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前，我做律师第一次执业，遇到个奇案。
视频监控里，大白天，浑身是血的凶手一手持刀，一手拎着人头！
正常情况下，他几乎一定会被处以极刑。
谁知，接下来的案情却峰回路转，内幕让人咋舌。
1
两个月前。
安美大厦楼顶，一个男人满身是血，右手提刀，左手竟提着一个人头。
这血腥画面看得我头皮发麻，公安局的录像里的这个男人，章高远，就是我的委托人。那时候我在想，八成我的律师生涯首次执业，就要以失败告终。结果事情竟朝着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了。
今早，听到所长第一次让我经手案子，那时我多兴奋，现在就有多崩溃。我感觉自己得到的不是一次机会，而是一个烫手山芋。
秉承着律师的职业精神，我还是仔细查看着卷宗、材料。
这起案件发生在 4 月 20 日。
案发地点是离安美大厦不远的一个仓库。
根据监控显示，这个屋子在林硕、章高远两人前后进入，到章高远提着装着林硕人头的包出来，期间没有任何人进入。
安美大厦对面的监控也清楚拍到了，章高远在楼顶从包里拿出人头的视频。
凶器是一把新刀，上面只有章高远的指纹，血迹和林硕完全符合。
章高远在到达安美大厦楼顶后，向警方报案，自己杀了人。
案件证据链完整，并形成了闭环。章高远谋杀林硕此案，看上去板上钉钉。
我的第一次刑事案目前看上去，几乎没有任何胜算。
下午，我回到了律师事务所打探了一番，才拼凑出了所里让我接手此案的原因。
原来章高远家人不愿意给他找律师，而法院安排援助律师的任务，轮到了我们所。
平时总是争抢案子的律师，对这种根本毫无胜算的案子，都避之不及。
我在这个所已经干两年了，工资只有三千多块。三千多块你招不到个司机，但你可以招到个法学院毕业生，当司机、文书、勤杂工。
今早，听到所长第一次给我案子，我还以为他良心发现了呢，原来只是想让我背锅。
晚上回到出租屋，女友正在做饭，说要为我庆祝。饭桌上，她询问我怎么兴致不高。我就把这个棘手案子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她。
她告诉我，现在他们新闻界都非常关注这案子，很多外地媒体都来采访。
之所以是爆款新闻，是因为这个案子的双方的纠纷原因，就来自安美公司。安美公司这家国际直销公司，近几年深陷传销流言困扰，但也一直屹立不倒。现在各界都非常关注这个案子。
看来我的第一场官司，就要展现在聚光灯下，我的压力更大了。
2
我花了两天的时间，仔细地研究了案件卷宗，尽力拟定了份辩护方案。然后我就和看守所方面提出了见面申请。
我第一眼看到章高远，就觉得他像邻家大叔一样，并没有凶犯常有暴戾的眼神，也没有凶犯常见的不安地抠手指等小动作。
就一个感觉，他举止太平常了，这对一个凶犯而言，反而不平常。
「我是你的援助律师，我会尽力帮你的，现在要问你几个问题。警方对你有疲劳审讯和严刑逼供吗？」
「没有。」
「既然没有程序性瑕疵，我们就聊聊案子。关于这个案子的卷宗等资料，我仔仔细细看了。物证、视频、法医报告形成完整的证据链，还有你自己的口供，都证明了你犯案了，你有异议吗？」
「没有。」
「现在一切明了了。你这个案子可能被判死刑，我会尽力为你争取无期徒刑，或者死缓。」
「我自首了，怎么会判死刑？」章高远微微抬起了头看我。
「你这案子，杀人情节特别残忍，社会影响太恶劣了。你为什么杀完人后还把头砍下来？我真搞不懂你。」
我平缓了下心情，「你的杀人动机是什么？他有没有欺负你？」
