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那年,娘亲喂我吃下了斩赤龙的丹药。
斩赤龙,是以药物或者内练之术,干脆利落地断掉月事。
此法极为伤身,可娘亲和我都没有别的选择。
朝廷征发令下来,每一家匠户都要服徭役。
阿爹早早去世,娘亲又带着咳疾。
家中几代人都是白事行当,隶属「四阴门」,禁忌极多。
若不斩赤龙,就做不来这活,去不得前线。
按照律例,推脱徭役的女子,无论什么理由,都会被充作军妓。
刚收拾好两本阿爹生前的笔记,以及一枚缝制尸身的家传长针。
我便被负责征发的军爷塞进了马车里。
马蹄声声,盖过了身后娘亲凄厉的哭喊。
1
大户人家的女眷修道都有资源傍身,斩赤龙不会痛苦。
可家中自从父亲去后,日子便一日不如一日了。
母亲和左邻右舍借了个遍,凑了十两银,这才向道观里的仙师求了枚下等丹药。
下等丹药需要先催经血。
把一年的经血,提前在半月之内尽数逼迫出来,年内便再不会来月事。
至于第二年?
如此伤身的法子用下去,活过一年已属侥幸,谁他妈的还会想第二年怎么过。
刚上了马车,下等丹药的药效就开始发作了。
小腹传来阵阵绞痛,腿间断断续续地流下温热的液体。
我缩在马车角落里,只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的热乎气,寒凉得吓人。
大滴大滴冷汗顺着我的额角流下,眼前渐渐地模糊起来。
昏迷之前,耳边只传来别个匠人的尖叫——「血!好多血!她流了好多血!」
吵死了,吼那么大声干嘛。
现如今这个饥荒瘟疫,到处打仗的世道。
死了一干二净,又怎么不算解脱。
然而再睁眼的时候,我却发现自己没有死,且身上还被换上了干净的衣裙布带。
惊讶之余,更是发现了自己并不在之前的那辆人挤人的马车上,现下躺的马车,更加宽敞也更加舒适。
侧头看去,马车另一侧坐着个女子。
那女子长发粗粗地挽了个干脆利落的圆髻,头上戴着支稳稳的墨玉松枝发簪。
她身上穿着袭朱红袍服,除了那支颜色近乎融入墨发之间的发簪,再无半点饰物。
眉眼亦是极为美丽,神情却在爽朗之下内蕴骄傲,有种面热心冷的漠然。
「醒了?」
女子的声音也极为清越,和她的容貌一样,甚是绝美。
我一惊,收回了打量着这女子的目光,勉强起身拱手道:「敢问姑娘是?」
「韦幼玉。」那女子朝着我轻轻地颔首。
我心中惊诧更甚,眼前的人,竟是出身于京兆杜陵的韦氏望族。
还是韦氏这一代最有名的子弟。
城南韦杜,去天尺五。
韦氏人才济济,是本朝第一大世家,最盛时,先后有十三位子弟被陛下拜为宰相。
而这一代韦家子弟里,最有名的,就是眼前的这位韦幼玉韦将军了。
韦家把嫡庶看得不重,然而韦幼玉性格极为掐尖要强。
眼见着读书无法读过她的长姐,便干脆利落地离开长安投笔从戎,在边境砍了足足五年的突厥人,给自己砍出来了好前程。
乡里的说书人,每每提起她,总是咋舌不已。
毕竟韦幼玉拜从二品征北将军的时候,也不过二十一岁。
韦幼玉见我愣住,长眉一挑,反问道:「你呢?你叫什么?别告诉我,你叫白富贵。」
我苦笑不已。
白富贵正是我阿爹的名字。
北漠距离遥远,消息断绝,负责征兵的小官并不知道我爹已经去世。
因此给我家发下来的军书上面,只写了白富贵这三个字。
「白萍,妾叫白萍,是白富贵的独女。」我恭敬回答韦幼玉。
「唔,雪覆白萍,倒是个极有味道的好名字。」
韦幼玉脸上含着一丝冷意,声音中隐有怒气。
「既是征兵,征的便是军册上的人,你爹好生惫懒,自己不去服徭役,偏生让女儿代自己……」
「主将慎言,阿爹并非逃避徭役,而是业已去世,阿娘又素来有咳疾,征发的老爷们催得凶,妾别无他法。」
阿爹并不是重男轻女之人,也没有逃避兵役的心思。
他只是被埋在了地头的三尺黄土下,再也无法庇佑我和阿娘了而已。
我打断韦幼玉的话,让她脸上原本的怒气转成了讪讪的尴尬。
韦幼玉摸了摸鼻子,在极为凝滞的氛围中,撩开马车帘子,喊来了亲兵:「寻到白富贵的妻子,给她五十两银,让她治好咳疾。」
又温言安抚我道:「既是征发了你做军中匠人,就必会让你无后顾之忧的。」
五十两白银是普通人家四年的开销。
韦幼玉这份因言辞无状的主动赔礼,不可谓不重。
我原本就未曾生气,见她身为将军却待人诚恳,顿时心中一暖,「多谢主将。」
「你昏了之后,足足流了三四天的血,」韦幼玉伸手把正要行礼的我按了回去,「还是先在马车上休息吧。」
说罢,她掀开帘子,离开了马车。
「我出去转转,看看这群小兔崽子们偷懒了没有。」
这主将人还怪好的嘞。
又是救下我,又是照顾我阿娘的。
迷迷糊糊地再次睡去之前,我脑海中充满了对韦幼玉的感激。
2
「快醒醒,快醒醒,前面出了点事儿。」耳边传来清脆的声音。
我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眼帘里映入了张圆脸。
少女见我醒了,脸颊绽放出两个娇小梨涡,一派天真娇憨的样子。
开口时却极为老道:「纸扎匠黄莺莺,见过白姑娘,不知白姑娘可否帮我个忙?」
我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过来。
做白事赚死人钱的行当,细分为九种。
其中前四种行当的匠人最多,被世人合称为「四阴门」。
分别是纸扎匠、刽子手、仵作,以及二皮匠。
刽子手和仵作几乎参与不到战争里去。
因此这次征兵的小官,按照以往的惯例,只征了纸扎匠和二皮匠。
自古以来便有说法,认为死无全尸这件事不吉利。
人家辛辛苦苦地上战场为朝廷卖命,临了临了缺胳膊少腿给人乱丢了,这像话吗?
朝廷年年岁岁征召二皮匠和纸扎匠去前线,也是因着我们能缝合尸体,让亡魂入土为安。
可就算我为了斩赤龙昏迷了三四天,距离前线也有一段路呢。
怎么就要出工了?
前线战事那么激烈么?
尸体都被一路扔到这儿了么?
更为致命的是,匆匆忙忙跟着队伍走了,我还没来得及翻阿爹的笔记呢!
就以我现在这两把刷子,真遇到个起尸的,还不得把小命折在半道上?
我瞳孔一缩,刚要推辞,黄莺莺就径直开口,把我的话头截断了。
「昨个突然下起了暴雪,把官道都堵得干干净净。」
「这儿虽是北地,但现下也就是七月,怎么可能会下如此大的雪。」
「韦将军觉得是普通暴雪,大抵是时令不正常造成的,我却在空气中闻到了一股子尸体特有的臭味。」
「怀疑过后,我便派出了含着自身一缕精魄的纸人前往暴雪深处探查。」
「纸人顶着暴风大雪,行了数十里地,才发现是一具长满白毛的无头雪尸。」
「那雪尸也发现了纸人,扑了过来,我急忙切断了与纸人的联系,好悬才没受伤。」
我抿了抿嘴唇,盯着黄莺莺的赤色玛瑙耳坠儿发呆。
僵尸分为十八种。
雪尸刚好是其中一种,能够在小范围制造风雪,也能够轻松把活人冻成冰雕。
想要让雪尸消停,就必须把它的头和身体缝制起来,压制住它体内的凶性。
再找个无风无雪的地方埋下去,这才算是消了灾,帮对方入土为安了。
刚出道就遇到那么个凶悍的主儿,我心中叫苦不迭,连连推辞:
「你既然是纸扎匠,就一定能看出来我在斩赤龙。」
「现下我身上的月事还没有干净,万不可碰触任何尸体的。」
在这一点上,我倒是没有骗黄莺莺。
女子本就属阴,月事血更是阴中之阴。
再同尸身上的阴气一触碰,普通的尸体都容易长毛诈尸。
更别提本就属于僵尸的雪尸了。
万一处理不好,激起了雪尸的凶性,我们这支全是士兵和匠人的队伍倒是能全身而退。
附近几个村子里的村民,怕不是要倒大霉哦。
「我与你同属四阴门下,都是靠吃死人饭活着,又如何不知你并未骗我。」
「只是雪尸挡路,相当棘手,仅靠纸人,我处理不了。」黄莺莺叹了口气,咬牙说道。
「雪尸能制造的风雪范围有限,或许可以回禀韦将军,我们一同绕路。」
即便黄莺莺言辞恳切,我还是不想直接面对雪尸。
毕竟命只有一条,没了就是没了。
「不走官道就只能翻越龙脊山,断崖峭壁,乃是绝地,就算不遇到雪崩,大雪的天气强行攀登,危险也极大。」
外面传来了韦幼玉的声音,她掀开马车帘子,跳了上来。
「若是从龙脊山山脚下再绕呢?」
我看到她上来找我,就知道这事儿推脱不了,但还想再挣扎一下,于是不死心地提议。
「再绕?再绕要花上两个月时间,军情和圣旨不会因为雪尸挡路而为我们宽限日子的,」韦幼玉脸上是难得的严肃,「我一个人违抗圣旨,韦家倒是能保我,问题是你们……」
我沉默。
延误战机是要诛九族的,还会连坐邻里。
我想了想左邻家经常和我拌嘴斗草的小姐妹阿花,右舍家里那条可爱的小黄狗。
以及含泪追着征兵马车跑了五六里,最后被里长扶回去的阿娘。
进尚且有条活路,毕竟看黄莺莺的老道程度,她大抵也是能挡上一时半会儿的。
退不但会死,还会连累那么多人畜。
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啊,这辈子才会子承父业变成二皮匠。
想起我被飞僵杀掉的太爷爷,被血尸撕碎的爷爷,被旱魃一口尸气喷脸上,逃得性命却病死家中的阿爹。
以及即将要出发去对付雪尸的自己。
可能这就是命吧。
因着诛九族的威胁,加上刚拿了韦幼玉五十两银有点手短。
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同意和黄莺莺一起出发去缝合雪尸。
按照四阴门的行规,缝尸体除了要缝合尸身上的外伤内伤之外,还要把三魂七魄也给缝上。
白日里阳气重,是无法缝合魂魄的,只有晚上能干这活儿。
掀了马车帘子看了看天色,确定了现下是中午之后,我毫不犹豫地对韦幼玉提了第一个要求:
「先吃饱了再干活。」
即便是在军中,韦氏女的影响力也依旧不小。
韦幼玉下了令,很快,十几道精致的菜肴就摆在了我和黄莺莺面前。
黄莺莺似是见过大场面,面前的十几道菜肴动都没动几口。
倒是我出身乡野,没有见过这些,恨不得把盘子倾起来直接往喉咙里倒。
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四个盘子,我又伸手抓向了第五盘菜边摆着的黄色果子,结果刚入口,就被酸得五官都皱到一起。
把果子囫囵地吐了出来,扭头却发现黄莺莺努力地憋着笑。
反而是高门出身的韦幼玉叹了口气,认命地把盘子端到了自己面前。
她脸上闪过一丝无奈,伸手捏起那枚被我吐出来的果子,用帕子细细地擦了,开始把汁水挤到盘子里的贝壳上。
「南疆产的柠檬,挤出汁水来最配牡蛎,都是帝都那群纨绔子搞出来的花活。」
「你不习惯,也是正常的。」
我微微地红了脸,知道韦幼玉是为我解围,心下再度产生了感激。
乡里的说书人千叮咛万嘱咐,说帝都那些世家子们,个个眼睛都是长在头顶上的。
韦幼玉却先是照顾了因为斩赤龙而下半身血崩不止的我,后又为我解围。
就算她内蕴骄傲,却也让人心里……很是生出好感。
更何况,她还那么漂亮。
