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正拍戏,我在横店穿越了

  我,日语专业学生,暑假去横店当群演。我在抗日剧里演一个鬼子。男主角正准备手撕我的时候,我穿越了。可,魂穿后的我成了一个真鬼子。抗日战争时期,我成为唯一不用翻译的日本兵队长。起初,我羞愧于我这具躯体。后来,我想借它做些什么事情,挽救一些生命。1.我指挥的岗村联队下一步要前往胡家屯,那是一个大村,兴许有吃的。因为迷路在晋中的丘陵沟壑之间,走不出去,我们已经一周没吃过正经饭菜了,联队里有不少人把自己穿烂的胶皮鞋底煮了,说有味增汤的感觉。我可一点不心疼他们,最好他们全都饿死,曝尸荒野。只因七天前,岗村联队将上个村子洗劫一番,抢光食物和财产后,便开始了奸淫和烧杀,而后无论男女一律活埋在打谷场。他们罪行累累,俨然是已没有底线的魔鬼。我担忧着旧事重演,可联队越行越近,胡家屯就在前方。这意味着等会儿又有同胞要死了。我尽量地阻止这一切,所以借口联队原地驻留,暂做修整。可我的长官山口以渎职为由威胁我,要么削了我的官位让我切腹,要么令我三日内必须找到灵石镇的正确位置。灵石镇属交通枢纽,经济富庶,是哪个联队但凡前往驻扎,都能早点回血的宝地。我当然不愿意助长这群日本兵气焰,于是搪塞说前面村道上或许有民兵埋伏,我们得提防着。还没等话说完,真的一语成谶了。一群埋伏在山坳间的村民打响了枪。山口长官的帽子随之烧起来,破了个洞,吱哇乱叫着。不愧是大村,不光军备完整,还知道擒贼先擒王。战事正式打响!我只好硬着头皮,做做样子,开始抵抗。两方僵持之间,我想办法率领部队躲避袭击,以逃遁为上策。可我方的军火旺盛,长驱直入一路追着四散的民兵而去,直到一个牌坊前才停下来。我看清那牌坊上写着胡家屯。完了。若是联队进了村子,想必烧杀抢掠会少不了。我用日语劝正在马上的山口君,「前头也许有诈,不宜进村,要小心提防才好。」「你带着兵先开路!」山口一把将腰上的刀抽出来,朝我下了死命令。我只能硬着头皮遵从,挪着步子,慢点前进,再慢一点。如果能给村民们一点时间躲藏或逃跑就好。也许是磨蹭出了效果。村口竟一点声响都没有,安静荒凉。我们踱步俯身前行,唯恐有埋伏。可却只看见一只公鸡从小径跑出来。一个士兵大喜,「今晚有烤鸡可以吃了。」他一边说一边去捉公鸡,却只听见嘭的一声巨响,他的身体炸成血肉模糊,尘土飞扬。是地雷。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人死亡的全过程。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额头冒汗,身体抖得跟筛子似的。联队里没有工兵,没人敢再继续送死。「既然有地雷,就说明这村子一定有问题。」山口说着,下令将此前抓获的村民虎子当试验品,投石问路。 虎子是我之前力保下来的。我谎称他是之前县里饭馆的大厨,能给联队做饭,由此他们才饶了虎子一命。虎子被士兵押着往前去。期间,他频频回头,用哀怜的眼神看向我,求我再次救他。我只能朝他喊,「你跑起来,跑啊,这土制炸弹反应慢,你跑得越快,地雷越炸不着你。」日本兵听不懂我说什么。虎子听我的中文倒是一愣,猜想我也许是混在日本队伍里的间谍。但他行事机灵,飞毛腿般往前狂奔,唯有一个炸弹爆响,却还是被他以高速躲了过去,擦伤但并不严重。「快跑吧,别回头!」我又朝虎子喊。虎子转瞬间冲进一条矮巷,闪身不见。我方的子弹虽打了出去,却连虎子的影儿都没追上。他成功逃跑了。山口揪着我的衣领骂八嘎,「你刚说什么呢?是支那话?」我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瞎编说我在军官学校时学过中文,但刚刚是骂他,别让他逃了。山口半信半疑,将刀架在我脖子上,「你再说一遍你刚刚的话。」我知道山口记忆力好,侦察能力一流,不敢乱来,只能重复:「快跑吧,别回头!」山口也跟着音调重复:「快跑吧,别回头!」「这话我记住了,我到时要问问翻译,看看究竟是什么意思!」他语气挑衅地看着我。我惊得一身冷汗,像有人在头顶悬了把刀。2.进了村子,不见一个胡家屯的村民。推开各家各户的门,里头也并无一人,粮食搬空了,带不走的烂菜叶散发着霉味。我心里暗喜,也许这村民们很早便逃窜。大家饥肠辘辘,埋怨颇多。一个日本兵发起疯来,要点燃这里的屋子,毁了乡亲们祖祖辈辈的家园。我一脚踹过去,他连同他手上的火把都摔在地上。「你把这里烧了,会暴露行踪,附近的民兵万一包抄过来岂不是危险?」这日本兵起身,连连说着「私密马赛」,却被脚下一根粗木棍再次绊倒。日本兵一脚踹开那木棍,却连带着将一堆猪草也掀翻。我没想到,踢他这一脚,是我此生做过最错误的行为。那猪草露出一角,几块木板压着什么东西。山口抢先我一步,挥着刺刀挑开木板。下面露出个井窖状的坑洞,三米深的坑洞架着个梯子,底部东西两侧有两条地道。而此刻,洞内有个妇人正拉着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瑟缩着发抖。 山口朝她们喊八嘎。我用中文翻译说,你们上来。妇人眼神警觉,一动不动,可转瞬间,我见她从怀里掏出一枚手榴弹。她直直地往坑外抛,划出一道烟圈来。一个士兵眼疾手快,又将手榴弹一脚踢回坑里。我们齐齐趴下,惊慌不已。嘭的一声爆响,洞内尘土飞扬,几乎塌陷。山口起身,一脚蹬开那个踢手榴弹的士兵,骂说:「你把手榴弹踢到别处不好,偏偏踢回洞里,把地道炸了。」本来的意外之喜变成了意外之祸。山口又折磨我们重新将这坑洞的土清理出来,他的原话是「必须争分夺秒,不然地道那头儿的敌人就跑光了。」我们在渣土里找到那死去的妇人的尸体,却并未见到小女孩。我心里生出一丝侥幸,想必女孩已经在爆炸之前从地道溜走了。山口气得咬牙切齿,认为女孩会去找敌人通风报信。 于是,本来打算休憩的我们又被山口使唤着,在地道里赶路,追人。地道像一截截交错又连通的肠子,长有一米半,宽比一个人横起来还要宽,提盏油灯走着,有盗墓之感。「中国乡民真狡猾。」山口骂。我心里嘀咕,「活该你没看过《地道战》,等会儿有你受的。」果然,地道里不知突然从哪儿传出来枪声,接着一个,两个,……接连有日本兵倒地。深谙抗日神剧套路的我知道这是民兵躲在地道暗处,从射击孔里打枪导致的。山口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朝着远处黑漆漆的地方一通乱扫射。我没功夫管,直接倒地装死。山口肩膀中枪,血沫子迸溅到我脸上,接着他又踩到陷阱,倒在有水的坑里,摔个狗吃屎。我正暗笑着,可忘了自己也是瓮中那只待捉的鳖。身后头顶处竟然有道闸门要落下来,从而把通道一分为二。我赶忙一脚踹过去,加上刺刀劈砍,才将门捣烂。不然小命不保的下一个该是我。明明我是友军!但这也是一个谁都不知道的秘密。 闸门那一侧,我看到那个小女孩。在我破门之际,与我四目对望,随后迅疾地溜进了北向的一处地道。我跟随过去,黑暗中她的背影影影绰绰,头发散乱地用一根红色布条绑系着,在后脖颈处飘着。那微暗中的一抹红,像是火苗,烛照着,将我彻底吸引。我后来才意识到我潜意识是想逃开日本兵,跟随民兵而去。