让他跪在我脚下——
仰望我。
本朝规制,科考须经历童试、乡试、会试、殿试等几关。
若想参试,报名时须有功名在身之人作保才可。
次日我便去拜访夫子,求他助我。
夫子拍案而起:「胡闹,你乃一女子!」
我屈膝下跪,深深叩首:「学生前日做一噩梦,梦见嫁为人妇,他却负心薄幸,困我十年,害我性命。
「夫子也知我父母早亡,无所依仗。若遇人不淑,便只有任人宰割。
「唯有自身强大,才可保安然无虞。
「且我朝科举,也并未明文规定女子不可考!」
夫子弯腰扶我:「不过是一梦而已,莫要胡闹!」
「你若怕错嫁困苦一生,我倒是有个合适的夫婿人选。」他顿了顿,道,「傅秀才便是良配!」
4
我的心狠狠一颤,立时将手抽回。
回去路上,李嬷嬷道:「小姐,夫子也不愿相帮,要不就算了。」
难道一开始就是绝路?
我不信!
到了家,我满库房翻找旧物。
花了一夜,总算找到了一只泛黄的纸鸢。
纸鸢的尾翼上,清秀小楷写着「赠长丰」三字。
天色将明,我出门再次拜访夫子。
但被守门的小厮拦住:「先生今日染了风寒,不见客。」
我请他将纸鸢和手写的信转交。
信里只有一行字。
【夫子:学生梦中所嫁之人,便是傅辛寒。】
很快,管家出来迎我。
夫子确实染了风寒,他拿着旧纸鸢珍而重之。
叹道:「科考之路不易,你一个女子,更是千难万难。」
我跪倒叩首:「学生不怕。」
夫子神色悠远:「你母亲也曾说过若她是男儿,定是要考状元的。
「罢了,我为你做这担保。一个月后便是童试,以你才学,考个秀才不难。
「在这之后,才见真章。」
童试分三场。
县试、府试和院试。
层层进阶。
我自三岁认字习文,日日不辍。
被困十年之中,日月漫长,读书也是我唯一打发时间的方式。
前世我曾陪傅辛寒一起温书答题。
如今换成我自己上考场,也轻慢不得。
我日日在府内读书。
其间傅辛寒多次上宅邸寻我,均被李嬷嬷拦在门外。
一路过了县试和府试,很快就到了院试出结果之日。
我换上男装,在州学外等候张榜。
听得身侧有人议论:
「你们知道傅秀才吗?」
「当然。听说他之前县试府试院试均是第一。」
「不仅被聘为县令公子的启蒙恩师,州学的夫子们也都夸他是难得一遇的良才,对他重点培养呢。」
其实前世,十八九岁的傅辛寒算不上一等一的厉害。
他出身微贱、敏感拘谨。
才学也说不上拔尖。
最初是我带他见富登高,是我给他满库书籍,是我教他察言观色,是我教他应对得体。
但如今的他是重生,已在大楚的官场摸爬滚打十年,早就学会见人说人话,见鬼打诳语。
于这些学子而言,的确有碾压性的优势。
要战胜他,并不容易。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我听得有个俊秀公子道:「咱们这届也有厉害的,叫……」
话音未落,张榜官出来了。
众人一拥而上。
我一眼便看到榜首的名字:姜识。
俊秀公子指着李湾二字喜不自胜:「我中了,我中秀才了!」
说罢,他又指着我的名字:「我刚才说的那个厉害的就是他,姜识!」
他的双眸亮晶晶:「他之前县试、府试也均是第一,你们有人认识他吗?」
众人纷纷摇头。
便在此时,耳边响起傅辛寒的低沉嗓音:「我认识!」
我浑身一凛。
他不知何时已到我身后,朝我低眉浅笑:「姜公子长得如此俊俏,远看我还以为是我心上人在女扮男装。」
5
众人纷纷朝我看来,神色各异。
我生得白,个子又娇小。
哪怕着男装,也更像女子。
傅辛寒等着我惊慌失措。
可我早有预料,不退反进。
凑到他耳边低声说:「傅辛寒,当初是我扶持你,你才能成状元。
「如今,你敢不敢跟我比一场,看看是否能赢得了我?」
他的眸子猛然一缩,用力掐住我肩膀,沉声道:「你果然也重生了!」
我毫不避让地看他:「你敢吗?」
我在赌!
赌他的骄傲,赌他旺盛的自尊心。
赌他想胜过我,这样便不会在此时揭露我女子的身份。
虽说并未规定女子不能参与科考。
可为免不必要的变故,我的身份,越晚揭露越好。
肩膀很痛,快碎了。
便在这时,李湾急急上前:「傅公子,姜公子痛得脸都红啦!」
傅辛寒横了他一眼,到底还是将我松开。
「既是打赌,便得有赌注。若你赢了,我便不再纠缠你。」傅辛寒轻蔑又傲慢,「若你输了,你便要嫁给我……为妾。」
前世,我是见不得光的禁脔。
今生,我是为奴为婢的妾。
很好!
傅辛寒离开,李湾还在发蒙。
他脸色绯红,结结巴巴:「你、你们是那种关系啊……」
「对、对不起。」他急得满头汗,「我不是故意打断你们情趣的,我,理解你们,我不会说出去的……」
我翻了个白眼。
「他有病,我对他没兴趣。」
李湾紧张地扯了扯衣服,我更无语:「我对你也没兴趣。」
童试三年两次,乡试三年一回。
我与傅辛寒是前后脚中的秀才,所以会参加同一年的乡试。
所有应届考生,都会在州府的学院学习。
斋舍为两人一间,我设计与李湾分到了一间。
他人傻好糊弄。
当晚我在整理床铺,傅辛寒匆匆而来。
他死死扣住我的手腕,目光阴鸷:「你与一男子同屋共眠,你就不怕坏了名声,嫁不出去?」
我都笑了:「你负我至此,竟以为我此生还想嫁人?」
他眸子幽深:「所以你来考科举,是想靠自己撑起一方天地?」
我直直看他,目光挑衅:「是,你这么紧张是害怕了吗?」
「姜时,你太天真了。」他捏着我的下巴,讥诮一笑,「且不说你赢不过我,就算你学富五车。
「也不过是笼中,那耀目一些的金丝雀罢了。」
他还要说话,李湾推开了门。
傅辛寒锐利的目光马上盯了过去。
「李公子,我想与你换个床位,可否?」
6
李湾点头如捣蒜:「可以可以。」
我剜他一眼:「你要是敢换,我就把你包袱里的东西宣扬得满学堂都知道。」
他自幼体弱,包袱里有他娘给他准备的女装。
李湾弱小可怜又无助:「傅、傅公子,他捏了我的短处,我不能答应你。」
傅辛寒无功而返。
李湾对我龇牙咧嘴,敢怒不敢言。
他性子天真,懂礼数守规矩爱整洁。
是个不错的舍友。
距离乡试也就是秋闱只剩下大半年的时间,学堂功课抓得很紧。
每个月都有考核,会进行排名。
连续三月,傅辛寒均是榜首。
他的答卷,得到了书院夫子和同门的一致认可。
每一次他都站在榜前,居高临下,矜傲得意地看我。
十年官场,可不是混着玩玩的。
他不只学识有精进,洞察人心的本事也与日俱增。
第三次出排名那晚,我回到斋舍,发现桌上放着一个木盒。
李湾凑过来八卦道:「傅公子送给你的,快看看是什么!」
我打开盒子,里面大片的红,深深刺痛了我的眼睛。
是一件红得滴血的嫁衣。
李湾嘴巴张得能塞下鹅蛋。
记忆纷涌而来。
前世嫁与他时,我满心欢喜。
嫁衣也是亲自缝制的,花了足足一年,用的是最好的软萝纱,将母亲留给我的九十九颗米粒珍珠尽数嵌上。
被傅辛寒囚禁后,其他东西都在,唯独不见了那件嫁衣。
那嫁衣,他送给了尚书小姐,骗她说是用自己全副家当,找不出世的绣娘精心定制的。
恶心至极!
我「嘭」地扣上盒子。
将盒子往门外重重一砸。
却偏偏被傅辛寒接住。
他笑意盈盈:「不喜欢这款式,那回头你自己去挑。」
李湾已经「知情识趣」地开溜了。
傅辛寒托着盒子进来,不顾我眸底的熊熊怒火,自在开口:「阿时,你到现在还没清醒吗?
「我乃重生,我知道乡试和会试的题目,我了解每一个考官每一个官员,我清楚他们的喜好。
「拿第一,对我来说手到擒来。」
他睨着我:「这事先不知题目的小考,你尚且赢不了我。
「乡试会试和殿试,你又如何胜过我?」
他往前一步,看向我的目光缠绵:「阿时,我真的爱你。」
他伸手来抚我衣领,眸底欲望层层翻涌:「我也很想你,别再跟我闹脾气了。」
我退后两步,厌恶至极:「你忘了吗,我也知道题目的。」
当年考完出考场,他都与我说过考试内容。
他不屑地笑笑:「那又如何,你能有我知晓每个考官的喜好秉性吗?