「林硕总是诋毁安美公司搞传销，经常跑我们公司大吵大闹，甚至都影响我业务的发展。我恨他，就杀了他。」
「就这么荒唐的理由？」我立时站了起来，睁大了眼。
少顷，我叹了口气，坐了下来，「眼下还有两个方法，可以减轻罪责。第一是申请精神鉴定，第二是取得被害人家属谅解。」
「我家人是不会给我出钱的。」他搓了搓手道。
「我会尽力帮你的，你也要配合。」
接下来我去林硕家里，想拿到被害人家属谅解书。他老婆对我一顿痛骂，但听说我是来商量民事赔偿金的，就变了脸，开出了 40 万的民事赔偿要求。
这金额在我们这个一套房几百万的城市，还真不多。然而，我刚燃起的获得谅解书的希望，却被章高远家人一盆冷水浇灭。
他老婆说，他家的房子早已抵押，都投资直销公司了。这倒看得出来，两室的房子堆满了保健品，几无落脚之地。
他老婆和他的关系已彻底破裂，最后她民事赔偿金一分钱不出，只在我的强烈请求下，给了 1000 块的精神鉴定费。
几天后，章高远的精神鉴定报告出来了。他精神没问题，犯罪需要负完全刑事责任。
在此案一审前，我尝试了两个途径，全都失败了。
现在我郁闷至极，照现状看，章高远很有可能被判死刑。
3
第一次庭审在 5 月 10 日。
我和女友一起来到法庭。我是被告律师，女友则是报道记者。这个案子大大小小竟集结了几十家媒体报道。
我无意中看到了老同学曾成发，便上前打招呼：「有公诉人，林硕家还请你当律师了？」
曾成发皮笑肉不笑道：「这种铁案我本来没什么兴趣，但我爸说这个案子关注度高，让我来当民事律师，涨下知名度。我本来不情愿，不过后来看到你是对方律师，我就觉得自己该来。你是第一次执业吧？」
「嗯。」
「我在我爸的律所，都打赢十来个官司了。老同学，记得学校模拟法庭，你赢我六次呢。可那是象牙塔，算不得数。让我们看看现实中，你能不能赢吧？」
「你闭嘴吧，你还不是靠你爸吗，有什么了不起？」不知何时，女友来到我身边。
「呦，这不是鹿小溪吗？你和龚浩还没分手啊？有没有兴趣跟我啊？」
「没有，别做梦了。」
「你还是学生思维呀。龚浩只能和你住 30 平米合租屋。而我能让你住 300 平米大平层。」
「有的人生来就在罗马，有的人生来就是骡马。你是选择和我直飞罗马，还是陪他走着去罗马，你可以考虑好了。」
我真想一拳打平曾成发那皮笑肉不笑的脸。但现在我是律师，我拉着还想跟他争执的女友就走。
「你尽力就好。即使这官司败诉，将来你也一定能行的。」女友给我打气。
听了这话，我五味杂陈，接着便第一次站上了被告律师的位置。
4
我的辩护思路是，通过诉说章高远平时的为人，以及他主观上自首的行为，为他争取减刑。
公诉人方持有全套证据链，警察提供的人证、物证齐全。
检方公诉人请求法庭判处章高远死刑。而我主张 20 年有期徒刑。
庭审过程不一一烦述，说一下双方侧重的重点。
我重点描述章高远犯案的动机。林硕长期来安美公司大楼，发传单、用喇叭喊话，严重影响章高远的生意。林硕所作所为，招致安美代理翔安公司很多人的厌恶。
这时，听众席上，有一个初中生模样的小女孩边哭边叫：「我爸爸是好人。他被杀了，还被你侮辱，你是大坏蛋。」
尽管满脑门上都是汗，我故作镇静，我是个律师。在法警将被害人家属带离后，我继续陈述。
案发当天，章高远与林硕激烈争吵，章高远在被害人的刺激下失去理智，失控进而将他杀死。这属于杀人案的从轻情节。
另外章高远有自首情节，也应该视为从轻情节。
公诉人则强调，章高远因为很小的矛盾就杀人，社会危害极大。另外他犯罪情节恶劣，杀人手段极其残忍。
章高远家人对受害人家属提出的民事赔偿，置之不理，认罪不彻底。可见其自首情节也不是真心悔过，而只是想减轻刑罚。
我的辩驳显然落入下风。尽管我还是据理力争，也没有改变庭审结果。