但待我走了一会儿,追到地道尽头的一个洞室时,我发现也许我办了件糟糕的事。 事情要比我想象的复杂。那洞室颇大,堪比现在的一居室,密密麻麻的全是人,后头的是妇女儿童,而站在前头的是肌肉块头颇大的汉子们,即本村的民兵。他们都齐齐注视着我,红布条女孩顺着目光也转头看我,惊叫一声。那一瞬间,我千言万语在脑子里,汇成一句话——「我是中国人。」我哽在嘴边刚说:「我是……」民兵盒子枪的枪子儿朝我打过来,噗噗两声。现场大乱,村民们开始往别的洞道分流逃窜。而我赶紧往反方向跑。我懊悔不已,想要投靠乡民,也该脱了这身衣服啊。经此,却像惹了马蜂窝。原本山口队长那处渐趋平稳的火力,如今却因乡民外溢再次炸开。我们这方不熟悉地形,虽然见一个打一个,却仍然腹背受敌。一番鏖战,乡民们死了三个,其余全逃了,但缴获一缸子小米做粮食。还有那个红布条女孩。3.她不跟我说她名字,甚至连一句话都不想多讲。山口却非要我从她这儿问出,村民的去向和灵石镇的方位。「红布条,其余人都去哪儿了?」她沉默。「红布条,偷偷告诉你,我跟你是一伙儿的,我最讨厌的就是日本兵。」她沉默。「红布条,我们第一回见面时,那个在坑里炸死的,是你娘吗?」她终于绷不住了。「你大爷的,该哪边儿滚哪边儿去!」红布条不过是个十岁的姑娘,脏话竟骂得厉害,还是东北腔。我有点激动,「你是东北的?怎么来华北地界儿啊?」「狗汉奸!你去死吧!」营房里,红布条又是挥拳攮我,又是大惊大叫,脾气火爆像个小辣椒。有两个日本兵进来问我要不要帮忙,真的大丈夫吗?我一边捂着红布条的嘴控制着她,一面摆摆手示意,「我单独审她,没事儿。」可待那俩人出了营帐我便后悔了。红布条不光有勇,也有谋,她趁我刚才分心,偷了我腰间的手枪。现在,红布条正把枪抵在我的脖子上。不许动,她扣了扳机,在我耳边轻声说。真要命!被日本人杀了,我不服气。被自己人杀了,我窦娥冤。「红布条,你别乱来,别开枪,我什么都答应你。」我好声好气哄她。「我恨你们,你们全都该死。」红布条颤着声音说话,眼眶泪花晶莹。「你别激动,你别……诶呀,枪口子捅到我耳朵孔里了。」我劝着红布条。红布条仍然一副跟我同归于尽的架势。「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我这么轻声唱着中学音乐课上学过的《松花江上》,红布条呼吸缓下来,情绪不再激动。「你是不是也听过这首歌?」我继续催她眼泪,好让她放下手中的枪。「你看,我都说了我是你同胞,不然怎么会唱这首歌呢?」红布条说:「你到底是间谍,还是汉奸?」「你懂得挺多呀!还知道这些。」我借机要拿她的枪。「你别动!不然我蹦了你!」她不吃我这一套。我感觉我不能再跟她纠缠下去了,免得等会儿有刚吃完晚饭的日本兵突然进来,那时更难收场。「你打了我你也活不了,外面全都是日本人,你不过死得早晚罢了」我话说到这儿,她手上颤一下,仿佛力气被突然抽走了,或者说是,把话听进去了。「我要从这儿走,我要活着。」她失神地讲。我趁机把枪夺过来,一面安抚她,「我帮你跑。你得相信我。」她凝视我,目光蓄满希望,说:「你是个好日本人吗?」我点头。4.我这头答应着找个机会放红布条走,山口那头却开始催我审问的结果。「一点都问不出来就杀了吧。」山口讲。「问了,当然问出来了,她挺配合。」我回答。「民兵都在哪儿?灵石镇在哪儿?」「她还小,看到了,也知道,就是还不太会说,我得慢慢开导她。」我扯着谎,不敢去看山口的眼睛。山口像是看穿我似的,「下午你去挂人吧。」我心里一咯噔,知道麻烦来了,且没完没了。「挂人」是只有我们联队的人能听懂的词,指的是把杀死的人,或者活的俘虏,绑起来挂在牌楼上示众。这在山口眼里是一种示威,可在我眼里,像把同胞们仅剩的尊严一点一点凌迟。而这一切还要经过我之手。村口古槐树下,我把上次地道战时两名死去的村民的尸体拿细绳绑住,吊了起来。最后,再是把红布条也挂起来。他们像摆荡的风铃,要传播音讯给暗处的村民看,警告他们趁早束手就擒。红布条啐我一口唾沫。「你不是说你是好日本兵吗?你大爷的,你骗我!」我继续把绳子往高出拽,红布条越升越高。「因为我想让你被他们看见,他们就会来救你了。」「然后你就好趁机逮他们是吧?你小白脸,你心眼子够坏的!」红布条满腔粗语,其他日本兵笑笑,觉得她天真无邪,以为在跟我玩儿荡秋千。「我巴不得他们把你救走呢。赶紧的吧!麻溜儿的!」我也拿东北话逗她,希望她不必感觉太难受,或者太屈辱。枪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子弹打在我屎黄色的军帽上,就差我头颅半寸的距离,好险。「他们来了?」红布条大喜,扭着胳膊要挣脱绳子。依旧是上次在村口和地道里神出鬼没的民兵们。因为我听到一声大喊,「他妈的,干死这些小鬼子为村长报仇!」本小鬼子抱头鼠窜,一枪不打,丝毫没有领导者般的威风。「多西呦,桥豆麻袋!撤退!撤退!撤退!」我朝着日本兵发号施令。可枪林弹雨嘈杂,日本兵和民兵们都杀红了眼。我愣在当场,赶忙给红布条解开绳索,免得不长眼的子弹飞到她身上。可红布条自由之后,又想夺我的枪。「我要杀了你们这些可恨的小日本子!」还好我死死护住枪套,「红布条,你怎么翻脸不认人啊?」「你们杀我爹娘,我恨你们一辈子!」红布条明显是被这场战事煽动了,双目赤红,性情暴戾。我本来要放了她,让她趁乱赶紧逃。可事情正在起变化……两个民兵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盒子枪怼着我,千钧一发。我赶忙抽手枪,枪口戳在红布条的脖子上,以作威胁。「都别动啊!我要是死,她得死在我前头。」「妈的,狗汉奸!」一个看样子像民兵队长的人,上前一步骂我。我明明是日奸,我才不是汉奸。「退后!再不然我崩了她。」枪口子颤着,在红布条的细胳膊上划出红道子。民兵都不敢再动弹。此刻我保留着一点归化的幻想,「我是个中国人,一时半会儿跟你们说不清楚,我投降了你们能饶了我吗?大哥,大叔,不,按辈分儿,应该叫你们爷爷的爷爷。」民兵们不明白我这是闹得哪一出。「不信你问她,我是好人,红布条就是我救的。」红布条却在这时候跟我唱反调,「叔伯,快救我,别信他的话。」我服了……这小屁孩子真不让人省心。「妈的,我现在就毙了你!」我故意耍起狠来,不想让红布条再火上浇油了。眼下,保命要紧。「你现在投降,我们把你认作自己人。」民兵队长说。「真的?」人在期望自己想得到的东西时,是不会多想的,况且民兵队长语气诚恳。我在他的循循善诱下放下了枪。 可,接下来的事情一举将我打回现实。在我松开了红布条的瞬间,民兵队长迅速举枪对着我。「打死他!」红布条叫喊着。那一刻,我像是心口被红布条撅紧,又跺了两脚一般得难受。自穿越以后,我终于要死了。比对死亡的恐惧更多一些的是痛苦,以及永远不被理解的孤独。「我媳妇儿为了救这小姑娘,在洞坑里被你们炸死,你们谁都脱不了干系,死了活该!」民兵队长朝我怒吼。我闭上眼,在红布条的叫嚣声中,子弹射过来。我脸上溅起血沫子,像一口赤红的痰。但死的不是我。民兵队长倒下了,腹部中弹,其他人慌忙四散开。冷枪是从我身后打响的。随后,一个日本兵来接应我,刚刚是他在暗处开的枪。他顺带拽扯着红布条,我们仨借古槐做屏障,一齐后退。5.