「罢了,既然你不见棺材不落泪,那我们就等秋闱结果吧。
「出结果之日,便是我上门提亲之时。」
他目光含笑:「阿时,对你,我有耐心!」
没错。
他先知题目,他了解考官。
我必须打破他的优势。
7
是夜。
我又梦见了傅辛寒。
梦见他从乡试考场匆匆而出,铺平宣纸,运笔着墨,默出了自己的答卷。
他焦急看向我,寻求着肯定:「阿时,你来帮我看看,我如此作答,可有希望中举?」
我猛地从梦中惊醒。
立马起身,点燃烛火,笔走龙蛇。
天蒙蒙亮时,我总算写完,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是李湾叫醒的我。
「姜兄,姜兄,该去上早课了。」
早课时夫子会巡视,见我不温书,反而一直盯着宣纸看,他不悦地将纸抽走查看。
结果越看越惊奇。
我赶紧道:「这是傅兄昨日新作,拿来与学生交流,学生觉得甚好,是以在逐句分析。」
傅辛寒疑惑朝我看来。
夫子频频点头,将宣纸递给他:「辛寒,如此佳作,你读来让同窗们都学习下。」
傅辛寒接过宣纸,只扫了一眼就神色大变。
宣纸上,是我模仿他字迹,默出的乡试时的考题和他的答卷。
傅辛寒目光如刀,几乎要将我活剖。
我微微一笑:「傅兄文采斐然,立意新颖,我真是受益匪浅。」
「夫子,学生看这题目出得也极好。」
夫子捋着胡须:「的确,此番课业,你们便以此为题,都做一篇文来交上来吧。」
很好。
如此一来,此番乡试必定会更换题目。
他提前知晓题目的优势不复存在,我便有了更多的机会。
是夜。
等到众人皆已入睡,我偷偷出门去温泉池沐浴。
书院有泉眼,打造了几处温泉汤。
是活水。
怕被发现身份,我都是尽量少洗澡,挑深夜匆匆来去。
刚褪下外衣,暗处阴影一闪而过。
我的脖子被人掐住。
傅辛寒冷冰冰阴恻恻的声音响起在耳畔:「姜时,你坏了我的大事。
「我现在很生气……」
我们体型和力量相差悬殊,我拳打脚踢地反抗,对站在我身后的他来说,根本起不到作用。
他按着我的头往池子里压,语气里带着笑:「我记得你最怕溺水。」
耳朵、鼻孔、眼睛……
水从四面八方而来,我惊恐地挣扎着。
「明天发现你的尸体,你猜大家会惋惜你溺水而亡,还是惊叹你其实是个女儿身?」
8
我连呛了好几口水。
呼吸困难,头脑昏沉。
便在此时,门口响起李湾清亮的嗓音:
「姜兄,你好了没?」
沐汤只有一个出口。
傅辛寒若此刻弄死我,他也脱不了干系。
他松开我,手抚在我后背,唇贴在我耳边,语气温柔:「吓到你了?
「下次可不准再调皮了。
「小雀儿耍耍脾气可以,啄了主人,会被杀死的。」
明明泡在温泉水里,可我依然手脚发抖。
平定情绪换好衣服出去,李湾正在廊下看星星。
「你干吗回回这么晚来沐浴,还非得让我在外面给你把风。」
「我身上有很多难看的疤,怕吓到你们。」
「我是男人,还能被点疤吓到?」他盯着我看,「你脸色不太好。」
我垂下眉眼:「沐浴时看到身上的疤,又想到那个山匪打我欺我的事了。」
李湾一脸我真该死的表情。
「抱歉抱歉,以后你来沐浴,我都替你在外面守着,不叫别人笑话议论你就是。」
他抢过我手里的竹篓:「我来帮你拿吧。」
身后有一道视线,一直在暗处紧紧黏着我。
但我没有回头。
回头,示弱,摇尾乞怜……
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
哪怕鱼死网破同归于尽,今生我也不会再与他有所牵绊。
傅辛寒消停了好些时日,我也借此机会补上自己的短板——
探索考官到底需要的是什么。
埋头苦学一个月,傅辛寒再度登上榜首。
而我,排在第十五。
他洋洋自得,我也不气馁。
我要获得的不是书院夫子的认可,而是乡试考官的认可。
学识多少自然重要,对症下药也很关键。
如果你的观点与考官相悖,纵使才华横溢,也未必能获得高分。
此时将精力放在书院夫子身上。
一来浪费精力,二来过于出彩,引起傅辛寒的关注,并非好事。
这一日难得休沐,李湾约我去街上买些笔墨。
七夕将至,街上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我抬头看花灯,意外看到傅辛寒与一华服纤弱公子一起上茶楼。
李湾看我一眼,小心谨慎开口:「傅兄最近和他走得挺近的,但我觉得吧,刘公子没你好。」
「这位刘公子是何来历?」
「听闻是京都世家公子,半年前到我们这养病。性子清冷,不喜与人交往。」
姓刘,体弱来养病,性子清冷……
我心里一个咯噔。
莫非是他?
9
礼部刘尚书家庶出的晚来子,刘凉舟。
因是歌姬意外所生,他并不受宠。
但我前世数次听傅辛寒咬牙切齿提及他。
因我被困深宅,所以他从不避讳对我说起官场种种。
「他这人睚眦必报,不过是当年在攸州我赋诗赢了他,他竟记到现在,处处与我作对。」
我问:「陛下更赏识他才学?」
「那倒不是,我猜是他在攸州养病期间,帮过陛下一个天大的忙。」
我当时没仔细想。
如今来推敲,一个可怕的答案呼之欲出。
陛下育有三子。
皇长子端王为陛下最宠爱的德贵妃所生,二子瑞王为皇后所出,三子福王生母出身卑微。
端王人品端方,瑞王生性良善。
各有拥趸。
礼部尚书最守礼法,主立嫡。
可那年瑞王微服下江南,夜游攸州河,合船人都殒命。
陛下震怒,着大理寺几番调查,结论是船遭遇暗礁,瑞王殿下乃自然溺亡。
大理寺卿也查过刘凉舟。
可一来刘尚书素来力挺瑞王,二来因幼时落水遭遇,刘凉舟生性怕水,满京都的人都知道。
因此被放过。
可其实,刘家真正支持的是福王。
这事没查出个所以然,可陛下也远了端王,其后经过数事,立了毫无根基的福王为太子。
也就是后来的新帝。
瑞王出事正是乡试前不久,攸州许多官员因此获罪。
考生们均人心惶惶,担心会影响乡试。
是以我还有印象。
难道说……
瑞王之死,是刘凉舟所为?
眼下傅辛寒显然已修复了前世与刘凉舟的嫌隙。
等于提前上了福王这条船。
拿捏我,更加容易。
必须自救!
我握住李湾手腕:「今天是七月多少?」
「初五!」
初五!
就是今天。
前世,瑞王就是在今夜遇难的。
如果我能救下他,那一切的轨迹可能都会被颠覆。
若能让他欠我一个人情……
最后一抹夕阳消失,月光未明,街道陷入一片昏幽之中。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扔下李湾,朝着家飞奔。
「李嬷嬷,我记得母亲去世时,有一个漕帮的长辈来吊唁过,还说若我以后有需要,可以找他。
「可还能联系上,他可靠得住?」
「夫人于他有救命之恩,靠得住!」
一个时辰后,我乘坐小舟漂在了攸州河上。
当年大理寺卿查不出任何人为的痕迹,我想只有一种可能——
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意外。
老舵手都可以避开暗礁,但如果抱着必死的心刻意撞上去呢?
「不要点灯,不要出声。」
谁知道暗处藏了什么牛鬼蛇神。
「我们往最大的暗礁处划。
「要快!」
……
远远地,我看到了一点光。
10
是一盏漂在水上的琉璃灯。
大船已经只剩下桅杆。
我心内一凉:还是来迟了?
我急切地四下搜寻,总算发现一小块祥云纹的衣角。
会是他吗?
我顾不上许多,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傅辛寒一直以为我很怕溺水。
其实我是装的。
因为庭院里有一个人工湖,它的水和外界是连通的。
我佯装怕水,实则趁着夜深人静,一次次潜入水底,想要找到逃生的通道。
可惜。
他早有准备,那换水口狭窄,且是用砖石加固过,我根本无法撼动。
漕帮的人搭把手,我将瑞王从河里捞了起来。
赵帮主将我们送到岸边的芦苇荡,带着属下就要离开。
「我欠你母亲一个人情,所以必须帮你。
「但这人身份特殊,我的命还给你无所谓,我这么多兄弟不能因此受牵连。
「帮主放心,今夜是我独自救下他的。」
赵帮主带人离去后不久,瑞王也醒了。
他警惕看向我。
我喘着粗气朝他笑:「兄台你怎么掉河里去了?要不是我来这放花船把你捞起来,你小命就交待了。
「你既然醒了那我就走了,再晚就进不去州学了。」
说着我起身。
可芦苇缠落了我的发冠。
一头乌发立马湿漉漉地落满一肩。
新月如钩,朦胧难辨。
瑞王语气诧异:「你是女子?」
我惊慌失措,连连反驳:「兄台莫要胡说,我乃攸州州学的学生,怎会是女子?
「时、时间不早了,我得赶紧回去了。
「再会!」
我逃一般离开了现场,遗落下一块绣着姜花的杏色手帕。
到了书院门口,发现傅辛寒脸色沉沉在来回踱步。
见了我,他疾言厉色:「你知不知道今夜特殊,你这样四处乱跑,不要命了吗?」
11
我仰头探究看他:「有何特殊?」
他似知失言,不再多说。
第二日一整天,攸州城内并无异样。
七夕灯会,也照常举行。
他终于按捺不住,在晚间堵住我:「前日你晚归,是不是去了攸州河?