我偷眼打量着韦幼玉。
她正认真挤着柠檬汁,露出的侧脸像是庙里的仙女娘娘,轮廓鲜明柔和。
红色衣袖随着她的动作一摆一摆,隐约闪动着金丝绣成的火焰花纹。
整个人宛如四月春风里的一枝火色蔷薇,让人难以无视。
黄莺莺见我望着韦幼玉的脸出神,不动声色地在桌子底下猛踹了我一脚,这才让我回过神来。
我脸一红,赶紧接过韦幼玉递过来的盘子,低头努力吸溜牡蛎。
把自己撑得肚子滚圆,又列了份清单给韦幼玉,让她准备缝合雪尸需要的糯米、赤豆等物。
我和黄莺莺这才出了营帐。
刚出了营帐,黄莺莺就面色严肃地转向我:「你刚刚的眼神,不会是喜欢上韦将军了吧?」
心思被外人窥破,我慌忙摇头:「哪儿的事儿,只是韦将军就像仙女一样……」
黄莺莺狐疑地看了我两眼,开口警告:「没有就好。你我做的行当,可是下九流中的下九流,四阴门比起外面唱戏的戏子还要贱上三分。」
「别说是杜陵韦氏出身的女儿,就算是个普通地主家的女儿,也不是你我能够攀上的。」
「并且帝都城里爱慕韦将军的人如过江之鲫,随便挑个人伸伸手指,都能碾死你。」
「没有对她的心思最好。」
「若有对她的心思,迟早收一收,省得给自己招灾。」
见我面色很是难堪,黄莺莺口气又软了下来:「我这是为你好。」
我又如何不知道黄莺莺的善意。
只是当时还是太年轻,初入江湖的时候,幻想太多。
总以为少年人的心意,能够敌得过世间的一切。
却原不知从一开始,那些朦朦胧胧的心意,就全都是错的。
3
紧急补了一下午阿爹的笔记,韦幼玉又备了两件灰鼠皮的袄子。
黄莺莺便催着我出发了。
两个早已扎好的巨大纸人,在队伍面前同黄莺莺一起站着,倒显得她格外娇小玲珑些。
见我也预备好了,黄莺莺右手食指弹出一滴血来,嘴里念叨着她们纸扎匠的法诀。
血在半空中分离,仿佛被极细的丝线劈了开来,化为四小滴,滴在两个纸人的眼睛处。
这便是纸扎匠的绝技「点睛」了。
以一滴精血,点得纸人的眼睛,换取它们暂时的行动自如,宛如活人。
只不过旁人「点睛」都是信手挥出四滴血,黄莺莺只肯给一滴。
纸人能动的时间,应该会短上好些。
我正在分析黄莺莺举动的时候,身子就腾空而起。
巨大的纸人将我抱了起来,放在肩头,就往前面的风雪深处跑。
「要死啊你!」我一边戴上护耳和兜帽,一边怒骂黄莺莺。
「打个招呼再扛啊!我这护耳兜帽都没戴呢!」
黄莺莺的声音从另一个纸人肩膀处传来:「就你事儿多!懒驴上磨一样磨蹭!」
本来天气就冷,大雪纷飞里,黄莺莺这话气得我直磨牙。
当然,磨牙归磨牙,该干的正事还是要干的。
纸人很是稳固,我坐在上面也感觉平稳得很,干脆开始检查自己的随身行囊。
最最重要的家传缝尸针自然是带了的。
这玩意儿也不知道什么材质做的,约莫巴掌长短,沉甸甸的,针头锐利地闪烁着寒光。
把缝尸针在包裹上层别了两三下固定住,我又检查了下赤豆和糯米。
赤豆也就是红豆,和糯米有差不多的功效。
若是被僵尸抓伤咬伤,糯米可以及时拔除僵尸带来的僵毒。
赤豆阳气重,撒出去可以在短暂的时间内克制住僵尸,让其不敢上前。
糯米一共带了两斤,赤豆五斤,都被分别装在了小粗布袋子里。
两卷浸泡过公鸡血和黑狗血的鱼线。
鸡血克阴,狗血辟邪,两种血浸泡过的缝尸线,能让缝合尸身的过程更加顺利。
一捆稻草,两小袋紫茉莉种子碾出来的白色粉末。
稻草是用来填充尸身上血肉不足之处,让尸体看起来更加饱满的。
紫茉莉种子粉用来掩饰缝尸线在人皮上走过的痕迹,让尸体更加天衣无缝。
最后是三炷线香。
「四阴门」下通用的规矩,开工之前,要上三炷香。
若是顺利地烧完,说明没什么大危险,若是没有顺利地烧完,那乐子可就大了。
收好所有东西,我便倚在纸人肩头闭目养神。
越往里走,雪就下得越深。
纸人的脚印踏在雪里,蜿蜒出两道痕迹,回首遥遥望去,宛如泪落连珠子。
又行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纸人抬手将我攥在手里,放回到了雪地上。
我正想问黄莺莺这是怎么回事,就见她悄悄奔过来:「离雪尸所在的地方只有一里路。」
她话音刚落,两个巨大的纸人似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悄无声息地倒在了雪地里。
白雪皑皑,很快就将两个已经没有用的纸人覆盖得严严实实。
好精妙的计算。
精血一丝一毫都没有浪费。
我不由得高看了黄莺莺一眼。
「你身上月事干净了吗?」黄莺莺浑然不觉,「没干净的话,我这儿还有新缝的棉花包。」
我正为黄莺莺的细心而感动。
她下一句话却是:「到时候我把你魂魄抽出来,放在纸人身上,你顶着纸人的身体去缝尸就好了,这样做,那雪尸绝不起尸!」
得,白感动了。
这死丫头浑身上下一个好心眼子没有。
抽出魂魄这种阴毒的招数,就算我及时缝完雪尸,回到自己的身体内,也要大病一场。
若是中途雪尸起尸,伤到了附着魂魄的纸人,我只怕就要殒命此地了。
黑着脸跟随黄莺莺找到她提前踩好点的山洞,我缩在山洞深处,解开衣裙看了看。
「赤龙斩干净了。」确定了下身体状况,我冲着在洞口蹲点的黄莺莺喊道。
黄莺莺巴掌大小的脸蛋缩在旧狐裘衣里,裘衣皮毛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显得她愈发娇俏可爱。
其实,她若不开口说话气我,仅凭长相身段,也是顶顶好的小家碧玉。
奈何生了张嘴。
我正想回怼黄莺莺几句,未曾料到,一股浅淡的尸气,顺着风雪飘进了山洞里。
是雪尸的气味。
我立刻抬手,悄悄给黄莺莺打了几个「四阴门」通用的手势,示意她准备好。
黄莺莺却慢慢地从洞口往后退去,开口出声:「别打手势了,你看。」
我抬头望去。
洞口不远处,苍天阴沉,雪花飞扬。
皆扬在洞外的无头雪尸身上。
「快退!躲在我身后!」黄莺莺猛然向前,撒出两个纸人。
一个眯着眼睛似在猛烈哭泣,一个弯着嘴唇似在诡异微笑。
两个纸人手中都拿着纸扎的刀,向着雪尸扬刀劈头砍下。
眼见雪尸双爪如刀,左右抗住了黄莺莺扔出的诡异纸人。
我丝毫不犹豫,趁着战局僵住,从黄莺莺背后冲出,拔出了包裹里的缝尸针,一针就插在了雪尸的胸口处。
可这一针下去,雪尸的皮肉没有刺破几分,反倒是我感觉右手剧痛,仿佛是砸到了铁板之上。
我一动手,雪尸直挺挺地一蹦,竟暂时用手臂的力道震开了纸人,双膝笔直地跳起,直跳起半米多高。
只见它在空中平白抡腿一扫,带着呜呜劲风,就朝着我凌空踢去!
千钧一发之际,黄莺莺扑身上前,重重地将我推开,自己却再也躲闪不过。
「铛——」
雪尸那一脚重重地踹在了黄莺莺胸口处,将她娇小的身子踢出去三四丈外。
它还想要继续追击黄莺莺,我反应过来后,撒出一把赤豆。
那赤豆撒在雪里,像极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雪尸愣了半晌,到底是没敢上前,一蹦一跳地离去。
步伐声宛若地动,溅起无数雪沫子,撒了我满头满脸。
见它离去,我忙连滚带爬地去查看黄莺莺,却见她缓缓地从雪里爬了起来,嘴角挂血。
「说了让你躲在我身后,耳朵不用就割了算了。」
黄莺莺脸色雪白雪白的,从胸襟里掏出一面已经变形了的铜镜,丢给了我。
看到她没事,我眼泪都快下来了,连忙上前几步死死抱住了她,沉默不语。
「好了好了,」黄莺莺身体一僵,还是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头发,「没事了,别害怕。」
「你真的没问题么?」我害怕她出事,仔仔细细地检查黄莺莺。
「震伤而已。」黄莺莺胡乱擦了擦嘴角处的血。
雪尸的实力大大超出了黄莺莺的揣测,于是她稍作休息后,和我定下了别的计划。
先寻觅雪尸的头颅,再以头颅做诱饵,诱骗雪尸进来。
定好计划之后,我们就开始沿着这几座白雪皑皑的山脉,追踪着雪尸的头颅。
中途雪尸又神出鬼没地冒出来几次,都被黄莺莺和我合力击退。
包裹里克制雪尸的赤豆越来越少,我心下愈发焦急。
终于,借着一丝浅淡到几乎湮灭在风里的尸臭味道,我寻到了雪尸头颅的所在地。
「是这儿吗?」黄莺莺看着近乎塌了一半的庙宇,疑惑地问。
「没有错,尸臭味道就是从这里传来的。」我认真地点点头。
从小我鼻子就对尸臭味极为敏锐,天生适合跟白事打交道。
若不是阿爹舍不得我受斩赤龙的苦,我早就成为比他还出色的二皮匠了。
写着雪女娘娘庙的破旧牌匾摇摇欲坠,终究是砸了下来,打断了我的回忆。
黄莺莺沉吟了片刻,到底还是随我一起踏了进去。
4
倒塌了半边的神像,被砸烂的供桌,破碎不堪的神龛。
以及坐在破庙正中间,正在煮茶的老头。
我正愣神的工夫,黄莺莺迅速地把手背到背后去,飞速地以手势打了一段话。
「不是凶煞,听听他说些什么,说不定对我们下葬雪尸有帮助。」
人死变为鬼,鬼若是不肯转世投胎,为情执着滞留在人世间,天长日久,就会变为煞。
煞分为普通煞和凶煞。
凶煞攻击力极强,一遇到生人就会往上扑咬,非得把人魂魄扯碎不罢休。
可老头没有第一时间扑上来,想必只是个被执念困住的普通煞。
我不动声色地将包裹里的缝尸针摸在手里,淡定地坐在了黄莺莺身畔。
煞的面容本就模糊,茶烟袅袅,我们更是没有看清楚老头长啥样。
不过这也不是重点。
黄莺莺断然开口:「老人家,外面那具雪尸,和你有关系?」
「她不叫雪尸,她有名字,叫孟雪色。」老头儿听到了雪尸二字,缓缓地抬起头来。
「孟雪色?好名字。」
「想必生前是个顶顶漂亮的姑娘。」
「可如今她成了僵,阻了凡间人的路,就没那么有意思了。」
黄莺莺连珠炮一样地说完,冲着老头儿笑笑。
顺手还抽出我行囊中的一根稻草,掰断了扔到火里。
「她是我的姐姐。」老人沉默了许久,终究开始诉说起自己的故事。
……
玉湖村虽在水陆要冲之地,却只有几十户人家,是个极小极小的村子。
唯独村落位于雪山山脚处,有着雪水灌溉,春夏之际会开遍鲜嫩娇艳的格桑花,景色煞是美丽,六十多年前,也曾吸引过燕郡等几个大城的游人。
雪色便是出生在玉湖村。
因着出生在冬雪渐止之日,天放了大晴,山峦之间一片雪色。
所以娘给她起名叫雪色,希望女儿长大了之后,能和雪一样明亮纯洁。
雪色不负众望,生得极美,周围几个村子里的后生都喜欢围着讨好她。
就连老人幼时,也沾了亲姐姐的光,吃过不少糖块与点心。
可老人知道,雪色只喜欢自己的私塾先生。
私塾先生是个温厚儒雅的年轻人,许诺进京赶考后,只要能够中举,就回来迎娶雪色。
雪色等了两年,等来的却不是他,而是一群恶少年。
那些人出身燕郡的大族,来玉湖村,一是为了寻景,二是为了寻欢。
村里的女子们得到了风声都逃到了雪山上。
那群恶少年找不到美人,便把所有的男人都绑了起来,扬言若是没有美人出现,便杀掉所有的男人。
有人想去报官,到了县衙却被扭送回来。
那为首的恶少年,正是燕郡郡守的独子,又有哪个县官能管?