终于算脱了险。面对突然袭击,日方实力尚在,挡住了攻势,击退了民兵组织,还俘获了深受重伤的民兵队长。可我在战场上怂颠颠的模样被山口看到。山口恨铁不成钢,怀疑我效忠天皇的决心不够。这成为我接下来的大麻烦。山口让我在村广场当众杀了民兵队长,只因他死活不透露村民的下落。一说是练练我的胆子,二来也是杀鸡儆猴,埋伏好,看看能不能招引出其他村民来。我在营房里磨着我的刺刀,为等会儿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做准备。红布条坐在我的对面,双手绑缚着,一副不稀得搭理我,又很恨我的样子。「你还有理了是吧?」我不爽。「哼!」她翻我白眼。「要不是你,我犯不上等会儿要去杀人。」「那你就不要杀啊!」她堵我的话。我无话可说,只因我此刻别无选择,只能成为一个刽子手。我们之间沉默五秒,失落在营房里弥漫。「你为什么不信任我?我都说了,我是个好人。」我问。「谁信你们啊?我爹娘就是被你们害死的。」「可你要相信我!」我情绪激动,几乎是吼叫着,说出这句话。她像是被我吓到,也不再说话。这时候,两个日本伤病进来,要卧床休息,顺带带了口菜饼子。我塞给红布条。杀人前我实在没胃口。我提着刺刀准备出去行刑,听到她在我耳边轻声哀求。「别留我一个人在这儿,我害怕他们。」6.「杀他!杀他啊!」山口催促我。村广场的麦场上,有个用来栓牛的石柱子杵在正中间,如今民兵队长被绑在那里。他肚腹处有血,小股小股地往外涌,地上稀拉拉地淌着赤红色,像把一个番茄狠摔在地上造成的效果。「八嘎!」山口揪着我衣领子扇我一巴掌,将我推到民兵队长面前。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杀人。「怂蛋!动手啊,我做厉鬼也不会放过你。」民兵队长蔑视我,笑着。我举起刺刀,手将动未动,颤着。我抬眼看看近处的村子,和远处的路,山河疮痍,杳无人迹。华北平原像是海棠叶的伤口,疤痕累累,孤立无援。「不要啊。」红布条在近旁哭出声来,他身后一个日本兵正摁着她的肩,使她挣脱不得。其他士兵议论纷纷,眼神像是将我视作叛军。「八嘎丫路!」山口一把拽过红布条,枪口撞在她的额头上,「你要不杀他,我就杀了她。」「快啊!杀了我!」民兵队长眼神晦暗,赴黄泉的决心早已表决。其他士兵看笑话似的,有人发出嘘声,有人低声喊杀。我看到红布条的眼泪在脸上漫流,像在我心里下了场雨。我挥刀刺出去。血往外冒,像摇晃过多的可乐罐子猛然间拉环拉开。血水在一点一点流干,他在一点一点死去。我憋住眼眶的泪,不敢流出来。事后,山口差我将尸体悬挂在胡家屯的牌坊上。我触到他发凉的尸体,原来死是冷的,硬的。「就当是给他个痛快吧,他已经不行了,迟早是要死的,不是吗?」我在心里这么劝着自己。可我仍然无法原谅自己。回程的路上,我失魂落魄。穿越这件事从最开始的新奇,到现在我只觉得残酷。战争也不像《亮剑》里那般传奇,战争就是战争,充满了杀戮与被杀戮,以及仇恨。红布条跟在我的身后,踮起脚,拍拍我的背。「你别难过了。」她只说了这五个字。我眼泪再也忍不住,朝着一旁随行的日本兵感叹,「眼睛进沙子了,八嘎。」「八嘎丫路!」我边落泪,一边又用日语骂红布条。红布条竟用绑缚住的双手帮我拭泪,「你骂我吧,骂得大声点,就能哭得痛快点,等回了营房,你要是再哭……」她突然停下来,不再说话。「怎么了?我哭是因为沙子!你以为是我善良啊?」我胡言乱语。「你要是再哭……他们就知道你是好人了。」我看向红布条,对视的目光中,她勾起嘴角,眼泪水晶莹,又哭又笑。7.到村尾处的军营门口时,那里正起骚乱。有个矮胖,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双手举过头顶,脸上有尘垢和油污,衣摆和袖子是血污,笑得谄媚。他不像日本兵,操着一口夹生的日语,说要进去。「你是?」我上前问他。「我是藤田联队的,我们部队死的死,伤的伤,被那群打游击的民兵给全歼了,我中了枪,以为要死了,没想到从死人堆里又醒过来。这不,跑了七八里地才找到咱们这边。」他中日文夹杂地讲完这通话,这时候我才明白一个危险的事实。他是个翻译。我心里发紧,将他带到军营旁侧,拿腔拿调地盘查他。他是个纯种中国人,因为前几年给旅华的日本商人当家丁,才学会了日语。我刁难说,我怎么信你是个听从日本人的支那人。他说当随军翻译也不过是为了有点小权,骑在中国老百姓身上作威作福,图个爽,跟他们绝对不是一派的。「那你可以滚了。八嘎!」我突然举枪对着他。他吓得两股战战,差点要跪地叫爷爷。我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早早一枪崩了他。因为片刻后,山口长官出现在我身后,走过来伸手将我的枪管子摁下去。他欢迎这翻译加入联队,像是要故意膈应我。但接下来比膈应更难受的事儿也来了。营房里,山口当着我的面问翻译,「快跑吧,别回头。这句话什么意思?」翻译迷惑,小心翼翼将山口的六字中文又重复出来,「快,跑,吧,别,回,头?」山口点头,举枪对着翻译脑袋,眼睛却睥睨着我,「你说,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翻译用日文解释一通。我知道我完蛋了。在山口还没朝我发威之前,我率先跪在地上。「山口长官,请您责罚我,我做错了,不该放那名叫虎子的支那人走。」山口怒不可遏,抽出腰间的刀抵在我的脖子上。「你我同袍之交这么久,想不到你竟然耍些奸邪手段,是软弱,还是仁慈,还是你要叛国吗?」山口朝我咆哮。他没想到我会朝他对吼,「我爱大日本帝国!我永远效忠天皇,只是那个叫虎子的长得像我弟弟,我们征战支那这么久,我想念我弟弟,我不想他死,就像我的思念也死了一样。」好像声音越大越能显示出我对天皇的忠心似的。我的歇斯底里响彻营房,誓要穿破每个人的耳膜。山口似乎被我震住,沉默三秒,而后开口,「你只跟我说过,你有一个妹妹,什么时候有个弟弟的?」山口这话使我愣住。难道是在诈我?我不敢轻易接他的话。我开始痛哭,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真像是我遭遇了什么大悲大难似的。山口扇我一巴掌,「不要再软弱了!你哭什么?」「我的弟弟五年前死于肺结核。山口长官,你戳到了我的痛处。」这下山口懵了,在我声泪俱下的表演中,他脸上挂不住,随后猛踹我一脚。「软弱!死应该让你更坚强,而不是让你更痛苦!」山口说完,便下令将我关禁闭。8.是被山口识破了?还是被信任了?我不知道。禁闭室是一间废弃的柴房,昏暗无光。三餐有人来送,但尊严全无,像只被圈养的牲口。本来一直交给我审问的红布条,现在转交给了翻译。我有点担忧她的安危。这里是缺乏良知的地方。我不知会有什么更糟糕的事情要发生。我在昏暗中正万念俱灰的时候,远处营房里传来红布条的叫喊声,夹杂着哭腔。「你他妈的狗胖子,滚!我要去找他!你不要碰我。」红布条声音尖利。「我在这儿呢!红布条!我在这儿!」我朝着门缝高声喊。过了片刻,我听到一阵儿脚步声,由远及近。红布条跑过来了。门缝里,我看到胖翻译也急匆匆跟在她身后,再后头是两个日本兵。「红布条,没事儿,不要怕他们,有我给你撑腰。」