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极端高温。
我错过了最后一批撤离的部队。
本以为,这只是最糟糕的情况。
但接踵而至的强酸性雨、极端严寒、高架坍塌、尸横遍野……
我们,能活下去吗?
1.
我是被热醒的。
下夜班的我本应该一觉睡到天黑,但下午两点,我就醒了。
床单被汗湿,我看着窗外透进来的阳光,灼热异常。
停电了吗?
我强打起精神,走到窗边。
空无一人的街道,热浪几乎贴着柏油马路匍匐,刺眼,又很安静。
安静得诡异。
不知道怎的,心口突然跳得没有规律,补觉的梦中似乎若有若无的很是躁动,还夹杂着鸣笛。
所以,不是做梦?鸣笛声是真的?
我捡起手机,翻看着最新的推送消息。但所有与外界联系的信息,只停留在早上 8 点 10 分。
现在是下午 2 点,右上角的信号显示了一个红色的✘。
我在发热的木地板上懵着坐了足足有十分钟,才接受了不能称之为事实的事实。
高温紫色预警,在 8 点 10 分,K 市全员往 Z 市撤离。而现在,是下午 2 点 10 分,离政府安排的撤离已经过去了 6 个小时。
我这个老小区,全部断电。
看着手机屏幕上最后的未接电话,爸妈打来的,几乎是一直打,从微信通话转到了手机号,以及最后老妈发来的短信。
「叶栀!接电话!!」
老家是在 Z 市,至少可以表明,他们是安全的。
鼻头一酸,我突然站起身。跟随不了大部队,那就一个人去。
现在的第一件事,是准备物资。
极端高温的第一物资,必须是水。
我打开冰箱,开始往行李箱里装东西,突然庆幸平时独居的我,会囤点防疫物资。
苏打水*10
压缩饼干*10
藿香正气水*10
清凉油*2
遮阳伞*2
防晒雨衣*2
充电宝*1
小电风扇*1
医药箱+基础急救药物
脚面突然被毛茸茸地蹭过,我一愣,对上晶莹剔透的大眼。
小尾巴,我养的狸花猫。
它似乎感应到了不对,阳台的窝已经不愿意呆了,蹭着我的脚边,很焦躁。
摸摸它的脑袋,思忖片刻,我又往行李箱里塞了一袋猫粮。
「记得乖乖,不能乱跑。」我给它戴上牵引绳,这样的极端天气,背猫包并不是明智之举。
小尾巴大概是听懂了,舔了舔我的手心。
2.
打开房门,热浪扑面而来,呼吸瞬间困难。
往鼻尖抹了几滴清凉油,缓了下神,我又看了眼手机,依旧没有信号,估计是基站出了问题。
略微估算了下,K 市离 Z 市大概 200 公里。
最近的一个疏散点是世纪广场的防空洞,大概离我这个老小区有 5 公里。
K 市 800 万人口,不可能在 6 个小时内全部疏散完。
只要我能赶上防空洞的最后一批撤离,就可以跟着部队去往 Z 市。
从六楼拎着行李箱下楼梯,鼻尖的几滴清凉油完全不起作用,空气中充斥着灼热的高温,连带着呼吸道,都觉得烫。
一楼的房门里突然传来「吧嗒」一声。
紧接着房门猛地一开,我怔住。
老小区还有人?
四目相对,对方推了推眼镜,看了眼我的行李箱,皱眉:「你这是去送死?」
「?」
我被一把拉进一楼的房门,小尾巴紧跟着蹿了进来。
突然的凉爽令人不适,我反应了一会儿,看向他:「你这里怎么会还有电?」
「我连了小区的备用电源。」他推推眼镜,从窗边拿回温度计,「室外温度 57 摄氏度,你拖着这么大的行李箱,不出二十分钟,会死在马路上。」
我垂眸,超过 60 摄氏度是会热死人的。
「所以呢,在这里等死?」
他抿唇,半晌出声:「等待救援。」
看着他手中的温度计,我凝神。
「备用电源够用多久?」
他犹疑了一下:「两天。」
「也就是说,两天之后,我们会死。」
他沉默,不语。
「你觉得,政府会不知道还有错过疏散的人吗?」
一道视线落过来。
我开了瓶苏打水,一口气喝了半瓶:「K 市 800 万人口,政府现在的打算是,能保多少保多少,根本没有警力来救援。」
「要是现在不自救,气温升到 60 度的时候,你指望谁来?」
我对上他的视线,隔着镜片,能感受到他的犹豫。
「我知道你,池木,K 大物理系硕士。我是医生,我不想死,也不想等死。」
下午 2 点 30 分。
秒针滴答得异常清晰。
池木突然起身:「我收拾一下,你等我。」
3.