最后，法官一审宣判章高远死刑。
随后，章高远被法警带了出去。只听见全场的闪光灯咔嚓咔嚓地照着他。我则站在原处，不敢望向出口。
我的余光扫到曾成发，他正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意走来。我懒得理他，跑到外面的广场上，抽了三根烟，才缓过神来。
5
下午，我来到了看守所看章高远。
沉默良久，还是我先说的话：「你不放弃，我就不会放弃。」
他抬头瞅了瞅我，旋即低下头，还是没应声。
「现在所有证据链都摆在台面上。现在减刑最大的可能，就是进行民事赔偿，获得谅解书。你还有什么人可以依靠吗？」
「没有。不过我要上诉。」
「死刑案件都有上诉的权利，法院也会受理。但是没有新的证据，或者谅解书，几乎肯定还会维持原判。」
「我有。是孙强出钱让我杀人的。」
「孙强，那是安美本市代理公司翔安的总经理？怎么回事？」
「那个林硕经常来公司来捣乱，发传单、拿大喇叭喊。就因为他，孙强说公司今年营业额都减半了。我也深受其害，现在我一屁股债，走投无路。」
「孙强告诉我，安美总部赵方已经警告他，明年业绩还这么差，就要收回翔安的代理权。这个林硕，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要让他消失。一次喝酒后，孙强就开玩笑，说做了林硕。那个孙强在没代理安美产品前，本来就是个黑社会。」
「酒桌上的玩笑话，我当真了。思来想去，我去找孙强了。后来他就答应出 80 万，让我杀了林硕。」
「我感觉怎么这么假啊，这样就要杀人？那你替人杀人，为什么不隐藏案件？」
「现在到处都是天网，根本就逃脱不了刑责。还有我现在有慢性病，每月得一千多吃药，我又没钱，不吃药恶化可能就会死。我想着进监狱待个 20 年，还能治上病，出来就能拿 80 万养老。」
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又一时说不出来。不过现实往往是荒诞的，让人无法理解的。
如果真是受雇杀人，那肯定会减刑的。现在的死局也会有一丝希望。
6
我将章高远的翻供材料提交给了法庭。
警察为了补充侦查，来到看守所，对章高远进行了审讯。
据章高远交代，他和孙强的沟通，都是在饭桌上或者口头交谈。孙强和他沟通此事时，并没有留下什么书面痕迹。这就麻烦了。
不过章高远的交代，有一点得到了警方的注意。孙强曾经和他说过，孙强曾经和安美总部赵方聊过，怎么样让林硕消失的事。
警方决定从孙强和赵方的聊天记录上，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
我则继续争取让双方达成谅解。
不知是林硕的老婆不爱老公，还是心软容易原谅别人，或者是她做安美直销急需要钱，她竟只将民事赔偿金额降到了 15 万。
不过即使这是个地板价，章高远的家人也一分钱不出。不知是她根本对老公一点感情没有，还是她只想把钱扔在安美直销上。
我对拿到谅解书已经绝望了。
7
5 月 20 日，二审开庭了。
这次旁听席上的记者比上次还多。因为安美公司卷进此事，他们的法律总监都从北京赶来了。
如果法庭判决安美公司纵容雇员，收买代理公司人员，买凶杀人。那真是特大丑闻。
本轮庭审，除了原本的案情陈述外，主要讨论的是，此案是否存在买凶杀人的可能性。
公诉人陈词，「章高远控诉，安美本市代理翔安公司总经理，孙强买凶杀人，警察进行了补充侦查。」
「没有任何书面证据，能证明孙强委托章高远杀人。另外技术人员恢复了赵方和孙强的微信记录，里面孙强提到了，林硕给公司生意带来重大负面影响，赵方也表达了让孙强阻止林硕来公司捣乱的意思。不过在聊天记录里，未发现买凶杀人的记录。」
