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村过年时,我收留了个流浪女人。她大着肚子还带个哑巴孩子。
至此村里的邪乎事不断。
起先老王头离奇坠崖身亡,接着我娘被无数钉子射死。
随后,晒谷场大火,村民伤亡惨重。
凶手指向那个外来女人。
1
大年三十,乡亲们聚在晒谷场放鞭炮。
我和女友夏彤也来凑热闹。
忽然,附近的桃树林传来求救声。
夏彤眼尖,发现个奄奄一息的女人。
腹部隆起,看样子快生了。
旁边还有个满脸是泪的小男孩。
夏彤是医学生,急忙上前查看:「低血糖,体温过低,要尽快处理,否则有生命危险。」
我脱下羽绒服盖在女人身上,她动了一下,脸露出来。
我浑身一颤。
她,和我被拐卖的妹妹长得很像。
在夏彤的央求及我的私心下,我把母子俩带回了家。
娘怪我多管闲事,让她们赶紧走。
爹觉得母子俩很可怜,大过年能帮就帮。
娘瞪了一眼,爹就不说话了。
最后是夏彤求情,娘才勉强答应把两人留下。
夏彤把自己的棉衣给女人穿,还给她喂糖水补液。
身体恢复后,女人拉着男孩「扑通」跪下。
她流着泪诉说,自己叫翠翠,儿子叫粽子,刚满 3 岁。如果不是我们收留,恐怕会死在大年夜。
唉,真是苦命的人。
我连忙扶起她:「我叫白楼,叫我楼哥就行。以后,就把这儿当自己家。」
「谢谢楼哥。」
翠翠环顾一圈,最后盯着墙上一幅画看:「这是?」
「是我画的,画里是我妹妹白妮和她好友冬梅。二十年前,被人贩子拐走了。」 我解释道。
翠翠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楼哥,你一定很想她们吧。」
我苦涩一笑:「我从没放弃找她们。其实,你和白妮小时候很像。」
「楼哥,」翠翠泪光盈盈,「我……」
「哎呀,白楼见谁都像他妹,」夏彤揶揄道,「他第一次见我,也说我眼熟。」
我摸摸后脑勺,寻了二十年亲人,确实有点神经质。
吃年夜饭的时候,我逗粽子玩,可他没什么反应。
翠翠抹着泪告诉我们,粽子是哑巴。
因为这个,家里男人总打她,婆婆还想卖了孩子。
她带着粽子逃出来。没想到,肚子里还有个娃。
她不敢回娘家,怕婆家把她抓回去,就拖着身子,带着粽子,四处流浪。
今天是年三十,她循着烟花爆竹声到这里,想捡点剩饭吃,没想到饥寒交迫,昏厥了。
幸好遇到我们,能穿上厚棉衣,吃上热乎饭,我们就是母子俩的救命恩人。
说完,又拉着粽子给我们跪下。
看着可怜的女人,我不由想起生死未卜的白妮和冬梅。
她们能吃饱吗?
她们能穿暖吗?
她们有人疼吗?
……
福报相依,如果我对这个女人好点,或许会有人对白妮和冬梅好点。
2
吃完饭,翠翠和粽子回屋休息,我带夏彤去了桃树林。
这片桃林是二十年前,我爹带全村人一起种的。
围着晒谷场绕一圈,面积挺大。
近期桃花零星开了,粉白黛绿,香味扑鼻。
我摩挲着其中一棵树,这是我、白妮和冬梅一起种下的。
那年,白妮和冬梅在桃树下齐齐跪下,发誓做一辈子姐妹。
冬梅随白妮喊我「哥」。
我们仨手牵着手,宛如一家人。
没想到,厄运很快降临,我一次失去了两个妹妹。
二十年间,只要回村,我都会来桃树下,见树如见人。
夏彤被我的情绪感染,轻轻抚摸树干:「二十年,难得活着。」
确实挺难的。前几年连续大旱,桃树差点死了,我央求爹埋了滴灌带才救活。
这似乎是个预兆,树在,人在。
我摘朵桃花戴在夏彤发梢:「有生之年,我定能见到她们,她俩一定会喜欢你的。」
夏彤咧咧嘴,低下头,有些心事重重。
细细一想,吃饭时大家的注意力都在翠翠母子身上,而夏彤似乎有点不对劲。
「身体不舒服?」我用手背贴贴她额头。
夏彤躲开我的手,摇摇头。
趁四下无人,我将她搂进怀里,却被她一把推开。
顿时,我委屈巴巴。
「你已经答应做我女朋友了,可是从不让抱,更不让亲。我不是 lsp,我是真心喜欢你。」
夏彤扭头就走:「那分手吧。」
「别别,我错了。今天你不开心,到底怎么了?」
夏彤眼里有盈盈光点:「想念亲人吧。」
对噢,第一次离家过春节,难免情绪波动,是我粗心,对她关心不够。
第二天吃完早饭,粽子求我教他画画,夏彤提议带孩子去山顶采风。
翠翠身子重,留在家休息。
我们仨玩得很开心,直到中午才下山。
到家后,翠翠不在屋里,娘也不在。
爹说,翠翠不想继续麻烦白家,要在村里寻个婆家。
娘带她去晒谷场相亲了。
这事儿太突然,我怕翠翠吃亏受委屈,当即赶过去。
此时,翠翠已经和鳏夫老王头相看上了。
老王头比翠翠大二十多岁啊,我极力劝阻,可翠翠说她愿意。
娘在一旁帮腔,老王头有手艺,饿不着,翠翠和孩子跟着他能享福。
我还是觉得不妥,但无论怎么劝,翠翠都铁了心。
当天,翠翠和老王头就定了亲,约定三日后成婚。
然而,第二天,老王头死了。
3
那天,老王头要去县城置办结婚物件,翠翠身子不方便,请夏彤帮忙挑选。
夏彤在城里上大学,有眼光懂时尚,又善良热心,她欣然同意。
到了县城集市,老王头用竹筐背着粽子,逛起街来可带劲了。
粽子喜欢吃龙虾酥,我给他买了两大包。
他把一颗糖放在我手心,第一次对我笑了。
采买完已是半下午,我们结伴搭车往回赶。
老王头年龄大,憋不住尿,半路要小解,我们在路边等他。
忽然,树后传来「啊」的叫声,接着老王头惊恐地往回跑。
情况不对。我让夏彤照看粽子,快步迎上去。
「叔,咋咧?」
老王头没答话,却大力推开我。
正当我纳闷时,匪夷所思的事发生了。
他捡起一根细长坚硬的树枝,朝自个儿耳洞戳:「闭嘴、闭嘴……」
我抬手去拦,还是晚了一步。他耳朵里汩汩冒血。
「哈哈哈,没了……」老王头坐在地上,疯疯癫癫地笑。
血顺着脸颊流到下颌,染湿了他的外衣前襟。
但老王头毫不在意,握起树枝继续戳另一只耳朵。
这次,我攥紧他的手腕:「叔,别弄。」
可他的劲儿非常大,边挣扎边嚷:「二十年啦,她回来了……」
「谁,回来了?」我问道。
「白妮,冬梅。」
听到熟悉的名字我愣住了。
难道老王头知道两人行踪?