「是你从河里救了他?」
我都笑了:「我不知你在说什么,且我最怕溺水,见到河就绕着走,任何人都不值得我下水去救。」
瑞王一直没来寻我。
我很急。
难道是我暗示得不够明显吗?
好在乡试在即,傅辛寒也不再日日寻我麻烦。
我抓紧最后的时间读书。
很快,八月就到了。
乡试一共分为三场,初九、十二、十五各一场。
为了防止考生夹带舞弊,入考场时,考生均需沐浴更衣,换上一模一样的衣衫。
笔墨食物这些,也需经过严格的检查。
展卷看题。
果然已不是记忆里那些题目。
傅辛寒。
过去十年,于官场钻营,我必不及你十分之一。
可于读书,你却远远没有我花费的时间和心思多。
此刻,便是见真章之时。
按照规定,八月十五考完,九月初五就会张榜。
李湾数次来寻我,神神道道的。
「我此番定是中不了,我母亲说,若是没中,便先成婚。」
「那得提前恭喜你。」
「恭喜什么?我没有喜欢的女子。」
他嘟囔着:「我不喜欢女子。」
我却无心听他抱怨。
因为我比他更急。
我昨日瞧见傅辛寒上了刘凉舟的马车。
本以为瑞王未死,他们之间应该会有嫌隙。
没想到关系却更进一步了。
瑞王那里迟迟没有动静,意味着我的危险更多了几分。
万般焦灼之中,到了放榜之日。
12
天还未亮,李湾便来拍门。
「姜识,你快些,我们去占个好位置。」
乡试名额固定,只录取前一百人,却有一万出头的秀才参加。
百中取一,可见其难。
但我一定会在其中!
红榜下已经聚了不少人。
傅辛寒也在。
他站在几个同窗之中,朝我温润浅笑。
「以姜兄才学,此番想必定能高中,我提前恭喜姜兄。」
不太对劲。
他不该是这个反应。
便在这时,不知是谁嚷嚷一声:
「别挤别挤……」
人潮如海浪一般卷过来。
有人用力推了我一把,另有人拽住我衣服往下拉。
幸得李湾反应快,伸手一把护住了我。
可混乱中有一只手摸到我头上,一把打落我的发冠。
朝阳在此时跃出地面,万丈金光随着我一头乌发纷纷散落。
衣服被拽下不过短短几个呼吸,不过这已足够傅辛寒做文章了。
他指着我,诧异不止。
「姜兄,你怎穿着女子的贴身衣物?
「你头发……姜兄,莫非你是……」
人群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那不是姜姑娘吗?青瓦街街尾,父母双亡那个姜姑娘!」
「是她,就是她!」
……
一时间,众人目光纷纷朝我看来。
李湾目瞪口呆:「你、你是女的?」
远远地,我已经看到张榜官从高高的台阶往下走了。
傅辛寒还在演戏。
「姜姑娘,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眼熟,没想到真是你!
「你隐瞒性别,混入州学,扰乱考纪,意欲何为?」
众人议论纷纷。
「姜识竟是女的?」
「女的就该相夫教子,怎么能参加科考,这不是胡闹吗?」
「这几个月,她与我们同进同出同住,简直是不知廉耻。」
「此等品行,如此能当举人?」
……
众人议论纷纷,喧闹不止。
傅辛寒上前一步,用痛心疾首的面目,压低声音说着锥心刺骨的话语:
「做了这么久的梦,以为能一朝翻身吧?便让你在希望最高之处梦醒,重重坠落。
「好教你明白,这世间,终究是男人说了算。
「你我之间,终究是我说了算!」
张榜官已经到了布告栏前。
他真狠啊。
就差一点点,我就能看到自己的成绩了呢。
傅辛寒往前几步,大义凛然:「大人,今科考生姜识,乃女子之身。
「她欺瞒身份,骗取考试资格。
「若她胡作非为占去一个名额,那岂非我们这些同届都要少一分机会?」
此言一出,无数考生纷纷附和:
「对,如果没中就算了。」
「要是中了,现在就把名单改了!」
「女人考什么科举,应该将她抓起来下狱!」
……
群情激奋。
唯有李湾手忙脚乱地辩驳:「科举靠的是实力,你们难道怕输给一个女子……」
傅辛寒阴恻恻看我:「他如此维护你,难道心仪于你?
「他知不知,我们曾辗转缠绵,千遍万遍?」
我怒目而视:「傅辛寒,你卑鄙无耻。」
他志得意满:「这话,留着洞房花烛之夜再与我说吧。」
动静闹得很大,但张榜官员还是按章办事,履行了自己的职责。
我急切地在名单上寻找着自己。
我中了吗?
多年来手不释卷,一年多殚精竭虑筹谋。
我胜过他了吗?
我的心悬到顶点。
朝阳光芒万丈,流泻在落满金粉的红榜上。
我清晰地看到,那榜首第一人,赫然就是……
13
姜识。
这个名字,将第二的傅辛寒,紧紧压在身下。
我笑了,笑着笑着眼眶又通红。
我侧眸看向傅辛寒:「我赢了。」
他下颚线绷得紧紧的,一字一句:「不,你的名字很快就会从这榜单上消失。」
众人本就不满,此刻见我得了榜首解元,更是起了轩然大波。
「一个女子拿了第一,简直是笑话。」
「将我们这些男子置于何处?」
「取消姜识应试资格!」
「取消姜识应试资格!」
……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越来越多的人附和。
整个广场全是对我的声讨。
傅辛寒则静静站在人群中,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像是在看一只,奋力挣扎,却怎么也逃不出笼子的金丝雀。
他果然是精于算计。
为保万无一失,在红榜张贴之前就挑动众人情绪,让所有的考生都联合起来对付我。
难道重来一世,我依然逃不出他的魔爪吗?
我捏紧衣袖中的匕首。难道,从始至终,我都只有同归于尽这一条路吗?
正是沮丧绝望之时,主考官匆匆出来。
他举起一道明黄色的圣旨。
众人纷纷下跪。
圣旨大意是,我于皇家有恩,特许我以女子身份参与科考。
无论我是否高中,都不占攸州举人名额,亦不占进士名额。
此时众人纷纷看向红榜,才发现本该录取一百名举人,可此次却录取了一百零一名。
哪怕我高中,也并未侵害其他考生的利益。
主考官看了我一眼,道:「姜举人的考卷,我已命人誊抄出来,她是否当得起这解元,你们可以自行判断。」
张榜官将我的考卷一并贴上。
众人一拥而上查看。
从一开始的不屑到惊讶再到拍案惊奇。
反对我的声音渐悄。
只有傅辛寒,从志得意满到不可置信再到不甘愤怒。
他目光如同利刃,狠狠钉在我身上。
「陛下为何会独独为你下一道圣旨,你怎么做到的?」
14
我笑了:「我也是重生的,你忘了吗?
「如今陛下已经知道我的名字,傅辛寒,今生,我不会再让你对我为所欲为。」
落榜的黯然神伤,中举的喜不自胜。
我往家的方向而去。
心绪激荡,久久不能平复。
拐过一条街,一个黑衣奴仆上前:「姜姑娘,我家王爷有请。」
我屈膝跪在厚厚的地毯上。
九月的天不冷,但瑞王在马车上煮茶。
炭火噼啪,空间狭小。
他一直未叫我起身,很快我的后背就浸出一层薄汗。
「来,帮本王端着。」
我跪着接过那个薄如宣纸的茶壶。
瑞王舀沸水往内注入。
热度很快攀升。
很烫!