「另外，技术人员恢复的赵方和孙强的微信记录显示，赵方多次指导孙强，如何向下线解释安美公司不是传销。比如，说安美有合法的直销许可证。安美已经运作多年，而且大力支持慈善事业，获得过很多奖项，得到很多权威媒体正面宣传，等等。赵方还告诉孙强，要鼓励下线说安美纯天然、有治疗功效，才能吸引越来越多的人加入。」
「因此赵方和孙强涉嫌组织领导传销罪，将另案查处。再次强调一下，聊天记录完全没有买凶杀人的说法。」
「根据疑罪从无的原则，章高远控诉孙强买凶杀人的事实不成立。」
「因此公诉人意见不变，请求法庭维持原判。」
公诉人陈述完毕，旁听席上的记者就发出噓声。
他们期待的大瓜，安美公司内部人员涉嫌买凶杀人的事件没了。这也意味着，他们期待中的头版头条没了。
忽然，孙强叫骂起来，「章高远你个王八蛋，你临死还要拉上老子垫背，你去死吧。」
章高远不甘示弱，扭过头去，脸上暴起了一道道青筋，怒目圆睁，挥舞着手指向孙强，「你才是害人精，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混蛋玩意。」
「肃静、肃静。」
直到法警把一直骂骂咧咧的孙强带出法庭，现场才安静下来。
接下来的庭审不出所料，我方没有新的任何证据，而且还没有取得被害人家属的谅解书。
第二次庭审的结果维持原判，还是死刑。
章高远对着旁听席大喊：「是安美、孙强雇我杀人，他们是害人精。」
本来已经沉寂的记者们，又一次蜂拥而上，对着章高远不停拍照。
8
晚上，女友告诉我，这个案件已经成为新闻界各大榜单上的大热。
隔天，我查案件新闻报道时，看到各种极具噱头的报道。
比如《一起凶杀案露出安美传销帝国冰山一角》 《凶犯疑似被安美深度洗脑杀人》 《深陷传销门的安美能否走出凶案阴影》等等。
我越来越看不清这件案子的背后原因了。章高远是诬告，还是被人陷害，我深深疑惑。
我甚至感觉，章高远把法庭当成了自己的舞台，我只是他的配角。
下午，我去了看守所见章高远。
二审的死刑判决也没让他有任何的憔悴，他脸上完全看不出焦灼、不安的情绪。
倒是我这些天一直绞尽脑汁，十分憔悴。
良久的沉默后，我开口了，「我不想瞒你，如果拿不到谅解书，这个案件几乎无法翻盘了，你要有思想准备。」
「不，事情还没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还有新证据。」
「什么新证据？能证明孙强委托你杀人的证据吗？」
「也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你是不是在耍我？」我腾地站了起来。
「前面你说孙强委托你杀人，完全没证据。都两次庭审了，现在又有新证据？」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抱歉，这些天一直麻烦你。不过一切马上结束了。」
我长吸一口气，又坐下了，「什么证据？」
「我的证据是个视频，在一个云盘里，你看完就懂了。」
9
回到家，我立刻拿着他给的用户名和密码，登录了云盘。
我屏住呼吸，打开了画面。
林硕出现在画面里，他被绑着，坐在椅子上。他上身不停地蠕动，腿努力地往前踢。
他一边挣扎，一边嚷道：「你我有什么深仇大恨，干吗要害我？」
「干吗害你？你挡人财路，我就要取你狗命。」章高远的声音出现在视频里。
「是不是孙强让你来的？」
「你猜得还挺准。」
「终于动手了。他前段时间刚找人把我打个半死，还威胁我，再到公司捣乱，就弄死我。看来他真发狠了。」