我摇晃着老王头:「她们在哪里,告诉我,快告诉我!」
「卖了,哈哈哈……」
「卖哪儿去了?」我咬牙切齿。
「在、在……」老王头直勾勾盯着我,眼珠凸起,暗红如血。
我屏住呼吸,等待久违的答案。
可老王头脸色遽变:「她要杀我,我不想死……」
言毕,口吐白沫,神志不清了。
只差最后一步,我不甘心,招呼夏彤快过来。
「我有很重要的事问他,有办法让他马上清醒吗?」
「我试试。」夏彤掐老王头人中,又趴他耳边说着什么。
我隐约听到「翠翠」两字。
如今老王头最在意的就是新媳妇翠翠。也许,她能唤回老王头。
夏彤的法子果然有效,老王头睁开了眼睛。
只是,他摆脱束缚,跌跌撞撞朝崖边跑:「白妮,冬梅……」
我紧追其后,险险在崖边抓住老王头衣角。
命悬一线时,他像从噩梦中惊醒,洒下两行泪:「我对不住娃们。」
「她们在哪儿,告诉我……」
「六……」老王头刚吐出一个字,就掉了下去。
百十米下的崖底全是石头,当场毙命。
4
老王头死得蹊跷又突然,翠翠悲伤过度,动了胎气。
我担心翠翠身子吃不消,让夏彤在家陪她。
停丧期间,老王头的女儿天天站我家门口骂。
无非翠翠是狐狸精,勾走了老王头的魂,害他枉死。
原本是泼妇骂街的气话,被有心人听去嚼舌根。
鼓吹翠翠命硬,谁沾上克死谁。
村里人多少有点迷信,我娘也不例外。
她拿着扫帚,赶翠翠母子走。
爹呵斥娘,可娘哭得悲悲戚戚,说老王头差点拉我陪葬,就不该管闲事。
爹拿娘没辙,脸黑黑的,「吧嗒吧嗒」抽烟。
我和夏彤都不信鬼神那套,老王头的死,与翠翠毫无关系。
另外,我把老王头承认拐卖白妮和冬梅的事告诉了爹娘。
娘扔掉扫帚,爹掐灭烟头,让我细细说说。
我记得老王头临死前说了个「六」,应该是重要线索。
「六?」娘蹙着眉,「咱村谁姓六?老白,你当过村长,全村人都认识,倒是想想啊。」
「没人姓这个,」爹嘟囔道,「楼娃,去六婶店里买包烟,我提提神。」
我刚出门又退了回来:「六婶,不就带六?」
「哎呀,」娘一拍大腿,「肯定是她!她和老王头走得近,合着干了不少缺德事。」
「妈的,」爹愤愤道,「兔子还不吃窝边草,敢打白家主意,找她算账去。」
六婶开的杂货店在晒谷场附近,主要卖五金建材,过年期间没什么人。
见我们一家三口进门,六婶热情招呼。
娘二话不说正面给她个大逼兜。
六婶整个人都蒙了,捂着渗血的嘴角:「白家妹子,你、你……」
话音未落,娘又抬手扇去。
六婶想反抗,但见我和爹如两堵墙般立在门口,就不敢了。
打到第六巴掌时,六婶的脸肿得像染色的发面团。
她哭着认怂:「你们是冲白妮来的吧,老王头死前说的疯话,我听说了。」
不提白妮还好,提了我娘更冒火。
她指着六婶鼻子骂:「你个王八蛋,我拿你当好姐妹,你卖我亲闺女,要是白妮有个三长两短,我弄死你。」
六婶捂着脸谄笑:「我特意叮嘱,一定送白妮进城,她不是吃苦而是去享福咧。」
「少特么废话,她被卖哪儿去了,快说!」
「具体地方我不知道。」
挨了打,六婶有摆烂不管的架势。
我怒从心头起,捞起一个物件朝柜台砸去。
「哗啦啦……」玻璃碎一地。
「要不得,要不得啊……」六婶急得直摆手,差点给我跪下。
老伴早亡,六婶无子守寡,店是她的命根子。
「找不回白妮,别说毁你的店,杀你的心都有!」
「好,好,我、我问问。」
5
我怕六婶耍诈,勒令手机开免提。
电话那头是个男人,听闻六婶找人,直接破口大骂。
二十年前的事,谁特么能想起来。
再说,六婶好些年没供货,他懒得搭理。
对方挂了电话,六婶缩在角落等待发落。
找白妮的线索断了。
娘难过得呜咽起来。
爹抽着烟唉声叹气。
我闭了闭眼,这时候脑子不能乱。
有了!