那群人挑断了报官人的手脚筋,刺瞎了他的双眼,又剜去了他的舌头,在冰天雪地里剥光了衣裳拖行,最后活活把那报官人折磨死了。
眼见恶少们失了耐心,就要对男人们动手,躲在山上的女人们对着雪色苦苦哀求。
求她出去陪那群恶少。
雪色最后还是下了雪山,出现在了恶少们面前。
村子里的大部分男人都被她保护了下来。
可雪色等来的,却不是感激,而是风言风语和指指点点。
最开始有人说,她们可没求雪色,是雪色看到恶少们多金,自甘下贱去陪侍的。
再后来有人唾骂雪色,说她身子不再干净了,是个十足十的娼妇。
到了最后,村民们不许雪色再在玉湖村里住,把她撵到了雪山的背阴面的山洞里。
老人那时尚且是个半大少年,被雪色遣去帝都。
她想找一找那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问他能不能带自己走。
……
黄莺莺听到这里,陡然皱眉:「雪色不是想找心上人,而是想保住你。」
「为什么?」我相当惊讶,开口问她。
「在村子里,一个没有成年男人依仗,又坏了名声的女子,任何一个男人都能侮辱践踏。」
黄莺莺拧着眉头,有些不忍心地对老头开口。
「她支开你,不是真的让你去找她心上人,而是不想让你和村里人搏命。」
我听出黄莺莺言下的意思,内心猛然一揪。
只听得老人幽幽地叹气:「我也是从帝都回来,才得知雪色的死。」
……
一个又一个男人提着裤子,从背阴面的山洞里出来。
玉湖村里谁都能在一片雪色里,踏上两个黑脚印。
雪色不肯疯,不肯死,一日一日地等着弟弟和心上人报平安的消息。
可不知道为什么,玉湖村那年没有下雪。
村民们怀疑是雪色这个不吉利的女人惹怒了雪女娘娘,便把她活生生地装进雪女娘娘的神像里,用泥巴封死了神像。
等老人回来的时候,雪色已经被封进雪女娘娘像里三个月了。
……
「那她的心上人呢?」我为雪色的遭遇揪心,开口问老人。
「我找到他的,是在京兆尹的大狱外面的乱葬岗上,」老人踉跄地从火堆旁起身,抬手往梁上一指,「他学问好,能中举,却不肯巴结官宦人家的子弟,也不肯替人代考,便被人家罗织罪名,下了京兆尹的大狱里,生生地打到只有最后一口气。」
黄莺莺扔出去一个童子模样的纸人。
童子纸人灵巧地顺着断壁残垣,爬到了梁上取下一个盒子,恭敬地递给了黄莺莺。
匣子里面是一封以血写在破布片上的信。
血已经干涸了很久很久,信上的话也简短到只有三句。
「无论发生了什么。」
「你都是那个在雪山上翩翩起舞的少女,也是我唯一的妻。」
「现在是,以后也是。」
老人叹息的声音传到了我的耳畔:「她变成雪尸之后,杀掉了玉湖村所有村民,还把这里变成了冰雪绝地。」
「我想要给她这封信,却没了办法。」
我看着老人心口处的贯穿伤,不由得叹了口气:「你让她等了太久,她心有……」
话还没说完,就被黄莺莺一口打断:「雪尸没有记忆,失手误杀你也是寻常之事。」
「这儿由我们超度,你不必挂怀,投胎去吧。」
说罢,黄莺莺就信手撒出一把纸钱,食指微搓。
幽蓝色的火苗从她的食指指尖出现,点着了纸钱。
随着纸钱被点着,一个黑漆漆的洞凭空出现在雪女娘娘庙的地面上。
这便是连接幽冥的通道了。
只需要一点精血,我也能以怀中的缝尸针画出来。
滞留人间的魂魄,可以顺着这个通道前往地府,再度转世投胎。
童子纸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老人背后,一把把他推进了幽冥通道里。
眼见老人消失,我没好气地说:「你刚刚打断我干嘛,雪色明显是在临死前对弟弟有怨……」
黄莺莺脸上闪过一丝讥笑:「你以为连亲姐姐都保护不住的死老头子,自己心里没数?」
这次换我愣住了。
「雪色弱质纤纤,声名狼藉,她留在村里,谁都能想到后果,你以为这老头子想不到?」
「只是嫌雪色不洁,又怕雪色的脸过分招摇,给他自己带来麻烦,这才自己跑了。」
「寻雪色的心上人,无非是不敢对上村民,为自己的怯弱无能找个借口而已。」
黄莺莺一口气说完,「等到雪色死了,他听到风声又回来了。」
「以为有那封血书在手,雪色不会杀他,啧,又蠢又喜欢自作聪明。」
「既是这样,那你又为什么不让我点破?」我消化这些讯息消化了半天,这才反应过来。
黄莺莺嗤笑:「为什么要点破?让他再去到雪色面前求饶么?」
「雪色杀了他或者是原谅他,恩怨因果就清干净了,他下辈子仍能投胎人道。」
我恍然大悟。
黄莺莺及时打断了我,送那老头去投胎。
摆明了是不给老头清理因果的机会,下辈子让他投胎到畜生道里,给雪色做牛做马呢。
「血书有了,找找她的头颅在哪儿。」
黄莺莺没有在乎我怎么想的,她望向庙外的大雪,表情平静。
我和那个童子纸人在破庙里翻找了半天,终于从雪女娘娘已经崩塌的泥塑里,寻到了少女的头颅。
即便是失了血色,也能窥见少女活着时的姣好面容。
我将头颅抱在怀中,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这才抬头对黄莺莺说:
「鼻眼耳都不缺,唯独喉咙被她变为雪尸挣脱束缚时勒断了,需要缝针。」
「那走吧,把她引过来。」黄莺莺耸了耸肩,率先出了破庙。
5
我与黄莺莺在漫天风雪里近乎冻成了两个雪人。
这才等到了雪尸的到来。
望着被我抱在手里的头颅,雪尸怒吼一声,便要上前来抢夺。
可还没等到她触碰到我的脸,黄莺莺便开口了:「孟雪色,有你的信。」
雪尸那长长的白色指甲,停在了我的下颌处。
「旁边那个是二皮匠,你想要看信,就乖乖地躺下被缝。」
黄莺莺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来一牛皮袋的烈酒,饮了一口。
胡乱地擦了擦嘴之后,她把那旧匣子放在了雪尸的手边:「看与不看,都在你。」
半晌之后,破旧的雪女娘娘庙里,供桌被重新扶起,上面的杂物被清理一空。
雪尸安静地躺在供桌上,如果不是没有头,简直像一个待嫁的少女。
天已经黑下来了,正是缝尸体的好时候。
我先找了个旧香炉,点上了三炷香。
三炷香相当平稳地烧完,这让我的心思稍定。
小心翼翼地确定了正反面,将头颅在腔子上摆好。
我开始像阿爹一样,穿针引线,认认真真地缝制起眼前的这具雪尸。
先以稻草扎出缺失喉骨的样子,将雪尸的头颅和身体勾连起来,再缝合外部的血管和肌理。
飞针走线到了后半夜,终于将她全然缝合了起来。
剪刀剪断最后一根丝线,铺上紫茉莉粉作为掩饰。
刚给孟雪色整理好遗容,她就豁然睁眼,坐了起来,直勾勾地望着黄莺莺。
「我的,信。」
因着喉咙处有撕裂伤,被我补回之后,孟雪色可以发声,但仍磕磕绊绊。
黄莺莺将匣子递给了她。
孟雪色将那三句话反反复复地看了几十遍,泪水滚滚而下。
仿佛那么多的恨意和不甘心,只要在喜欢的人面前痛哭上一场,也就散去了。
原来尸体也会落泪啊,我想。
随着她的眼泪,庙外似是永不止息的风雪,竟也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停了下来。
孟雪色眼泪稍止,转向黄莺莺:「多谢,姑娘,你,想要什么?」
黄莺莺眸光微动。
到底还是再度撒出一把纸钱,点燃了它们。
「孟姑娘在此滞留不去也有几十年了,如今心愿已了,我送孟姑娘一程。」
孟雪色微微颔首。
在即将踏入幽冥通道转世投胎之前,黄莺莺叫住了她。
「信是你弟弟送来的。」
「我,不,原谅他。」孟雪色说完这句,便头也不回地进入了黄莺莺画下的幽冥通道。
黄莺莺没有说什么,任由孟雪色消失在幽冥通道中。
见我望着她,她撇了撇嘴,耳畔细碎的银牡丹坠子一跳一跳,「看我干什么。」
「我出过的大殡比你见过的人都多。」
「就那老头不到二两的心眼,还想着瞒过姑奶奶我。」
「没什么,」我望着庙门外,没有理会得意洋洋的黄莺莺,「你看,雪停了。」
缝制尸体是个细致活,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经忙到了四更天。
庙门外,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
雪色月色皆如洒银,如此美景下,黄莺莺倒也不着急,伸手招呼出了两个侍女模样的纸人,「来一壶?我这儿有好酒。」
我想起正在等我们回信的韦幼玉,果断摇了摇头。
「韦将军还在等着我们复命,你快些赶路吧。」
黄莺莺把两个纸人侍女收回,白眼要翻到天灵盖上去了:「真没意思。」
出了山,果然看到韦幼玉带着一队人马在等我。
我立刻兴奋地从纸人肩头一跃而下,咯吱咯吱地踏着雪来到了韦幼玉面前,难掩兴奋地看着她。
「韦将军,幸不辱命,我们已经度完雪尸了。」
韦幼玉柔和的目光在我脸上一触即收:「做得很好。」
正当队伍即将再度启程的时候,黄莺莺突然来了一句:「将军,这种事情,按例是要有军功的。」
韦幼玉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那就按之前的惯例来。」
于是在队伍出了雪山的时候,我的牌书和黄莺莺的新牌书,一同被人送了过来。
我成了伍什长,黄莺莺是千夫长。
按照军中惯例,普通随军的徭役工匠一月只到手七百文。
而伍什长则可以每月到手一两半的银子。
这一两半的银钱,加上之前韦幼玉给的五十两,足以治好阿娘的咳疾。
若是我再在军中升升,说不定也能为阿娘攒下些良田,让她安度晚年呢。
黄莺莺看到我欢喜的样子,不由得冷笑:「瞧你那副财迷样子。」
「谁不爱财?」我毫不犹豫地顶了回去。
黄莺莺难得看到我顶嘴的样子,顿时一滞,气呼呼地不再理我。
她不再理我,我也乐得逍遥自在,一头栽倒在马车上,继续呼呼地睡大觉。
等我再度醒来,队伍已经离开了风雪笼罩的范围。
一望无际的荒原上,沙石粗哐,枯草满地。
唯独远处有座孤零零矗立的城池,如镔铁般坚固。
「前面便是北疆的重镇青琅了。」韦幼玉的声音遥遥传来。
「如果日子没算错,青琅城这几日在过冰雪节,热闹得很。」一天多都没跟我说话的黄莺莺掀开了马车帘子,表情中难得地带上了几丝兴奋。
6
队伍踏入青琅城后我才知道,冰雪节是北疆一年中最后一个节日。
北地苦寒,冬长春短。
因此北疆诸城,都会赶在农闲过后,冰雪封城之前,痛痛快快地庆祝一番。
毕竟接下来,就是天空中极为少见的太阳和漫长的雪夜了。
韦幼玉也心知肚明北地的风俗,进城之后,一扎好营帐就宣布所有人告一天半的假,不耽误军情的情况下,可以痛痛快快地玩。
黄莺莺一听了放假,便一溜烟地冲下马车,没了踪影。
我囊中羞涩,本不想一同去玩儿,就干脆缩在营帐里,想着再看看阿爹的笔记。
正凝神看着,一只修长的手伸了过来,将我手中的笔记抽走。
韦幼玉换了身裙子,笑吟吟地看着我:「不出去玩玩么?」
营帐的油灯下,韦幼玉精致的面孔宛如明玉雕成,散发着淡淡的光华,她没有嫌弃伍什长的帐篷简陋,而是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乌黑浓密的长发垂散在肩头,脑后换了根海棠花钗,朱衫衫子束着她纤细的腰线,白裙上的飘带随着她的行动和裙摆微微飘动。
再看多少次,依旧会为这张脸而感到惊艳。
我定了定神,笑着推辞:「我不爱热闹。」
「哪有年轻姑娘不爱热闹的,去吧,读书也不在于这一天两天的。」
韦幼玉拿话撵我,到底是把我撵出了营帐。
出了营帐不远,就是极为热闹的集市,人流极大,商贩也各显神通,非得要将压箱底的本事和货物拿出来,把大伙儿装银钱的荷包掏得比面皮干净不可。
瓦栏旁最是热闹,人乌泱泱地聚在一起,时不时地传来喝彩声。
我好奇地也找了个好位置,发现是个面容秀丽身段窈窕的漂亮小娘子在跳舞,旁边有一和尚正在吹箫。
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裾时云欲生。
舞姿极为美妙,已经引了许多人往瓦栏里面投掷银钱。
一舞曲尽,那小娘翘腰折袖,露出的手臂上却无半点肌理皮肉,而是森森的白骨,一节接着一节。
那白骨如玉,掐了个兰花指作为终结动作,也勉强算得上优雅。
可落在所有路人眼中,便成了诡异至极的景象。
「鬼啊!」打头围观的一个汉子哆哆嗦嗦地喊道。
那吹箫的和尚却上前笑道:「莫慌,这不是鬼,这是贫僧和徒弟收服的白骨精。」
我听到他的话,皱了皱眉。
阿爹笔记里曾经提到过,白骨精是有生前被蹂躏侮辱过的女子,化为白骨所变,身上怨气极重。
这小娘子虽两袖皆为白骨,可身上并无半分怨气。
她分明,就是个活人啊。
众人皆哗然,那和尚却毫不在意地拉开小娘子衣裙,露出如玉般的小腿,和锁在小腿上的一截锁链。
「这白骨精还未幻化成白骨,便被贫僧和二位弟子锁来。」
「诸位施主,若是想看除妖的戏份,可多投些银钱。」
妖鬼横行的世道里,普通百姓对于妖孽自是极为痛恨。
闻言,便有不少人抛了银钱给那和尚。
那和尚收了银钱,一声呼哨,勾栏的帐子里又转出个白脸短毛,猪嘴大耳,手持钉耙的大肚子猪妖,以及一个毛脸雷公嘴,身穿虎皮裙身负长棍的猢狲。
猪妖和猢狲一上台,便揪住跳舞的小娘子痛打。
打得她涕泪涟涟,口中不住求饶。
和尚又上前止住两个徒弟,令那手臂一丝一毫皮肉都没有的小娘子继续跳舞。
梨花带雨的美貌妖精,脸上带着不情愿,舞姿却是摇曳从风。
登时把全场的气氛推到火热,铜钱和碎银子如雨点般地打到了瓦栏里。
我隐在人群中,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切。
身后却传来了韦幼玉的声音:「你喜欢看人跳舞?」
我回头看到她,讶异了一瞬,「您军务都处理完了?」
「是,我也来凑凑热闹,」韦幼玉站在我身边,打量着小娘子的舞蹈,「咦,这是一支《踏摇娘》,这小娘子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见我面露好奇之色,韦幼玉细细为我解释了。
前朝末年,河内有男子貌丑且好酒,常在酒坊赌坊混迹,醉归便痛殴妻子,妻子貌美而善歌,又不得和离,乃做歌舞,歌舞中尽是怨恨之词。
因着这舞蹈中掺杂过多的女子摇晃哭诉动作,所以这支舞叫作《踏摇娘》。
「本朝刚建立的时候,有前朝舞伎排练此舞,被太宗文皇帝看到了,太宗得知此曲由来,心生怜悯,才在本朝的律例中加了女子可以和离,自立女户的条款,给了天下女子一条活路,」韦幼玉看着瓦栏里依旧跳舞的小娘子,很是不解,「自那以后,此舞渐渐绝迹,为何又有女子当众跳出?」
「是求救。」我长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地看着台上。
小娘子胳膊上没有半分皮肉,尽是森森白骨,不是因为她是我看不出来的鬼怪。
而是因为,她本就是人。
胳膊上的皮肉,是被那和尚,以采生折割的手法尽数削去的。
白骨处能动如常人,显然也是那和尚用了别的秘术手法为她保持住。
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敛财罢了。
韦幼玉听我说完,白皙的手掌立刻按在了腰间的剑上:「为了银钱,竟能狠毒到这种地步。那小娘子跳《踏摇娘》显然是有求救之意,你我要去救她么?」
我正有此意,当下与韦幼玉一拍即合。
待到热闹的人群都散尽,已是月上中天。
和尚拍了拍手,指挥着两个徒弟撤了瓦栏里的帐子,自己则拿了个大布袋,弯腰捡拾银钱。
待他捡完,台上的东西和小娘子都被塞进了一辆驴车。
我和韦幼玉对视一眼,悄悄追着驴车,跟到了青琅城偏远的一个破庙里去。
韦幼玉左右看了看,见无人,十分利索地绕到了破庙后面,解了佩剑扔进墙里,三两下就爬上了墙头。
然后冲我伸出一只手来。
我一愣,脸上一红,抓住她的手,也跟着翻上了墙头。
韦幼玉见我在墙头坐稳,率先跳下,随后示意我往下跳,她接住我。
寒夜之中,她的朱色衣衫像是火一样温暖热烈,于是我放心地往她怀中一跳,被她接得稳稳当当。
随后她捡起佩剑,我也摸了摸腰间布包里别着的缝尸针,悄悄摸进了前殿。
前殿里,那个和尚蹲在火堆旁边数钱,而那猢狲和猪妖打了一盆水来,正在卸下妆容。
他俩擦掉脸上的猴毛,摘掉猪鼻子之后,我惊奇地发现了一件事。
这两个男人,长得跟那和尚有点类似,显然是有血缘关系在的。
还没等我研究完,韦幼玉的剑光,已经流淌进了破庙里。
韦幼玉施展轻身功夫,整个人宛如没有重量的鬼魅一样,抹开了那扮猢狲男子的脖子。
鲜血顺着剑,喷泉般地激涌而出!