他不疾不徐:「本王迟迟未出现,这些日子你可急了?」
我忍着烫作答:「殿下英明!」
他高举银勺,沸水如线,再度汇入茶壶之中。
十指连心,灼心般疼。
他浅笑着:「你算计本王,本王便耗一耗你。
「好教你知道,本王不是随便谁都可以拿捏的。
「殿下恕罪。」
我欲放下茶壶磕头,瑞王却一把扶住我。
他笑容深深:「不急着磕头,水还未满。」
他又舀起一勺沸水,高举在我头顶。
「那一日是谁助你救的本王?」
我心跳如擂鼓,狠狠吞了口唾沫。
若是答案不合他意,银勺里的沸水,恐怕会尽数浇到我脸上。
「的确有人相助,但民女已答应不会牵连他们,殿下若要责怪,民女愿一力承担。」
「可他们已经将你供出。」
我抿了下唇:「那想必他有不得已的苦衷。民女既已承诺,必践行到底。」
瑞王神色未变,继续追问:「你又是如何得知本王会出事?」
这个问题,最是难答。
我奉上思虑过数天的答案:「是做梦梦见的。」
瑞王嗤笑:「做梦?」
我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直视那双幽深的眸:「是,民女还梦到,礼部尚书其实是福王殿下的人。」
瑞王的手微微一抖。
银勺里的沸水飞出,溅在我鼻尖。
痛得我眉头紧蹙。
瑞王将水倒入茶壶中,淡声道:「水满了,放下吧。」
万幸。
再多端一会,恐怕手指就要废了。
「本王不信鬼神,但你解开了本王近日来的一个疑惑。
「说吧,你想要什么?」
我低头,深深叩首:「请殿下帮民女,杀了傅辛寒。」
15
傅辛寒心思阴沉,不守规矩。
我虽此刻赢得了胜利,但也决不可松懈。
瑞王摩挲着手里茶杯,不疾不徐:「可据本王所查,你与他感情极好,他之前还数次求娶你。
「你的心,如此善变吗?」
若非重生,我们此刻的确是蜜里调油。
我必须给出一个足够让瑞王相信的理由。
我手指蜷紧,眼眶发红,涩然一笑:「他不顾民女反对,玷污了民女清白。」
瑞王握茶杯的手猛然一紧,目光犀利,看入我眼底。
良久。
他放下茶盏:「此事本王会去查证。
「但按本朝律法,就算他真强占了你的清白之身,也不至死。」
我牵了牵嘴角:「所以才想请王爷帮忙!」
是啊。
男为天,女为草芥。
哪怕他污我清白,囚我自由。
依然,罪不至死。
可凭什么,我们生来就是微末飘零的浮萍呢。
下马车时,瑞王叫住我:「想要本王破例替你杀人,你得证明,你值得!」
瑞王不愿动手,在我的意料之中。
傅辛寒如今是举人身份,又与刘凉舟交好。
等于说,他明面上其实是瑞王自己人。
虽无关紧要,可杀自己人得万分谨慎,一不小心就会寒了追随者的心。
是以,我也早知瑞王不会轻易答应。
但我还是要提。
我要削去傅辛寒的靠山,我要在瑞王心底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
我要瑞王去关注他。
关注,就可找出破绽。
我沿着长街一路往前,直到拐过弯,才感觉身后那来自上位者的注视消失。
后背已然被湿透。
绷紧的心刚松了松,一个人影蹿出来,唤我:「姜姑娘……」
吓得我一个激灵。
李湾挠挠头:「你去哪儿了?我们一起来的,你怎么不等我一起回去?
「姜姑娘,我看了你的答卷,你太厉害了。」
「也恭贺你中了举人。此番你不用急着娶亲了。」
李湾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只、只要能娶到自己心仪的女子,现在娶亲也挺好的。」
说着,他拿眼频频瞧我。
这姿态,这言语,这神情……
我抬眸看他:「李兄,你知道我为何要参加科考吗?」
「为何?」
「我想靠自己撑起一方天地。
「我不会爱上这世上任何男子,不会成婚。更不会把自己的未来和幸福,交到男人手里。」
李湾震惊、诧异、不解,眼底的光慢慢熄灭。
我朝他作揖:「李兄,这段时间承蒙照顾,在此谢过!
「此后怕是不同路了。」
我转身离开。
过了好一会,李湾追了上来。
他扬起灿烂的笑:「怎会不同路?姜兄难道不上京都参加春闱吗?」
16
春闱在来年二月。
攸州距离京都马车慢行得半月有余。
为生变故,举子们都是得了乡试结果,厘清家中事务后便出发入京都。
李湾坚持与我同行。
因走的是同一条官道,几日后傅辛寒和几个同窗追上了我们。
一路上,众人明里暗里多次吹捧傅辛寒,顺便再表达对我的不屑。
有人更是道:
「姜姑娘与我们一起考科举,莫不是想提高价码,好去京都嫁入高门?」
我渐渐明白夫子的话。
考试,难!
突破世俗,更难。
应是瑞王那边有了动作,快入京都时,我们得了礼部尚书被贬职的消息。
那日在驿站,有同窗喝了几杯酒后议论此事。
「礼部尚书一向与瑞王殿下走得近,如今被贬职,莫非……」
「端王近年来风头很盛,偏偏瑞王是和善性子。」
瑞王和善?
那他演技可真是不错。
我饮了一口茶,问:「那福王呢?」
「有端王和瑞王在,能有福王什么事?」
我含笑看了傅辛寒一眼。
他面皮微沉,道:「张兄,慎言!」
越往北越冷。
十月底的天,已经飘起了鹅毛大雪。
傅辛寒在屋檐下长身而立,抬头看着不见星光的天幕。
我信步过去,笑得很开心:「今日是你生辰吧,这个消息便算是我送你的生辰贺礼,你可还喜欢?」
攸县县令,可在攸州给他一些倚仗。
入了京都,则要另寻高枝才可。
如今,我借着瑞王之手,砍了礼部尚书这棵大树。
瑞王未死,福王却已从暗处被迫到了台前。
他没有机会再参与夺嫡。
那将宝押在他身上的傅辛寒呢?
我倒想看看,疾风暴雪,他以何抵挡。
傅辛寒凝着我:「阿时,你心里果然还有我。
「居然还记得我的生辰!」
如何能不记得?
过去那些年,每到这一日他便喝得醉醺醺深夜而来,换着花样折磨我,让我一遍遍恭贺他生辰快乐。
我怒目盯他:「傅辛寒,我希望这是你在世上过的最后一个生辰。」
他笑容森森:「不,往后每年今日,你都会如前世一样,一遍遍祝我生辰快乐的。
「你救下瑞王,或许正是我的转机呢!」
……
17
这话,我思虑良久,始终没有参透是何意。
而此时,我们已经入了京都。
三年一次的春闱只剩不到四个月的时间,京都内如今举子如云。
百姓戏称三步就能撞个举人老爷。
因是唯一的女举子,我名声大噪。
走到哪里都被指指点点。
「就是她。那个女解元!」
「一个女的掺和科举做什么,就算侥幸中了进士,难道还能入朝为官?」
「女子就该在家相夫教子!」
……
我早知这条路非议重重,是以并不难过。
李湾可气坏了,恨不得跟他们吵上个三天三夜。
到了十一月底,梁王府的梅花开了。
梁王是当今陛下一母同胞的弟弟,今年已五十有余。
膝下无子。
他素来爱好风雅,此番梅花盛开,他遍邀京都名门公子闺秀,又给各州府乡试的前三名下了帖子,邀请他们过府赏梅。
我和傅辛寒都在受邀之列。
昨日一场大雪,如今均是白茫茫。
唯有那数株红梅,为满园雪色添了浓淡相宜的红。
端王和瑞王居然也在。
瑞王只在扫视众人时,淡淡瞟了我一眼。
宴席之上,世家子弟数不胜数,我本以为我们这些微末举子,只是去凑个人气。
却没想酒席过半,梁王酒酣耳热,让我们这些新晋举子展示才艺。
众举子双目放光。
此乃良机。
端王和福王均在宴席之上。
无论是得了哪位王爷的青眼,于将来仕途,都大有裨益。
众人嘴上虽不说,心里只怕已给梁王磕了无数个响头。
一时间,吟诗作对,作画书法,投壶弹琴……
众人使出了浑身解数。
梁王连连叫好,赏赐不断。
傅辛寒思如泉涌,短短工夫,龙飞凤舞写就一篇五百字咏梅赋,更是将气氛推到了顶点。
便在此时,英郡王看向我,似笑非笑:「姜解元作为陛下特意开恩录取的举人,又是在场唯一的女子,便为我们跳一曲彩衣舞来助兴吧。」
彩衣舞是宴席时最常见的一种助兴舞曲。
勾栏瓦肆的姑娘们,也会跳来取悦恩客。
英郡王的王妃,乃礼部尚书嫡孙女。
联系到之前傅辛寒曾上前拜会交际。
英郡王此刻就是在故意找茬。
我若跳,就将自己等同为舞女。
若不跳,他是陛下外甥,一定程度上,也代表着皇家颜面。
那我便是对皇家不尊。
我抬眸迅速看了瑞王一眼。
他正在品酒,压根没看我。
我倒忘了。
他说过,若需要他帮我杀人,我得证明自己。
英郡王紧紧盯着我,笑意不达眼底:「姜解元迟迟不应,可是我这郡王,在你眼里不够看?」
18
在场本就有许多举子此刻均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
傅辛寒更是笑意盈盈,如逗弄猎物一般看我。
我上前作答:「学生自幼喜读书,不喜舞乐。
「不过郡王殿下既想看,那学生便斗胆献丑。」
英郡王恶意地笑:「那你快去换上裙装。」
「不必,不知可否请梁王殿下借给在下一柄木剑?」
梁王坐直身子:「你要做剑舞?」
「是!」
他摆手欲吩咐婢女,瑞王开口:「一来一回,不免耽搁时间。」
他抽出身边侍卫佩剑,朝我直直扔来:「接着。」
剑身轻薄,泛着凛凛寒光。
轻巧锐利。
好剑!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幼年时,父亲在院中剑舞的画面,历历在目。
再度睁眼,我目光已然锐利。
挥动长剑,扬声高歌: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
那时,父亲剑尖游走,惊落梅树上的积雪,纷纷扬扬撒在我头顶。
那时,他热烈又苍凉。
那时的我,不懂他。
如今的我,有些懂了,却已迟了。
便在这时,鼓声响起。
是镇国公府体弱的世子在敲。
鼓声激烈、苍凉、孤独、一往无前,没有退路。
我一个转身,挑落满树积雪,音色越发凄凉: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最后一刺!
手中长剑朝着傅辛寒递出,层层剑气惊得他连退三步。
若不是身边有人相扶,他定要摔个狗啃泥。
我收起长剑,抱拳:「情之所至,惊到傅兄,抱歉。」
他脸色苍白,上下打量我,神色不定。
满座俱寂。
梁王殿下站起,大喝:「好!