一天卖两个同村女孩很少见,说不定人贩子能记得。
我再次用砸店威慑六婶,勒令她再次和接头人联系。
这次六婶学聪明了,接通电话后,立刻表示愿意出钱买消息。
有钱就好说。
果然,接头人想起了这事儿。
白妮和冬梅是老王头前后脚交的货,娃水灵,很抢手。
白妮被城里生意人买走,冬梅被卖到农村当童养媳。
想知道更多信息,就需要大价钱。
农村的 10 万,城里的 20 万。
六婶慑于淫威,不敢让白家付钱,但她手头活钱不够,要凑一下,承诺明日办妥。
另外,六婶死活不承认拐卖冬梅,不愿意付那份钱。
那天她原本要拐骗冬梅,可冬梅家出了事,左右找不到娃。
交货时间到了,刚好见到白妮,就临时起意拐了白妮。
我拎起手边的东西砸过去。这个挨千刀的。
六婶捂着冒血的额头,战战兢兢为自己开脱。
那个年代,村里买女人和卖女娃不稀奇,全村人都知道。
有些拐来的女人想明白了,会骗别的女人,还会卖别家孩子。
干缺德事的不是她一个。
说完,六婶意有所指瞟向我娘。
爹轻咳一声,劝我把冬梅的事放一放,先找到白妮再说。
和爹娘回家后,我又悄悄返回杂货店。
我一直拿冬梅当妹妹,她的信息费我来付,六婶一口答应。
第二天凌晨,到了约定时间,六婶还没跟我联系。
怕她出尔反尔,我给夏彤打声招呼,背着爹娘,偷偷去了。
6
到杂货店要穿过半个村子,黎明前光线暗,又下了重雾,能见度低。
走着走着,隐约听到身后有脚踩树枝的声音。
回过头,却什么都看不到。
我点开手机电筒,朝四周照照,没有特别发现。
朝前走了一段路,身后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打开摄像头,点开夜间录像模式,镜头里捕捉到女人的影子。
鬼啊神的,我从来不信,一定是个人。
「谁在那里?」我喊了一嗓子。
没人回答。
「叮咚,叮咚……」这时,我手机响了。
铃声惊扰了附近的狗,狗吠掩盖了周围的声音。
电话是夏彤打来的。
「白楼,你快回来,」她音调都变了,「翠翠有早产迹象,要尽快送医院。」
我内心一惊:「喊娘搭把手,我很快回去。」
「她不在家,可能去晒谷场了,今早王叔出殡。」夏彤急得快哭了。
人命关天的事耽误不起,我赶紧去联系车。
借上车到家,天已蒙蒙亮。
此时,晒谷场方向传来唢呐声。
估摸着六婶会去参加葬礼,时间紧迫,我让夏彤先收拾东西,开车往返很快回来。
夏彤拉住我:「恐怕来不及,能不能今天不去找六婶?」
我沉吟片刻道:「找了她俩二十年,总算有点消息。我去去就回,一定不会耽误。」
夏彤还想说什么,动了动唇角,最后点点头。
我开车以最快的速度去了六婶杂货店。
门廊的照明灯亮着,说明里面有人。
奇怪的是,门锁着。
我敲敲门:「六婶,我是楼娃。」
里面没人应。
「六婶,咱说好了,我钱都带来了。」
依旧没人应。
难道六婶不在店里?
透过窗户,我隐约看见门帘后有个人影。
我气愤地砸门:「六婶,你得说话算话。」
屋内传出「咚、咚、咚」几声,像是什么东西撞墙的声音。
肯定有人!
我铆足了劲撞门,一下、两下、三下……
门开了。
屋里黑漆漆的,我摸到墙上的开关,灯没亮。
打开手机电筒,照向门帘:「六婶,出来!」
那人一动不动,也不理我。
我叹了口气:「好吧,你把白妮和冬梅的信息给我,我不为难你。」
空气安静无比。
「六婶,再不出来,我就进去了。」
帘子后的人纹丝不动。
有点不对劲。
我朝前走了几步,隐隐闻到股铁锈味,脚下还有黏腻感。
心里涌起一股不好的感觉。
掀开帘子,下一秒,心脏瞬间停跳。
7
血,很多很多血。
地下、床上、墙面……无处不在。
墙边站着个女人,头部耷拉着。
「六、六婶?」我将手机光源对准她。
女人全身上下血呲呼啦,仿佛每个毛孔都在渗血。
「六婶,你、你没事吧?」
她拐卖白妮,我恨她,恨不得她去死。
但在拿到信息前,必须留口气。
女人的头缓缓抬起,口鼻不断冒出血泡泡。
「救、救命……」
我惊得弹跳起来。
她不是六婶。
是……是……我娘?!