还未等剩余两人反应过来,韦幼玉长剑换手,再度横斩!
那扮演猪妖的男子也倒在了地上,眼珠子飞快地浑浊下去。
和尚见识不妙,拔腿就往外面跑去。
韦幼玉顺手将长剑向他背心投掷过去。
剑尖从光秃秃的后脑勺处捅入,贯穿了整个嘴巴。
去势仍不减,径直把那和尚钉在了破庙门板上。
红白相间的血和脑浆子,顺着剑刃,一点一点地流淌了下去。
也就四五个呼吸的工夫,韦幼玉轻轻巧巧连杀三人。
我愣了下,只得无奈地把刚拔出来的缝尸针,又插回进布包里。
一地的血和尸身里,唯独那小娘子端坐其中,她俏丽的脸上先是讶然,随后则是平静解脱,夹杂着担忧。
就着火光看清楚我和韦幼玉之后,小娘子的担忧才慢慢从脸上消失。
「多谢二位小娘。」缄默良久后,那小娘子说道。
「你叫什么名字?是被他们拐过来的?」我挑了块没有血迹的地坐了问她。
那小娘子闻言,动了动喉咙:「奴叫真真。那是奴的父亲和两个哥哥。」
韦幼玉搜了搜三个男人的身,拿着装钱的布袋子和两张黄纸过来了。
我抬手接过黄纸一看,果然是采生折割的秘法,因而草草扫了两眼,扔到了火堆里。
火舌在几个呼吸间,就把这恶心害人的秘法给吞噬掉了。
「说说来历吧,」韦幼玉把布袋拖到了真真面前,「我们好派人送你回去。」
「奴活不长了。」真真听了,脸上露出一个凄婉的笑意,她拨开了胸前的衣裳,让韦幼玉倒吸了一口冷气。
真真所能露出来的身体上,白骨和血肉交错纵横,斑驳得像是凋谢的红白牡丹花瓣。
「奴本也是小康家庭的女儿,母亲生奴时难产死了,」真真的声音很低,「家里没有她做活养着,两个哥哥又好赌,顿时就陷入困顿,父亲悄悄挖了城外好几座大墓,从大墓里得到了采生折割之术,便……硬生生用刀把奴削成了这样……以此牟取银钱,奴试着求救,可世人冷漠,足足一年多才等到了二位小娘子出手。」
真真说完这段话,又哽咽着流泪,「只是没了秘法续命,奴自个儿也活不长了。」
没等韦幼玉开口说话,我就打断了真真。
「你信我吗?」我开口问她。
阿爹留下的笔记中,除了缝制尸体之外,还有缝制活人的法子。
韦幼玉刚刚杀了人不久,尸体在半个时辰之内,还算鲜活。
割下真真父亲和两个兄弟的血肉当材料,完全可以补好她这具身体。
不过此法极为痛苦,只怕真真一个弱女子承受不住。
我把方法同真真说了,真真沉吟片刻便做出了决断:「奴愿意一试。」
「左右也不过一死罢了。」真真咬牙,抬头对上我和韦幼玉的目光。
真真下定了决心,我反而犹豫了。
就算是有麻沸散麻痹镇痛,在活人身上飞针走线的痛苦,也是很难承受的。
万一行针到半途,真真受不住痛楚,咬断自己的舌头,也是很麻烦的事情。
「若是黄莺莺在的话就好了。」我幽幽地叹气。
韦幼玉起身:「我去找她。」
我和真真在庙里等了半个多时辰,才看到韦幼玉扯着浑身湿漉漉的黄莺莺回来。
黄莺莺头上滴着水,脸上带着一丝酒醉的酡红,显然是喝多了被韦幼玉泼醒的。
「不是将军你说可以随便出去玩的么……」
黄莺莺嘴里的嘟囔,在看到我和火堆旁的真真终于止住了。
她圆圆脸上的酡红一丝一丝地褪去,面色凝重地看着真真:「采生折割?」
「小娘子,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黄莺莺语气平淡,但神态是难得一见的冷酷:「我去杀了他们。」
7
「不用了,将军已经杀完了。」
我把事情的原委同黄莺莺尽数说了,并问她有没有办法为真真止痛。
「这好办。」黄莺莺一屁股坐下来,凑到火堆旁烤干自己。
「我把她三魂七魄勾到纸人身上,天亮前你给她缝好就行。」
「记住,一定得是天亮前,天亮后魂魄回不去,她可就要在我身边当纸人当一辈子了。」
黄莺莺认真地嘱咐道。
看了看天色,韦幼玉说道:「距离天亮还有不到三个时辰,小白,你能做到吗?」
她和娘亲一样,都叫我小白唉。
我无视了黄莺莺骤然黑下去的脸色,难抑着内心的激动:「能。」
黄莺莺黑着脸从怀里掏出一根粗长的白蜡烛,正对着真真。
幽幽的蓝绿色火焰从她的指尖穿梭而出,蜡烛瞬间点燃,为破庙平添几丝诡异。
见到蓝绿色烛火稳定下来,黄莺莺袖口一抖,抖落一个纸人。
又咬破了舌尖,一口精血喷在了纸人身上:「收。」
这个字一出,真真立刻就委顿在地,而纸人也慢慢地动了起来,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了纸做的胳膊,反反复复地低头看,发出了纸张摩擦的声音。
纸人抬胳膊的动作慢慢顺利,黄莺莺这才松了一口气,神情疲惫:「好了,缝吧。」
破庙连个供桌都没有,无奈之下,我让韦幼玉把真真残破的身体揽在怀里。
然后在真真头的朝向处,点燃了下针之前必点的三炷香。
三炷香没有意外地烧完了。
我心中大定,连忙用韦幼玉的剑挖出了真真父兄的心头血。
又想着女子爱美,又割下了三具尸身大腿内侧的嫩皮肉,以作修补真真身体之用。
将心头血慢慢地抹遍真真的全身,发现还剩下一点,干脆在真真的胸口处又涂了一遍。
我这才开始飞针走线,修补真真的身体。
前胸、后背、大腿、肩颈……一处又一处的残缺,被我细心缝好。
将四肢与躯干上所有的血肉肌肤补全,剩下的便是挑战最大的部分了——
真真只剩下白骨的双手。
我在死和尚的驴车上翻了翻,翻出一盏油灯来,让韦幼玉高高擎起。
又把黄莺莺叫了过来,让她把身上所有蜡烛都以火堆点了,在旁边举着。
「不要留一丝阴影。」我说。
顺便遗憾地看了眼纸人真真。
她怕火,不然还能再多一个光源。
手臂的缝制是最费劲儿的,我一边参考着自己的肌肉血管走向,一边小心翼翼地下针。
其实,把真真父兄的胳膊砍下来给她缝上去是最快的。
但是无论哪个女子,都无法接受那么长的汗毛。
一想到我这样做,真真余生将会用剃刀刮去胳膊上手背上的汗毛,周而复始。
我就觉得,有时候麻烦点有麻烦点的好处。
鸡叫第一声的时候,我终于缝合完最后一针:「好了。」
黄莺莺连忙大喊一声:「放。」
纸人跌跌撞撞地上前,一道灰色的影子从纸人身上钻出,蹿进了被修补好的身体里。
真真直挺挺地坐起来,喘息不止,「好闷。」
「纸人有眼无喉,你魂魄附在上面,憋闷是正常的,」我开口说道,「快检查一下身体。」
真真借着韦幼玉肩膀翻身爬起,跌跌撞撞地奔向驴车,翻出一面梳妆用的菱花铜镜。
在场的都是女子,所以她并不在意许多。
干脆利落地解开前胸衣裳,上上下下地看了半天,真真惊喜地转过身来。
「多谢三位小娘子,奴感激不尽。」
她打开地上装钱的麻袋包,露出里面的银子和铜钱,「三位可随意取用。」
我和黄莺莺都不想收她钱,然而「四阴门」下有规矩。
只要是出活了,无论是为活人还是死人办事,都是要收钱的。
之前超度孟雪色成功,黄莺莺在雪女娘娘庙里搜索了很久,才找到了功德箱,从里面倒出来四十个大钱,我们两人平分的。
所以这次黄莺莺也并没有推辞,而是认真从麻袋包里拿了两块碎银子。
「就当是你请我喝酒咯。」她把银子在真真面前晃了晃。
我见她拿了两块碎银子,自己也伸手拿了三块碎银子。
把真真的身体修补好,熬了足足一夜,我累得很,得吃点好的补补。
「半年内不能沾水,洗澡、冒雨赶路、天热玩水……这些都不行的哈,其余没有什么注意的了。」
收了银子,我冲着真真补充道。
「即使有秘法维持,有小白帮你缝补好身体,被采生折割之后,你也活不过五十岁。」
「从今往后,珍惜着过每一天吧。」
黄莺莺叹了口气,拍了拍真真的肩膀。
「你想去哪儿过日子?我派一队亲兵送你回去。」
韦幼玉听黄莺莺那么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还是问询道。
真真沉默了一下,「奴可以同三位姑娘一起走吗?」
「不行。」
韦幼玉有些动心,黄莺莺却一口拒绝了。
「北地苦寒,你的身体刚补好,承受不住的。」
黄莺莺想了想,往南一指:「下江南吧,江南或者岭南,越往南走,气候越适合你,找个环境好些的镇子或者城里住,说不定还能再延长个三五年寿命。」
韦幼玉叫来一队亲兵,下了军令,让他们护送着真真到南边。
一切都做完了之后,天也蒙蒙亮,大伙儿都饿了。
黄莺莺是懂吃的,直接七拐八拐,带着我们去了青琅城里最好的馄饨铺子里等早餐。
桌椅板凳都有些油腻腻的,我怕韦幼玉不习惯,忙看了她两眼,见她神色如常,这才放下心来。
但等馄饨上来之后,我那点子担心就飞到了九霄云外去。
他家不愧是青琅城最好的那家。
馄饨皮子里面加了鸡蛋蛋清揉出来的,馅儿也很是讲究,猪肉肥瘦三七比例,还加了些切得细碎的蘑菇,吃到嘴里异常腴美,却不腻歪。
为活人缝针比起缝尸体更累,我一口气连喝了三四碗。
肚子里有了点热乎气,走回到属于我的马车上,这才彻底放松下来,一头栽倒在床榻上。
中途迷迷瞪瞪醒来一次,掀帘子看,已经出了青琅城。
8
出了青琅城,便再无什么大型城池了。
这着实让我有些感到可惜,因为别人都在冰雪节上玩了个痛快。
我虽帮助了真真,但却连袋特产牛肉干都没买。
一边嚼着黄莺莺送我的牛肉干,一边无聊地翻看着阿爹留下的笔记。
我如是想。
没几日笔记也翻完了,我便缠着韦幼玉,想让她教我功夫。
韦幼玉倒是很痛快地教了,奈何我武学天赋实在是有限,拳脚刀剑都耍得很是平平。
耍弄的时候,还被黄莺莺嘲笑了很久。
索性在骑射上还算是有点天赋,于是就盯着射箭往死里练。
用黄莺莺的话来说,一路上的猎物都算是遭了殃。
快到前线的时候,我骑着韦幼玉那匹马,扬鞭走在大部队前面,竟然射到了一只慌不择路的狍子!
下马查看狍子,发现肚皮瘪瘪的。
猜测是冰天雪地里没有食物,冒着风险出来觅食,这才被我一箭射倒的。
这几日间都没遇到什么城池,甚至连大一点的镇子都没有。
队伍在青琅城补的肉干已经见了底,就连韦幼玉最近吃的都是干粮。
因此我打到这只狍子,格外惊喜一些。
一来这还是我打到的第一只大型猎物,二来是上上下下都能打打牙祭了。
我把狍子藏在马鞍最后面,打算给韦幼玉额外的惊喜。
下午扎营的时候,我在营地里挖了个烤肉的坑。
铁在国朝是归官府管制的,而且现去打铁钎子也来不及。
我便厚着脸皮,向军需官讨要了一根预备用来储存黑火药的竹子。
用刀把竹子细细地劈开,做成竹签子备用,我又在地上挖了烤肉的坑,填了炭火。
一直忙到天黑,肉香气终于飘满了整个帐篷。
坑里闪烁着暗红色的余烬,竹签子上的狍子肉翻来翻去,汁水滴滴答答地流淌下来。
这些肉汁流进了烧成灰的炭火里,嘶嘶直响。
我撒了一把孜然,香味顿时散发得更远了。
「呦,烤肉啊?」这股气息很快引来了队伍里鼻子最灵的黄莺莺。
她撩开帘子看到烤肉之后,面上很是欢喜,立刻伸出手拿:「我也尝……」
话还没说完,她的手就被我打开了。
「尝什么尝,把将军叫来分肉。」我嗔了黄莺莺一眼。
黄莺莺的白眼翻到天上去:「将军将军,脑子里除了将军没别的。」
「你一个芝麻大小的伍什长,干着下九流里都称得上下九流的行当。」
「不想着怎么精进自己的实力,见么天的想着讨好人家。」
「拜托,人家是韦氏女,就算是个庶出的,好东西也见了不知道多少,能被你一顿烤肉收买?」
黄莺莺越说越气,烤肉都不吃了,撩开帘子跑了。
徒留我一个人坐在帐篷里与狍子肉面面相觑。
黄莺莺是不是对韦幼玉有意思啊?