我对外喊着。「我不想让这胖子审问我。我要和你关在一块儿。」红布条急切敲着门。「可我这儿也不安全……」我趴在朽烂的木门上,泄了气。「不!跟你在一块儿,就是安全。」红布条说。胖翻译要拉扯红布条,红布条背靠门,死命地抵住,不愿意让人将她和我分开。「跟这日本家伙感情深是吧,好,你就给我在里边待着,黑着饿着,什么时候交代了村民的下落,什么时候再出来。」胖翻译说罢,门开条缝,红布条被推进来。借着微暗的光我们看到对方的眼睛,像晶莹的宝石,彼此照亮。我们久久没有说话,只是那么看着,忽然又噗嗤一笑,破掉了沉默的氛围。是她先笑的。「你笑什么啊?」红布条一言不发,笑得越来越大声,放肆。我也跟着笑。「那胖翻译审你什么了?」我问。红布条摇摇头。「那你回答什么了?」红布条摇摇头。我不愿再问,瘪瘪嘴,「你老不愿意说你的事儿。」红布条坐在个草篾子上,看一眼门上漏进来的笔直的光线,神情恍然,向我确认,「我的事儿都是坏事,你真的想知道吗?」「你不说也行,听你的啦。反正大部分的历史我中学课本上都学过。」我其实还是想知道。「算了,还是跟你说了吧。免得我真的要死了,到时候还有人知道这些事儿。」9.红布条说她爹娘生前在哈尔滨开着个酒馆。明明是在城乡之交的破地方,生意却不错,南来北往很多客人。红布条当时还上学堂,有天回家发现店被砸了,家也毁了,父母消失不见,而日本兵正颐指气使地在店里,翻箱倒柜,搜查什么。红布条冲上去便要厮打,却被日本兵控制住,带走了。她家也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后来,红布条才知道因为她家的店之前教训了个日本兵食客。那人当时不仅不买单,还喝个大醉,耍起酒疯来,将店里碗碟砸碎了个遍,甚至还要侵犯红布条她妈,红布条他爸看不下去了,直接一个板凳将这个醉鬼砸晕过去。这是店里纠纷的结束,也是她们一家祸事的开始。日本兵关押红布条有段日子,红布条做好了等死准备。可等啊等,她还活着,不知道日本兵留她要干吗。事情的转机却在将死未死时出现了。一直给红布条送牢饭的哈尔滨雇工救了她。红布条藏在泔水桶里,闻着腥臭和霉味儿,被车子载了出去。那个雇工看起来没那么老,经常来给日本兵部队的后厨送菜,以及当天宰好的猪肉鸡肉。为了躲避通缉,他带着红布条逃到关外。红布条后来才知道他是本是名记者,因为战乱,报馆的工作丢了。他转向救亡图存,成为哈尔滨的黑白两道的情报贩子。而情报交易常在红布条家的酒馆进行,一来二去,他和红布条一家关系走得近一些。之前红布条家酒馆被捣毁便是他提前传信的,才让红布条爹娘早早逃了。如今他又借着各种明道暗道的势力潜进牢营,救走红布条。上了关东军的通缉名单时,他已乘着火车,带着红布条一家流亡华北。但暗杀他的人也没停下脚步,一路跟着,追到了北平,又追到了保定,不依不饶。后来,火拼终于发生了,他被击毙在县郊一处还没修缮完的破庙里,尸体上下搜了个遍,该要的情报都没找到。而红布条一家当时藏在佛祖还没镀金的泥塑壳子里,恐惧地紧捂着嘴,从孔洞看着血泊中奄奄一息的他,他竟眼神示意不让红布条一家出来,能活一个是一个。最终,红布条和爹娘保住了性命。三人继续颠沛流离,好在红布条家常年做生意,家底还殷实,一路打点,过张家口,到山西,疲于奔命,到了晋中地区,他们打算买个宅院先住下来。位置选在灵石镇上,孙家大院的主人为了给儿子治肺痨病,急着出手兑换银钱去上海看西医。交易了后不久,红布条父母开始准备过起安稳日子。可华北战事紧急,日本兵恶行累累,从河北蔓延到山西,很快便来到了位于交通枢纽的灵石镇。红布条父母未雨绸缪,打算红布条寄养在相隔二十里的乡下胡家屯。红布条不情愿,死活不要离开父母,两方争执未定时,日本兵突然造访。这些日本兵看上了这五进五出的大宅院,他们想做暂时的军营使用,存放一批重要的军需物资。只有将灵石镇的孙家大院当做补给站,华北前线的战事才能够通畅地打下去。日本兵自然不是来商量的,而是撵走他们的。红布条父母本想说理两句,至少把家里的桌椅床铺给搬走自用,可日本兵视中国人为草芥,他们刺刀戳过来,枪子儿打过去,就像踩死地上的蚂蚁一般,轻易杀掉了红布条的父母。红布条当时目睹这一幕,差点要惊叫出来,被一个帮厨的乡下婆子紧紧捂住嘴,塞在米缸里,临到半夜偷偷赶着牛车将红布条运往了乡下。她在胡家屯被村民搭救,刚刚暂住下来,满脸惶恐,还没来得及跟村民们说说灵石镇发生的事儿。头天,我们联队的人又扫荡过来。听到地上脚步声杂沓,红布条以为是灵石镇来了人,能探听点父母相关的消息,她兴冲冲从地道里要爬出去。待推开地道的木板子,我们这群日本兵出现了。红布条就这样第二次被他们抓住,她恨他们,永远无法原谅。10.「所以有可能你的父母还活着?毕竟你只是目睹了日本兵施暴,并不知道后续。」我问她。她情绪还在刚才讲的往事中,「真的吗?我爹娘还活着?」其实我知道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我仍不愿捻碎她的希望。「他们一定是受伤了等着我们去孙家大院救他。」我说。「可是我一点办法都没有。」红布条哭出来,与我对视一眼。我眼神闪避开,看看门缝处射进来如细绳般的光线,希望如幽暗的火。「我该怎么办?」她继续问。我想,骗她也是一种残忍「你说啊!你帮帮我。」她仍然问。我沉默着,犹豫着终究要不要回答。门当啷一声发出声响,门缝里射进来的光线也被截断,柴房里更黑些。「是谁在外面?」我猛然起身,大吼。外头那人应该不是不慎碰到了门,而是蓄谋已久。我猛地踹一脚门,用日语大骂着「八嘎」。外头终于有点响动声,有人在开锁,哗啦哗啦。令人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门开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一个日本兵正站在外头,额头黏着汗,目光凛寒。他刚刚一直在偷听。他是随队的军医,叫黑泽。他总是嘴上叼着根烟,鼓捣着他那个小药箱,喜欢独来独往,没见过他怎么说过话。「你大爷的,是不是刚一直在外头趴着门听?」红布条大骂。「他应该听不懂中国话。」我下判断。黑泽晃晃手中提着的药箱,说着日本话,「我是来带你们撤退的。民兵来了,等会儿就要开战了。他们忙,顾不上。」「是吗?」我紧接着问。他竟下意识地点头,「是」字快要说出口时,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诈他竟诈出来了。「你不是日本人,你明明既听得懂,又会说中国话。」我打量他,希望他是个好人。黑泽将烟屁股吐在地上,踩灭,「知道得太多,你活不长的。」他这句日语倒是非常地道。「你也知道了红布条身世,不要往外传。」我警告他。黑泽笑笑,「你想多了,这不是我关心的事情。」「那你关心什么?」我问。「那批放在孙家大院的军需物资,她刚说过的。」黑泽突然说起中文,话毕他指一下红布条,目光笃定。红布条被这眼神震慑,颤着下巴,「你到底是什么人?」这也是我关心的。我和黑泽交换着眼神,等着对方先向自己投诚。但俩人都没有率先张口。「妈的,怎么还不走?赶紧的!」胖翻译突然闯进来,脸上带着焦躁和恐惧。