定睛一看,娘全身遍布密密麻麻的出血点,每个出血点下面都有枚钉子。
我双唇颤抖:「娘,怎么会这样?」
娘的一只眼球被钉子射瞎,另一只独眼微睁:「楼啊,娘好疼。」
「我,我送你去医院,坚持住……」
「没、没用的,来不及了。」
我的眼泪直接掉了下来:「是谁干的,我特么弄死他。」
「她,她们回来了。」
「谁回来了?凶手是谁?」
「不重要了,娘对不起娃啊。」
言毕,娘的眼里竟流出一串串血泪。
抽噎令她肩膀一抽一抽,带动着全身上下涌出更多血。
我找来毛巾,想堵住出血点,可窟窿太多,无从下手。
我握住娘的手,想减轻她的痛苦,但她已经没了气息。
「娘……娘……娘啊……」
我强迫自己保持冷静,立刻报了警。
由于路途较远,警察让我原地等待,一定要守住案发现场。
我抖着手给爹打电话,可他没接。
算算时间,出殡的人都在晒谷场,估计人太多,听不见。
我又给夏彤打电话,得知娘被杀,她当场呜咽起来。
她想来陪我,可电话那头传来翠翠痛苦的呻吟声。
「糟了,羊水破了!」夏彤惊呼道。
送翠翠去医院不能等了,夏彤以最快的速度跑来杂货店取车。
她要我按警察的命令,守住娘的遗体。
我叮嘱她小心开车,有事及时通知我。等这边处理完,我立刻去县医院找她们。
临走前,夏彤主动抱了抱我。
这是我们第一次拥抱,很温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夏彤走后,爹打来电话。
电话那头的唢呐声特别大,我听不清他说什么。
想告诉他,娘出事了,可讲了几遍,他都在:「喂、喂,啥子?」
很快,哭丧的声音起来,爹挂了电话。
这时,雾气已散得七七八八。
我踩着杂货店门口的梯子,抬眸望去,嗮谷场里乌泱泱的人头。
小时候,听娘提过,老王头靠背上的竹筐,帮很多光棍成了家,村民都记得他的好。
那时候我不懂,长大后我才明白,他干的是人贩子营生,专门给光棍买老婆。
后来,国家政策好,年轻人走出大山,贩卖人口的恶行基本绝迹。
可年长的村民多少都受过老王头「恩惠」。
现在老王头死了,基本上全村人都聚集在晒谷场。
大家有种默契,不堪的过去也会随着老王头一起埋葬吧。
思绪飞扬时,晒谷场冒起浓烟。
糟了,起火了。
我赶紧给警察打电话,他们还需要些时间才能到。
晒谷场传来的哭喊声直戳我心底最深处。
斟酌再三,我朝娘的遗体磕三个头,拿上店里所有能用的长管子,跑去晒谷场救人。
到了跟前,我发现,火情比我预想的严重。
8
起火点有多处,晒谷场内部、外围的桃树林全部烧着了。
桃树林很宽,火焰像堵密不透风的墙,困住了里面的人。
留在外面的大多是年幼的孩子和行动不便的老人,没有救援能力。
里面的惨叫声,外面的哭喊声,交织在一起,回荡在整个村子上空。
事不宜迟,我把管子接上水。
一股股水流喷洒在火焰上,终于打开个缺口。
离得最近的村民,疯了般朝外挤。
你推我搡,有人被踩得嗷嗷叫,有人被挤进火堆里,衣服被点着。
这个节骨眼上,所有人想的是活下去。
人性如此。
但几十年的邻里感情,不该如此。
我扯着嗓子喊,大家不要乱,排队撤离。
起先没人照办,还是你推我搡,争先恐后。
关键时刻,爹发话了。
虽然他退下村长位置好多年,但依旧有权威。
爹带头扶起摔倒的人,指挥没受伤或受轻伤的人,搀扶重伤的人。
大家有序朝外跑,最大化减少了踩踏和烧伤。
大概逃出来一半人时,起风了。
火势肉眼可见变大,扑灭的火苗复燃了。
更糟糕的是,管子被踩裂,水断流了。
唯一的逃生通道没了。
侥幸逃离的人感叹苍天有眼。
还没逃出来的人骂骂咧咧,哭哭啼啼。
「楼娃,楼娃……」有人喊我。
爹!
透过橘红色的火焰,我看到爹身上冒烟,躺在地上痛苦扭动。
娘没了,不能再失去爹,我电打了般跳起来。
「爹,坚持住,我进去救你。」
「楼娃……咳咳咳……别管我……」爹的声音越来越低。
「爹……爹……」我瞪着眼睛,四处搜寻能救人的东西。
倏然,一个物件映入眼帘。
埋在地下的滴灌设施!
铁质的总阀被火烧得变色,拧阀门时,我的手掌烫得脱了层皮。
但我顾不了那么多。
十几秒后,一股股水柱喷了出来。
水与火碰撞,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围在晒谷场四周的桃树林,变成了白色的雾山。
火势明显小了。
「啊,来水啦,有救啦……」
「二十年的桃林,没了……」
「楼娃,是咱村的大救星啊……」
「还有人在火里……」
「快快,大伙儿都搭把手……」
9
警察来后,组织更多人灭火救人。
晒谷场的火势终于得到控制,可现场惨不忍睹。
外围的桃树林基本烧毁,场内更是一片狼藉。
满地的鞋子、拐杖和破碎物品。
老王头的棺材是场内的起火点,烧得只剩黑乎乎的壳子。
离棺材最近的人,伤亡最大。
老王头的女儿、村干部,还有关系好的几个老人全被烧死了。
吹唢呐、抬棺材的几个中年人被烧伤。
帮忙打杂的婆姨们,被踩踏骨折。
这么大的事故引起社会关注。
上级医院派出医疗队,重伤送院,轻伤就地治疗。
我的手烫破了皮,包上纱布还能坚持。
爹受伤很重。
原本他离出口近,为了维持秩序,没有走。
爹前胸后背大面积烧伤,必须去医院住院治疗。
但得知娘遇害,死活不肯走。
警察已把娘的遗体送去县里做尸检,见不到娘,爹就执拗地在家等。
爹的身体和精神很不好,说娘死不瞑目,让我一定找到凶手。
正好,警察叫我配合查案子。
路上遇到一些死里逃生的村民,纷纷对我作揖感谢。
还说,画画没什么出息,等大学毕业,支持我回村当村长。
我嘴上应承着,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村里伤亡太大了,失火原因亟待查明。
桃树林在我心里代表着妹妹白妮和冬梅。
桃树被烧,代表着……我不敢往下想。
与此同时,娘被残杀,凶手未知,动机不明。
我跟着警察先去了六婶的杂货店,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警察做了现场取证。
店里少了把射钉枪,娘身上的长钉子也是店里的。
凶手是就地取材。
也许是计划杀人,或者临时起意,甚至也可能是误杀。
死亡现场有搏斗的痕迹,凶手体力应该和娘相当。
据一个孩子说,他见过有女人进店里。
六婶有重大嫌疑,找到她是关键。
很快,晒谷场那边传来消息,找到六婶了。
她死在老王头棺材里,烧焦的骨肉还在隐隐渗血。
诡异的是,她被钉在棺材盖上,成百上千的长钉子肉眼可见。
据法医初检,棺材起火前,六婶已被袭击,而且还活着。
六婶跑不脱,脸朝下,和老王头凹陷的半颗头颅近距离接触。
与其说,她被钉在棺材板上活活烧死。不如说,是被吓死的。
六婶和娘死因一样,死亡时间也接近。
警察推测,凶手杀人动机应该与老王头有关。
走访调查中,年长的村民大多被送到医院,轻伤在家的老人受到惊吓,见到警察就摆手。
我脑中一闪,爹应该知道一些事。
10
回家的路上,夏彤给我打来电话。
「翠翠生了,母女平安。」
「那就好。」我松了口气。
夏彤让我处理完娘的后事,再去县医院接她们。
我没告诉她晒谷场大火的事,怕她担心。
正要挂电话,翠翠说话了:「楼哥,要照顾好自己啊。」
我笑了,恭喜她儿女双全,好日子长着呢。
带警察回家后,爹正盯着白妮小时候的画像发呆。
我不忍打扰他,但必须尽快抓住杀害娘的凶手。
警察在旁边也讲了利害关系。
爹沉默片刻后,哭了。
「是冬梅回来了,报应啊……」
冬梅?!