我琢磨了一下,最终还是把这个念头从脑海中摇晃了出去。
主要是,也没见她少怼韦幼玉。
我也不知道黄莺莺是怎么想的,无奈地叹了口气,自己起身去寻韦幼玉。
刚撩开帐子,便看到里面烛火通明,除了韦幼玉,还有一个男人。
他的年纪介乎于青年和少年之间,生得格外俊秀雅致,脸上带着浅笑,明明是在北地军营之中,可烛火的映照下,竟硬生生给他显出三分江南水乡泽国的清淡气来。
听到声音,韦幼玉和那男人双双抬起头来。
竟是那个男人率先开口。
他的声音格外温润,姿态也雅致风流,十足的世家公子气度,「白萍?我听阿玉说起过你。」
阿玉,多亲昵的称呼。
我的心中瞬间被酸涩的味道填满,嘴上却平淡得很:「见过上官。」
黄莺莺曾经教育过我,在军营中见到气度不凡的人,直接开口叫上官,准没错的。
那男人笑了,冲着我点了点头,递过来个锦盒:「初次见到阿玉的身边人,理应给礼物的。」
偷眼去看韦幼玉,她下颌抬起,红唇微微抿着,看不出喜怒来。
那男人脸上笑意更深:「怎么,不喜欢么?」
不知为何,我不想被那男人看不起,于是便抬手收下了盒子,粗声粗气地说了一句:「多谢上官。」
等出了营帐,我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事。
烤肉的事情,还没有同韦幼玉说。
倒是手中的锦盒,着实不是凡物,蟹壳青缎面上以上好的银线绣着满满当当的竹,打开来看,里面却是一只以麻布缝制的香囊。
香囊鼓鼓囊囊,里面却没有任何味道,我靠近仔细闻了闻,依旧没有闻到任何味道。
打开一看,竟是被晾干过的狗尾巴草。
不知道放了多长时间,草籽儿都已经发黄了。
黄莺莺从黑暗中转出来,小圆脸上的神色格外冷峻些,「清河崔氏的嫡长子,崔添音。」
「军营向来是不许外人随意出入的,可崔家掌握了幽燕之地半数的粮草。」
她的目光静静地扫过我手中的狗尾巴草香囊,低声说道:「他从小与韦幼玉有婚约,这个香囊,是让你知难而退。小白,你那点子情意,在五姓七望世家联姻面前,实在是不值一提,还是趁早收起来……」
哦。
原来是出身高门望族的世家子。
难怪连羞辱人都格外婉转。
崔添音这是借着礼物表达,他才是这个制作精美,价值不菲的锦盒。
而我,不过是不值一提的狗尾巴草罢了。
「烤肉还塞不住你的嘴么?」我打断了黄莺莺,「那些肉都归你了,去吃吧。」
说完,我便转身往远处走去,打算散散心中的郁气。
没走几步,就再度遇到了崔添音。
他是刻意在等我,表情态度都相当和煦,似乎刚刚给我的下马威都只是一场幻觉。
然而当我想避开他的时候,崔添音还是开了口,音色依旧清淡:
「白小娘。」
我心中一震,锋锐的目光一寸一寸剐过崔添音那张光风霁月的脸,「崔公子有何要事?」
「你与幼玉,本就不是一路人。」
「万勿执着。」崔添音的眼眸很空,也没什么表情。
嗬,这群世家子弟,想必是从来就没有把我们这种庶民看到自己的眼里去。
我没有开口,盯了崔添音许久,然后当着他的面一扬手,把锦盒和香囊都扔到了军中做饭的篝火里面。
火苗瞬间吞没掉所有物品。
「崔公子,你送的东西,我很不喜欢。」擦肩而过的时候,我对崔添音说道。
黄莺莺站在一旁看着我的举动,瞠目结舌。
崔添音终于出现了除平淡空茫以外的其他表情,他簇起眉毛,只是到底没有开口。
我缓缓地走到了军营以外的地方,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
抬头望着天上的不知何时出现的星子,心里委屈极了。
我只不过是喜欢一个人而已。
我又做错了什么呢?
在远离军营的小山坡上坐了半晌,身侧传来了淡淡的花香气息。
是韦幼玉。
她坐下之后,没有多说什么,左手拿着一串已经冷掉的烤肉,重重地咬了一口,「手艺不错。」
「再不错,也不过是庶民弄出来的小玩意儿而已,比不得清河崔家金尊玉贵的小公子送你的东西。」
其实这阴阳怪气的话一出口,我便有些后悔。
但再懊恼也不能找补。
有些事情,一旦出言解释,便落了下风。
于是我抿着嘴唇不说话,心下更加懊恼了。
韦幼玉忽然就笑了:「醋了?」
「我是什么身份,怎么敢?」我愈发地生气起来,说出口的话都带着两分哽咽。
今儿,谁我都不想多搭理。
「给你。」韦幼玉看到我这个态度,并没有多生气,反而递给了我什么东西。
我怔怔地接过来,借着天上的月光,发现手中是一枝山茶花。
月华至清也至亮,笼在花瓣上,衬得那花瓣如红玉宝石般,光艳间似水流动。
我的一股子压在心里的郁气,突然就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而韦幼玉的下一句话,则更让我欣喜如狂。
「小白,我待你的心意,和你待我的心意,是一样的。」
我猛然转过头去。
韦幼玉站在月光下,长发束在珊瑚状的玉冠里,五官鲜明冷冽,犹如边塞的一枝红梅,俏生生地立在月光之下。
见我回头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她再度重复了一遍:
「我也心悦你。」
我猛地冲到韦幼玉面前,想起娘教我女子面对心爱之人要矜持,又硬生生停住了脚步。
「你先跟姓崔的解除婚约,再来对着我说甜言蜜语也不迟。」
想起崔添音和他送的狗尾巴草,我便气不打一处来,气哼哼地说。
韦幼玉轻轻抽出我手中的茶花,簪在了我的鬓侧,「退婚书一式两份,一份已经给他了,另一份儿,我已经遣人送到了博陵崔氏。」
听韦幼玉那么说,我又无端生出些担忧来:「你退了婚事,博陵崔氏不会寻隙报复你吧。」
「京兆韦氏也不是吃素的,」韦幼玉的笑容比起月光更加寡寒三分,「更何况,我还是从二品的征北将军。」
「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是栽我手里了。」
我小声嘟囔着,上前一步,紧紧地抱住了韦幼玉。
就像是抱住了自己的全部一样。
9
那夜之后,我就光明正大地搬到了韦幼玉的营帐里,与她同吃同睡。
崔添音找过我几次,都被韦幼玉拦下。
他没有什么招数可用,最后竟然假托黄莺莺的名义,硬把我约出来了。
除了常年在军中的韦幼玉之外,大部分世家子的情绪都甚少外露,崔添音也是如此。
可如今,无论是皱起的眉心,还是略显青白的脸色,都昭示了他的狼狈与不堪。
望着失去了世家子风范的崔添音。
我心中无端端多了几分残忍的快意。
崔添音啊崔添音,羞辱我是野草的时候,你没有想到过,韦幼玉她不爱你吧?
「白小娘,」崔添音的面色似是极为疲惫,他强撑着站在我面前开口,「请你离开她。」
「你在警告我么?」我静静地看着崔添音。
崔添音轻轻地叹了口气:「不,白小娘,我是在……」
韦幼玉似乎是听到崔添音堵我的消息,闻讯匆匆赶来,急急站在了我的前面,同他对峙:「你要干什么?」
崔添音闻言,神态上叹惋之气更重了三分:「阿玉,你不要拖白小娘下水了。」
韦幼玉还没有说什么,我便从她的身后转出来了。
「或许在崔公子的判断里,这是离经叛道之举,可我不觉得同阿玉在一起,是被她拖下水。」
「我很欢喜。」
崔添音眼眸深深地看着我,良久,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地甩袖离开。
那时候的我,以为他是觉得心爱之人被抢,失了面子才离开的。
后来黄莺莺说起,我才晓得,崔添音其实是好意来着。
崔添音以押送粮草为理由走了之后,我同黄莺莺大吵一架。
很难想象,以黄莺莺那么娇小的身躯,能迸发出那么大的火气,「韦幼玉她不是良配!」
见我愣住,黄莺莺强压着怒气,低声冲着我陈述利害:「你知不知道?崔添音其实是崔家的嫡次子。是他哥哥死在了战场上,婚事才落到他头上的。」
我惊讶地瞪大眼睛:「怎么回事?」
「当时突厥的小可汗截了大军粮道,崔云隐在运粮的队伍之中,被小可汗抓去,在两军阵前威胁韦幼玉,」黄莺莺面色惨白惨白地看着我,「你猜最后崔云隐怎么死的?」
我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追问黄莺莺:「怎么死的?」
「两军阵前,隔着八百多步,韦幼玉一箭射死了崔云隐,」黄莺莺整个人都在哆嗦,「我那时正在前线,亲眼看到,一清二楚。」
我披着韦幼玉送我的暖和狐裘,整个人的血却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韦幼玉如此果断,让军心大振,当时便击退了突厥人的军队,」黄莺莺看着我的眼神就像是看傻子一样,「射死崔云隐一事,目击者众多,并无法隐瞒,虽然事后韦幼玉对崔家多有补偿,但代入一下你是崔云隐,你会愿意死在未婚妻手里么?」
我看到黄莺莺着急的样子,突然笃定地笑了。
「我不会的,」我直视着黄莺莺,「如果我是崔云隐,一开始落入突厥小可汗的手里时,我就会寻死,决不拖累她半点,也不会让她为难。」
黄莺莺被我气得额头上青筋都绽起来了,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地平复了下自己的心情。
然后同崔添音一样,扭头就走。
那日之后,她在军营里,待我就和待其他人无有不同了。
再不似从前的亲近之意。
我知道她是嫌弃我没有一点儿出息,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就算韦幼玉不是什么善茬,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可是一个人怎么能控制得住自己的心呢?
情爱一事,本就是不冷静的产物啊。
再说了,从我作为二皮匠被征发到军中时,我就没想过要活着回去。
马革裹尸也是军人宿命的一种,没有什么不好的。
当天夜里,中军帐内灯火通明,韦幼玉抱着我,冷不丁地来了一句:「黄莺莺跟你说过崔云隐的事情了?」
「嗯。」我轻轻点了一下头。
「你若是后悔,现在可以结束同我的亲昵,」韦幼玉沉默了许久,把下巴担在我的肩头,轻轻地说,「只当是年少的风流事,也是可以的。」
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于是只能轻轻地环住她的腰肢,「可我若是不呢?」
这一次,韦幼玉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些。
许久许久,久到我都以为她睡着了,她才开口:「为什么?」
「为了情意,在别人婚约中强插一杠子的人,又怎么会害怕被这情意害死呢?」
我伏在韦幼玉的肩膀上,手臂像灵巧的白蛇一样攀援住她的躯干,「将军,我有时候也会想,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
「但后来我觉得,那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松开韦幼玉,下榻拨灭了烛火,「我只是想同将军,不知廉耻而幸福地在一起。」
「一辈子不行就一天,一天不行就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不行就一盏茶,一盏茶不行就一刹那。」
在黑暗中,我赤着脚站在帐篷里,转身扭头望向韦幼玉,言之凿凿。
榻上传来悠悠的叹息之声:
「小白,我该拿你怎么办好呢?」
「阿玉把心给我就好,别的我一概不要。」我笑盈盈地回答她。
韦幼玉在榻上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可人没有心会死的。」
「如果情意不足以代替心来支撑你活着的话,」我想了一下,认真地向韦幼玉提议,「我也可以把你缝成傀儡的。」
韦幼玉哈哈大笑。
帐外月光照在空地上,泛起淡淡银光,恍若是一场永不停歇的大雪。
10
又行了约莫十日,我们终于到了此行的目的地,北疆前线樊城。
到了樊城,我们一个个依次去将军书交给樊城的军中小吏,再接过小吏还过来的军服和武器,就算是正式的士兵了。
由于缝制雪尸立下了战功,韦幼玉提了我作为伍什长,所以我手里除了军服和一柄军中制式的长刀,两把弓,三筒箭之外,还多了一个伍什长的牙牌,以证明自己的身份。
这些东西可不算很轻。
我吃力地抱着它们回自己的营帐,迎面却遇上了黄莺莺。
同我的吃力不同,黄莺莺的东西都是她身边的纸人童子抬着,格外地轻松一些。
——如果不加上周围人神色各异的目光的话。
我本想着与黄莺莺道个歉,毕竟那日争吵时的油盐不进,确实给对方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
然而黄莺莺看到我,小圆脸上闪过一丝冷淡,抬手把两张增加行走速度的符箓拍在了自己的腿上,狂风般地带着纸人绕过我跑了。
我站在原地,无可奈何地望着黄莺莺逃窜的背影。
不过很快,我们就在晚上,再度在议事的营帐里重逢了。
「眼下是冬季,突厥人会带着他们的巫师,随时随地地来打秋风,」韦幼玉展开舆图,指着樊城外的某处地点对我和黄莺莺说,「小白,你得去帮忙缝制阵亡将士的尸体,大黄,你去带着你的纸人,辅助小白布阵。」
「大黄,难听死了,」黄莺莺重重地翻了个白眼,嘴里嘟囔道,「不就是在小白面前揭了揭你的老底么,至于给我扣个狗名么……」
韦幼玉没说什么,把军令在桌子前面一拍:「你就说去不去吧。」
「去去去。」黄莺莺一个激灵站了起来,抄起桌子上的笔就在两张军令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然后把其中一张军令揣进了怀里。
韦幼玉把黄莺莺署过名字的军令状卷起来,把另外两张军令状推给了我。
我拿起笔来,在两张军令状上面签下自己的名字,学黄莺莺的样子,揣了一张在自己怀里。
「去吧,」韦幼玉挥挥手,在我临出去之前,又叫住了我,「小白。」
我回转过身来。
「一切小心。」
初升的阳光下,韦幼玉精致的面孔如同明玉雕成,她乌亮的长发披散在肩头,脑后插着她惯常用的墨玉簪子肌肤,更衬得她丽质天成,容颜如画。
饶是有了许多次的肌肤之亲,我再看她的时候,内心依旧是深深地一动。
「会小心的。」
只来得及说完这句话,我便急匆匆地去追前面那个娇小的身影了。
毕竟,这次的任务,还要同黄莺莺一起完成呢。
此时我的骑术已经很是熟练,随意找了一匹马,就轻轻松松截住了驭使着纸人快步前行的黄莺莺。