池木收拾的时候,我翻看着他的电脑,依旧是没有办法连上网络,只缓存了截止到 8 点 10 分的信息。
K 市上方的臭氧层突然变薄,紫外线照射得肆无忌惮,气温猛然增高。
前几天四十几度的高温,天气预报始终报告 39 摄氏度。而且专家在早上 7 点 30 分的时候,还发布了「三伏天的最后一伏就快要过去」的言论。
我冷笑一声,忍不住吐槽:「狗屁砖家。」
小尾巴跳到我的腿上,跟着我一起看电脑屏幕。
摸摸它的头,我继续查找有限的资料。
「这种情况下了,你还带着猫?」池木从柜子底层翻找出一张 K 市的地图,递过来,轻嗤了一声。
不理会,我接过地图:「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
我一顿,看向他的行李箱。除却水和粮食之外,他带了满满一箱子的工具,电压笔、线路、螺丝刀,还有很多我叫不上名的。
不理解,我看向他:「末日了,你带这些?」
比我带着猫都离谱。
「会用得到。」他言简意赅,瞥了眼外面的天,「就按照你原先规划的路线,先去世纪广场的防空洞。」
点头,递给他一瓶藿香正气水,我开了门。
又是一卷热浪,快要窒息。
在池木快要走出去的一瞬间,我一把将他拉回,扯了一手的汗液:「被这种程度的紫外线照射,皮肤会发生癌变,穿上雨衣。」
他麻利地套上雨衣:「我们开车去。」
「这么热,汽车会自燃吗?」
「会。」他在一辆白色的车旁,开始捣鼓,「所以,我们得尽快去。」
现在是下午 2 点 40 分。
我下意识地看向手机右上角,依旧是没有信号。看来这一片区域,已经成为了封闭地带。
把物资放到后备厢,我抱着猫坐上了副驾驶,车厢内的温度比空气温度还要高,极度闷热。
「不是你的车?」
「不是。」他麻利地系上安全带,拿着锯齿状的钥匙解锁。
我一怔:「那你有驾照吗?」
「没有。」
汽车发动,高热的轮胎在沥青路面上发出刺耳的「斯拉——」一声。
车厢内,空调的温度慢慢打下来,我的心脏也慢慢恢复了匀速的跳动。
没驾照就没驾照吧,反正路上空无一人。
在副驾驶的位置看得清楚,贴地的热浪翻滚,连带着马路上的黄线虚虚实实弯弯曲曲。
「你在干什么?」他蹙眉望过来,盯着我的指尖。
不理会他,我继续把车厢内的冷气温度调高,调到了 35 摄氏度。
「温差太大,会死人的。」
池木转着方向盘,不说话,额尖渗着细细密密的汗。
开车去世纪广场,大概需要十几分钟,也就是十几分钟之后,我们就可以和大部队汇合。
我看向窗外,一座座居民楼空空荡荡,像是一个空城。
与信号塔擦肩而过,手机突然震动,开始推送消息。
我激动地拿起手机,看向右上角,短暂的一瞬两格信号,继而又是鲜红的❌。
「别急,等到了防空洞,就会有信号。」池木抽空匆匆瞥了我的手机屏幕,转回视线。
我垂眸,感受着车粘着高温匀速行驶,心却像是坠入无边冰窟。
「不用去防空洞了。」
「就在 50 分钟前。」指甲掐着掌心,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世纪广场的最后一波撤离,已经结束。」
4.
「斯——」
尖锐的刹车声,一个惯性,安全带勒得我肩膀剧痛。
「能不能好好开车?」
池木从我手中夺过 K 市的地图,掠了几眼,黑色签字笔圈出了几个点。
「K 市的从南至北的大型防空洞地点,依次是世纪广场、克东大厦、交瑞广场、安江公园。」
安江公园的防空洞是离 Z 市最近的一个撤离点。
也就是说……
我抿唇:「直接去安江公园,我们或许还能赶上——」
「不行。」他打断我,冷声,「路程需要一个半小时,温度太高,发动机长时间运转,汽车会自燃。」
车厢内空气安静,汗珠从下巴滴落,「吧嗒」一声。
池木透过镜片和我对视:「最重要的一点,油不够了。」
所以这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么?我扯出一丝苦笑,看向车头摆放着的温度计,明明空调是 35 摄氏度,温度计却升到了 42 摄氏度。
外面的阳光刺眼,我眯了眯眼,靠在靠背上,陷入深深的迷茫。
「你叫什么?」池木突然问。
「叶栀。」
发动机重新发动,座椅微微震动,池木重新握上方向盘:「我们赌一把,去世纪广场。」
赌一把?
睫毛颤了颤,我的视线落在前方,车窗外的树木疾驰而过。从老小区出来之后,这一条路上,依旧是空无一人。
所以,我们真的是 K 市的最后两个人么?
以前看末世文总有种热血沸腾的快感,现在,却是深深的绝望和无力。
我喃喃:「池木,我不想死。」
「目前还死不了。」
车缓缓通过斜坡,缓缓驶入世纪广场的地下停车库,也就是防空洞。
黑漆漆一片,还是没有电。
池木打开车门迈下去,顺带开了前车盖散热:「防空洞的温度还能忍受,估计有个 45 摄氏度。」
我跟着下来。防空洞很大,很空旷,当时建成的时候可是号称能容纳好几万人的。
手机打开照明模式,我往深处走去,走了几步,没有听到脚步声。
回头,他在一个小型的机器面前走不动道,上下捣鼓。
「你在干嘛?」
他麻利地从后备厢掏出自己的工具包打开:「我猜得没错,防空洞的信号特别差,他们部队人员要和外界联系,肯定要建一个临时的小型信号基站。」
「所以,可以用?」
「我试着连一下汽车发动机。」
点头,他修信号基站,我也帮不上忙,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捡装备。
我迈步向防空洞深处走去,刚刚撤离,肯定有很多东西被留下来,这些东西,说不定会帮助我们逃离 K。
「喵——」
突然一声尖锐的猫叫。
我脚步一顿,小尾巴!?
5.
按照原路疯狂地跑回去,一道小小的黑影从斜坡上蹿了回来,躲在了车底。
池木修理的动作停顿,看向斜坡的光亮处。
小尾巴没事,但我心口还是猛烈地跳动:「怎么了?」
他皱眉:「还有人。」
防空洞的隔音太好了,直到走上斜坡,才能听得到外面哗啦啦的雨声,很大。
下雨了?
我看着从斜坡流下来的雨水,所以,会降温吗?
「不能……出去……」一道沙哑的声音从拐角处传来。
「我过去,你别动。」池木皱眉把我拉到身后,迈着步子往转角处跨过去。
是个男人,但他……
我后退两步,心口又开始乱跳,视线又落在斜坡上,雨水在缓缓地冒着热气。
池木隔着雨衣把男人挪了进来,耳边充斥着男人疼痛难忍的闷哼。
「雨是烫的……」
男人的脸上和裸露的胳膊上是大大小小的红斑,还泛起了水泡,触目惊心。
池木闻言一怔,看向光亮处。我们在防空洞,压根看不到外面,只能看到顺着斜坡缓缓流下来的液体。
他蹙眉,看了眼地面的水,蹲下身去试探温度。
「别动!」
他动作一顿,回头看我。
「从这个雾气来看,水温最多六七十度,不可能造成这种程度的烫伤。」
我下巴扬了扬,示意男人的方向。
男人的衣服没有全湿,但只要触碰到雨水的地方,都泛起了红斑和水泡。
池木反应过来,蹙眉:「这雨有问题?」
「估计是,你把车往里面开开,我来处理这边。」我冷静地从后备厢拿出医药箱,戴上手套,拿了两瓶苏打水下来。
男人睁开眼睛,虚弱地开口:「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喝水,别说话,保留体力。」
丢下一句话,我拿剪刀开始剪他的衣物。
大片的红斑上冒着星星点点的水泡,而破溃的水泡里,皮肤又呈溃烂的样子。
这样的伤势反倒是像……
强酸腐蚀!?