爹抽噎着,讲述了二十年前的往事。
那些罪恶,属于老王头,属于六婶,属于娘,更属于全村人。
二十年前,村里穷,村外的姑娘不肯嫁进来,加上村里重男轻女,很多男丁找不到媳妇。
传宗接代是庄稼人最大的期盼,有人开始想歪点子。
时间太久,爹记不清谁是第一个被拐来的女人。
只记得,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娘是被六婶拐骗进村的,又被我爹买下来。
起先,娘又哭又闹,还逃跑过几次,但都被抓回来。
村里被拐卖后顺从的女人们纷纷上门游说。
加上爹打心眼里疼娘,从未怠慢过她,最后,娘自愿留了下来。
不久,生下了我。
母凭子贵,又当上村长夫人,娘彻底扬眉吐气。
那会儿,村里没通公路,村民用竹筐背山货去集市卖。
一年到头,赚不了几个钱。
但六婶赚得盆满钵满,率先在村里盖起小洋楼。
娘急了眼,怪爹顶着村长头衔,却挣不来钱,想跟着六婶干。
爹坚决不同意,但他管不住娘。
娘拐来的第一个女人,就是冬梅娘。
她是大学生,黑亮的长发,素雅的白裙,像朵芙蓉花。
全村的光棍都盯着她流口水,最后,被出价最高的冬梅爹买走。
冬梅娘是烈性子,时刻想着逃跑。
就算生下冬梅,也没放弃执念。
村里很多女人上门,证明拐来的女人也能过好日子,但都被骂走。
尽管不愿意,冬梅娘还是被迫生下了孩子。
由于生的是女娃,冬梅娘日子过得很不好。
冬梅 5 岁多的时候,她娘又怀上了,查出是男胎。
冬梅爹高兴,放松了警惕,年三十晚上,冬梅娘逃了。
被抓回来后,冬梅娘疯了般捶打肚子,就像砸沙袋。
结果胎死腹中。
大过年见血不吉利,村民们嫌弃、嘲讽、谩骂。
冬梅爹又气又恨,把冬梅娘拉到晒谷场转卖。
可她刚掉了娃,加上屡屡逃跑,没人肯要。
最后,冬梅爹找来我娘,要求退钱退货。
冬梅娘看到生机,跪着求我娘赎回她,放了她。
我娘当然不肯。
若退钱给冬梅爹,就坏了这行规矩。
娘对着冬梅爹巴拉巴拉输出,左一个「男人不行」,右一个「没本事怪谁」。
冬梅爹气得额头青筋暴起,当着全村人的面,将冬梅娘活活打死,扔进桃树林,任野狗肆意啃食。
当时,年幼的冬梅就在旁边,目睹整个过程。
就在那晚,冬梅失踪了。
11
听爹说完二十年前的事,我手脚冰凉,找不到呼吸。
没想到,娘作了那么多恶。
冬梅和白妮亲如姐妹,可娘不仅拐骗冬梅娘,还间接害死她。
警察推测,娘的死与冬梅有很大关系。
「六婶和老王头,也与冬梅母女有仇吗?」警察问道。
爹沉吟片刻:「老王头不骗孩子,只背出去卖,冬梅应该是他背出去的。至于六婶,据说冬梅不是她拐骗的。」
「谁拐骗了冬梅?」警察追问道。
爹摇摇头:「只有老王头知道。」
警察又问:「村里还有谁拐骗孩子?」
「挺多的。」爹叹了口气。
二十年前,村里弥漫着重男轻女风气。
不想要女娃的,就委托老王头用竹筐背出去卖掉。
后来,村里有些女人去骗别家女娃,也让老王头卖掉。
干这个营生的有好些,爹不知道是谁对冬梅下手。
从爹讲述的情况看,冬梅有回村报复杀人的重大嫌疑。
最近进村的陌生人,应重点排查。
陌生人?
我脑海里闪现出翠翠的面容。
但她是孕妇,干不了杀人的坏事吧。
根据掌握的线索,警察认定翠翠进村时间点可疑,须当面了解情况。
眼下,翠翠就在县医院,离村子十几里远。
我们立刻赶到县医院。
匪夷所思的是,妇产科没有叫翠翠的孕产妇。
夏彤是学医的,不会带着临产孕妇冒险。也许情况紧急,临时换了医院。
警察把全县公立和私立医院翻了个遍,都查无此人。
更离谱的是,夏彤手机无法接通。
难道,出了事?我更加不淡定了。
警察查到夏彤最后一通电话,是打给我的。
通过信号发射基站,定位到了长途汽车站。
去汽车站的路上,警察猜测,夏彤和翠翠怕是跑了。
跑了?