「干嘛?」黄莺莺身穿紫色衣裳,耳朵上缀着两颗小小的粉色珍珠,被两个纸人抬在白纸做的轿辇上,恍如民间传说中的狐妖山鬼,娇俏之下,暗藏着三分诡丽。
见到我来,她并没有好脸色,反而上眼皮微微抬起,冲着我重重白了一眼。
我知道她不痛快很久了,因此讪笑着凑到了纸人的身边,仰着脸冲着黄莺莺撒娇:
「哎呀,人家知道错了么。」
黄莺莺冷哼一声,别过头去:「真知道错就不会住在中军帐里,每天和韦幼玉鬼混了。」
「我好色么,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我手一摊,表情相当无赖。
黄莺莺这次连白眼都懒得翻了,脸上罩了层寒霜,无论我怎么挑逗,都不再开口。
行了约莫一个多时辰,黄莺莺骤然开口:「到地方了。」
我还来不及打量周围的环境,就先闻到了淡淡的尸臭味,登时捂住了口鼻。
出发之前韦幼玉已经跟我说了这次的任务。
三天之前,这边的坡上,两队士兵与突厥人在此遭遇,双方展开激战,死伤无数,一直未曾来得及派人打扫战场,收尸善后。
将我方普通士兵和士兵们的尸身缝制好,好好收敛下葬。
若是遇到突厥人的尸体,挑几具强壮的,由黄莺莺给他们施术,把他们制作成行尸,驱赶着他们再度上战场,抵御他们生前的部落入侵。
来之前,韦幼玉再三嘱咐。
突厥巫师们也打着同样的主意,去打扫战场的时候,小心对方的巫术与冷箭。
因此这次除了缝尸针之外,我还准备了不少武器。
却独独没有料到尸体腐烂得会那么快,忘了备下方面纱。
黄莺莺不咸不淡地瞟了我一眼,示意纸人上前给我递东西。
接过来一看,才发现是一方缀着玉髓小珠子的雪白面纱。
面纱似乎被黄莺莺在草药里浸泡过,我把它拴在脑后,尸臭味顿时就淡了许多。
给黄莺莺打了个手势,她几乎是立刻从怀里掏出来两个成人巴掌大小的纸人,将其放了出去。
两个小纸人通体焦黄发灰,应当是特殊染过色的,很快就融入了同样发黄的战场地面,相当隐蔽地分头飘走了。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这两个纸人都飘了回来,对着黄莺莺打了两个手势。
黄莺莺点了点头,收回这两个小纸人,这才转向我:「运气不错,附近不但没有突厥人,还有两具冰原象的尸体。」
我也眼前一亮。
军功这不就来了。
冰原象是突厥特有的一种战象,只有少数几个部落拥有。
它体型庞大,在战场上冲击力也十分可观,曾经在战场上给韦幼玉出过不少难题。
要是能把这两具冰原象的尸体缝好,面对问题的就是突厥人了。
我略略上前检查了一下,北疆天气寒冷,两头冰原象只有一头散发出微微腐烂的味道,另一头则全然没有。
「先缝好的那头,另一头我没把握。」我对着黄莺莺表示。
主要是无论是人兽,死后脏器都会腐烂。
冰原象身躯巨大无比,肺腑腐烂之下产生沼气,我一针下去只怕这玩意儿会血肉横飞,就此炸裂开来。
一来爆炸声容易引来突厥的士兵,二来尸身爆炸是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毕竟无论是我还是黄莺莺,都对医术不甚精通,万一因着尸身爆炸染上了什么病,那乐子就大了。
黄莺莺不置可否地瞥了我一眼,没有回话,而是召唤出了两个拿着纸刀与纸盾的纸人。
这就是摆明了要为我掠阵了。
兽类尸体无需燃香,看到黄莺莺派出纸人保护我,我便立刻着手缝制那只完好无缺的冰原象。
看这头冰原象身上的痕迹,之前应该是披着重铠甲的,只不过被人为地扒了下来。
突厥人并无冶铁方法,铁器一类对他们来说极为重要。
想必是那冰原象刚刚战死,铠甲就被突厥士兵们抬走了。
重铠守护之下,冰原象身上伤口其实不多,真正致命的地方只有两处。
第一处是下腹部的一个豁口,看大小形状应该是长剑划出来的。
第二处则是无铠甲防护部分的左眼,眼窝里瓶口粗细的床弩弩箭还没有拔出来。
确认了需要缝合的这两处部分之后,我立刻开始动手了。
拨开冰原象下腹部柔软的短毛,缝衣针飞快地穿梭,很快,我就将腹部处的伤口缝合完毕了。
双手在抹布上蹭去腐肉,我正要跟黄莺莺说,让她派纸人把眼窝里的弩箭起出来,耳边却传来了黄莺莺紧张的声音:
「我们被突厥的巫师包围了。」
11
我脸色骤变。
抬头望去,才发现身前有一队士兵,正张弓搭箭,箭头对准了我和黄莺莺。
身后来时的小山坡处,也转出来三个突厥打扮的巫女。
两个少女都是蜜色的皮肤,五官有着北疆人独有的冷冽,头上手上挂满了莹润的骨珠和彩色宝石。
最中间那个身穿狼皮袄子和银红的百褶裙子,头上以细碎的金链装饰,容色照人,端丽难言,可令人奇怪的是,她高鼻雪肤,迥异于突厥人和国朝中人,显然是有异族血统。
我正打量着她,就听到黄莺莺轻声细嘶:「怎么又是她。」
「你同她交手过?」
我给了黄莺莺一个眼神,示意她让纸人起出来冰原象眼窝里的弩箭。
只要能够缝制好冰原象,佐以精血,无论这次来的人是谁,都能让她有去无回。
黄莺莺心念一动,两个纸人便去干活了。
「狼公主金露梅,突厥大可汗的妹妹,也是突厥最有天赋的巫女,」黄莺莺做完这一切,唇边勾出一抹冷笑,「我和她交手过几次,都没有讨到什么便宜。」
「纸扎匠太客气了,你让我吃的苦头也不少,」金露梅居高临下地看着黄莺莺,眸光凌厉至极,「因此我同长生天发誓了,若是抓到了你,必定先砍断你的四肢,好好炮制,把你做成一樽肉花瓶,日日夜夜摆在我的军帐里赏玩。」
这话狠毒得紧,可黄莺莺却丝毫不惧。
她仰起脸,冲着金露梅盈盈一笑:「那就要看公主殿下的本事了。」
话音刚落,黄莺莺足尖点地,轻盈得像是一只猫,腰间长鞭如灵蛇,冲着金露梅袭击而去。
与此同时,雪中射出许多纸扎的尖刺,那一根根尖刺足有婴儿手臂粗,看似脆弱却来势强劲,密密麻麻地朝着山坡上的另外两个突厥巫女射去。
站在金露梅左侧的突厥巫女猝不及防,被那纸刺伤了腿脚,闷哼一声,坐倒在地。
还未等她掏出突厥人惯用的木帐,我便拉弓搭箭,朝着她胸口急急射去。
那么多天的箭术不是白练的,那突厥巫女当即就被我钉死在了山坡上,胸口处的血把草色染得血红。
背后的纸人举起纸做的盾牌,挡住了身后突厥骑兵的一次攒射。
眼见着黄莺莺从原本的以一敌三变成以一敌二,压力大减,我松了口气,转头望向冰原象。
看到纸人已经把冰原象眼窝中的粗弩箭硬生生地拔了出来,我抬头朝着黄莺莺高喊道:「缠住他们!」
黄莺莺长鞭灵活刁钻地卷向金露梅的手腕,逼迫对方撤步抽身,这才抬头应了一声:「好。」
我开始往冰原象空荡荡的眼窝里填充稻草,继续缝制。
身后突厥人的骑兵转瞬便至,近在眼前,纸人们也一拥而上,同他们打得有来有回。
素日里我只见到黄莺莺的纸扎术,却没想到她在武艺上也不弱。
余光中看到黄莺莺的乌色长鞭在山坡上带出可怕风声,势如劈山地朝着金露梅和另一个突厥巫女攻去,被对方躲过之后,余势不减,直直砸在了枯草上,立见冻土与枯草被砸出的渣滓喷了二人一身一脸。
金露梅还好,另一个突厥巫女被迷了眼睛,下意识地擦了擦脸,后撤却再也来不及了。
只见黄莺莺冷笑声传来,直冲着那突厥巫女飞扑过去,人尚在空中,鞭梢便已翻飞如雨点。
电光石火之间,那突厥巫女便已经连中数鞭,嘴里鲜血淋漓,胸腔塌陷,俨然是活不了了。
眼见又一人身死,黄莺莺得意地翘起嘴角。
可下一瞬,金露梅突然拿出一个扎满了银针的木偶,脸上浮现出势在必得的杀意。
金露梅轻轻拔动木偶上面的银针,正得意志满的黄莺莺突然闷哼一声,半跪在了枯草地上。
她素日里狡黠明慧的表情,此刻尽数因着疼痛扭曲。
显然是在金露梅的手底下吃了个闷亏。
「魇镇偶?」黄莺莺吃力地吐出来一句话,勉强抬起头来,望向金露梅,「……公主是怎么放到我身上的?」
金露梅蹲下身,伸手扶住了黄莺莺满是汗水的脸颊,笑道:「纸扎匠心思缜密,战场上向来是纸人代替你出手,很难直接以巫蛊之术触碰到你。所以我呢,改良了下魇镇偶的诅咒,悄悄放在了身边人的胸口,你用鞭子杀了她,诅咒就顺着鞭子,上了你的手啦。」
魇镇偶是草原上极为阴毒的巫术,在木偶身上扎针变针,就能轻易地伤害到被诅咒的人。
饶是黄莺莺性格谨慎,却也没料到这个狼公主会用手下巫女的命,来给她施加诅咒。
我咬破舌尖,用阿爹笔记中的秘法,喷了一口精血在缝尸针上,加快了缝制冰原象的速度。
快些,再快些。
只要冰原象站了起来,战局就会被扭转。
黄莺莺勉力甩开了金露梅的手,刚刚翻身站起,对方便对着魇镇偶重重一扎。
登时,黄莺莺闷哼一声,整个人像是离线之箭,横飞五六米,重重地撞在了小山坡的一块乱石上。
不等黄莺莺落下,金露梅身形诡异地上前,倾斜左肩朝着她胸口靠了过来,左手手心外翻,露出一柄寒光闪烁的短马刀。
这要是被刺中,黄莺莺也就交代了。
眼见形势不妙,黄莺莺嘴唇微张,吐出一口血来,双手反抱背后大石,细而有力的腰肢向上一掀,整个人立马上翻,险而又险地躲过了金露梅势在必得的一刀。
金露梅一刀落空,撞在了石头上,力道之大,竟将那石头生生撞到四分五裂!
黄莺莺勉强翻身落地,刚刚落稳,一口血便吐了出来,染红了胸前衣襟。
此刻纸人被突厥骑兵牵制住,自己又被魇镇偶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金露梅收力提刀向黄莺莺走来时,她闭上了眼,冲着我高喊:「阵亡士兵抚恤金有一百五十两!小白转告将军,这笔钱都捐给慈幼堂吧!」
「不交给你家里人么?」金露梅好整以暇地望着无处可避的黄莺莺。
黄莺莺撇过头去喷出一口血,仓促地擦了擦嘴角,冷冷地看着金露梅。
「承蒙公主殿下垂询,我家早蒙突厥人关照过,家父家母家妹皆被杀,唯独在下一人流落他乡,投军北疆。」
金露梅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难怪无论我如何许以重利招降,纸扎匠都不为所动。」
她举起了马刀。
「既是这样,那我便送你下去,同你的父母亲人团聚好了。」
黄莺莺自知必死,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耳畔却传来弓矢之声和金露梅的痛呼。
我面容冷漠似北疆的霜风,将家传的缝衣针绑在了箭头上,弓弦拉满如圆月,一箭将金露梅举刀的左手手腕扎了个对穿。
「送她下去?凭你也配?」
在我身后,冰原象的前蹄重重地抬起,朝着前面的突厥骑兵践踏而去。
地动山摇。
12
也就是几个眨眼的工夫,一队突厥士兵们纷纷死在了象蹄之下。
再加上被黄莺莺杀掉的两名巫女。
荒原的废弃战场上,突厥那方,只余下孤零零站着的金露梅一人了。
从狩猎的人转瞬间变成猎物,金露梅却并不慌张,她望了一眼流出污血的左手,把手腕上的缝尸针拔了出来,随手丢在地上,扬起长眉,一副对我十分感兴趣的样子。
「二皮匠?」
我再度张弓搭箭,对准了金露梅的头颅,箭矢再度发出,「你刚刚说,要送她下去?你配吗?」
金露梅堪堪闪过射向她头颅的一箭,我又是一箭。
这次,瞄准的是她的大腿。
金露梅翻身再度避开我向她射去的第三箭,扭身扑上,短刀在手,急刺向我。
黄莺莺嘴角挂血,见状一跃而起,双掌合十,啪地将短刀挟在掌心,身体一个倒纵,把短刀刀刃一偏,五指如钩沿着刀身直刺金露梅胸口,「公主殿下还是留在这里吧!」
金露梅浑身一震,但旋即镇定下来,手中短刀「咔嚓」一声,一截刀刃从短刀刀身处脱出,她手持的原不是短刀而是长刀,只是约莫一掌的刀刃,刚刚对阵黄莺莺的时候折叠收起了而已,此刻才抖出,冲着黄莺莺左胸刺去。
这一下黄莺莺始料未及,金露梅的动作又快疾无比,黄莺莺见机虽快,闪身避开,然而仍被金露梅刀光绞碎半截紫色衣袖,险些连整个左臂都被砍了下来。
趁着黄莺莺后退的工夫,金露梅抬手撒出一片粉末,奇香无比。
我与黄莺莺猝不及防,被香气一熏,都觉得头重脚轻,连忙后退闭气,往后撤离。
金露梅看到我和黄莺莺后退,却并没有追击,反而是一声呼哨。
一匹神俊无比的白马随着呼哨声出现在小山坡上,金露梅十分利索地翻身上马,不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黄莺莺见到金露梅跑了,先是恨恨地一跺脚,这才从袖口中掏出一个瓶子递给我。
「是江湖上最常见的迷魂香,普通解毒丸就能解毒。」
我连忙伸手接过瓶子,给黄莺莺塞了一颗,自己也吃下去了一颗。
胸腹之间传来了清凉之意,我长出一口气,指挥着冰原象载起我和黄莺莺,就去追金露梅了。
「不回去么?」黄莺莺收回纸人,塞了一把伤药入嘴,坐在我身后询问。
「她敢伤你,我今日必杀她。」我又是一口精血喷在了冰原象的身上,让它奔跑速度更快。
黄莺莺闻言并没有说话,而是慢慢地抬起手来,环住了我的腰。
我们一路顺着金露梅逃遁的方向追踪而去,好不容易追上那匹骏马,却发现马背上驮着的,只是一个酷似金露梅的木偶。
真正的金露梅却不知去向。
「傀儡偶人。」黄莺莺气怒不止,将那傀儡偶人摔了个四分五裂。
我也很是生气,顺手射杀了金露梅的马,继续向前搜寻。
却搜到了突厥士兵们的扎营之处。
除了废弃的军帐和已经熄灭的火堆,我和黄莺莺还看到了一座尸身堆成的小山。
这些尸身全都是年轻姑娘,她们浑身上下一丝不挂,肌肤上全都是已经发黑的瘀青和大片血迹。有些四肢俱被暴力折断,露出森森的骨茬,有些则根本看不清楚面容,全身肌肤都被人用刀划烂,整个人像是血葫芦一样,也不知道死前遭到了什么非人的虐待。
显然是突厥人掳来作为军妓的北疆女子。
北风从废弃的营地间掠过,带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和腐烂味道,像耳光一样抽在了我和黄莺莺脸上。
刺痛得我眼泪都快下来了。
黄莺莺缄默了许久,低声说道:「我娘和我妹妹也是那么死的……当时我就藏在旁边的地窖里,她们两个至死都没有往地窖方向看一眼。」
她向来遇事带笑,今日眼眶含泪的时候,神情悲怆,仿佛天地都在她的眉眼之间缓缓老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敢去探究她脸上的神情。
此时此刻,任何安慰的言语都显得格外多余。
只能取出还沾着金露梅手腕血的,一具一具把眼前破损的女尸缝好。
待所有尸身都被我尽数缝好之后,黄莺莺已经收起了自己的眼泪,命令纸人们合力挖好了大坑,把这些惨遭横祸的女子掩埋,让她们入土为安。
可若是首恶不除,又怎能告祭亡魂呢?