「去,将陛下去岁赐给本王的青叶剑拿来,赏给姜解元。」
还剑时,我压低声音对瑞王说:「今日我还有两份礼要赠予殿下。」
他微微挑眉,意味深长看我一眼。
我从宴席退下。
独自走到梅林深处,听得身后脚步声响起。
一回头,果然是他。
镇国公府世子谷焱。
国公府本有七子。
十年前,大楚与匈奴一场大战,他的六位兄长,都死在了战场之上。
他也在战场上身负重伤,成了国公府的独苗。
隔着层层红梅,他问:「你的剑舞,何处习得?」
「是我父亲教的。」
「你父亲叫什么?」
我摇摇头:「他说将士守疆,若国不安宁,便无归日。
「便无姓名。」
谷焱神色大震,拿手帕捂着唇,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父亲姓姜,姓姜……」
他喃喃自语,抬眸上下打量我,眸中满是血丝:「对不起,你父亲是为保护我死的。
「那时我让你叫我哥哥,你死活不愿。
「如今你可愿,做我义妹?」
19
是。
我早认出他了。
那时我不过七八岁,父亲带着他一起归家。
十五岁的他英气勃勃,五官与如今区别并不大。
那会他还不是世子。
英郡王为难我,我故意做这剑舞。
就是给他看的。
镇国公府如今已无兵权,可作为国公府的独苗,世子在陛下心中分量极重。
在军中也极有威望。
我屈膝,行跪拜大礼:「见过兄长。」
双手深深压入积雪之中。
冰凉的触感让我想起父亲走时的那场大雪。
他说:「阿时,父亲未归,你和母亲便永远不要回京都。
「我安排你们去攸州,隐姓埋名,安度一生。」
可惜母亲只等来你战死沙场的消息。
可惜她伤心过度,大病不起,随你而去。
我一直谨遵您吩咐,连傅辛寒都不知我出身。
可现在……
对不起,父亲。
为了活下去,为了复仇。
我终究是违背了你的叮嘱。
我与谷焱沿着梅林往外,路过梁王府的荷花池。
残荷参差,水面已然结冰。
听得一阵喧哗。
走近才知,是梁王四岁的外孙贪玩,从席间溜出来。
不小心落了水。
好在瑞王路过此处,也顾不上叫人,自己跳下水去将人捞了起来。
孩子已经冻僵,若是再晚一时半刻,后果不堪设想。
梁王脱下斗篷裹在瑞王身上:「多亏了贤侄,快,快领瑞王去泡个热水澡……」
「皇叔不必客气,说来他也得叫我一声舅舅。」
那孩子是梁王的第一个孙辈,也是广平侯的嫡长孙。
前世瑞王出事,自然不能大肆操办这样的宴席。
梁王只邀自己几个女儿前来。
结果那孩子被淹死了。
造成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别小看这个风月梁王。
因他无子,素日又不参政,陛下对他的意见,倒有几分看重。
众人你言我语议论着此事。
傅辛寒不声不响挪到我身后,死死握住我的手腕将我拉到假山后。
「是你通知的瑞王,是吗?」
我愉快地笑了:「是啊,你想救下那孩子,成为梁王府的座上宾,然后以此为筹码,去讨好端王,是吗?」
心思被拆穿,傅辛寒脸色有一瞬间挂不住。
不必他再承认,我已知晓自己没猜错。
福王落马他当时不慌不忙,我就觉得奇怪。
后来细细一琢磨,得知新顶上去的礼部尚书私下其实是端王的人,我便彻底明白过来。
瑞王没死,他估计早就做了两手准备。
如今又想故技重施,救下梁王外孙,为自己在端王阵营再添分量。
「傅辛寒,我太了解你了。凡你所想,往后我都会让你成空。」
20
他大怒,一把掐住我脖子。
「姜时,看来是我太纵容你了。」
他眼底的怒意如汹涌的海浪。
有一瞬,我觉得自己要被吞没。
便在这时,斜刺里一只手伸出来,握住了傅辛寒的手腕。
是兄长。
他低低咳嗽,语气也清清淡淡的:「傅举子,君子动口不动手……」
也没见他怎么用力,傅辛寒就吃痛松开我,额上冷汗滚滚而落。
兄长伸手掐住傅辛寒的脖子,谈笑如常:「义妹,他好像对你敌意很深。不如我替你杀了他。
「陛下待我素来宽厚,我失手杀个人,没什么要紧的。」
别看他单薄瘦弱,竟轻轻松松地单手将傅辛寒举了起来。
傅辛寒眸子充血,喉咙里发出浑浊的嗬嗬声。
让他死。
恨不得现在就让他去死。
我深吸一口气:「谢谢兄长,我自己的事,还是我自己来解决吧。」
在梁王府杀个应届举人,就算陛下免罪,也得脱层皮吧。
还记得幼年相见,我哭着求父亲不要走。
兄长大半夜翻墙出去,敲遍整条街市的门,买糖果来哄我。
年少情谊赤诚,我不该如此利用。
兄长松开了他,一脸遗憾地晃晃手。
「许久没杀人了,从前在战场上,我这双手,三个呼吸,可杀十人呢!」
他含笑看向傅辛寒:「往后,别再碰我义妹了,我怕会忍不住!」
这一刻,傅辛寒面若金纸,牙关嘎嘎作响。
我跟在兄长身后离开,绕过一个月门,他突然扶着墙剧烈咳嗽,我慌忙拿帕子递给他。
没一会儿,那帕子上便染满斑斑血迹。
他朝我笑:「放心,死不了。
「既为你兄长,便会尽量活得久些,给你倚仗。」
回了席上。
兄长请梁王与满场宾客做见证,与我结为异姓兄妹。
这一次,便连瑞王也诧异非常,深深看了我一眼。
端王和瑞王当场便给了贺礼。
端王赏的是一对和田玉镯,瑞王赏的孤品砚台。
如此喜事,梁王提议再饮一圈。
婢女上温过的梅子酒,结果不小心洒在端王身上。
吓得她不住磕头致歉,瑟瑟发抖。
端王温和地笑:「不要紧,本王正好也想去更衣了。
「听你口音,像是江浙人。可会唱江南小调?」
21
闻弦歌而知雅意。
梁王大手一挥:「让她随你回府,慢慢唱给你听。」
小小婢女,在他们眼里就是个物件,不值一提。
回了驿站,李湾正在廊下徘徊。
见了我,他飞奔上前握住我手腕:「总算回来了,怎生去了这么久?
「一切可还好?那些人没欺负你吧?」
兄长在我身后,低低咳嗽几声。
我赶紧介绍:「李兄,这是我今日认的义兄,国公府世子。
「我以后要跟义兄一起,住在国公府啦。」
李湾面红耳赤松开我。
他看着衣衫华贵、气质凛冽的谷焱,又看看笑盈盈的我。
眸底笑意渐渐凝结。
不过很快,他又灿灿笑起来:「所以从今日起,我们便不再同路了。
「没事,姜兄本非池中物,我早有准备。
「我等着你大放异彩的那日!
「那我先回房间了。」
这人。
我叫住他:「李兄,我已跟义兄说好要带你一起,你若想去,赶紧收拾行李吧。」
李湾回头,眉飞色舞:「我也可以去?」
「你不想去?」
「去去去,你等我!」
短短一瞬,他跑得残影都不见了。
兄长笑了:「你这同窗,果真如你所说天真又赤诚。」
次日便是小寒。
兄长带我们外出吃京都最好吃的腊八粥。
是西城门口一家不起眼的小门脸。
天寒地冻,一路上遇到好几个卖孩子的。
清一色的全是女孩。
瘦削老汉追着马车。
「三两银,三两银她就跟你走,小草她什么都会干的。」
……
我摸了银子丢到老汉手里。
很快,衣衫轻薄瑟瑟发抖的小姑娘被强行塞上马车。
她眼泪涟涟,抓着车辕不停唤:「爹爹,爹爹……」
但老汉头也不回,步入风雪之中。
我将她扶起,摸摸她干巴的脸。
「别叫了,他不是你的依靠。」
她吸着鼻子,小心翼翼朝我看来:「那你是吗?」
「我亦不是。」
她眼泪滚滚而落:「那谁是?」
「你自己。靠自己,才永远不会迷路和恐惧。」
「可我只是个女子。」
我看向纷纷扬扬的大雪,一字一句:「会有那么一天的,到那天,我们女子不必依附任何人,可靠自己而活。」
到了城门处,恰好看到端王府的管事用板车拉着尸体往城外去。
守城将士撩开草席检查时,我看到了那血迹斑斑的手腕上,有一块指甲盖大的黑色胎记。
管事解释着:「她不知轻重,去逗弄殿下养的狗,结果被咬了,都是命。」
我看向兄长。
他点点头:「是昨晚那个洒了酒的婢女。
「莫多想,你跟她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我们都是女子。
都是随时可以被轻贱、被转卖、被侮辱、被死亡的女子。
漫天飞雪,街上行人寥寥。
我轻声问:「兄长,端王可算好人?」
兄长反问:「你不是看到了吗?」
「那瑞王呢?」
兄长沉吟少许:「若为帝王,他不够狠。」
可若太狠,又如何悲悯苍生?