腐蚀的灼伤感与烫伤感差不多。
又瞥了眼洞口,我咽了一下口水,脑子里不知怎么就闪过前两个月梅雨季时候,专家的那篇报道。
「今年雨水的酸度较往年更甚。」
只是,当时没人注意罢了。
我又开了瓶苏打水,开始冲洗他的伤口,中和一下酸碱度。我手腕稳定,但心口突然地就不安起来。
男人一口气喝了半瓶苏打水,恢复了些体力,突然就开始嚎啕大哭。
「我老婆孩子都不行了,撤离的人太多,没人来帮忙,她们都死在了路上……」
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这个时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胸口闷闷的,我抿唇:「别哭了,你伤势也不轻。」
男人却像是找到了发泄口,哭得更甚。
池木停好车,从防空洞角落里捡了些看上去还蛮有用的东西,走过来,神情也是复杂。
「想死吗?」不想拖延时间,我对着男人淡淡开口,「想死我就不救你了,浪费我的精力。」
男人哭得一抽,脸上的红斑愈发明显。
防空洞终于安静,袖口最后被扯了扯,男人嗓音沙哑:「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心下叹了一口气,我继续给他处理伤口,结束起身的时候,眼前突然一黑。
「还好吗?」池木过来扶我。
我摆摆手:「蹲久了,没事。」
瞥了眼闭目休憩的男人,池木扬了扬手机,面色复杂:「信号基站修好了,我也在角落里找到了汽油。」
应该是个好消息,但看他的神情,并不是。
作好心理准备,我脱掉手套丢在一旁:「所以最坏的消息是什么?」
6.
「南方的所有城市都和 K 市一样,全部在向北撤离,K 市和 Z 市是分界线。」
池木的眉头紧锁,神情凝重。
「有官方报道吗?」我打开自己的手机,看着不断跳出新闻和撤离短信的界面,陷入了沉思。
已经死了很多人了。
撤离的混乱,极端的高温,以及人性的自私……
「官方已经报道了,外面在下酸性雨,将持续很久,建议被困 K 市的居民不要外出。」
「现在室外已经 58 摄氏度了,防空洞内的温度是 47 摄氏度。」我接上他的话,「所以是在防空洞里等死吗?」
明明是这么宽阔的防空洞,由于闷热湿润的气温,却显得逼仄狭小,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
池木和我定定地对视半晌,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了不想死的决心。
突兀的铃声打断了沉默,我接起来。久违的熟悉的声音,是妈妈,焦急又担心。
「小栀,你现在怎么样?你现在在哪儿?你怎么一直不接电话?」
我鼻头一酸,眼泪猝不及防地就掉下来。
我闷声:「跟着大部队呢,信号不好,我现在很安全。」
那边断断续续,还有几声嘈杂:「你到 Z 市了吗?现在我们这里街上人很多,都是政府送过来的,你到了的话让你爸去接你。」
胡乱抹了把脸,我深呼吸:「还没呢,要听政府的安排,我现在很好,你们也注意安全。」
电流声穿耳,我最后匆忙说了句:「信号不好,先挂了。」
临时信号基站的信号确实很烂。
回过神,才发现池木递过来一张纸巾。
「谢谢。」我接过来,「你也给家里报个平安吧。」
他敛眸:「我是孤儿。」
我顿了顿:「我们继续出发吧。」
「信号塔一旦和发动机断开,我们就又要和外界失联了。」
他的话没有说全,但我听明白了。如果此刻我们再出去,那便是生死难定,死了都没人收尸。
点头,我深呼吸:「走吧。」
大腿突然被抱住,我一惊,又听刚刚休憩的男人求救:「带上我,我不给你们添乱,我不想死……」
他的眼里盛满了惊慌和恐惧,从原来的半躺变为了跪姿。
「求求你,求求你们,我也想去 Z 市,我爸妈还在那儿……」
大腿的雨衣被越攥越紧,池木的眸子颤了颤:「你先起来,我们——」
「对不起。」我打断池木的话,看向男人,突然出声。
7.
听到我这句话,男人的身躯狠狠一颤,连带着池木的身影,在我的余光里滞住。
「你留在这里,可能会活下来,但如果跟我们走,必死。」
我残忍地抛出了一句事实。
大腿上的手松了松,我挣开,从后备厢拿出几盒压缩饼干和几瓶苏打水,塞给他一支红霉素软膏。
「你冷静点,听我说。」
「第一,你的伤势严重,再长途颠簸,会导致恶化,后面在极端高温的情况下,你如果发热,是必死无疑的。」
「第二,这一点物资,是不够我们三个人撑过几天的,你拿着这些,等待救援。」
「第三,政府已经发了通知,调了其他省市的部队过来救援。他们最先搜救的地点肯定是防空洞,这里的温度,你还是可以坚持到那个时候的。」
我把手机的界面递到他面前,上面是政府的公告。
男人像是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嘴唇颤抖,反反复复看了好多遍,最后抬头看我,眼里噙着泪:「我真的会活下去吗?」
我点头:「会。」
池木站在一旁始终没说话,苍白的指尖蜷着。
男人最后放弃了和我们离开,我抱着小尾巴坐上了副驾驶,这才发现,小尾巴的粉色肉垫褪了一层皮。
大概是刚刚不小心踩到了雨水,所以才有了那声凄惨的叫声。
薅了薅小尾巴的脑袋,它软软地喵了声,主动蹭过来。
池木坐上了主驾驶,一言不发地启动发动机,我在一旁安安静静地清理小尾巴的伤口。
汽车缓缓驶出防空洞,所幸的是,雨势减小,但路边被打落的树枝很多。
擦了擦汗,我看向窗外,调整心情:「按照去安江公园的路线走,沿路寻找超市,拿点物资,刚刚防空洞旁边的超市,我看都被搬空了。」
「斯——」
汽车猛一个急刹。
惯性地向前冲,肩膀剧痛,我转头:「池木,你有病?」
「为什么骗他?」
小尾巴受了惊,蹬腿跳到了汽车后座。
池木猛地捶了下方向盘,眼眶通红:「政府明明取消了救援计划!你为什么骗他?」
8.