纸人起冢封土,黄莺莺撒出一把纸钱祭奠她们。
而我在漫天纷飞的纸钱里,暗暗下定了在两军阵前斩杀金露梅的决心。
冰原象果然让韦幼玉十分惊喜,直接让我连升三级,能够和黄莺莺平起平坐。
也让军中的同袍们对着我很是敬服。
毕竟韦幼玉和我的关系亲密得过了头,一路北上的队伍知道我的本事,自然不会多嘴多舌什么,但原本驻扎在北疆的军队,则大部分都以为我是她养的侍姬。
此次带回冰原象,确实也让大家对我的看法有所改观。
然而这不是重点,重点最近韦幼玉判断,我们和突厥军队的战役,应该是到了关键点了。
「等灭掉突厥,我就带你回江南,买个小院子住。」韦幼玉一边批改着军务,一边笑着对我说。
「好呀,」我安静地看着北疆边境舆图,一边想着在哪儿截杀金露梅合适,一边想着和韦幼玉的以后,「那我要搭个黄瓜架种黄瓜吃。」
「行,带上我,」黄莺莺一撩帘子,带着外面的寒气进来了,她搓了搓手,「到时候我住你们隔壁。」
韦幼玉缓缓地停下笔,睫毛微微地垂了下来,语调里含着三分冷意:「我和小白一起,你去算干嘛的?」
「你俩成亲了?」黄莺莺反问韦幼玉,「纳过吉收过三媒六聘拜过天地了入过洞房了?」
看着韦幼玉越来越难看的脸色,黄莺莺诚恳地冲她说道:「没有的话,将军你也什么都不算吧?既然你什么都不算,就没有任何立场撵我走呀。怎么?只许你和小白颠鸾倒凤,不许我对小白情不自禁?太霸道了吧?」
我震惊地看着黄莺莺。
听说书人讲红颜祸水的时候,我挠破头也想不出来,这活来活去,红颜祸水竟是我自己。
下一瞬,韦幼玉就掀翻了眼前的桌案,扑上去就和黄莺莺厮打了起来。
我还是头一次见韦幼玉失去冷静红着眼睛揍人的样子。
当然黄莺莺也不是吃素的就是了,挨了两拳之后她很快反击,很快扑倒了韦幼玉,和她在地上滚做了一团。
明明地位都不低,两个女人打架却很不讲究,揪头发掐胸口踹小腹,怎么阴损怎么来。
我懵在一旁,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赶紧上去拉架。
挨了韦幼玉一拳,被黄莺莺踢了一脚之后,好歹才把她俩拉开了。
黄莺莺嘴角破裂,脸上瘀青,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我,并不吭声。
韦幼玉眼角处被划破了一点口子,血珠如同血泪,挂在眼角处将坠未坠。
军帐里的氛围,一时间陷入了让人窒息的僵持。
直到听到动静的亲兵在帐外高声询问,韦幼玉才第一个回过神来。
三言两语打发走亲兵之后,她目光沉凝地看着黄莺莺:「我十六岁投军之后,遇到突厥人追着你跑,果断出手救下了你……」
黄莺莺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打断了她的话:「可我不也救过您么?第一次上战场就遇到了金露梅设伏,您当时中了巫术昏迷不醒,是我把您从尸山血海里背回来的。」
「为此,我身上还留了四处贯穿伤,最凶险的一处,距离心脉只有半寸。」
韦幼玉闻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直视着黄莺莺:
「我是不会放手的,你想要如何?」
「不想如何,」黄莺莺把玩着垂在胸前的一缕头发,「只是想留在小白身边罢了。」
韦幼玉点了点头,顺了顺胸口的气,神情复杂地看着黄莺莺:「好,你好得很。」
我忍无可忍,终于在两个人对峙的情况下,作为「战利品」开了口:
「一个万夫长,一个女将军,为了点情情爱爱的事情,在军帐内大打出手,不是我说,您二位那是一点出息都没有。」
失望地看了一眼韦幼玉,我很不耐烦地开口:「能不能先干完正事儿?例如消灭突厥主力,再例如杀金露梅。」
说完,我就摔了帘帐走了。
北疆寒冷的风似乎要直直吹入人骨头里一样,我坐在枯草遍布的山坡上,望着即将要落山的太阳。
塞外的初冬已经开始。
此时的牛羊尚且有食物,河川也不曾变浅变小。
突厥王帐也派出了小股军队前往前线试探。
再过不到一个半月,等南方的草场也开始变黄,只怕突厥人的大部队就要南下打草谷了。
我不懂这两个女人在这种紧要关头掐架的意义。
如果说黄莺莺是过来宣示主权的,还在我意料之中,那么向来冷静的韦幼玉出手揍人,就完完全全让我大吃一惊。
「上一年突厥王帐攻破了北疆用以和西域诸国互市的焉支城,焉支城极为富裕,金露梅四处掳掠屠城,很是吃了一波饱的,」韦幼玉在我身边坦然地坐下,朱红色的裙裾摊平在焦黄的草叶之上,像是朵绚丽至极的花,「突厥信奉狼神,狼性本贪,吃下一座富庶的城池,就想着要更多的城池来填满自己的胃口。」
「王帐那边潜伏着的暗探冒死发来讯息,今年的突厥王帐联合手下各部族,凑足了十七万弓马娴熟的士兵,比起往年南下的军队多出几乎整整一倍,」韦幼玉见我不言,轻轻地拉起了我的手,用我的指腹拭去了她眼角的那滴血,「朝廷知道之后,崔相进言,让韦家的将领们主动出击,剿灭突厥主力。圣上同意了。」
「崔相?崔添音和崔云隐的父亲?」我脸色骤变。
原来韦幼玉解除与崔家的婚约,并不是没有代价的。
世家大族被下了面子,那可是死仇。
别看他们明里不声不响装作光风霁月的,私底下早就铆足了劲儿,准备着拿北疆战事做文章,给她和我一个下马威呢。
韦幼玉苦笑,到底什么也没对我说,只是叹气:「北疆主帅并不是我,而是我的堂兄韦玉符,他倒是对这事儿没有什么过多的意见,只同我说,北疆现下兵力不够,大部分的军队他要拿去与突厥王帐中的精锐对抗,我们得负责剿灭金露梅的兵马。」
我皱了皱眉。
军队是一种量变引起质变的东西。
突厥人这次来势汹汹,金露梅作为狼公主,又是巫女,即便是在王帐内部,也是很受宠的,带领的军队必然不在少数。
北疆现下的主帅并非韦幼玉,而是和她同宗同辈分的韦玉符。
虽然不知道韦玉符能够匀给韦幼玉多少兵,但是听韦幼玉的口风,这位堂哥应该是不会给到太多。
结果没有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金露梅此次带了四万人。
韦幼玉自己麾下有一万五千人,作为堂哥,韦玉符给她匀出了五千人,加起来两万兵马。
「能让韦帅再多给一些兵马么?」我不抱希望地开口。
韦幼玉摇了摇头:「北疆战线不长,一共只有十二万兵马,还包括了崔家的部分负责押运粮草的士兵。抛去在我这儿的两万人和崔家那边,堂兄只在身边留了七万人,而突厥王帐这次派出来同他对峙的士兵,足足有十三万之数,近乎是两倍之多。」
得。
不用韦幼玉继续说下去我就知道,就算榨干了韦玉符,也不会再有多出来的援军了。
问题是两万对四万,谁心里都没底。
也难怪韦幼玉会问我愿不愿意跟她走,会失态地追着黄莺莺暴打。
在我没有看到的地方,她承受了太多不该承受的压力。
「人手不足的情况下,想赢只能设伏。」我摸了摸怀里的缝尸针,想到的却是金露梅那张风姿嫣然的脸。
那么漂亮的一张脸,缝起来一定会很爽吧?
想起那些死在她麾下士兵手里的无辜少女,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缝她了。
13
黄莺莺知道了此事之后,提出了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据我所知,金露梅除了自身实力不俗之外,手下有一队十分难缠的巫女护卫。」黄莺莺小圆脸上再不见狡黠,换了副凝重的神情。
但是我和黄莺莺也不是没和金露梅作战过,我怎么感觉她没有我想象中的难缠啊?
巫术没施展出来几样,就被我用缝尸针射穿了左手手腕。
如果不是她蹿得快,我那日真能把她留下来。
就算是留不下活人,也能留下点身体部件。
兴许是看出了我表情里的疑惑,韦幼玉相当婉转地说道:「她对黄莺莺倾心已久,早就在突厥内部扬言过了,说是要活捉她带回去玩。」
懂了,原来是变态。
黄莺莺听完这话脸都黑了一半,看到我恍然大悟的表情之后,另一半脸也黑透了,「会不会说话?」
韦幼玉在我面前给黄莺莺下完绊子之后,表情格外微妙,闻言耸了耸肩,不再开口。
我咳嗽一声,到底还是把话题引到了正事上:「莺莺你继续说。」
「草原巫女都擅长人偶类巫术,金露梅成名巫术是替身偶和隐身偶,」黄莺莺斟酌着金露梅的战力,「替身偶活灵活现,有金露梅的五成战力,往往在中军帐前假扮她本人指挥,她自己则配合隐身偶,在军阵中神出鬼没地刺杀我们这边的中级将领,不少千夫长都是这样死在她手底下的。」
「除此之外,那日她还练成了魇镇偶,通过在魇镇偶上插针拔针,来伤害敌人。」
黄莺莺说完,韦幼玉就皱起了眉,「魇镇偶是突厥传闻中的秘术,如果她在战场上用这东西伤害我或者是堂兄。」
「是,」我同样感到头疼,「棘手就棘手在两处,一个是生死搏杀的话,未必能够留下金露梅,第二个是她手里那个魇镇偶,莺莺作为纸扎匠都躲不过去,如果她用在了你或者是韦帅身上,会很麻烦。」
「崔家,崔家有颗定魂珠,被定魂珠照耀过的人,便可以不受魇镇偶克制操纵。」黄莺莺与突厥人多年作战,到底是知道克制魇镇偶的方式。
韦幼玉轻轻叹气:「不瞒你们两个,退婚一事,确实把崔家给得罪死了。」
我作为退婚的源头之一,再加上当众让崔添音没脸,更不好到他面前去舞。
于是借定魂珠的事情,就交给了黄莺莺。
黄莺莺骂骂咧咧:「你们两个人作下的死,得我去填坑?你俩是不是人啊?」
最后还是去找崔添音借东西了。
我和韦幼玉本以为她会费很大周折,没想到崔添音一听是韦幼玉要定魂珠,爽快地掏了。
啧。
这是挑拨,赤裸裸的挑拨。
崔添音想让我为了这事儿吃醋,别说门了,窗户都没有。
我默默在内心深处的小本本上狠狠地记了韦幼玉一笔,打算这场仗打完再跟她闹。
解决了魇镇偶,剩下的部分,就好办多了。
韦幼玉修长的手指在舆图上画了一个小圈,然后抬头询问我和黄莺莺:「我负责找人截断粮道,莺莺你去诱敌,把金露梅骗到这个山谷里去,小白带着冰原象在山谷设伏,可好?」
我摇了摇头:「冰原象适合正面守城,留给你吧。」
「那你呢?」韦幼玉问我。
我想起阿爹笔记里的两个秘术,唇角勾起:「我有办法,你别问了。」
确定了伏击的路线,地点和计划之后,我们三个人就在樊城开始忙碌起来了。
韦幼玉没日没夜地带着工兵在樊城的前方挖掘陷坑和其他防御工事。
黄莺莺足不出户地在军帐中飞快地扎着对阵时要用到的纸人,就连三餐都是人送过去的。
而我更为忙碌。
前线每一处废弃战场都有着我的身影,缝尸体缝到我手都开始抖。
忙碌了足足有二十几天,金露梅终于带着突厥的兵马攻到了樊城下面。
第一天攻城时,我并未到城楼上亲自观战,而是继续在缝着突厥战死士兵的尸体,打算在伏击的时候,给金露梅一个大惊喜。
缝到了傍晚,城楼上响起了鸣金收兵的消息。
正犹豫着要不要去看看韦幼玉和黄莺莺的情况,韦幼玉的贴身亲兵槐花就来叫我了。
「将军找您有要事相商。」
槐花是个急性子,十四五岁的年纪,明明传令传得满头是汗,还是硬拉着我一路小跑到了中军帐内。
进了中军帐就发现氛围不同寻常。
血腥味久久不散。
韦幼玉脱了战甲,坐在椅子上,黄莺莺嘴角挂血。
两人的神色如出一辙。
疲惫却难看。
「冰原象没了。」见到是我,韦幼玉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来。
还没等我问,她就一五一十地同我说了在战场上的所见所闻。
以往突厥人攻打城池,都是相当野蛮粗糙的,然而这次和以往大不相同,行军布阵相当严谨周密。
「金露梅的人暗中混进了帝都,收拢了许多科举落榜但腹内有些才华的人,带回突厥当幕僚,这次行军布阵,应当就是他们的手笔。」韦幼玉深深叹气。
「万般无奈之下,我用纸人定位到了幕僚们的所在,催动冰原象把这些国朝叛徒一个个都杀了,」黄莺莺接上了韦幼玉的话茬,脸色也非常不妙,「但是冰原象也被突厥人射成了烂肉,已经不能再用了。」
「是,而且金露梅抓了一批百姓当作人质和炮灰,逼着我开城门投降,」韦幼玉疲惫地瘫在椅子上,「莺莺想办法用纸人救了大部分,代价是被金露梅所伤。」
阿爹的笔记里留了些医术,我这些日子已经研读通透了。
伸手抓过黄莺莺的手腕,发现是肺部被震伤,果断掏出了一丸丹药,塞进了她嘴里。
随着丹药慢慢起效,黄莺莺的脸色好看许多。
我这才放心地把目光从她的脸上挪开,开口问韦幼玉:「今夜突厥还会再度发起攻击么?」
「突厥人不擅长夜战,但金露梅喜欢带着手下的巫女夜袭,她的隐身偶在暗夜之中难缠得很,等下我要上城楼防范她的。」黄莺莺回答我说。
「那就今夜吧,我陪你一起上城楼,就算留不住她,也要杀光她身边的巫女。」我握紧了缝尸针。
金露梅来过。
刚刚登上城楼,我和黄莺莺就一齐闻到了血腥味儿。
城墙角落里,负责守卫的偏将和他的亲兵笔直地站在原地,体态僵硬至极。
随后,他们的脖子上齐齐地出现一条红线,鲜红的血液泼洒而出。
我毫不犹豫地发了一枚烟花以作信号,刚发完,身后就传来了微弱的风声。
黄莺莺脸色不变,回身反手,五指一钩一拧,暗处偷袭的巫女便在猝不及防下,被她掐断了脖子。
眼见手下的人死了,金露梅解除了隐身偶,白衣在城楼上猎猎作响。
「纸扎匠好手段。」
黄莺莺从袖中抽出一张用于纸扎的桑皮纸,把手上溅的血缓缓擦干净,冲着金露梅笑道:「以二对一,公主殿下有把握活着回去么?」
金露梅望了望我,又挽起左手袖口,看了看手腕上刚刚结痂的伤口:「没有把握,所以……」
她身后逐渐显露出十二个打扮各异,却同样在侧脸上刺青金色太阳的巫女。
「我是带人来的……」金露梅缓缓笑道,身形随即在城楼上借着夜色彻底隐去。
我连对视都没和黄莺莺对视,在金露梅隐身的那一瞬,就扯着黄莺莺从城楼上跳了下去!