「实话说，我也恨你，你让我丢了多少人脉，亏了多少钱，你知道吗？安美公司谁不烦你，我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伴随着「不要杀我」的哀号声，章高远一步步向林硕走去。
视频到此，戛然而止。
我深深地垂下了头，章高远这个视频，还是不足以证明孙强买凶杀人，即使这话从林硕口中说出。
当然也许真的是孙强买凶杀人，但没有证据，一切都没用。
当然这个视频，可能会刺激警方，加大力度侦查孙强。
现在也只能希望，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希望孙强曾经留下过蛛丝马迹。
我把视频上交法庭后，警方又开始更加细致地围绕孙强展开了侦查。
女友告诉我，这个案子本来二审热度已过，现在的热度更加高涨，都排在了娱乐圈大花与导演一夜情前面了。
二审时，警方说孙强买凶杀人查无实据，但现在因为死者开口说话了，感觉真相就在眼前。
安美代理公司涉嫌买凶杀人成立的话，那真是业界天大的丑闻。几乎全国所有的大媒体都集聚于此，等待最终庭审的结果。
10
6 月 2 日，第三次庭审。
这个案件的热度真是越来越高了。眼见每一次庭审的旁听席上，记者都是越来越多。
现在这么多媒体都在关注这个案子，也足以说明这个案子的离奇程度。几乎所有人都想知道这起案件最终的结果。
首先是公诉人宣读起诉书。
「根据被告人上诉提交的，疑似杀人现场视频，经查证，确系在林硕死亡当天，拍摄于第一案发现场。」
「视频中，死者林硕提到了孙强涉及此案，警方高度重视，并进行了大量的地毯式排查。但并无进一步的证据，证明孙强涉及买凶杀人。」
此时旁听席上嘘声四起。
也许从感性角度来说，普通人更愿意相信死者的话，但是法律看的是证据。
「根据疑罪从无的原则，章高远控诉孙强买凶杀人的事实不成立。」
「因此公诉人意见不变，请求法庭维持原判，判处被告人死刑。」
11
我无力地瞅了下被告席上的章高远。
「我要翻供，我没有杀人。」
他的叫喊声一下子让整个法庭鸦雀无声。
我既有些意外，想想又释然了。
这个案子本来就迷雾重重，是章高远一直在主导着整个进程。
他先是承认谋杀，后来又把安美、孙强扯进来，甚至让死者林硕说话，现在他会翻供自己没杀人，想想也不意外了。
法官摘下眼镜，边揉鼻梁边说，「翻供需要新的证据，你有吗？」
「我有证据，这个云盘里的视频，能证明我没杀人。」
法院工作人员迅速登录账号，将云盘里的视频拿给了法官和公诉人查看。
我不知道视频的内容是什么，但一定是震慑人心的。
见多识广的法官，看了这视频，全程嘴巴都大张着。
公诉人拄着太阳穴看视频，偶尔瞅了章高远一眼，眼神透露着深深的疑惑。
他们看完视频后，小声耳语了几句。
然后，法官宣布，「鉴于案件出现了重大的新证据，法庭决定暂时休会，暂定下午三点继续庭审。」
法庭上顿时乱糟糟的，记者们一股脑涌上前来。
「法官，能透漏下出现了什么新证据吗？」
「章高远，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下午就知道了。」章高远笑着说，仿佛是个胜利者。
我恍惚间觉得他不是一个待审杀人嫌疑犯，而是一个被聚光灯包围的娱乐明星。
12
下午三点，庭审重新开始了。
法官意味深长地瞅了章高远一眼，「被告人，你还有其他证据吗？」
「没有了。」
法官推了推眼镜，「新的视频证据经鉴定为真，林硕确系为自杀。」
话音刚落，旁听席一片哗然。
「被砍头，是自杀。」不知哪里冒出一句，引起一片哄然大笑。
「肃静，肃静。」全场终于安静下来。
「现在把视频证据放上大屏幕，给旁听席观看。」
大屏幕亮了，令人惊讶的是林硕手持着摄像头，他满脸泪痕。