这个度,可真难把握。
腊八粥熬得极好,我却食之无味。
我说想自己逛逛,兄长便带着李湾先行回府。
积雪厚重,我沿长街而行,留下一串深深脚印。
最后,叩开了一处不起眼的宅子。
管家引我入内,瑞王正在煮茶。
我心里一个咯噔,脚步停了。
他将茶盏推过来,朝我浅笑:「坐,今日请你喝高山寒茶,本王一年也才能得三两。」
汤色清澈,明明滚烫,入口回味却清凉甘甜。
瑞王为我再续一杯,似乎闲聊:「昨日,你是如何得知落水一事?」
22
「是前日做了梦。」
瑞王抬眸,目光如鹰隼,死死盯着我。
我并未避让,一字一句:「微臣有许多梦,不知殿下是否愿细听……」
从前我筹码不够。
这场游戏我无足轻重,上不了桌。
可如今,我是谷焱义妹,我帮了他大忙,他该信我了。
瑞王玩味一笑:「杀了傅辛寒,就能听你的梦吗?」
我放下茶盏,屈膝跪下:「他的命无足轻重。微臣想要的是殿下的一个承诺。
「说来听听。
「若来日殿下登上帝位,微臣希望殿下能允微臣入朝为官。」
一路行来,不知有多少人诟病我。
是我不如他们吗?
不!
是因为我是女子。
家境困难时,最先被卖掉的是女子。
客人看上,女子可以被随意赠送。
为夫者,欺凌折辱女子。
女子若状告,得先挨上三十大板。
这世道,于女子太难太难。
总要有人将这暗黑的天幕,撑开一丝缝,让光漏进来吧。
那就,由我来吧。
纵使前路荆棘,纵使鲜血淋漓。
我也定要,砍出一条路。
满屋静谧,只听外面雪花下落的簌簌之声。
良久,瑞王笑了:「你让本王封你为后,怕还更容易些。」
我抿唇不语。
瑞王看向窗外,语气悠长:「若你真能助我,若你能中状元,本王可尽全力助你。」
「多谢殿下!」
我长长叩首,整理情绪:「作为报答,微臣今日为殿下解两梦。
「吏部尚书之女明日会乔装外出去城郊护国寺上香,不慎跌落悬崖,殿下可提前布局,屏退闲杂人等,派人暗中相救。」
前世是傅辛寒走了这个狗屎运。
所以他后来高中状元后,吏部尚书之女才会坚持要嫁。
吏部尚书不折不扣是陛下的人,不参与党争。
就算瑞王殿下争取不过来,也决不能让傅辛寒有可乘之机。
「另外,青州背面的牛形山上有金矿,殿下须得早做打算,将自己的人送上青州刺史之位。」
青州贫瘠,物产不丰。
前世端王和瑞王都不曾多加关注。
瑞王死后,福王将自己人送去青州任刺史,发现了金矿。
有了钱,才有了夺嫡的资本和保障。
瑞王满目震惊:「这都是你的梦?」
「是!」
临别时,他叮嘱我:「国公府满门忠烈,你借谷焱庇护你可以,莫让他为你双手染血。
「你要杀的人,时机到了,本王会帮你除去。」
傅辛寒也离了驿馆,去了刑部侍郎家。
历年就有朝官将看中的举人接到自家,安排好一应衣食住行的事。
这是提携,也是在为自己丰富羽翼。
刑部侍郎是端王的人。
从这天开始,虽然我们一个在城南一个城北,互不见面。
但暗地里的较量,却早已腥风血雨。
23
我断了他与吏部尚书女儿的联系。
他便怂恿端王部下在朝堂上弹劾瑞王隐瞒青州金矿。
朝臣震惊异常,陛下却十分淡定。
「瑞王早就跟朕汇报过了,只是如今开采工作尚未展开,所以才按而不表。
「你消息倒是灵通。」
北地边关接连下了两个月大雪,陛下得了禀告,忧心灾情严重。
傅辛寒献上前世其他臣子提出的良计。
却不承想,北地将领传来奏折。
说瑞王早就已经写信提醒说今岁大寒。
他们已协助当地居民加固房屋,储蓄炭火和食物。
目前情况尚可。
屡计不成,端王亲自下场。
弹劾国舅,也就是皇后胞弟,瑞王的舅舅在蜀地越制修建宫殿,按照皇陵标准修建祖陵。
那是大年三十的国宴,陛下盛怒。
当朝踹了国舅一脚,并将瑞王困在王府,事情未调查清楚前,不允许任何人与其联系。
第二日一早,傅辛寒来寻我。
他眉宇间意气风发。
「瑞王这次死定了。
「此事并非端王诬陷,等陛下派去的钦差调查清楚,就算瑞王不死,至少也会被废去亲王之位。
「阿时,虽然你我都是重生,但你能获得的信息,终究不如我!
「有很多秘密,我从未告诉过你,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他从衣袖中掏出一支姜花簪。
「我帮了端王如此大忙,来日他定然问我,想要什么回报。
「我便会跟他说,只想娶你为妻,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他的手抚着我的脸,语气暧昧低沉:「阿时,从前你只是乡野女子,小有薄财,自然配不上我这个新科状元。
「可如今,你是镇国公府的小姐,我们身份,如此般配。
「当初你是救下瑞王,陛下才格外开恩让你参与科考,如今瑞王视同谋逆。你说,陛下还会纵容你吗?
「我等着你为我换回女装的那一天。」
我紧紧捏拳,浑身发颤。
还不到最后时刻。
我得忍,不可露出破绽。
李湾拿着扫把冲出来,把门前脏雪使劲往傅辛寒身上扫。
嘴里念着:「怎么门口这么脏,哪来的脏东西,雪都盖不住,扫都扫不干净。」
活生生把傅辛寒阴阳怪气走了。
瑞王被囚禁在王府,福王早就被边缘化。
朝堂之上,端王的势力如日中天。
好些瑞王的人,都受到了弹劾和打压。
端王此刻应该已经认定太子之位,乃囊中之物吧。
蜀地遥远,天寒难行。
这事情恐怕两三月都查不出结果。
但,春闱却如期举行了。
这场考试对我来说格外重要。
我必须拿到状元。
一来,压住傅辛寒。
二来,证明自己。
临到考试前几天,李湾开始神神道道:
「我此次一定中不了。
「我昨日去庙里抽了一支下签。」
……
「你一定能中。」
我真诚注视他的眼睛:「李兄,你一定能中!」
春闱考三场,每场三天。
对考生来说,这不仅是才学的较量,也是身体和意志的考验。
纵使兄长将一切都准备妥当,但最后一场考完出来,我还是感觉自己脱了层皮。
在考场外,我撞见了傅辛寒。
他倒是神色怡然,意气风发。
这几个月来,他在京都吟诗作对,交友广泛,名声大噪。
此时众人纷纷围着他。
有人抱怨,有人恭维。
他俨然已是众举子的主心骨。
我朝他走去,淡淡一笑:「傅兄,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与我走到一旁,道:「可是考完发现会试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我凑过去,在他耳边低声道:「不,我很有把握呢!」
说完,我转身离开,留下一脸莫名的他立在原地。
回去的马车上,李湾问我:「你不是一向讨厌他,今日为何去招惹他?」
二月底的风依然很凉。
撩开马车帘子让风扑在我脸上。
我闭上眼睛:「因为我要让众人都看到,我跟他其实很熟。」
「这是为何?」
「再过段时间你就会明白了。」
焦灼地等待一个月后,会试结果出来了。
24
那一日我与李湾起了个大早。
惊动了一向睡眠浅的兄长。
他在廊下看着我微笑:「阿时,不管你能不能考上,在为兄眼里,你已经是这世上最耀眼的女子了。」
我深吸一口气,闻到了四月早花的清香。
「不,兄长,这远远不够!」
我们来得算早,但到了榜下,已然是人山人海。
傅辛寒站在我前方不远处。
他轻哼一声。
「阿时,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科考是男子的战场,你之前侥幸在攸州拿了第一,便以为此番也能行吗?」
有人附和着。
「是啊,好好当你国公府的大小姐不行吗?」
「有世子当靠山,你定能嫁个好男人。」
「科考这种国家大事,你一个妇道人家就不要参与了。」
……
李湾气红了脸。
我却镇定地笑笑:「是侥幸还是实力,我们很快就会知道。
「口舌之争,毫无意义。」
我与李湾看到日出东方,看到霞光万丈,看到张榜官一路小跑,两人合力,将那张洒金红纸展开,张贴。
人潮如海浪,推着我晃动。
我踮起脚,只看到无数的人头。
便在这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姜识,本届会元是姜识。」
我一把扒拉住伸长脖子的李湾:「你听到他说什么了吗?我是不是听错了?」
李湾满头大汗,垂头看我,眉目含笑:「听到了。
「姜兄,你没听错,我也看见了。
「第一名,攸州姜识,会元就是你!」
我脑子隆隆作响。
耳边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我考上贡生了。
还考了第一名。
这意味着我此番又胜过了傅辛寒,意味着我离状元更近了一步。
意味着,我离入朝为官又近了一步。
从激动之中平复好心情,我追问:「李兄,那你呢!」
「我正找着呢,怕是没戏!」
几个呼吸后,他突然「嘭」地一下跳了起来。
然后一把紧紧搂住我。
「姜兄,我中了,我也考中了。
「我是八十五名,八十五名!」
大约知道选我一个女子当会元,会引来诸多非议,所以此番红榜上也张贴了我的答卷。
红榜前一片混乱。
有人又哭又笑,尖叫着说自己中了中了。
有人双眼一翻,倒地不起。
……
傅辛寒立在原地,定定看着榜单。
我挪过去,朝他挑衅地笑:「傅兄考得也很不错,是亚元呢。
「只比我低了一个名次。
「恭喜恭喜!」
傅辛寒后牙槽咬得紧紧的,眸底的怒火几乎要将我吞没。
我一一看向刚才嘲笑我的那些举人。
「学乃大道,不分男女。
「你们一直强调科举是男人的事,是不是心里也知,这世上聪明女人多的是,终究有你们比不过的人!