我以为撤退是黑泽为了自我掩饰而编的谎,可没想到远处竟真的传来隆隆的炮声。弹流如飞瀑一般,在远处山头上显出耀眼的银白。天际线则有浓黑的烟飘着,遮天蔽日。战争真的来了。 联队往南山去,只因胡家屯处于盆地的地洼位置,容易有被包抄的危险。山口率领先头部队,先牵制住民兵主力。我们小批人马另辟一路到南山去蹚开一条可供撤退的道。南山大约只有三百米,并不高,且坡度缓,植被少,反而乱坟众多。胖翻译和黑泽差人押着我和红布条要往山腰间一破庙里躲。我们四人分不清这其中有几个中国人,又有几颗爱国心,在此刻严峻时刻,大家深深明白,保存自己才是唯一的正解。到了破庙,待推开了那扇老朽的门,我们愣住了。几个受伤的民兵正在院里靠着墙休息,院中间是新垒砌的大灶,边上花坛扯起绳子正晾着衣服。原来民兵队的驻扎地在这儿,难怪山口用烟熏地道也没找到这群人。刚讶异片刻,民兵的枪子儿便打过来。「撤!撤!撤!」我高声喊着,临时当起了最高指挥官。「给我打!不要撤!」胖翻译说着蹩脚的日语,要跟我争夺主导权。枪声与枪声对抗起来,子弹与子弹也交错。红布条吓得捂起耳朵,跟我说:「咱们趁乱跑吧,去找民兵队。」我将她拽到我身边,「你跑哪儿去啊?民兵队他们这点儿残余兵力我估计等会儿要输,你要是现在跑,被日本兵逮到了当靶子使。」红布条倔强,「我要去告诉民兵队,让他们把孙家大院那批军备给抢走,我要报复他们!」我和军医黑泽互看一眼,都没想到红布条竟有这样的心思。可山河破碎,家园尽毁,她的心也快被摔碎了,所以才这般恨。可事与愿违。 我们三个在寺庙后面的泥泞路上半爬半走,胖翻译突然啪得从庙门里冲过来,呼哧呼哧,眼睛也贼溜溜的,他紧紧攥住红布条的胳膊,「孙家大院有军需物资是吗?你可终于交代了。」消息暴露了,红布条摇头不认。我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胖翻译,怎么这事儿咱们日本兵内部不知道吗?你去了你以为就能薅到什么好处?谁不想要军需啊,人人都眼馋,咱们联队人家根本不稀得给。」胖翻译冷眼瞧红布条,「交代了消息,她就可以死了!我也能给山口长官立功了。」我猛然举起枪,顶到胖翻译的脖子窝,「该死的是你。」11.「我是汉奸,你竟然是个日奸?妈的,想跑!」胖翻译愕然。「胖哥,好说,咱们大难来时各自飞好不好?别再互相为难了。」我这话说得无比真诚。「好啊!都是中国人,应该要互相帮助。你把它先放下,这玩意儿容易走火。」他说着,握着我的枪管子,慢慢将它移开。我松懈下来,信了他的话。可转而胖翻译竟突然举枪对着我的额头,尽显奸诈本色。「你爱逃哪儿,你逃哪儿,把这女孩留下!我还准备论功受赏呢!」胖翻译姿态强硬。其他日本兵看着我,不知该帮谁。我见这形势,心里生出一计,也算是保命险中求吧。我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朝胖翻译扇一耳刮子,又用无比铿锵且正经的日语教训他,「八嘎!我们日本军队请你来做翻译,你竟敢拿枪对着我!妈的!丑陋的支那猪,分不清谁主人,谁是雇工?」这响亮的一巴掌让胖翻译懵了片刻,还没等他回过神来,黑泽这时候又推搡胖翻译一下,用平时没有的气势吼叫一声,压迫感十足,「八嘎!不要起内讧,趁早赶路,民兵要反扑过来了。」黑泽作为军医是联队里人人尊敬的长者,他的话没人不听从。胖翻译只得作罢,哪怕对我咬牙切齿,也只能暗暗忍下,先记一笔,秋后算账。 待撤退到一处山涧时,路开出两条岔子,一个往东,一个往西。胖翻译迷了路,不知道从哪块儿走才能和山口队长汇合上。我主动提议我带人先去西侧探路看看。待拉着红布条刚要动身之时,胖翻译拽着我的肩,「你是又想跑吧!」我不爽,「那你说该怎么走?你给指条明路。」胖翻译两个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你说西,那肯定是往东!」于是部队往东边进发,我的奸计得逞。红布条偷偷告诉我,她前些日子还跟民兵队来过这里,知道东边是个从胡家屯上山的近道,民兵们总在那里操练。如今往东边进发,必定双方会遇上。胖翻译知道我鸡贼,但不知道我鸡贼之余,还会声东击西。12.过一会儿,民兵队在山坳与我们终于相逢。对方虽不是正规军,但人比我们多些。我顺势冲上前,又赏胖翻译一巴掌,「八嘎,都怪你!让你往西,你非往东。」胖翻译挺胸,抹一把额前稀疏的发,强撑场面,「咱们人少,但咱们武器精良,一定能打得过他们!」随着胖翻译一声枪响,交火开始!耐不住这地形地势我们不了解,对方又门儿清。我们这边打得搓火儿。起先仨日本兵先被潜伏的神枪手脑袋开花,后来又被手榴弹炸得伤残一片。为了不被全歼,伤及无辜,我打算举白旗投降。可还没开始找到白布条,民兵队那边倒是先开启了谈判。「把那女孩交出来,我们放你们走!」我趴在一块儿大石头后面,即刻应声回答,「好!现在就交给你!」我给红布条解手上脚上的绳子。「给个屁!」胖翻译用中文说话,又用日语劝周围的士兵,「咱们再撑一撑,等到山口队长来了,留着这个女孩,破获了情报!就是立大功了。」「诸君,都别信这胖翻译的,他是吃里扒外,故意想让咱们战死,他好故意做给对方看,他可是支那人,大家别忘了。先活命要紧!」我这离间的本事,又上了个档次。士兵们都沉默着,不知该信哪头。「你们不想想,民兵们为什么要这小女孩?他们就是想让她民兵给带路去抢了孙家大院!」胖翻译继续蛊惑人心。对面不耐烦了,「赶紧的!没工夫跟你们废话。」我反其道而行之,用音量高过胖翻译一倍的日语高喊,「那咱们就都战死吧!想想远在日本妻儿老小,想想这一生还没有实现,没有做过的事儿,全部都送葬进炮火里!人生!值!」这宣言一样的话,让士兵本来坚定的眼神又涣散了。「我宁愿杀了她,也不会把人交换给你们!」胖翻译也不依不饶。红布条气的咬牙切齿,狠咬了胖翻译的胳膊,头也不回地往民兵队伍冲。日本兵的子弹打过去,她胳膊中招,飞溅起血沫。我心里咯噔一下,两边的枪火便在这个时候又重新打响。红布条躺在一土坑里,无人管顾。她像个漏水的豆浆袋子,越发发瘪,血往外流着,她越发缺了生气。我平趴在地上,顾不得子弹飞驰,擦身而过,一点点地挪到红布条跟前,将她重新抱回来。「好疼啊。」红布条看着肩膀上的崭新的血污。「没事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又怎么说,只能这样安慰她。「我是不是要死了?」她问。「有我在,你不会死的。」我说完,红布条眼泪落下来。她没哭,只是脸庞一直湿着。 这场战没完没了似的,还在打,后来山口那边听到交火声,循声而来,带我们一起撤退。民兵队也顺势跟过来,双方再次缠斗。直到突然起雨来,天光暗,路泥泞,双方都疲于炮火,日军仓皇逃窜,才终止了这场战事。13.联队已淋成了落汤鸡,凄风冷雨又逢弹尽粮绝。行进,行进,但不知道路在何方。如此跋山涉水过了一日,本以为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没想到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们踩了狗屎运,一路曲曲折折,竟真抵达了灵石镇。老百姓早逃难去了,镇子很空,我们往孙家大院去。