而章高远坐在视频的一角。
「我是林硕，原来我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在我们夫妻二人进入安美后，天就塌了。」
「现在，我认清了安美骗人的本质，可我媳妇还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我尝试了各种方法，都无法劝醒她。」
「我天天发愁，每天两包烟，终于得了肺癌。我老婆不让我去医院看病，就让我吃保健品，说那个治本。另外我家也没钱看病，我的日子不多了。」
「现在我家徒四壁，家里唯一值点钱的财产，只有满屋子的安美产品。我老婆还深陷传销中。我死不瞑目啊。」
「章高远也是传销受害者，他也和我一样想把家人捞出来。」
这时，章高远走到镜头前来。
「我们商量好了。反正我都是要死的人了。我一会上吊自杀，我的死与章高远一点关系没有。再强调一遍，我是自杀，和章高远没关系。」
「我死后，允许章高远割下我的头，把这个案子搞大、搞热，让所有人都知道安美骗人的把戏。」
「还有，我希望安美能把我家的安美存货都收回，让我老婆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我死了容易，章兄就要面对剩下的烂事了。」说着，他抬头和章高远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林硕转过头来，满眼都是泪花，泪水已经爬满了瘦削的脸庞。
「最后，我想说，世人不要怪我老婆不给我看病，她没有害我。是我害了她。要不是我进了传销，又把她拉进来，我的家庭不会穷成这样，她也不会被传销勾了魂魄。」
「是我对不起你，老婆。我多想回到 20 年前，我们刚结婚那个时候，平平凡凡，恩恩爱爱。」
一双大手掠过了脸庞，擦拭掉了泪水。
「老婆，我爱你。我死后，你别再做安美了。」
说完，林硕就起身往后走去，他站上了凳子，双手紧握着绳结，哽咽了两声，然后低头大呼一口气，就毅然地把头伸进绳结，脚下的凳子应声倒地。
屏幕恰在此时，对林硕的上半身进行了打码。
工作人员走过来，快进着视频。尽管时间在流逝，画面却不动了。
直到 30 分钟后，章高远才进入镜头把林硕抱下来。
视频播放期间，旁听席上愣是一点声音没有，显然大家已经被这离奇的「谋杀案」惊呆了。
片刻后，法官接着陈述：「视频经技术人员鉴定为真，拍摄日期也吻合。视频中，林硕上吊时间足有 30 分钟，可判定为自杀。」
13
法官抬起头看了章高远一眼，「被告人，视频中死者说和你有共同的计划，现在你说下。」
「好的，我会全盘托出我和林硕的计划。」
以下是章高远的自述：
我以前一直在一家地产公司当销售经理。38 岁时被清退，就再也找不到类似的工作，我又不甘心做些体力工作。
不久，我一个特别好的朋友，就介绍我去安美听课。
在这里，特别多像我一样的中年人，在学习会上慷慨陈词，他们在这里找到了事业的第二春，在安美实现了财富自由。
他们的话很打动人，不过他们眼里的光 更激励我。
学习课上老师说，安美是给我们充分发挥个人能力的大舞台，是龙可以在这里飞翔，是虎可以在这里跳跃。安美既可以实现个人的财富梦，还可以把健康、财富带给别人，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工作。
安美是世界 500 强，享誉全球，在中国也做过很多慈善项目，相关报道上过很多电视台。安美还提供了很多就业和税收，利国利民。
安美是世界 500 强，他的产品也都是比别的品牌好得多的。跟它一比，像超市里的品牌什么的都是垃圾。