怎么可能!
翠翠骗我,夏彤绝不会。
也许夏彤怕我担心,没告知实情,直接带翠翠去外地医院了?
对,一定是这样。
到了汽车站,真相狠狠打了脸。
我第一次意识到,根本不了解女友夏彤。
12
我经手借的车,就停在汽车站停车场,钥匙还插在上面。
汽车站的监控拍得清清楚楚。
翠翠牵着粽子,和夏彤一起登上了开往外省的大巴。
令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翠翠腹部平坦。
她不可能在车上生,就算生了,也不会恢复这么快。
我都能看出端倪,更逃不出警察的法眼。
真相就是,翠翠假怀孕。
细细想来,自始至终只有夏彤近距离见过翠翠的孕肚。
动胎气、羊水破、生女儿,都是夏彤告诉大家的。
夏彤是医学生,我从没怀疑过。
但显然她骗了我,骗了全村人。
据大巴车司机说,两个女人和孩子中途临时下车,行踪不明。
警察推断,夏彤和翠翠都有重大嫌疑。
夏彤是我女友,也是我带进村的,警察让我详细说说,我俩认识以来的全过程。
和夏彤第一次见面,我记忆深刻。
年初郊游,我的腿被毒蛇咬伤。
夏彤是附近医学院的学生,立刻帮我处理伤口。
到医院后,医生说幸亏处理及时,否则腿可能保不住。
为感谢夏彤,我请她吃饭、看电影,互加微信。一来二去就熟了。
我喜欢她,追求她。
可她性子偏冷,始终和我保持若远若近的距离。
我追得更卖力。
在不懈努力下,她终于答应做我女朋友,还主动陪我回村过春节。
回家第二天,我俩在桃树林遇到翠翠母子。
后面发生的离奇事,大家都知道。
回头想想,每件事都能串联起来,像是多米诺骨牌。
推倒的第一张牌,就是我收留翠翠母子。
接着,翠翠在娘的介绍下,闪嫁老王头。
老王头意外死亡,必然导致村民参加葬礼,进一步会引发全村人聚集晒谷场。
一旦有人提前放置易燃物,很容易造成伤亡。
至于六婶的死,也是必然。
老王头应该受到某种刺激,导致他情急下供出六婶,并将她带入死亡局中。
娘的死或许是突发事件。
她思念白妮,知道线索后去找六婶算账。
凶手算准时间,掳走六婶,杀了我娘。
记得,去杂货店路上,有个女人跟着我,我还接到夏彤电话,去借车,耽误了行程。
综上来看,夏彤是故意拖延,为凶手杀娘争取时间。
一连串的因果事件,环环相扣,细思极恐。
警察断定夏彤接近我,别有用心,立刻与医学院联系,核实身份。
没想到,夏彤确有其人,但并非我认识的「夏彤」。
说白了,我的女朋友夏彤是借用她人名字和身份的冒牌货。
这完全超出预期,我的脚底生出一股股寒气,直蹿头顶。
13
我没去过夏彤家,但有近照。警察据此找出了她的真实身份。
我再次吃了一惊。
夏彤竟然是国内一所 985 名校的农学专业学生。
她爹妈是企业家,在当地颇有名望。
不过,夏彤的出生证明是上小学时补办的,很是可疑。
警察带着我连夜赶到夏彤家。
在警察的追问下,夏彤爹承认,女儿是买来的。
二十年前,夏彤爹娘婚后无子,女方输卵管堵塞,男方有弱精症。
当时的医学条件下,这对夫妻很难有孩子。
夏彤娘郁郁寡欢,精神越来越差。
夏彤爹干着急没办法。
有一次,临近过年,他去外乡卖年货,意外撞见有人卖孩子。
看到满脸泪痕、哭得抽气的女娃,他心都碎了。
人贩子扬言,可以把女娃买走,当童养媳。
这么小的孩子怕是会被糟蹋。夏彤爹立刻买下来带回了家。
夏彤娘很喜欢,二十年来当亲生女儿养。
夫妻俩一直瞒着女儿的身世,本以为没人知道真相,可纸包不住火。
警察让夏彤爹仔细回忆,买孩子时有没有印象深刻的事。
夏彤爹想起来,还有个年龄相仿的女娃,说是同村姐妹,求他一起买走。
但夏彤爹身上没钱了,而且有个农村人看上那个女娃,买走了。
没错了,肯定是白妮和冬梅!
六婶说,她给人贩子交代,把白妮卖到城里。
如果夏彤就是白妮,翠翠就是冬梅,两人在某个时刻认出彼此,联手回村报仇,能说得通。
「她有没有去过农村?」警察问。
夏彤爹苦笑道:「她从小喜欢跟我去农村,说喜欢农作物。」
「我以为她想回家,有意让她独处,但她没有跑过。」
夏彤娘叹了口气:「我知道拐卖孩子犯法,但我们从没怠慢过娃,她对我们也很孝顺。」
「年初,她有没有异常?」警察又问道。
夏彤娘想了想:「她要了几笔零花钱,几万块,问她用途,她说谈恋爱了。」
「对了,她说要去农村朋友家过年,还管我要了十万块钱。」夏彤爹补充道。
警察查了夏彤的银行卡流水。她在汽车站银行网点取出全部存款。
现在年轻人都用电子支付,很少用现金。
除非,有特别的原因。比如,隐藏行踪。
警方发动各方力量搜寻,但一无所获。
夏彤和翠翠母子彻底消失了。
我跑遍与夏彤去过的所有地方,即使知道她不会出现,还是坚持寻找。
我想问问夏彤,竟然她是我亲妹妹,为何不认我,还刻意接近欺骗我?
回村见到爹娘,为何不认亲?
翠翠是不是冬梅?
村里的一系列诡事,是否她俩所为?