「大丈夫当顶天立地,难道因为我是女子,就不配与各位同行?」
25
李湾举起手:「当然不是。
「三人行,必有我师。
「只要某个方面能比我强,都可以为我师,不管男女,无论老幼。」
人群里有人附和:
「对!」
「姜兄,我服你!」
「我也服你。」
……
一群人围上来,与我交流着即将到来的殿试,该如何应对。
竟生生将傅辛寒挤了出去。
我知,还是会有很多人看不起我。
但,至少已经有一部分人认可了我的实力。
从前是三五个,如今百十个。
未来或许会有千万个。
只要我足够成功,站得够高。
就会有越来越多的女子受到鼓励,她们也会鼓起勇气,表达自己,争取自己,展露自己。
报喜的人已经到了国公府。
兄长身边的侍从匆匆而来。
「殿下在府内设宴,邀请小姐的同窗共去庆祝。
「各位若是不嫌弃,国公府的马车便在前面街道等候。
「诸位可以坐下来,吃着喝着聊着。」
李湾热情地招呼:「走走走,一起去。」
傅辛寒也跟了上来。
明明得了第二,可他却没个笑脸,阴郁异常:「姜时,你别得意得太早。
「只要瑞王的罪被坐实,你这个靠救下瑞王换来的科考资格,就会被取消。
「算算时日,陛下派去蜀地的钦差,应该马上要返程了。
「好好享受你短暂几日的会元风光吧!」
我抬头看了看三月底晴朗的天。
「是啊,快回来了。」
究竟是我被打回原形。
还是你,彻底翻不了身。
很快就能见分晓了。
殿试定在半月之后,由陛下亲自举行。
只有一场,只考一题。
考的抵御外敌之策。
这简直是为我量身定制。
这些日子与兄长同住一个屋檐下,他时不时就会与我探讨这些。
他如今虽不带兵,但刻在骨子里的保家卫国观念不会改变。
我下笔如有神,挥洒自如。
反观傅辛寒,却见他眉头深锁。
是呢。
这不是前世的考题,治军打仗,更不是他一个文臣擅长的。
殿试结果当日便出来了。
所有贡生都跪在明德殿上,听主考官宣圣旨。
「状元——
「攸州姜识!」
洪亮有力的嗓音,在大殿上反复回荡。
我深深叩首,眼泪不知不觉涌出,大颗大颗砸落在地面。
十年被囚,无数挣扎。
一朝重生,两年反击。
说来短短数句。
却只有我自己知道,夜夜我都会有难以摆脱的噩梦。
在极度欢喜时,我总忍不住忧心,下一秒就会失去自由。
从被逼无奈走上科考这条路,到找到靠山,不断反击……
到意识到,仅仅是我自己走出去还远远不够……
这一路。
哪怕错一次,都不会有今天的姜时。
帝王从高高台阶走下,停在我脚边。
「朕本不想将你点为状元。
「但看遍所有的答卷,你的确是胜过一筹。」
他喟叹道:「可惜……你若是男子,必是栋梁之材。」
他看向其他考生,道:「一个女子尚且能有如此才华见识,众爱卿更要迎头赶上才是。」
众人齐齐应是。
李湾因时常跟我与兄长一起谈天说地,此番也拿到了第十的好名次。
傅辛寒却只考了第二十五名。
但陛下的这番话,却让他脸上露了笑。
他朝我看来,那眼神仿佛在说:【拿了状元又如何,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建功立业。不过是名头好听罢了。】
便在这时,有奴才上前通传,去蜀地调查国舅的钦差回来了,正在殿外请见。
26
「去将端王瑞王和一干臣子请来。
「你们未来也是国之栋梁,都留下听听吧。」
陛下发了话,我们都分散退至两边。
傅辛寒瞅准机会,勾着笑站在我旁边。
当初是瑞王为我求得的这个参加科举的机会。
如今我可能也会因瑞王而跌落尘埃,一文不值。
端王斗志昂扬,面色红润,瑞王被关数月,则清减许多,萎靡不振。
待人到齐,钦差踏入殿内。
一时间,殿内寂静无声。
唯有耳边傅辛寒的呼吸,变得急促激动。
钦差语句清晰:「回禀陛下,经过微臣细细查看,张家的陵虽修建华丽庞大了些,却并无越制。」
端王神色大变,立马道:「孟大人是不是搞错了?本王可是得了准确消息,还提供了罪证的。」
孟大人脸色绷紧:「端王殿下,微臣奉陛下之命办事,所禀即所查,绝无偏私!
「详细情况,微臣递了折子。
「这些日子调查内容和进度,均有详细记录。陛下和殿下可细看。」
端王脸色沉沉:「那便是消息走漏,你们过去前,他们已经将一切都处理干净。
「你急着回来应付差事,根本没有好好查。」
瑞王眼眶红着,当庭跪下。
「父皇,自除夕夜到现在,儿臣谨遵您的命令,合府上下从未踏出王府一步。
「想必张大人也是如此。
「且如果真的违规建造了陵寝和宫殿,短短时间,如何能做到一点痕迹也不留下?
「清者自清,还请父皇明察!」
……
陛下揉了揉太阳穴,脸色沉沉将折子放下。
他锐利的目光看向瑞王:「老二,这件事你当真是无辜的?」
瑞王还未回答,就听得「嘭」的一声巨响。
声音过于巨大,我耳中嗡鸣不止,整个宫殿都在摇晃。
头顶大殿上的横梁,似是在嘎嘎作响。
洋洋洒洒的灰尘,迎头浇下来。
生死关头,大家一股脑往殿外跑。
我被撞倒在地。
傅辛寒也在往外跑。
他回头看到我,有一瞬的犹豫。
不过很快,他就继续朝外奔跑。
所谓深爱,不过如此呢。
便在此时,一只手扶住了我。
是李湾。
他用吃奶的劲将我拽起来:「愣着干吗,跑啊。」
他要朝殿外跑。
我却拉着他,朝着殿内更深处而去。
嘴里大喊着:「陛下,陛下……
「微臣来保护您。」
此时端王已经到了大殿门口,而瑞王却回身到陛下跟前,厉声喊着:「护驾,护驾……」
侍卫们反应过来,与瑞王一起七手八脚将陛下抬起来,朝殿外冲。
我与李湾自然挤不进去。
只能跟在旁边拉长嗓子喊:「陛下,陛下,微臣等都在!」
等端王反应过来想要再上前讨好。
陛下身边哪里还有他的位置。
出了明德殿,地面的摇晃已然停止。
空气中还满是粉尘。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看那边……」
众人齐齐看去,均被眼前一幕震惊得说不出话。
27
东北方的天空,腾起了一朵巨大的烟雾。
像一朵迅速成长的巨蘑,张牙舞爪要将一切吞没。
腾腾烟雾之后,腾腾火光如地狱业火,烧红了半边天空。
端王脸色苍白如金纸,双腿颤颤。
工部尚书刚才也在逃跑之列,此刻为了弥补,出列道:「陛下,看这火光应该是大量火药爆炸导致。
「这方向似是东北的朝霞山处。
「火药乃朝廷管制之物,民间制作烟花爆竹所用,每年也需申报,根据作坊大小来进行配额。
「朝霞山并无朝廷火药仓库,如此大的火光,京都任何一个作坊都不可能有此分量。」
陛下胸口剧烈起伏,怒道:「查!
「马上去查!
「朕今晚就要知道结果!」
出了这么大的事,陛下也顾不得我们了。
出宫的路上,熊熊火光映在傅辛寒脸上。
明明衣衫轻薄,可他额上却冷汗涔涔,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
李湾笑话他:「傅兄,如此就被吓破胆了?」
傅辛寒四下张望,确定并无他人后咄咄质问我:「越制一事,明明是事实,你们怎么逃脱的?
「而且你一个妇道人家,不该知道这事,我亦没有与你说过。」
前世瑞王虽死,可国舅和皇后依然是阻碍。
最后是查出祖陵一事,瑞王的势力才被连根拔起。
的确没明说。
可你酒后的碎言碎语拼凑起来,就大概能知道真相。
张家背地里如此行事,瑞王并不知道。
经我告知后,他就立马着手了应对之策。
傅辛寒见我笑而不答,再度追问:「另外,我明明已经提醒了端王转移火药位置,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我笑了。
「我并不知道。
「端王借着瑞王殿下被困王府的时间转移火药,以为万无一失。可如果一开始被困就是计划中的一环呢?