比如说，那时候讲师给我们做实验，安美化妆品烧了没有杂质，而其他品牌烧完了后，都有黑乎乎的东西。讲师就说他们都有化学成分，我们的产品是绿色无害的。
安美的很多产品都是纯天然的，对人体健康特别好，有治疗功效。
这么好的大品牌背书，你的人脉就能成为你的钱脉。臭皮匠都有 3 个朋友。我们现在开始干，每人 3 个下线，翻 8 到 9 番后，下线就过万人。他们谁销售东西出去，你都有提成。按少了算，到时每人每月给你提成 30 元，你都能躺赚 30 万。
「有道理。」旁听席上突然冒出来这句话，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肃静」，法官顿了顿，又接着说，「别再介绍安美了，往下说。」
章高远接着陈述：
后来我就沉迷其中，不久后我把老婆也拉进安美了。
两三年后，别说月入多少万，我家财耗尽，人脉也被我破坏殆尽。
我意识到有些问题，就到网上去查。不查不要紧，这一查，看到了好多负面信息。我把这些拿给老婆看，她拒绝看，她说成功的人永远是积极向上的。
我意识到我的力量劝说不了老婆，我就想着找其他办法。
我报过警，警察说这归工商局管。我去找工商局，他们说让我自己收集证据。收集证据对我来说也太难了吧。
尽管这样，我还是曾经录过视频，上交工商局。安美翔安代理公司也只是罚款几万，整顿几天了事。
我在这待的时间比较长，和孙强还是比较熟的。孙强原来只是个黑社会、大老粗，他的各种理论都是和总公司的赵方学的。
我还曾跑去公安局，让警察查一下他们之间的聊天记录，里面肯定有涉嫌传销的记录。警察拒绝了我，说在没有立案的情况下，他们无权探查个人的隐私。
用了各种方法，我都搞不定安美。我决定潜伏下来，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决定性证据。
至于林硕，我早就认识他。他几乎每周都会来闹几次。
安美业务员没有一个人不烦他，毕竟他总是挡人财路。
这里面又是孙强最烦他。有一次酒后，孙强说总部赵方已经警告他，明年业绩还这么差，就要收回翔安的代理权。
我听说孙强已经找人打了他好几次。
两个月前的一天，他在发完传单后，没有像往常一样离开，而是往楼顶走了。我很好奇，就跟了上去。
到了楼顶，林硕正坐在楼顶边缘，疑似是要自杀。我劝他不要那么冲动。
林硕告诉我，他被安美害惨了，现在家里负债累累，老婆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现在他得癌症了，老婆就让他吃保健品，不给他钱治病。
他太痛苦了，不想活了。
我告诉他，我也在找安美传销的证据，我们可以合作，让他不要冲动。
他说他没时间了。我告诉他，如果他从这跳下去，只会让安美这些业务员看笑话。
他听了这话，不久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过了两天，他又来找我了。他说我们可以合作，他想到一个好方法。
他自杀，然后让我扮演杀人犯，上安美大厦，引起各界重视，把这件事搞得越大越好，也许就能曝光安美。
后来我们又完善了方案。
第一步就是我扮演杀人犯，是被安美洗脑，不惜杀了诋毁者的杀人犯。
第二步，我举报是孙强、赵方委托我杀人。那警方就会查他们的聊天记录，这就坐实了安美传销的事。
第三步，头一个云盘里，是我和林硕演的戏，用死者的嘴，炒热这个事件。
第四步，就是现在，后一个云盘用来证明我没有杀人。
法官，这就是这件事的全部真相。
直到章高远的故事说完，现场都一片沉寂。
他的故事太震撼我了，听完后，我紧咬的嘴唇终于松开，咧开嘴，苦笑了。