政府的救援计划是在下午 2 点 10 分发布的,取消在下午 2 点 40 分。
「那应该怎么做呢?」
我出乎意料地平静,跟他对视。
「带上他,让他死在车上?」
「还是抛弃他,告诉他真相,让他绝望等死?」
车厢安静,雨滴一滴一滴打在前玻璃上,留下一道道水痕。
我松了肩膀,靠在副驾驶的椅背上,闭眼:「我们都别无选择,不是么?」
如果不是这场灾难,这一滴滴的雨滴敲打车窗的声音还是很好听的。
发动机重新启动,耳边是池木的一声冷笑。
「医生,就是这么冷血冷情的吗?」
我烦躁地别过脸去,不回话,这个时候,跟他争执是最不明智的举动。
毕竟,我还要靠他活下来。
汽车平稳行驶,车厢内默默无言,但汽车越往北方的路开,我的心就越往下沉。
沿路的超市,都被洗劫一空了。
大概是撤离的时候,居民们都在抢物资。
我们现在后备厢剩下来的粮水,只有 3 瓶苏打水、4 袋压缩饼干。
「酸性雨会腐蚀轮胎,现在的水位,不方便走。」
汽车在地势高的斜面缓缓停下,池木拉了手刹,说道。
我看看旁边的店铺,没有超市,只有……网吧?
「前面路口上绕城高架。」池木打开车门下来,「只能在这里碰碰运气了。」
上了高架,就可以绕过克东大厦和交瑞广场,直接抵达安江公园。
看他熟练地撬网吧的门,我也打开车门,跟在他身后。
所幸,网吧里还有残存的冷气,比外面凉快些。
瞄了眼前台的温度计,我哑然失笑。
43 摄氏度,我被这天气 PUA 了。
池木继续撬开前台的冷柜,从里面往外拿苏打水和矿泉水。
又是撬车,又是撬门,末日技能掌握得还挺全。
大概是看我许久没说话,池木转过身来,略带歉意:「对不起,刚刚我有些激动。」
摆摆手,我自然不会和一个还在上学的人计较。
从零食柜翻出两桶泡面:「有个问题。」
「你说。」
「你为什么会被 K 大劝退?」我盯着他的镜片反光处,不放过一丝一毫的表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末日会来?」
9.
我的怀疑是有依据的。
在他家用他的电脑时,我看到了 K 大的邮件,《拟物理系研究生池木的劝退函》,理由:散播舆论,制造恐慌。
而且,他对防空洞的熟稔程度……
「嗯,我重生了。」
空气安静了一瞬,池木蹙眉:「你不惊讶?」
倒好刚烧开的热水,我把泡面桶盖上,悠悠叹一口气:「末日了兄弟,你说臭氧层薄弱是因为大家放的屁太少我都信。」
他神情复杂地看我一眼,开始深呼吸。
「上一次末日,我也是错过了撤离,自己开车去了世纪广场的防空洞。」
「没有工具,没办法修临时信号站。而且,我也碰见了那个男人。」
温吞的热气从泡面盖缝隙里飘出,我盯了一会儿出声:「他死了?」
那么,我就理解了他情绪失控的原因,想救,但救不了。
「嗯,我只知道那个雨水有问题,没有医药箱,我不知道怎么救他。」
「我在防空洞呆了很久很久,然后重生了。」
也就是说,他死在了防空洞。
池木垂眸,苍白的手蜷着,抵在鼻尖。
「如果我是你,重生的第一件事,就是马不停蹄地赶往 Z 市。」我轻叹,靠在椅背上,「而不是到处说末日要到了,压根没人会信。」
大约是被戳到了痛处,池木的胳膊撑在膝盖上,微苟着身子,看向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尾巴踱步到他脚边,仰头好奇地盯着他看,最后蹭了上去。
不检点、没戒心的猫。
「我是打算先跑回 Z 市的。」池木终于艰难出声,「但末日提前了十天,我没料到。」
五分钟到了,我把一桶泡面推给他:「加了两根肉肠,吃吧。」
顺带给小尾巴也拆了根火腿,我开始吃面。
不吃,怎么末日求生?
池木收敛好情绪,又看了眼外面:「今天,要在这里过夜了。」
10.
说是过夜,但我怎么都睡不着,一想到外面的情况,就感觉浑身有蚂蚁在爬。
很奇怪,夜间的温度,似乎没那么热了。
在椅子上翻来覆去,最后睁眼。
池木不知道从哪儿翻到的小型发电机,开了台灯。
「光很刺眼?睡不着?」他把台灯的方向转了转。
「你在做什么?」
「太阳能发电机。」他指了指几块太阳能板,「如果可行的话,从世纪广场带回来的基站,我们可以用到。」
这个基站,当时塞满了整个车后座。因为太耗电了,所以我们没敢继续连着汽车发动机。
我发愣:「半人高的基站?你是打算开车的时候顶在车顶?」
「我试着改造一下。」
不愧是理工科高材生。
我起身活动筋骨,站在窗前向外看,强酸性雨停了。
从来没见过夜晚黑漆漆的 K 市,天空黑幕里的星星格外耀眼,月亮也很反常地近在咫尺。
窗户缝里渗进一丝风,汗毛瞬间立起。
我一怔,不对,这不对。
「池木。」我叫他。
他头没抬:「怎么?」
「臭氧层薄弱,导致极温。」我咽了咽口水,摸着冰凉的窗户玻璃,上面是薄薄一层雾气。
「有没有一种可能,除了极度高温,还有极度严寒?」
11.
池木重新搞好了信号基站。
右上角的网络转了半天,弹出来的消息,霎时让我如坠冰窟。
池木凝眸,也不说话,网吧里陷入了绝望的寂静。
已经死了很多人了。
除了从安江公园和交瑞广场撤离的前两拨大部队,顺利抵达 Z 市以外,从世纪广场和克东大厦陆续向北撤离的 K 市居民,都因为酸性雨停止了撤离。
很多人因为淋雨遭到腐蚀,医疗救护队不够用,那些伤者直接死在了路上。
K 市 800 万人口,撤离了一半,还有一半滞留在北边,躲在居民楼里,躲在交瑞广场和安江公园。
「外面的气温是-5 摄氏度。」池木沉声。
我扶着额头闭眼,-5 摄氏度在冬天不算很冷。
但这是夏天。
也就是说,大家囤物资撤离的时候,怎么会想到囤应对极寒的物资呢?
夜里冻死的,绝对远远超过酸性雨致死的数量。
情况很不乐观。
「现在的滞留撤离人员,大部分都集中在交瑞广场和安江公园,克东大厦也有一小拨。」池木哑着嗓子看我,「去汇合吗?」
所以,汇合吗?