城楼下蹿出一个浑身涂黑的巨大纸人,稳稳地把我和黄莺莺接住之后,拔腿就往山谷的方向跑去。
与此同时,城楼上几十簇火光次第亮起,照亮了罗列盾牌,长刀出鞘,泛着寒光的矛尖,以及一具具铁甲。
一袭翻飞的红衣踏着青砖,从城楼阴面纵跃而出,好似传说中的凤凰,刀芒熊熊如烈火,朝着暗处的巫女们袭去。
「韦幼玉武功绝顶,但奈何不了金露梅,她有各色偶人和十二个巫女,就算打不过脱身也是可以的,」黄莺莺坐在纸人上,回首遥遥看了一眼城楼之上,「金露梅手段巧妙,可奈何不了韦幼玉,毕竟韦幼玉武功高强,一力压万法。」
「是,」我早就知道两人应当在伯仲之间,不然对战那么多年,不会谁都杀不了谁,「金露梅奈何不了她,自然会来寻我们,到时候,便是我们的主场了。」
黄莺莺抿着嘴唇,放慢了纸人逃离的速度,并不断地在地面上弄出微不可见的痕迹。
即将到达埋伏的山谷谷口,一名追踪而来的巫女终究现身出来。
她以鬼魅般的身法踏步前冲,弯刀奔着我的脑门直直劈下。
我的脚尖轻点纸人,借力拔高自己,鞋底弯刀上轻轻一踏,缝尸针的尖头直插巫女眉间。
针尖如同月光穿过窗棂一样,刺透了那少女的颅骨。
血顺着缝尸针滴落在纸人上面。
我正得意着呢,忽听得黄莺莺高喊一声:「小心!」
再抬头,金露梅那张艳丽至极的苍白面庞骤然出现在我身前不过两尺的地方,手中的刀锋如皎洁月轮,扑面压来!
情急之下,我下意识地举起手中不过一掌长的缝尸针抵挡。
「铛」的一声成为了缝尸针最后的哀鸣。
下一秒,我的身躯被高高地劈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身上没有一处是不痛的。
断成两截的缝尸针被我的血浸泡得滑不溜秋,在地上滚落了很远。
若没有缝尸针格挡那一下,我只怕是要被金露梅这一刀活活豁开。
纸人很快缠住了金露梅,黄莺莺急急奔到我面前,一股脑地把止血丹药往我嘴里倒。
我气血翻涌,一口血喷在了黄莺莺衣裳上,囫囵吞下丹药,勉力开口:「跑!」
黄莺莺猛地点头,再度抽出纸人,带我往山谷里面急奔。
「接下这一刀够吗?」我伏在纸人身上,口唇蠕动,声音极低,「今儿可是下血本了,缝尸针都碎成两截,心好痛的。」
「够了,」黄莺莺声音更低,细细的,仿佛小虫微鸣,「金露梅睚眦必报且十倍奉还是出了名的,你如此诱敌,她必然上当。」
果不其然,金露梅很快就摆脱了纸人的纠缠,追到了山谷里。
金露梅似是对猫抓老鼠的把戏很是喜欢,有好几次明明可以借着魇镇偶把黄莺莺一刀砍死,却只在她身上留了伤痕。
至于已经在纸人背上装晕的我,更是没有分匀半分注意力。
我悄悄掀起眼皮正观察着战场,刀光再起,黄莺莺为了躲避刀光,一个鹞子翻身,从纸人上滚落下来。
这是我们约定好的动作。
我知道时机到了,忍着锁骨上的剧痛,牙齿重重地咬向舌尖。
精血洒落空中。
炸雷一样的声音从地底下传出。
山峦如崩,沟壑如割。
14
阿爹笔记里的最后一页是这样写的。
人死之后,精气将散未散的时候,会暂时储存在丹田之中,趁着精气消散之前,将尸身的丹田挖出来,可以吸收练功。
只是此法相当伤天害理,属于魔道,若非到了绝境,或者是身负大仇,并不建议用。
不过我倒是不那么认为。
邪道手法,用之正则正,用之邪则邪。
因此……从发誓要杀金露梅的时候,我就在研究它。
战场上最不缺的就是新死之人的尸身,我试验了多次,终于被我摸索出一套法子引爆丹田精气。
攒了约莫半个多月,大大小小数十场战役,约莫一千七百多人的丹田。
我把它们缝在了一起,然后掩埋在山谷地下,静静地等待着一个机会。
甚至为了这个机会,连家传的缝尸针都弃了。
缝尸针固然珍贵,但我想杀金露梅。
现在,眼下,立刻,马上。
杀了她。
在这种执念的驱使下,计划相当成功,金露梅上当了。
她迎来的,是天崩地裂般的爆炸。
待到烟落尘散,我和黄莺莺从早就挖好的地洞里灰头土脸地钻了出来,黄莺莺抛出一个纸人,勘查爆炸之处。
很快,纸人就把形容凄惨的金露梅拖了出来。
她还有气,但仅仅是有气。
「金露梅身边的巫女被炸死了三个,」黄莺莺再度召唤出两个纸人,一起朝着爆炸中心走去,「还有两个有气,我去解决。」
算上被我杀掉的那个,追来的巫女只有六个。
想必剩下六个,是被城楼上的韦幼玉给杀了。
我并不担心黄莺莺,待她走了,垂下头望向了重伤濒死的金露梅,露出了一个冷笑:「公主殿下,你还记得那次你去截杀黄莺莺,营地里突厥人抓来的少女么?」
金露梅的眼神变得惊恐起来。
「她们被虐杀,背后一定有你下的命令,」我抽出腰间短刀,刀刃朝着金露梅的胸口,「所以现在,我来虐杀你了。」
肌肤,皮脂,血脉,肌理,骨头,内脏……
原来高贵的公主被剖开,和我,和那些殒命在突厥人手下的乡野丫头,也没什么两样。
等到黄莺莺赶回来的时候,金露梅已经断了气。
「切了她的头颅,我们回去吧,」黄莺莺的口吻在金露梅死了之后也没有轻松多少,「前线战事紧张。」
见我没有立刻开口,黄莺莺又补了一句:「或者我留个纸人回去,你把她缝好带回到战场上。」
「不了。」我顺手割下了金露梅的头颅。
「她不配继续站在北疆的土地上,即使是以行尸的姿态。」
纸人带着我和黄莺莺再度回到战场的时候,月落西沉,东方处的天空已经隐隐约约地透出了鱼肚白。
前方战场是肯定不能绕的,因为突厥人的铁骑已经黑压压地压上来了,正和守将们打得你来我往。
战场开城门乃是大忌,即使是韦幼玉也不敢冒这种风险。
因此黄莺莺操纵着纸人,好不容易在突厥人兵力薄弱处从后往前,杀出了一条血路。
随后我们俩绕到樊城的后面,齐齐从早就挖出来的狗洞里爬了进去。
见我俩灰头土脸地回来,策应的槐花连忙指挥守城的士兵,用砖块把狗洞封死。
「将军在城楼上,突厥人兵力极多,她支撑得很是艰难。」槐花急匆匆地说。
「所有兵力都押在城楼之上了么?」我问。
「突厥人以抓来的老幼妇孺相威胁,让将军在东城城外决战。」槐花急切地说道。
两万对四万,又失了樊城的城楼作为遮蔽,出去决战便是找死!
就算是她武艺高强,在千军万马的弓箭强弩下,也是必死无疑!
我面色急变,抛开黄莺莺,又胡乱地塞了一把丹药进嘴里,拉来了一匹马就朝着韦幼玉所在的东城而去。
待我奔上东城的城楼,就见到韦幼玉孤身一人,长刀卷刃,被突厥士兵们团团围住。
她身边的亲兵,则已经全数战死。
见她浑身浴血,我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激荡之情,带着金露梅的头颅,从城楼上一跃而下,把自己摔了个七荤八素。
「你来做什么?」韦幼玉见到是我,拼尽最后的力气问道。
「来陪你了。」我口吻平淡。
我乡野出身,功夫临时学的,本就平平,缝尸针也断了,锁骨处的伤口因着从城楼跳下,再度裂了开来,已无再战的力气了。
可乡野出身的少女也是少女。
既是少女,便天然有任性的权力。
我偏要杀金露梅, 偏要同韦幼玉在一起, 无论是刀剑, 箭矢,命运还是死亡, 都没有办法让我们分开。
四周密密麻麻的突厥人涌了上来,颓然下去的红衫环抱着我, 马上被兵刃所掩盖。
鲜血染红了樊城前的枯草。
15.大结局
小桥流水, 船渡人家。荷塘鱼跃, 山水迢迢如画。
正是江南好风景。
「所以小白和女将军都死在一起了吗?」
几个孩童围着讲故事的独眼紫衣女子, 不住地追问。
紫衣女子坐在小马扎上,面前堆着孩童们送的莲蓬和菱角。
虽失去了一只眼睛,但她的笑容,依旧明亮而狡黠。
「当然没有, 黄莺莺及时赶到, 把她们救下了。她还接过了指挥权, 打得突厥人抱头鼠窜。」
待紫衣女子打发走了孩童,小巷暗处转过来一个朱衣女郎和一个黄衣女郎。
朱衣女郎容貌俊俏, 只可惜, 在她脸上纵横交错着几道深深的疤痕。
若是没有那些伤疤,她定是整个江南道一等一的美人。
黄衣女郎眉眼温婉, 奈何左肩以下, 竟只留有一管空荡荡的长袖。
两人显然是结伴来寻那紫衣女子的。
「姓黄的,你可真能吹。明明是我堂兄飞速击溃了突厥主力, 派兵驰援,才让战局反败为胜。」
韦幼玉拍了拍自己的红裙子,在那袭紫衣身边坐下了。
「呦,有堂兄了不起的么,还不是在江南当平头百姓。」黄莺莺说完, 没有搭理身畔的韦幼玉, 而是信手抛了一支莲蓬给白萍。
白萍右手接住了莲蓬, 本想说自己没左手不方便接,却发现莲蓬孔内的莲子早已被黄莺莺细心地一颗一颗剥好了。
她来到黄莺莺另一侧坐下,单手把莲子倒出, 分匀了一些给韦幼玉。
「别吵了,北疆大获全胜, 突厥人只剩残部, 是好事来的。」
「确实是好事,」韦幼玉吃着莲子, 含含糊糊地说道, 「边境起码能再平静个一代人的时间。」
「啧, 那要不要喝点酒庆祝一下?」黄莺莺从怀里掏出一小壶酒。
丢了一只眼在战场上,并没有影响她手指的灵巧度。
摘下三片荷叶, 弯折几下,便有了荷叶杯。
酒水涔涔地倾倒在荷叶杯中。
白萍露出一个苦笑,到底是没说什么, 「恭喜恭喜。」
剩余两人一起举杯:「恭喜恭喜。」
恭喜恭喜,祝贺我们尸山血海的胜利,祝贺北疆白骨皑皑的和平。
恭喜恭喜,在本无一物的世界里, 我们还能活下来,继续在江南,走过人生的下一程。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