管理传销是应该工商局负责，公安局没错。工商局要求章高远提供证据，也没错。没有立案，公安局不得私查个人聊天记录，同样没错。
章高远和林硕深陷传销泥沼，无法自拔。最后，他们竟用这样惨烈、离奇的计划，把警察引进来，揭开了翔安公司传销的丑恶。
法官这时站起身来，大声道：
「被告人今天提供的视频证据，经技术人员鉴定为真，拍摄日期也是 4 月 20 日，案发当天。」
「视频中，林硕上吊后，悬空时间足有 30 分钟，可判定为自杀。」
「林硕死后，被告人砍下了尸体的头，犯侮辱尸体罪。但因为此行为，事先得到了死者的允许，属于减轻刑罚的情节。」
「另外，被告人曾诬陷林方、孙强买凶杀人，犯有诬告陷害罪。」
「现对被告人章高远做出判决。」
「数罪并罚判处被告人章高远，有期徒刑，一年。」
话音刚落，旁听席上一片沸腾，仿佛是一部酣畅淋漓的大片的高潮。
这个离奇的案件终于结束了，而它的后续影响却还在持续。
众多媒体、大 V 纷纷发声，下场讨论。
赵方、孙强因组织领导传销罪均被判 4 年。
安美公司也第一时间发公告道歉。
安美公司声明：
公司一直致力于在中国市场提供优质的产品、服务，并守法经营。
对公司员工赵方出于个人利益所做的违法行为，公司深表谴责，决定开除赵方。
解除代理商翔安公司代理权。
积极配合警方查处此案。
公司通过此次事件，将深入反思，加强管理。
为林硕、章高远的家人无条件退货。并为林硕家人提供人道主义捐款 50 万。
我惊讶于安美公司法务的甩锅能力。赵方、孙强出事了，只是树上的枝叶长偏了，砍掉就好，过两天又有新的长出来，安美这棵大树的主干和根基根本不受影响。
案件结束后，我向所长提出加薪 1000 元, 并开始独立执业的想法。
所长给我画饼，告诉我还年轻, 还需要再历练一两年，发了 2000 元奖金了事。
我真想辞职, 不过冷静一想，去别的所, 也许还要从头开始历练。
忍一步海阔天空, 我收起 2000 元钱，本来这钱险些甩到所长脸上。
我又继续历练、打杂。
不久的一天, 我和副所长出去跑案子时, 在咖啡厅里碰到了曾成发。
「龚浩, 你现在还在打杂啊？」
我懒得理他，正要离开。
「你以为你真赢了吗？你有兴趣知道林硕和章高远家人的现状吗？」
我转身面对曾成发，「她们现在怎么样？」
「我不是林硕老婆的民事律师吗，安美委托我，把退货钱和抚恤金给他老婆，一共 100 多万。」
「他老婆来拿时, 我就无意说了句, 让她以后离安美远点。」
「你猜，她说什么？她说安美是骗子，她再也不干了。」
「她现在找到了个真正的好项目，五福。它是真正的民族品牌, 专注于大健康朝阳行业, 背靠国企, 还有原始股很快上市。五福马上要实现中国梦, 带领大家共同富裕。」
「她还说，她们老安美好多人都加入了, 章高远的老婆拿到退货款也加入了。」
「太可笑了, 她们真傻真天真。现在, 你还觉得你真赢了吗？」
我用勺子一直搅拌着咖啡，完全无语了。
「老同学, 别总想什么正义之类的东西。就算真正的罪犯, 律师不也要为他脱罪吗？关键是要搞钱。」
「龚浩, 来我们所帮我，我给你开 8000 基础工资，外加律师独立执业提成。」
「你是聪明人，我很看好你哦。考虑好了, 来找我。」
说完, 他把就喝了一口的咖啡放下，志得意满地走了。
我放下勺子，喝了口咖啡, 凉了，刚才还香浓的咖啡, 已变得异常苦涩。
一声惊雷, 刚才还晴朗的天, 已下起倾盆大雨。我走到窗边，向外望去。
天气并不受我们普通人控制，社会也一样, 我们很难改变它，只能适应它。
听天命，尽人事即可。
- 完 –
□ 鹿小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