我有无数疑问,却得不到回答。
给娘办完丧事后,爹的身体每况愈下,嘴里总念叨白妮。
临死前,他说白妮和冬梅一起回来了,可他没脸见娃啊。
爹还说,让我一定找回她俩。
但我找不到。爹死不瞑目。
大半年后,警察通知我,找到了两人。
14
半夜时分,警方接到夏彤报警,郊区一家化工厂是人口贩卖集团老巢。
警察赶到时,化工厂已是一片火海。
起火点在厂里办公室,门从里面锁上,人跑不出来,死伤十余人。
经查,全部是人口贩卖集团的核心人物,其中几人还是通缉犯。
报案的女人烧成重伤。
赶往医院的路上,我只希望夏彤安好,其他的都不在乎。
然而,躺在 ICU 的报案人不是夏彤,而是翠翠。
她全身重度烧伤,除了一张脸,其余部位全都裹着纱布。
纱布的网格里不断渗出血液、体液的混合物。
她的眼睛紧紧闭着,眉头拧着,一定很疼。
医生说,翠翠身上还有几处枪伤。
目前的状况,无法做手术取出子弹,大面积植皮也有困难。
所以,时间不多了。
翠翠神志不清,警察无法询问案情。
根据人贩子集团幸存者供述得知,翠翠是化工厂新招的销售员。
她长得漂亮,但虚伪爱钱,还心狠手辣,想做拐卖生意。
人贩子半信半疑。
翠翠直言,她装成孕妇,杀了仇人,还烧死烧伤半村人。
网上有新闻和视频作证。
人贩子们被唬住了。
为表诚意,翠翠拐骗了个叫夏彤的姐妹。
没想到,夏彤给警方通风报信。
翠翠按老板授意,当场杀了夏彤,还把尸体扔进浓硫酸池化了。
翠翠的狠厉行为让集团老大很欣赏,同意吸纳她加入团队。
今晚,开内部会议时,翠翠竟然锁门放火,连集团老大都被烧死了。
警方在硫酸池里捞出一具女性尸体,已完全碳化,无法取样确定身份。
不过根据残存的肢体测算评估,和夏彤身高基本一致。
硫酸池上方的监控视频,可以辨别出夏彤的衣着外貌。
看来,夏彤不仅被翠翠骗了,还死在她手里。
我不顾医生阻拦,冲进 ICU 病房,摇晃着翠翠的身体:「起来!」
疼痛令翠翠睁开了眼。
「哥……」
「我知道你是冬梅,警方的 DNA 检测很快就出来。」
「哥……」
「你杀了娘和白妮,火烧村民。你以为自己是打拐英雄,其实是不折不扣的魔鬼!」
「哥,对、不、起……」
话音刚落,翠翠闭上眼睛,眼角滑下两行泪。
刺耳的仪器蜂鸣声宣示着,她死了。
但我疯了般捶打她:「冬梅,起来,还我白妮……」
15
所有的亲人都离开我了。
我情绪抑郁,颓废至极。
警察打来几次电话,我都拒接了。
关于案子,就算知道再多,也改变不了亲人去世的结果,只会让我更痛苦。
如果不是贩卖人口,就不会有如今的惨况。我恨这个地方。
大学毕业后,我独自去遥远的大西北支教。
农民丰收的季节,学校迎来一年级小朋友报到。
美术课上,一个小男孩吸引了我的目光。
他画画很有天赋,我忍不住夸他。
男孩在我手心放了颗糖:「谢谢哥哥。」
是农村集市上卖的那种,甜腻不硌牙,适合老人孩子吃的龙虾酥。
我脑子一个激灵。
龙虾酥!
我端详着男孩的眉眼。
粽子?!
许久不见,长高了,爱笑了,还会说话了。
我仿佛发现了新大陆,激动得浑身抖个不停。
粽子问我,是不是病了。
我摇摇头,守着他一直到放学。
警察说过,我娘和六婶被射钉枪袭击的时间接近,翠翠或许有同伙。
翠翠放心托付儿子的人,肯定有问题。
当见到那人时,我以为自己看错了。
「夏、夏彤?!」
16
她见到我,也相当吃惊。
我不顾一切冲上去:「白妮,你还活着,太好了。」
可夏彤眼神冰冷:「白楼,放过我吧。」
言毕,牵起粽子就走。
我拦住她,慌忙解释:「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以后我照……」
「够了!二十年前,白妮和冬梅被人贩子卖掉,已经死了。我是夏彤,不是谁。别来打扰我的生活。」
我哑口无言,站在原地自责不已。
很快,夏彤给粽子办了退学。
我劝阻她,但夏彤对我视而不见。
熟悉的恐惧感再度袭来。
我守在夏彤家门口,珍惜与亲人在一起的每分每秒。
深夜,房门开了条缝,粽子出来,把一幅画放在我手心。
上面画着两个小女孩。
一个穿着漂亮的衣服,一个衣不蔽体睡猪圈。
人物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名字。
「你画的?」我摸摸他的头。
「娘让我画的。」说完,粽子一溜烟跑掉了。
第二天,夏彤不顾我的挽留,带着粽子踏上了南下的列车。
房门敞开,我第一次走进夏彤租住的房子。
我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
毫无目的,又满怀期待。
也许,只想闻闻亲人的气息。
临走时,我捧着那幅画哭了。
手指轻轻摩擦两个女孩的脸,幻想着在桃树林手拉手的画面。
没有人贩子,没有生离死别,三人一起长大,一起感受这世间的美好。
可惜,不会有了。
就在这时,我被画纸最底下一行夹杂拼音的小字吸引。
「那天是年三十,娘害死了冬梅娘,又掳走冬梅,我想找哥哥救冬梅,却遇到六婶,她把我抓走了。人贩子要卖掉我和冬梅。我决定,替她去农村受苦,因为我们是一辈子的姐妹。」
不足百字,我却遭受如狂风暴雨般侵袭。
视线移到画像上的名字。
笑脸盈盈的女孩,写着冬梅。
哭泣流泪的女孩,写着白妮。
不对啊,我们一直认为,去城里的是白妮,去农村的是冬梅。
难道画像名字标错了?