「你从前,也不知道火药的位置吧。」
那时他不过是个新科状元,纵使被吏部侍郎孙女看上。
如此机密的事,也绝无可能参与。
他只知福王查出了端王的火药库,除掉了端王。
山那么深,蛇不知藏于何处。
那便只有——
引蛇出洞。
傅辛寒被惊得连连退后,像看陌生人一样看我。
「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姜时!」
「那是自然,再活一次,我已脱胎换骨!」我看着他,笑得那么开心,「你还是赶紧想想,要怎么跟你主子解释吧。
「他已经知道我是瑞王的人了吧,那你屡次跟我走这么近,你猜……出了这样的事,他会怎么想?
「他又会怎么做?」
28
第二日调查便有了结果。
宫里公公来召我与李湾。
「陛下的意思,那日姜状元与李进士不顾自身危险,折回来护佑陛下,是以此番也让二位入宫听听,这爆炸到底是何情况。」
我们入明德殿时,楚皇正在盛怒之中。
他抄起手边的砚台,朝跪在下方的端王砸去。
「诬陷胞弟,私囤火药,蓄养亲兵……
「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还将朕放在眼里吗?」
那砚台极重,擦过端王的额头,滴溜溜滚了几下,哐当砸在我脚上。
痛得我眉头紧紧一皱。
陛下朝我看来:「怎么不躲?」
我低眉敛目:「雷霆雨露均是皇恩,陛下不计较微臣身份,点微臣为状元。微臣心怀感激,不躲!」
楚皇深吸一口气,盯向端王更怒了:「你听听,你听听。
「朕不过是如实录取,她便已感恩戴德。
「你为长子,从小朕在你身上花的心思最多,你却是这般回报朕!
「朕,朕怎么生了你这么个逆子!」
……
端王深深磕头,满脸泪水:「父皇,父皇,儿臣冤枉,儿臣是被设计陷害的……」
说着,他指向身后立于人群末尾处的傅辛寒:「便是他,儿臣便是轻信了他的话,他与姜状元相熟,姜状元是瑞王的人。
「是瑞王利用他们来陷害儿臣,父皇明察!」
楚皇疲倦又失望:「事实俱在,你还找尽借口。生在帝王家,如此轻信于人……
「拟旨,夺去端王亲王封号,贬为平民,关入宗人府,终身不可出!
「一干人等,全部死刑!」
一直低头下跪的傅辛寒脊梁一塌,整个人瘫倒在地。
几个呼吸后,他如疯了一般喊叫起来:
「陛下,您不能杀我!
「我是您钦点的状元!
「我才是状元,她姜时一个女子,不过是我养的一只金丝雀,她算什么?
「陛下,我是重生的,我有很多用处的。
「我知道明年水患,我知道后年蝗灾,陛下,我才是文曲星下凡。」
……
他声音越来越凄厉。
陛下身边的公公一个眼色。
立时便有侍卫上前,捂住他的唇,点了他的哑穴。
他双目充血,死死盯着我,不断挣扎着。
瑞王此时出列。
「父皇,既兄长说是傅辛寒挑拨他来对付儿臣,儿臣倒想知道,他为何要针对儿臣?」
楚皇摆摆手:「不过是个小人物,你看着处理吧!
「姜识,李湾,你们救驾有功,明日去翰林院报到吧!」
傅辛寒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眼眶都快裂开。
而我屈膝下跪,深深叩谢:「微臣谢陛下隆恩。」
救驾可是大功。
无人敢反对。
出了宫门,瑞王的马车在门口等我。
「姜时,女子入翰林院,你是开朝以来的第一人。」
「承蒙殿下眷顾。」
他深深看我:「但入了翰林院,只是开始。
「前方的路会更难走,或许这辈子你都会困在那翰林院之中。」
他伸手,轻按在我手背上。
「你有没有想过换一条路,比如,嫁给本王。你的才华永远不会被埋没!」
我抬眼看他:「殿下,微臣想做自己的大树,再也不愿做依附男子的藤萝,望殿下见谅。」
瑞王将手收回,轻叹一声:「也罢!
「女子易有,良臣难得!」
他伸手示意马车后拴着的傅辛寒:「这是送你的谢礼,你自行处置生死,不必与本王汇报。」
夕阳落幕。
晚霞如翻涌的火浪。
我与瑞王在马车内谈笑风生。
而傅辛寒被拴在马车后,车夫策马扬鞭时,他摔倒了。
滚在地上,沿着长街被拖拽。
他这辈子,再也不会有机会站起来了!
后记
我将傅辛寒困在了一个院子里。
就如当初他对我所做那样。
院子里只住着他一人,外面有守卫把守。
他很不服气。
「阿时,我是爱你才困住你。
「我当时将能寻到最好的东西都给了你!」
我朝他妖冶地笑:「我也爱你,所以才困住你啊!
「吃穿用度,我会给你最好的。
「我还会不定期来看你,只要你能忍十年,我便放你自由!」
一开始,他尚且能忍受。
「希望你说到做到,我正好借此时间充实自己。
「十年后,我不过三十,还是大好年华。」
一月后,他讥笑我。
「一干进士都已有了归处吧?阿时你呢?
「没有授官吧?
「你此生都会待在翰林院,与我这笼中鸟也没有分别。」
三月后,他不嘲笑我了。
「姜时,我需要一个书童来做杂事。」
我戳穿他:「你是需要人陪你说话吗?
「长日漫漫,独自在这深深庭院中,你感受到了深深的孤独是吗?
「傅辛寒,游戏才刚开始。」
一年后,他哀求我:
「阿时,你与我说说外面的事!
「瑞王是否已是太子?与我们同届科考的进士都封官了吗?
「朱雀街上是否新开了食铺,你与我说说!
「我以前都与你说这些的,我都说的……」
三年后,他头发凌乱,精神已经有些疯癫。
「这宅子闹鬼,昨日半夜里,有鬼敲我的门!
「阿时,我错了,你放我出去吧。
「阿时,我罪该万死,你饶了我吧!」
他膝行着到我脚边,嘭嘭嘭朝我磕头。
「我罪该万死,放我走,放我走好不好?」
……
我静静看着他。
「十年!
「到时你若还活着,我必放你走!」
其后两年,楚皇走了。
瑞王登上了帝位。
那时李湾外派为知府。
临行之前,他来找我。
「姜、姜姑娘,你可愿跟我一起走?」
我摇摇头:「李兄,从今日起,你的路在远方,我们怕是真要不同路了。」
李湾垂下头,良久长出一口气朝我笑。
「母亲已催促数年,此行去任上,我怕是要成婚了。」
「这是好事, 届时记得给我写信。」
「好!」
他转身离开, 背对着我挥挥手:「姜兄,天高地阔, 无论我身在何处,我们的心总是同路的。
「我永远支持你!」
这些年, 在兄长的帮助下,我开了女学。
教授女子读书认字,也会教看账本、经商等。
并非个个女子都需入朝堂。
读书便能明理,这样不至于被男人那些论调拿捏。
有技能便能养活自己,如此便不用看男人脸色。
两年后, 边境来犯。
兄长自请迎敌。
临行前, 我们秉烛夜谈。
他说:「当年收你做义妹, 是想我为兄长,护你一生。
「如今却要将这整个国公府,将你嫂子你侄儿托付与你。」
我郑重承诺:「兄长放心, 我必将宥儿视若己出。国公府是我的家, 我定然替兄长撑起!」
兄长出征,瑞王亦趁机授我为户部的六品主事。
前线战事吃紧, 还要靠兄长杀敌, 此时那些老学究纵有不愿,也不敢多说什么。
且在京都。
这只是芝麻绿豆大的官。
然而就是这个小官,让其他女子看到了光。
开始有女子参加科举。
有女子再度出现在进士榜单上。
她们或许会被一直困在翰林院, 又或是做修史之类不影响朝廷决策的职务。
可总归, 越来越多的女子走出闺阁, 开始成为自己的大树。
路。
总是需要前人一步步为后人踏宽。
十年之期到了,我已经是五品户部郎中。
我这才想起,我已经许久没去看过傅辛寒了。
再度相见。
他满头白发,胡子有手掌那么长。
明明我定期让人送了锦衣华服, 可他却衣衫褴褛破旧。
他躺在台阶上, 一边傻笑一边抓头发里的虱子往嘴里塞。
我居高临下看他:「十年之期已到,你自由了。」
他看着我嘿嘿笑,啊啊啊啊比画着。
太久没说话,他已经忘记如何开口。
侍卫拉开大门。
外面是热闹繁华的街道和人世。
亦有灿灿金光。
侍卫一左一右架着他往外走。
到了门口, 他却惊恐地挣扎起来, 死死扒拉着门沿, 不肯出去。
孤独,寂寞,禁锢。
日日夜夜, 终于腐蚀掉他的灵魂。
傅辛寒。
当初, 我在无人的院子与鸟与虫与地里的蚯蚓长谈。
我数过一树繁花到底有多少朵,我数过整个花园到底有多少砖。
我摸过园子里的每一根窗棂,我描绘过每一朵荷花的模样。
我埋怨春风, 我诅咒夏雨,我怨恨秋叶,我憎恶冬雪。
那漫长的十年时光, 那三千六百五十多个日夜。
我便是如此熬过来的。
如今,你疯了。
怕是永远也不会懂了。
侍女小草上前:「大人,江南水患,陛下召您入宫议事。」
我理了理衣服上的落叶。
像是掸去记忆里那十年的尘埃。
「走吧!」
午后日光正好。
将我影子拉长, 拓印在京都的长街之上。
从此之后,我会一路前行,越走越高远。
再不困顿于回忆。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