在小台灯光的映衬下,玻璃窗户上的雾气凝聚得更甚,现在是凌晨 2 点。
摇摇头,我轻声:「末日来临的时候,我不惜以最坏的恶意揣度人心。」
我们现在有电、有车、有物资、有信号。
但那些人,什么都没有。
我承认,我是自私的,自私地想活着。
他的视线在我身上放了一会儿,最后垂头:「好。」
后半夜的温度越来越低,虽然有门窗隔着,但网吧室内的温度也降到了个位数。
我和池木在储藏室翻箱倒柜,只找到几条盖腿的空调毯。
靠着他悠悠转醒,我迷蒙地看看窗外:「出太阳了。」
只是地平线上冒了个头,微微亮了半边天。
「嗯,可以出发了。」
我们只睡了 2 个小时,现在是清晨 6 点。
我爬起来,叠空调毯,这也算物资的一部分,肯定会有用。
旁边的身影悠悠一晃,我单手扶住他的胳膊,突然蹙眉:「池木,你身上很烫。」
12.
池木发烧了,38.8 度。
夜里他在改造小型信号基站,睡得比我少,加上本来清瘦,看上去免疫力就很低,一冷一热的,就烧了。
只是,我看了眼窗外的太阳,白天极端高温,发烧是会死人的。
「要不你开车走吧。」池木吃完退烧药,沉默片刻,开口,「我在这里等待救援也一样。」
「放你一个人在这里等死吗?」
我捏着眉心,彻底乱了阵脚。
从求生开始,我的目标就是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
但现在,我不想池木死,而且如果没了池木,我也会死。
「要不然你把我带着,我要是死在车里了,你就随便找个道把我丢下去也行。」池木笑了一下,突然有些无奈,「说不定又重生了。」
瞪他一眼,我开始往汽车后备厢里搬物资,车身被酸性雨腐蚀得斑驳不堪。
太阳刚刚升起,温度中和,竟然是不冷不热的适宜。
「今天白天的气温预计会到达 59 摄氏度,你不能呆在这里。」我回头看他,「你要死,到了 Z 市再死。」
他一怔,倏而笑了:「行。」
小型信号基站被改之后,只有电话机大小,缺点是,信号有点差。
「将就用吧。」
池木把太阳能板和基站绑在了汽车顶,就开始气喘吁吁。
「你歇着。」我扔给他一瓶苏打水,「病号坐副驾驶,我来开车。」
摆弄了半天,我转向右边:「左边是油门还是刹车来着?」
池木:「……」
新手上路,万幸,马路宽阔。
「前面就是高架,直接跟着黄线走。」池木的嗓音有些沙哑。
没车,我开得有些肆无忌惮。
余光里瞥到小尾巴在他的怀里呼噜呼噜地蹭着,我的唇边勾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开口打算跟病号聊聊天。
「池——」
「刹车!快刹车!!」池木突然间喊道,语气急切。
「什么?」
方向盘被猛地抢过去,池木凑过来,单手旋转 360 度。
我慌忙刹车,汽车轮胎在马路中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我惊呼:「池木!你疯了?」
「现在踩油门!快!!」
我下意识地听指令,车身立马以 180 迈的速度冲了出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地面微微晃动,车身冲出去好远,在路口缓缓停下。
我惊魂未定地看向后视镜,高架在视野里轰然倒塌。
池木在副驾驶上喘着粗气:「高架的承重柱有裂痕,疯了。」
从高架的这一端开始,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向远端塌陷,扬起厚重浑浊的尘土。
额肩抵着方向盘,我依旧能感受到心脏猛烈的跳动。
我们,差一点,就被埋在高架下了。
我喃喃:「真的疯了……」
「昨天的大部分撤离,应该都是从高架上走的,加上极度温差,就……」池木皱着眉,凝神看向手中的 k 市地图。
「不走高架的话……」感觉到饿,我拆了袋面包,「去 Z 市需要多久?」
不打算跟安江公园的部队会合,直接从 K 市和 Z 市的交界卡口进入。
「两个小时。」
我握上方向盘:「路线?趁着现在温度不高,我们一鼓作气。」
苍白的指尖又一次放到方向盘上,池木声音虚弱:「先别动。」
「怎么?」
「有人来了。」
13.
现在是清晨 6 点 30 分。
远处宽阔的马路上出现一个黑点,随着逐渐靠近,我瞳孔微缩。
一辆黑色的轿车。
难道说,有人跟我们一样?
黑色的轿车靠近,大约也是看到了倒塌的高架,最后缓缓停在了我们的车身旁。
车窗摇下,露出一个花臂:「搭个伴吗?」
隔着车窗,我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有些犹豫。
花臂男人很健壮,而我和池木,两个加在一起,都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花臂指了指自己的后备厢:「我昨天就出发了,什么物资都有,犯不着抢你们的。现在高架塌了,要不要走下面的道?」
池木示意我摇下车窗,清了清嗓:「那谢谢了,麻烦带路。」
花臂点头,开车调转了方向。
驱车跟上,我还是有些不安:「池木,你觉得他可信吗?」
「目前看来,走的路是对的。」池木垂眸拿笔,在纸质地图上圈圈画画。
「你说,他的车里还有人吗?」
镜片反光,他盯着前方黑车的方向望了一会儿,摇摇头:「看车胎下凹的程度,也可能是很多物资。」
两辆汽车一前一后,匀速在道上行驶,越过了交瑞广场,就明显感觉到有人的迹象。
街边随手扔的杂物,居民楼里一闪而过的视线,还有……躺在路边,早已一动不动的「人」们。
随着气温逐渐升高,我的汗毛却一下一下立起来。
如果说,昨天手机上收到的短信里,死了很多人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
那么现在,就是从人性根本上最强烈的视觉的冲击。
被强酸性雨腐蚀溃烂的皮肤,被夜间严寒冻得发乌的嘴唇,强忍着生理不适,我紧跟前面的黑车。
相反的,马路中间很干净,应该是腾出来给救援车队使用的。
「原来,真实的末日,是这样的么……」池木看着窗外,喃喃。
前车依旧平稳行驶,我让自己的视线尽量避开道路两侧的尸骸。
「温度计在你右手边,量一下。」
39.3 度。
「放心,还死不了。」他咳了两声,又开始喝水,脸颊两侧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再坚持一下,到了 Z 市,我们就安全了。」
这句话说给池木听,也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但,真的能活着到达 Z 市吗?