大家都以为终于可以补充军备和粮草了,可接下来的事儿令谁都没想到。推开孙家大院的大门,里头萧条一片,地上血流成河,尽是死去的日本兵,一扇扇厢房的门推开,吃的用的早被洗劫一空。山口几近崩溃。胖翻译也嘟囔着,「这不应该啊,孙家大院很是隐蔽,况且也没人知道这儿有军需,怎么会找上门来?还下了死手。」山口愤怒无处化解,突然甩一巴掌,将胖翻译打倒在地,「八嘎!」是胖翻译一直给山口吹耳边风,给了山口来灵石镇补给军需的希望,如今扑了个空,还看到这副惨状,他猛然抽出刀来,杀意凛然。胖翻译盯着闪着寒光的刀刃忙往后躲,火急火燎解释,「军爷,是那女孩,一定是她把消息泄露出去的,我们开战的时候她还想跑,一定是她那时候去找民兵队告密了。」胖翻译说着,山口的刀已经劈砍过来,到胖翻译鼻尖位置时猛然停住。他转身提着刀往厢房去,那是临时的病房,红布条正在里头接受军医黑泽的包扎。她此前因为在战场上受了伤,疼痛难忍而昏了过去,吊着一口气儿到现在,虚弱得很。山口一把揪起红布条的衣领子,愤怒得像个狮子。他想杀个人,当罪魁祸首,好为自己的溃败做合理解释。「不是她,我全程都跟着红布条,她根本没机会走露消息。」我忙伸胳膊去拦山口。红布条突然呸一声,啐口唾沫在山口的脸上,蔑视着他。山口气急败坏,要抽刀杀人,「我最恨的就是传情报的!你该死!」红布条继续吼,「你杀了我!动手啊!你们都不得好死!」山口的刀刺过来,我顾不得那么多,赶忙伸手,紧握住刀背。刀锋将我的手掌心划开一道深长的口子,血像漏了似的,汨汨冒着。我疼得叫出声来,在场所有人都愣住。我松开刀刃,缓缓转身,看着站在门口的胖翻译,目光如炬。「是胖翻译传的情报,我有证据!」我朝山口说。胖翻译哆嗦一下,他如临大敌,假面要快被撕破了。 「他根本就不是随军翻译!」孙家大院的天井里,众士兵严阵以待,我突然猛扯掉胖翻译身上的汗衫。他后背袒露出来白森森的肉来,而皮表尽是鱼鳞状的痘坑痘印,瘆得慌。我朝山口大声解释,「前几年汾河突发洪灾以后,沿岸居民染上怪病,后背长了大片的痘,像天花但又不是天花,但也是死伤一片,待瘟疫结束,幸存者痘痘落成了疤,坑坑洼洼似鱼鳞状,后来人们都叫它鱼鳞病。」「前天下雨,联队的兵在火堆旁烤干衣服,我那时候才发现胖翻译有鱼鳞病。他怎么会有鱼鳞病?日本兵往年在华北东部地区进行战略部署,今年才有联队开拔到晋中地区来,胖翻译作为多年征战的随军翻译,算联队的老人,怎么可能会患一个本地早就灭绝的怪病?只有一个可能性,他是个假翻译,压根不是藤田联队的,只是会说几句日语而已。他敢谎称自己是翻译,也是在赌藤田联队早就被全歼了!」话音落,胖翻译两股战战,不敢抬头看正睥睨着他的山口长官。「八嘎!」山口眼睛里有火,他举起枪对着胖翻译,准备扣动扳机。胖翻译做垂死挣扎,朝我怒吼,「你胡说八道!这个病你怎么知道?你是日本人,怎么会了解这里的事情?你才是个假的,你应该是本地人,在假装日本兵!」一起出生入死这么久,山口当然不信我不是日本人,但他也开始怀疑我。毕竟一个日本兵不可能对晋中的陈年旧事了解如此清楚。我一时语塞,总不能告诉他我是穿越来的,而穿越前我在剧组当群演,所演的那个抗日剧里面便有根据民国晋中的鱼鳞病史实改编的情节。眼见着山口长官又将枪管子对准了我,我知道这下麻烦了,我编不出一个看似合理的原因。我下巴打着颤,目光对上山口,求他念及同袍情谊,不要开枪,而他早已疯魔,觉得世上又多了一个背叛他的人。「你知道的这么多,所以也是你把孙家大院的消息透露出去的?」他一边说,一边扣动扳机。千钧一发之际,黑泽突然挡在我前面,不苟言笑,「是我告诉他的,我作为随队军医,到一个地方之前,会查阅当地档案,为驻地的医疗资源做好合理分配和补给工作。所以,鱼鳞病是我发现的。」山口打量着黑泽,对他的话半信半疑,但缓缓放下了枪。「这不可能!我一直监视者你们俩,从来没见你们聊过这些话,黑泽君你就是在瞎编!」「你就是个跟日本人做生意的买办商贩!我给你治伤时看过你随身带的账本。你说的话,一点都可信。」黑泽突然吼出声来,他平时安静沉着,这副样子反倒增添了他话的可信度。嘭!山口忽然转身朝胖翻译猛开一枪。胖翻译胸口中弹,双膝先跪地,而后脸磕在地上。他嘴里呜咽着日语,「黑泽和他都是奸细!使他们把情报送出去的,山口君,请相信我。」他说完,便一命呜呼。14.此事作罢,我本以为这场风波算是停了。可我没想到这竟是新的劫难的开始。胖翻译临死前的遗言,给一向有疑心病的山口长官彻底撕开了一个大豁口。他仍然在怀疑谁是偷传情报的间谍。孙家大院结构森严,层层守卫,所有相关嫌疑人都被圈在这里,无法出逃。战场上壮志难酬的山口,如今开始了瓮中捉鳖。锄奸,算是为他的败绩挽尊。 山口派出自己最亲信的通讯兵加濑,俩人引一小队,控制所有兵力原地待命,开始逐一清查每个人随身带的生活物资。山口和加濑认为但凡队内有奸细,必定留痕,这么突击调查下来,一定会让他现了原形。我倒是无所谓,本身就是魂穿过来的,一清二白。军医黑泽倒有些慌了,靠在青砖石垒成的墙檐下边不时地朝我递眼色,我不明白,想借故上前跟他低声耳语,山口长官走过来,冷峻眼神打量着我们,似乎要把我俩看穿。加濑突然在另一边喊:「山口君,找到了!」山口转身去看,加濑正抓着红布条的胳膊。红布条极力挣扎,「别碰我,你这个不要脸的。」但加濑眼疾手快,从红布条夹袄的领子的针脚缝里扯出来一张纸条。我惊在当场,竟不知红布条真的在偷传情报。加濑说:「整个联队,就你一个女的,你说要上厕所,没人靠近你,这恰好给了你传递情报的可乘之机,对吧?」山口拿过来看,纸条上写「山口联队已前往灵石镇孙家大院,速来歼敌。」加濑常做敌军的密电破译工作,懂基础汉语,他翻译给山口听。听着听着,红布条脸上惶惑,「这不是我的东西!」山口突然暴怒,甩了红布条一巴掌。但他心里又生出侥幸,还好及时截获了情报。红布条脸上五条红印子,像烙铁印一般,但她依然倔强地摇头,「我压根没有笔,怎么写,而且我的字都是歪歪扭扭,怎么可能写得这么整齐?一定是有人刚刚趁乱塞在我身上的。一定是!」加濑把红布条的解释翻译给山口听。山口不信,已然拔了刀,要将红布条处死。我上前去挡,却一脚被加濑踹开。红布条吓得眼泪落下来,死命抵着墙,无处躲藏,「真的不是我。」我吼叫着,趴在地上苦苦哀求,「哪怕真的是她做的,可她只是个小女孩啊?你们不能就这么杀了一个小女孩!」在场的日本兵被我凄厉的哭声搅得心里不忍,撇过头不去看红布条,可唯有山口和加濑像黑白无常一样,面色阴黑,举着刀要刺向红布条,索命。「停下吧。」黑泽突然吼一声。众人回头,黑泽用火柴点燃嘴上叼着的烟,一副坦然姿态,「那是我写的!你们该杀的人是我。」山口举枪对着黑泽,他笑笑,终于得逞,等到了黑泽的自曝。「不光胖翻译,我的身份也是假的,我是东北人,年轻时在旅顺日本诊所给一个日本医生当助手,学会了他的本事,那医生他心脏不好,有天晚上睡觉,睡死过去了,又是个独身,没家没牵挂,我跟他长像肖似,本想着顶替了他赚钱,结果战争爆发时候,我被迫应征入伍,直到现在……」加濑高声质问,「为什么要去做奸细?天皇不曾辜负你!」黑泽说:「自然是以为能永远守住这秘密,刚才趁乱应该塞在你身上,好让山口和你起了内讧,如今连累了小女孩,实在抱歉。」我愣在当场,惊讶于黑泽的自曝,但又觉得他或许是为了想救小女孩而瞎编的。