粽子说,是娘让他画和写的,应该错不了。
我脑海里轰的一声炸开。
也许从一开始,我们就搞错了两个女孩的身份。
我抖着手给警察打电话。
警察说,翠翠的 DNA 结果出来后,就知道弄错了人。
翠翠才是我妹妹白妮。
夏彤家的采样结果显示,夏彤就是冬梅。
警察想告诉我结果,但没联系上。
由于嫌疑人死亡,杀人纵火案已经结案。
放下电话,我摇摇欲坠,站立不稳。
我是个不称职的哥哥。
小时候,没保护好白妮,长大后,又眼睁睁看着她死去。
死前,她一遍遍叫我哥,还哭着说,对不起。
而我,弄得她很痛,很痛,很痛。
我还把她当成杀母仇人,恨了三年。
我狠狠捶打自己,就像那天捶打死去的翠翠一样。
可是,自残无法改变结局,换不回我的妹妹啊。
不过她的儿子粽子、好友冬梅还好好活着。
这是白妮的遗愿,也是我能为她做的事。
我乘最快的航班赶到南方,在火车出站口等到了夏彤和粽子。
17 冬梅(夏彤)
我叫冬梅。
从懂事起,我就知道娘是被拐来的女人。
因为,她整天被铁链锁在猪圈里。
吃得不如猪,还经常被爹欺负,奶奶责打。
娘好可怜啊。
5 岁那年,在我的帮助下,娘顺利逃跑,可还是被爹抓了回来。
我躲在桃树后面,目睹娘被打死。
而罪魁祸首竟然是我最好的姐妹白妮的娘。
我找白妮娘说理,可她顺手把我卖了。
王叔把我背到交货地点,没想到白妮也在那里。
她可能吓坏了,抱着我哭得很伤心,嘴里一遍遍说对不起。
当时,我有种幸灾乐祸的感觉。
从小她被爹娘和哥哥疼,这下被人贩子卖了,有苦头吃了。
她娘作的恶,要由她来还。
很快,来个城里的生意人,人贩子把白妮推荐给他。
同时,有个农村人想买我做童养媳。
我见过娘受的苦,当即跪求城里的买主也能带我走。
显然,那是不可能的。
万万没想到,白妮把我推给了城里人。
她跟农村买主走时,冲我喊道:「记住,我们是一辈子的姐妹。」
这句话折磨了我许久许久。
我们之间有条无法跨越的沟壑,还能做姐妹吗?
后来,小小年纪的我想通了。
白妮不代表她娘,上一辈的恩怨不该影响我们纯粹的友情。
白妮比我小,我应该保护她,而不是看着她被恶人摧残、地狱吞噬。
我发疯般寻找白妮,跑遍了全国各地的边远贫困地区。
功夫不负有心人,二十年后,我终于找到了她。
不忍直视的是,白妮成了我娘的翻版。
她被铁链锁在地窖,蓬头垢面,瘦骨嶙峋,恶臭不已。
她男人是个傻子,除了吃,就是进地窖欺负她。
白妮有个儿子,偷偷给她送吃的,但是个哑巴,自己也吃不饱,还常挨打。
可以说,母子俩活得生不如死,畜生不如。
我想救白妮,但她让我不要冒险。
她疾病缠身,活一天算一天,只求我带走粽子。
然而,粽子不肯走,要陪着娘。
看着抱在一起流泪的母子俩,我一不做二不休,烧了傻子家,救出两人。
白妮的病拖太久,已经治不了,医生说最多还能活半年。
我心里特别难受,抱着白妮,问她有什么愿望。
她说什么我都会答应的。
白妮想回村见见亲人,再带老王头、六婶和人贩子一起去死。
我也恨透了人贩子,但白妮不让我动手杀人。
她说,我干净纯洁,人生的路还长。
我答应了她。
查到白楼行踪后,我刻意接近他,并跟他回了村。
白妮也按照计划,装成怀孕的流浪女人,顺利住进白家。
老王头是第一个目标。
白妮提前在老王头帽子里放了蓝牙耳机,播放录音吓唬他。
我故意在老王头耳边说白妮附身翠翠,让老王头彻底疯癫。
六婶寡居,杀她很容易。
没想到, 白妮娘去了,正巧撞见白妮打昏六婶。
白妮娘想跑,被白妮控制住。
杀亲娘,白妮下不去手,但时间快来不及了。
我打电话谎称翠翠早产,骗白楼借车,趁机赶到杂货店杀了白妮娘。
晒谷场易燃物是翠翠提前放置在花圈里的。
她点火后,我才开车带她离开村子。
藏了几天后, 白妮决定提前实施最后一个复仇计划。
其实我知道, 她担心警方怀疑我杀了白妮娘。
于是想出一石二鸟之计,既能铲除人贩子集团, 又能让我假死脱身。
陪人贩子头头一起掉进浓硫酸池的, 是她抓的另一名人贩子。
白妮死后, 我带着粽子开始了全新生活, 没想到,竟遇到白楼。
也许这就是天意。
人啊, 犯了错,终究要承担责任的。
18 尾声
我是白楼。
知道夏彤的真实身份后, 我把那幅画交给了她。
看到白妮的留言,冬梅号啕大哭:「原来, 二十年前她什么都知道。」
冬梅跪在白妮坟前:「我曾经恨过你, 放弃过我们的友情,可你始终在保护我、珍爱我。」
「你说我们要做一辈子姐妹。一辈子怎么够, 下辈子我们还要在一起。你等等,我就来。」
冬梅把粽子交给我, 去自首了。
我带着粽子回到村里,竞选村长。
上一辈村民,愚昧无知,酿下无法挽回的错。
年轻的我们,大有可为, 未来生活美好可期。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