随着道路两侧站立的人越来越多,车外传进车内的声音从窃窃私语变成嘈杂,不安,很不安。
他们不应该进行政府安排的撤离吗?
前方黑车突然减速,我也急忙踩了刹车,定睛一看,成百上千的居民从两侧的居民楼里冲出来,拥挤到马路中间,在……
拦车?
「因为昨天的酸性雨,很多车泡在雨水里不能用了。」池木看向手机页面,嘴唇毫无血色,「政府延缓救援了,原定今天全部撤离的计划推迟到七天才能结束。」
「七天?」我提高音调。
看着眼前乌泱泱涌过来的一群人,我突然感到深不见底的恐惧。
七天,再度过七个如昨天一样的循环,能活下来吗……
掌心出汗,方向盘越捏越紧。
突然,黑车加足马力冲了出去,直直地向前面的一大群人冲了过去。
「他要做什么?」池木直起身,本就沙哑的嗓音开始破音。
如果没猜错的话……
我看了眼后视镜里围上来的人群,狠狠地咬了下舌头,保持清醒,跟着踩下油门。
「叶栀!你疯了!?」
视线里黑色车厢的剧烈颤动,耳边清晰地闪过肉体撞在金属上的闷声、人群的惊呼,以及避之不及的摔倒和被碾压过的声音。
而我,保持离黑车不足三米的距离,紧跟着它破开的道路,一路疾驰。
「叶栀……」池木的声音颤抖,还有不可置信。
深呼吸,我的嘴唇也在颤抖:「停下来,我们都会死。」
这些疯了一样求生的人,红着眼,苍白着嘴唇,不择手段活下去。而我们,如果被他们拦下,我们就会死。
车厢内安静,静到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池木重新靠回椅背上,脱了力般望向车顶:「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也想问。
14.
驶出很久,黑车缓缓地停在了一家超市门口,这个地段远离居民区,所以附近看不到人。
花臂打开车门下车,冲这边示意了一下,就进了超市。
或许还能囤到些有用的物资。
我正准备打开车门,池木的手就抓住我的手腕,掌心滚烫。
「怎么?」
「我们不缺物资。」他摇摇头。
皱眉盯他看了一会儿,我问:「你在防备黑车司机?」
他没说话,算是默认。
小尾巴在他的怀里蹭蹭,舒服地打呼噜,一人一猫一路上相处得还挺和谐。
我叹一口气:「他确实撞人了,但在那样的情况下,别无选择。」
池木继续摇摇头:「直觉。」
我笑了,一个理工科男生,比我一个女的都心思细腻?
「我给你找点退烧的东西,还有下面不知道有什么变数,御寒的东西我也找找。不放心的话,你就呆在车里。」
手腕上的手收紧,我蹙眉,他这是打定主意不让我出去?
「退了点烧了。」
他艰难开口,递过来温度计,38.9 度。
我:「……」
心里有点烦闷,我不爽地吐了一口浊气:「如果这么防备的话,你和我搭伴逃生做什么?」
「我不是那个意思……」
「池木,他有车、有物资,我问你,他对我们下手,有什么好处?」
车厢内又一次陷入寂静,而车外的温度,逐渐升高。
花臂从超市里出来,搬了一箱水,看到我们的车已经调转好方向,是随时准备出发的姿态,诧异了一下,开始往副驾驶上放东西。
车窗被敲了敲:「你们不需要再囤点物资吗?」
车窗开了点缝,我道:「什么时候出发?」
花臂面露为难:「前面就是安江公园了,那边的人肯定更多,贸然冲还是有点危险。」
想到刚刚的场景,我敛眸,那样的情况,还要再来一次么……
「我们商量一下对策吧。」花臂叹一口气,提议,「外面的温度太高,要不我们去超市里坐坐,里面凉快些。」
从窗户缝里透进来的一丝热浪,已经压抑得我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花臂面色通红,从下巴滴着汗。
点点头,我的手伸向车门把手,半路,手腕又一次被握住。
苍白的指尖攥住我的手腕,掌心滚烫,还是高烧。
我皱眉看向池木:「怎么?」
车窗露地浅浅一条缝,从外面是看不清里面的。
池木看了眼花臂,又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黑车,低声道:「你说他有物资,为什么确定,他说的是真的?」
心里「咯噔」了一下,我抿唇,跟他一道望过去。
忽然发现,车身除了沾染了些许血迹,并没有酸性雨腐蚀过的痕迹。
说明昨天,花臂并没有这辆车,但刚开始他却说,昨天就已经出发了。
顿了顿,我放下摁着开门键的手,顺带给车上了锁。
池木没错,确实应该谨慎些。
车窗又被敲了敲:「怎么了?」
「我知道一条小道,可以绕过安江公园,你跟着我们吧。」池木凑过来,扬声。
花臂显然犹豫了一下:「要不我们还是先商量一下路线?」
车门从外面被扯了两下,我心脏又是一悬,池木的猜测,是对的?
「锁车干嘛?」花臂有些不耐烦,被紫外线照到的地方开始泛红,抹了把汗:「我就是想跟你们结个伴,而且刚刚我都带着你们冲出来了,怎么还——」
「快走!」池木突然冲着我低喝。
我肃眸,一脚油门,冲了出去。
花臂不肯放手,被拖拽了几米,最后倒在了地上。
后视镜里,黑车的后座下来三个彪形大汉,也都是满臂纹身,对着我们的方向咒骂。
果然……
「汽车的轮胎回弹正常,我猜,他们没有物资。」池木的视线从后视镜里收回,揉揉眉心。
我咽了咽口水:「超市不是有吗……」
「你是热傻了吗?」池木蹙眉看了我一眼,「前面就是安江公园,这么显眼的超市,怎么可能还留存物资?他刚刚搬出来的那一箱水,估计是空瓶。」
我看着后视镜里已经小成黑点的人影,有些劫后余生的心悸。
怪不得花臂一直想办法获取我们的信任,让我们下车去拿物资。
如果真的着了他的道,那估计刚开车门,我们就是……
还是有些不解,我蹙眉:「如果缺物资的话,只需要问我们好声好气地借一些就好了,然后一起去搜寻,为什么非要抢?」
「白痴问题。」池木轻嗤一声,「他们发动机的气门有异响,估计是油不够了,一辆小轿车,可装不下那么多人和物资。」
我语塞。
总结一点,开车使人智商变低。
「政府还有新的通告吗?」
旁边身影脱力地靠在副驾驶上,预感不祥,我接着问:「你还撑得住吗?」
腾出一只手去探他的额头,依旧是烫着指尖。
「我睡一觉。」他咳了一声,闭着眼,把 K 市地图塞过来,「路线我给你画好了,照着走就行。」
瞥了眼他手里皱皱巴巴的地图,以及上面抖成帕金森的黑线,我皱眉。
「你别睡,我看不懂路。」
旁边彻底没了声音。
15.