黑泽看我一眼,又将目光移向红布条,「再见了,活着啊,你俩。」嘭!山口的子弹射过来,黑泽额头飞迸出血来,竟像是黑色的。他倒在地上,仍然笑看着我和红布条。红布条声嘶力竭,眼泪汹涌。15.孙家大院出不去,我和红布条没法葬了黑泽军医。只能将他用马棚的草席裹着,安放在后院一处杂物间里。天色将晚,夕阳如血,大院的高墙投下的阴影遮住了我和红布条,如同梦魇一般。「怎么逃出去呢?」红布条小声问我。我心里没有答案,更不知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事情。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声,是山口和加濑,两人如饿狼般的眼神,正看着红布条和我。加濑狞笑,「山口长官对小女孩的惩罚还没结束。」「那你想怎么样?」我挡在红布条前面,她本能地后退一步。我问完后便意识到他们想干什么。那也是我最害怕的事情。我怒视着山口,请他不要这么做。山口不理会我,解一下领口的纽扣,目光紧盯着红布条,狩猎一般。他往前一步,加濑顺势过来扑倒我,箍着我的双手,不让我动弹。随之,山口像是头凶猛的豹子,一把冲上前抱住红布条,要往挂着帘子的厢房去。「你的嫌疑还没有解除,你自己脱了,一件一件脱,我来搜身!」山口朝红布条笑着威胁,他的手已伸到了红布条袄子里,兴致勃发。我上前去阻挡,加濑却抽出刀来要劈砍我。我躲开,不敢再迈步子,眼见了山口把红布条扯到厢房的那张空床上。「她只是个小女孩,你们不能这么做。」加濑一脚踹倒我,举枪顶着我额头,「你再敢往前一步,我会开枪的。」我脸磕在地上,灰尘爬上睫毛。我听到红布条凄厉的尖叫,以及山口强迫脱她衣服时的怒吼。我恨不得要去杀了他。可我没胆量拿起腰间的枪。我告诉自己要冷静,只有这样才能让我和红布条活下去。可我无法原谅自己的冷静。我恨我不能像黑泽一样勇敢。14.过了会儿,红布条连哭声都哑了。山口一边系着皮带,一边走出厢房,志得意满,神色悠然。加濑仍举枪对着我,我再也忍受不了,猛地推开他,冲进厢房去。红布条正蜷缩在床上,眼神冰凉,她衣服没穿好,但还在努力系着扣子,一边系着,一边身上打着寒战。她没有看我,我也不敢看她。「把门关上好不?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她说。我哭出声来,羞愧感像是一个个巴掌扇在我脸上,但始终没把对不起三个字讲出口。 天黑下来,夜深了。我给红布条扎头发,她的红布条不见了,我只能用草绳系绑马尾。她一言不发,推开我。「我记着今天,我一定会替你报仇的。」我这么说。「忘记吧。」她说。「红布条,我对不起你。」「不要再说了。」她不想让我再谈下去。「吃点东西吧。」她不应我的话。「我现在就去找他算账!」我抽出腰间的枪,要冲出去,红布条拉着我的衣袖,不让我走。「不要,别去了!没用了。」红布条终于看向我,目光对视的刹那,我听到她说出那句话来。「我的心已经碎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像是个破碎的碗,再尝试箍得完整,也总会漏出水来。 穿越过来这么久,我总想着明哲保身,或者耍小聪明钻些空子来达到目的。「对抗」这件事,在我心里,却总像个避之不及的幽灵。我想那么做,但又害怕那么做。直到今天,我带着罪孽入睡,辗转难眠。隔壁营房里,传来山口粗重的鼾声,我突然生出念头。「我要杀了他。」只有山口死了,只有这个联队毁灭,一切才能划上句点。我暗暗想着,要发动一场哗变。只要能换来红布条自由,我什么都愿意去做。15.第二天,山口召集我们几个副队长开会。大家意兴阑珊,毕竟已经快弹尽粮绝,山口还把着孙家大院的门搞锄奸,没有人再想陪着山口玩儿这种把戏。「尽早撤退吧。」我提议。山口却说要镇守在这里,一方面积累兵马和粮草,一方等待和其他部队汇合。我明白,他其实是想再找转机打一场翻身仗,而不想灰溜溜地逃走,以败军之姿和友军汇合。「可你不怕民兵队真的找过来吗?我们以前可一点也不怕他们,但现在咱们自己是残兵游勇,我们敌不过他们。」我说。其他副队也军心涣散,纷纷附和,想先走为上。「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是啊,先保存自己才最重要。」议论纷纷……甚至连狗腿子加濑也倒戈向我们这边,「队长,趁现在撤退,跟别的驻扎部队汇合吧,还来得及。」山口猛拍桌子,「为天皇而战死,是我辈之荣耀!」没人再敢说话,我想也许是时候了。我站起来,带着平生最强烈的恨意,朝山口猛打一拳,怒吼:「究竟还要多少人陪葬!民兵队正想要乘胜追击,你还要去堵枪眼!」山口没想到我会出手打他,愕然。「你以前不过是我的平级!队长战死了,你才填了个缺!你这样根本服不了众!」我继续乘胜追击,「我们是效忠天皇,而不是效忠你!况且现在连口粮和枪弹都不剩多少,我们守在这儿等死吗?!」「就是!凭什么你要让我们去送死!」「你只是个代行队长罢了!」「不要再恋战了,以后有的是机会扭转战局。」其他人也附和着,没有人不想活着。山口气不过,拔出腰间的刀超我冲过来。我看着他如冰锥般要将我凿穿的眼神,我明白他是想杀我,用我的死来震慑大家。我比他更快一步,抽出刀朝他劈砍过去!血溅在我的脸上。山口死了。 现场一片死寂,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我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我不敢看他们几个人的眼神。「你竟然杀了山口长官!」加濑惊愕又颤颤巍巍。我把长刀刺在地上,戳到了石头,地面蹦出新泥和火星来。「我知道我做得不对,我领受惩罚,到时关禁闭,或者死刑,我都接受!」没有人接我的话。「但我想先带领大家活下去。你们听我的,跟部队汇合后,责任全在我。到时你们都指认我!」我继续高声宣讲,依旧是沉默。「我来代行山口的职能!你们有没有意见?」我朝他们大吼。终于,有个副队说话了,「听你的,我们先撤吧。」「先撤吧。」其他人也随之响应,声音此起彼伏。加濑没再敢出声。16.为红布条报了仇,我以为一切便安定了。可联队开拔的那日,民兵队竟又打过来了。大院内外炮火连天,我拉着红布条准备逃。加濑突然出现,举枪打量着我。他总看我不顺眼,这时候更不能放过我。我只能安顿好红布条,硬着头皮开始迎敌。战火不休,我勇猛的民兵同胞们快要攻破了孙家大院。我知道我们联队这次跑不掉了,死神将临。我们在院落与院落间流窜,打一枪,换一个地儿,寻找突破口。但我愈发明白,再过一会儿,这场仓皇的战役就要结束了。而我,要么在逃跑时战死,要么在战死前投降。经山口一事,我只能带领队伍选择前者。 拼死抵抗不久,我们的队伍被民兵的兵力冲散。我带领着一小队人往南边去。红布条在我身后紧跟着,加濑则落在队伍后头,哼哧哼哧,几近力气衰竭。「等会儿趁乱快跑吧。」我悄声告诉红布条。「你跟我一块儿走。」红布条紧拽着我的衣摆。「我走不了,我没机会选择。」红布条看着我,眼眶的泪将流未流。她明白我现在投诚,要么被日军当叛徒打死,要么成为民兵队的俘虏,等待审判。「我不管!