我是真的路痴,除了第一个路口看懂得是右转之外,剩下来的路线仿佛是帕金森病人的杰作,一点儿看不懂。
看了眼还在睡的池木,我认命地叹一口气,池木不清醒,我们走不了。
看了眼远处的聚集建筑,心一横,直接开了过去。
如果今天依旧是酸性雨+极度严寒的话,工厂无疑是可以找到有效防御物资的地方。
这几年 K 市以及南方众多城市经济发展迅速,所以在城郊,建设了一个又一个的工厂。
那么随之而来的,就是空气污染指数增高。居民们怨声载道之后,政府才意思意思地在主城区多增了些绿化,不过杯水车薪罢了。
汽车缓缓驶进第一栋厂房,我把车直接停在了一楼的空地,遮阳避雨。
「水泥厂?」池木慢慢睁眼,「你打算……?」
「走不了了。」我指了指外面的空地,水泥地板上星星点点的雨滴。
诡异至极,现在是早上 7 点 40 分,酸性雨居然就来了,而温度,也直接飙到了和昨天下午一样的温度,57.8 摄氏度。
汽车轮胎经不起那么长时间的腐蚀。
而且,汽车顶部的太阳能板和信号基站也不能淋雨。
要命。
「你在车里呆着。」我打开车门,拿着手电筒和水,「我去找点有用的。」
池木蹙眉,挣扎起身:「我和你一起。」
「不用,晕了我还得把你扛回来。」
我摆摆手,关上车门,直接走上安全通道。
整个工厂安静至极,楼道里也只有我脚步的回声,好在地处背阴处,温度并没有那么灼人。
顺利地从顶楼办公区薅了几条法兰绒毯和干净的毛巾,正准备下楼的时候,我瞥见桌上的文件,脚步一顿。
《关于工业园区的污染排放》,两份。
虽然末日了,但鬼使神差地,我还是翻开了。
资料上密密麻麻的方正黑体,文字结合起来,我就像是不认识般。
血液倒灌,疯了,真的疯了。
16.
带着两份资料,我直接从安全通道冲了下去。
看到池木,我一怔。
「你有病?发烧了就回车里呆着。」我忍不住骂。
池木歉意地冲我笑笑,放下手中的小推板车:「我只是看到了化肥尿素和生石灰。」
「物理系研究生,还对化学制品感兴趣?」我翻他一个白眼,向车上走过去,「别想着当作物资,车上不够放。」
「不是……」
他脚步虚浮地过来几步,接我手上的东西:「怎么了?」
确实不该对他发那么大的火,我顺了顺呼吸,问:「你还记不记得,昨天最开始的一条新闻,关于 K 市企业家安全逃生的?」
「记得。有很多网友在骂,说生命平等,不应该最先转移企业家。」
把手中的资料递过去,我擦了把额头的汗,发出了怨恨的诅咒:「如果一定要死人的话,他们是最该死的那一批人。」
池木蹙眉,把文件从头到尾翻了一遍,纸页边缘轻轻颤抖。
去年,空气污染指数较往年异常的时候,上面就发了红头文件,意思是必须营造人与自然的和谐环境,在经济发展的同时,减少污染。
但他们……
「直接将未处理过的污染水和气直接排放?整个工业园区?」池木不可置信地抬头看我。
「两份文件,一份直接排放,一份有完整的 SOP 流程。还搞阴阳文件那一套!」我冷笑,「看签署的时间,从去年颁布禁令之后,他们也一直没执行,胆子不小!」
而这,只是 K 市北郊区的一个工业园区而已,其他的呢?
池木沉默片刻,把文件收进文件袋里,塞到了车的角落。
「你又在干什么?」看他继续挪刚刚的小推板车,我忍不住问。
池木从角落里找出了一个大木桶:「制冷。」
我:???
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我还是帮着他把化肥尿素倒进了桶里,加了从旁边自来水池取的水。
「这就可以制冷了?」我好奇地问,「我只知道生石灰加水可以制热。」
池木头也不抬:「那个晚上用。」
帮他把湿毛巾包裹进密封塑料袋,丢到木桶里。
他眨眨眼,抬头看我。
「物理降温懂不?」我又浸湿了几块毛巾递给他,不过是温热的,「毛巾有点凉了之后,敷在额头、脖颈、腋下、大腿根,都是主动脉的地方,退烧会快点。」
池木笑笑,点头。
木桶里缓缓散发出凉气,身体靠近的一侧微凉,另一侧还是灼热,但我们似乎都有点习惯了这样的状态。
席地而坐,我看着厂房外面的雨滴在水泥地上溅开,淅淅沥沥,有些感慨:「我挺想见我爸妈的,刚毕业就是疫情,三年都在前线,我当时就想着,疫情结束了,我一定要回家。」
池木看我。
没理他,我继续自言自语,鼻头泛酸:「当时知道自己错过撤离部队的时候,我就在想,死之前一定得见见他们……」
苍白的指尖递过来一张干净的面纸,我不客气,接过来狠狠擤了一下鼻涕。
「池木,你有没有什么活下去的动力?」
「之前没有。」他坦然,跟着我坐下来,「现在有了。」
「什么?」
「有点想做英雄。」他突然腼腆地笑了一下,指了一下放文件的地方,目光又变得坚定,「那些,不应该只有我们知道。」
反应过来,我哑然失笑:「池木,你美国电影看多了?我们能不能活下来,还是个问题。」
他一顿,视线投向外面的雨,抿唇。
「会活下来的。」
17.
池木的知识储备与实践操作还是很有用的。
下午靠着尿素,晚上靠着生石灰,我们度过得还算安稳。
不知道是不是英雄情结被激发了,他的体温在第一次物理降温后就恢复了正常,没有反复。
我疲惫睁眼:「才凌晨 4 点啊大哥,不是说好 6 点出发的吗?」
「雨水全部流进了下水道,地面的酸性雨干得差不多了,温度也在零上,可以出发。」
池木给的理由全面且不容拒绝,我看了眼外面灰蒙蒙的天,挣扎着调座椅靠背。
「今天我开车,没事,你可以继续睡。」他很精神。
我摆摆手:「睡不着了。」
余光瞥到后座多出来的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沓资料,我彻底不困了。
「池木,你趁我睡觉的时候,干什么去了?」
他发动车子,挑眉:「找罪证。K 市几个工业园区负责人的邮件往来,还有和很多南方城市企业家之间的文件协议。」
我茫然:「不是没电吗?」
「网吧顺的发电机。」
「那……电脑密码?」
「黑进后台的。」
我:「……你会得还挺多。」
从前天一起逃生到现在,他几乎是一直被我牵着鼻子走,确实从来没有见过他的目标如此明确。
我笑笑,男孩嘛,英雄情结,可以理解。
汽车按照昨天池木画好的路线平稳行驶,穿过了曲折颠簸的小道,从安江公园的后面绕了过去。
也就是说,我们很快就要到达 Z 市了。
我的心情倒是异常的平静。
窗外是安江,旁边建的是原先号称 K 市最大的水力发电站。但现在,江面下降了几十米,露出江堤,而江面上,又是薄薄的一层冰。
缓缓地叹一口气,我出声:「你说,这一次末日,会不会是老天的警示呢?」
车厢里寂静如斯,小尾巴在后座,靠着电脑睡觉。
这句话池木没回,他专注地开着车。
手机震了震,是我妈的短信,问我怎么样了。
信号太差,所以前天通完电话之后,我们就选择了每隔一段时间短信报备,而手机右上角,也是要转很久才能把短信发出去。
我安安静静地打字,跟老妈报备现在的安全情况。
「你在 Z 市有住的地方吗?」我转头看向池木。
他摇摇头。
「那先住我家吧,你去政府建的收容所,总归不方便。」
他顿了顿:「好。」
路边划过一个立牌,上面的加粗黑字清晰可见:「距 Z 市,还有 1 公里。」
而前面,已经排了很多辆大巴,一辆一辆地在卡口查验,现在只是凌晨 5 点 20 分。
大巴车里的人,无一不是失声痛哭。
我眼眶一湿,三天以来,第一次见到了这么多的、真正意义上的幸存者。
道路两侧,也站立了很多特警和志愿者,在帮忙送那些受伤的人去医院。
吸吸鼻子,我哽咽:「我们算是活下来了,对吗?」
池木又递过来一张面纸,这次不同的是,他的指尖不再苍白:「对,我们活下来了。」
车窗被敲了敲,是核查身份的志愿者。
「身份证出示一下,要登记。」志愿者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老,「你们自己从 K 市过来的?真不容易。」
我冲他笑笑,目光触及那张脸的时候,一愣。
池木跟我一样,也是一愣。
「在 Z 市有居所吗?需要政府的收容处吗?」志愿者继续例行询问,跟我俩对视的时候,笑了笑,「怎么了?」
这张脸,很熟悉,是水泥厂办公室桌上摆放的西装照片中的一张。而不远处的志愿者,或多或少,都和我们车后座的名单对应。
我没忍住问:「您是 Z 市光明集团的老总?」
「对。」他无奈笑笑,「能出一份力就是一份力,我……」
车窗关上的最后一刻,似乎听到了他的呢喃。
「赎罪嘛……」
我垂眸,内心百感交集。
主驾驶上传来嘲弄的一声笑:「做英雄好难。」
「资料是你找的, 决定权在你。」
我甩下这个烂摊子, 目光触到卡口对面的身影。那个身影似乎看到了我, 挥手, 口形叫着两个字:「闺女!」
我扬了扬唇:「我啊, 现在只想活着。」
18.
末日,我真的活下来了。
但是,可能是因为神经突然放松, 我劫后余生地大病了一场。
Z 市的医院已经全部满了, 很多的伤患和难民在转移向更北方的城市。
为了确保 Z 市供电、供水, 还有道路的通畅,政府下的指令是居家减少外出。
得, 跟疫情差不多。
睡了三天,头脑昏沉地从床上爬起来, 刚打开门,坐在客厅跟我爸妈闲聊的池木就起身过来。
「体温量了吗?」
我摇了摇头, 接过他递来的温度计, 顺手夹在腋下。
旁边又递过来一杯温水。
「小池这么体贴啊。」老妈兴致勃勃地凑过来,又被老爸拽了过去, 让她不要瞎起哄。
池木有些不自然:「路上我发烧的时候,叶栀也是这么照顾我的。」
有些无语老妈的八卦, 我一口气把温水喝了个干净。
脚边有东西毛茸茸地蹭来蹭去,不停地喵喵叫。
「哎哟小尾巴。」老爸把猫抱起来,笑得眼角边褶子都出来了,「这几年多亏你陪在小栀身边呀!你是我们家的大功臣,来,奖励你小鱼干吃!」
老妈跟着老爸乐呵乐呵地去厨房。
眼角又渗出湿意,我笑了:「我妈这几天是不是把你族谱都问了个遍?」
「陌生男人,确实要谨慎些。」池木跟着我回房, 突然叫了声,「叶栀。」
「怎么?」我转头看他。
「那些资料……我公之于众了。」
点点头,我轻轻「嗯」了一声。
从窗户看出去,Z 市的街道两侧, 都是遮阴的梧桐树, 还有远处清澈的人工湖,和 K 市完全不一样。
难怪, K 市和 Z 市的交界地带,就像巨大的、无形的透明屏障。
一边是末日,一边是希望。
「有两个好消息, 听吗?」
「什么?」
池木看着我,笑:「第一, 救援队到达了世纪广场的防空洞,那个男人还活着。」
我跟着勾唇:「那第二个呢?」
「K 市的情况在好转, 白天的最高温度已经降到了 56 摄氏度,夜间的最低温度在零上,酸性雨的 PH 值也在升高。专家预测,最多半年, K 市可以恢复如常。」
「胡说。」我目光又投向窗外,「这分明抵得上三个好消息。」
阳光透过玻璃拂在身上,暖暖的。
而前几天的末日, 竟像是隔了一个世纪。
我呢喃:「活着真好啊。」
「嗯,活着,就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