我要你跟我一块儿走!」她抓着我的胳膊,不松手。一颗子弹飞射过来,擦身而过。我们两人霎时间分开了。红布条摔倒加濑身旁,加濑举着手枪对着她。「八嘎,我先解决了你再说。」加濑的枪打响,红布条翻身打个滚,躲过了。加濑还要打第二枪,红布条连爬带跑地朝我这边冲过来。啪!一声枪响划过我们耳边。红布条没事儿,是加濑中了民兵的子弹。他脖子冒着汹涌的血,倒下,红色将白牙染得醒目,慢慢死去。我方的日本兵还在朝着那头开枪,但俨然已在埋伏圈里,拼死挣扎。 「快走吧!快啊!你一定活下去!」我朝红布条喊。红布条看着两方火力不停,不知该如何是好。「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红布条,你是我和黑泽的希望!」我猛推她一把,让她往院落北侧去,绕开跑。一旁的士兵察觉了,但没心思再管。他们不打尽最后一梭子子弹不罢休。我望一眼红布条,她还转头看着我,没有迈步子。我朝她笑笑,「去吧!」「你也要活着!」她突然猛朝我喊,眼角挂着泪花,转身往北院洞开的大门狂奔而去,逃出生天。17.我后来怎么样了?我记不大清楚了。我闻到了子弹味,鲜血味,还有手榴弹炸裂开的硝石味。后来我的衣服上开出赤红色的花朵。接着,我像个水龙头一样流淌着。血越来越少,血迹也快凝成痂。我沉沉睡去。我努力想睁眼,但像醒不过来一样,没有力气。就这样,或许快结束了。可我突然又想到了红布条。她此刻应该平安了吧。她是我这趟穿越之旅最好的朋友。可惜只能陪你走一段路。再见了。我连想你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合上眼,闻着泥土的味道,等待死亡。18.「哥哥,不要忘了我!」迷糊中,我听红布条好像在高墙外朝我喊。「我会永远记得你。」我嘴里喃喃,眼泪留到嘴巴里,一阵苦味,我想说话大声点,好让大院外的她能听得到。可我的肚肠破碎,血也快流干了,实在余不出力气来。 「诶!醒醒!醒醒!」有人拍我的肩,我激灵一下,猛地睁开眼。我还在一个大宅院里,但我突然意识到这是横店的片场。执行制片说:「赶紧的,等会儿要上戏了,导演组都各就各位了,你怎么还在睡?不想领片酬了?」我抖抖身上的土黄色的日本兵戏服,拿着假枪,往前面的弹坑,跳下去躲藏着,成为众多群演中的一名。原来我还活着。导演那边喊:「开始!」摄影组和演员组严阵以待,开始了拍摄。我长舒口气,心里生出种侥幸,感谢我在这个时空,尚且现世安稳。但听着不远处的主演们说着民国腔的台词,突然又觉得怅然。「我再也见不到红布条了。」「我永远怀念那个头上系着红布条,笑起来很可爱的大嗓门女孩。还有坚毅果敢的黑泽,我永远记得他为了战争做出的牺牲,即使他的赴死从未有人曾记得,如尘埃般遁入历史的长河中。」 拍完戏后,我回到老家过暑假。我花了很久,把梦里的事情尽数记下来。我希望这能使得我永远记得红布条。打完最后一个字,我合上电脑,拉开窗帘,我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这是一个新世界了,华北依旧丰茂,旺盛,生机勃勃。可我还想再见到她,但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否只是我梦里的一段缥缈的幻想,与现实天人永隔。我尝试再次做梦,好能重回那个孙家大宅,得以再看看红布条。可是屡次的梦魇都是只是梦魇,皆是些现世的烦恼,诸如考研入编,或者社畜与小镇做题家等等,都与那个旧世界的人与事无关。我每每醒来,像扑了空,却又无可奈何。时日推移,人事的洪流滚滚,我毕业后忙着签三方入职就业,陷入与领导和甲方缠斗之中,那桩梦中的穿越轶闻被我尘封在心房中,束之高阁。从此不再回头。19.多年后,我到山西晋中出差。下榻的酒店便是一处明清风格的老宅,刚入住,行李箱还没放下,我躺在床上连手机WiFi,输了三次前台给的密码却总连不上。前台说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让我连隔壁的WiFi。我点开WiFi选项细看,最下头有个满格WiFi写着四个字:孙家大院。我像是被往事敲了一棒子,心里一激灵,着急忙慌地穿上皮鞋,鬼使神差地出了门,也不惧冷,就想去看看这孙家大院。隔壁的孙家大院更显幽静与典雅, 两盏橘黄的灯笼高挂, 门半掩着, 我侧身进入。走在青石板铺成的路上,我快要惊出声来。这里与我多年前那场穿越梦的梦中场景完全一致。我继续往里走, 五进五出大宅院, 与红布条相关的每一件事都在我脑海中如走马灯般播映着。我突然觉得我能再见到她。我一边往堂屋去,一边喊「有人吗?」堂屋空空如也, 无人应答。我再喊:「红布条!」眼泪不自觉地在我脸上流淌,「红布条,你在吗?」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哭,但它却拭去了我长期出差的疲惫和压抑, 反而激活了我生命里蛰伏的情绪,隐秘而说不清楚。我继续喊她的名字,不知觉走入一处战争纪念陈列馆内。陈列馆正中的玻璃柜里是根红布条。我一眼就认出来,这就是当年红布条系绑过的。红布条上有细密的字迹,繁体字写着「山口联队已前往灵石镇孙家大院,速来歼敌。」这与梦里的情报如出一撤, 我急切地想继续看它右下方的文字注解,「该布条上的情报由孙家大院的女主人幼年时与地下工作者在日寇敌营中一起制作并偷传,当地民兵队接到情报前来孙家大院歼敌,最终剿灭灵石镇残余日寇, 为大后方的战争胜利起到极大助力作用。」那个地下工作者就是黑泽, 还有人记得他。我又哭又笑。「你好。」我听到有个女声在我身后响起。我猛然转身。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站在我面前,她脸上皱纹遍布, 但眼睛却依旧明亮。「当年那个我藏在夹袄中的纸条其实是打算和黑泽配合的,他做情报, 我来传信, 可是半途被山口发现, 没送出去,还让黑泽丧了命, 可日本人不知道, 我和黑泽留了后手,把情报写在红布条上,偷送了出去。」她说。「红布条, 好久不见。」我笑笑, 喜悦和感动在胸腔震颤。「你来了。」她缓步走近我,眼泪晶莹。我点头, 「红布条, 你好吗?」「我在等你, 我老了,但我还是想见到你再死。」我忍着眼泪, 走近她。这几步里,却隔着几十年的天堑, 和万里山河的沧桑。「我永远怀念你。」我说着, 低眉刹那间,看到她后脖颈的发尾上仍系着一根红布条,微微摆荡着,如同明艳的红色蝴蝶, 翩然起舞,又似炽烈的火焰,在风中燃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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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if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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