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新生军训,整出了各种花活。
有人表演祈雨舞。
原本万里无云的晴天,居然真的落下大雨。
军训暂停,学生们欢欣鼓舞。
可他们不知道,那是真正的雨神祭祀舞,而当时位于表演者身后的所有人,都是祭品。
1
我是个水鬼,和这个片区的雨神关系不错,所以拥有一些特殊的能力。
比如,雨神有事出门的时候,我可以代替他操风弄雨,调理人间农事,还能替他回应信徒。
今天发生了一件大事。
有人用符纸祈雨,还跳了雨神的祭祀舞,而祭品居然是一千多个活人?
不得了哇,这是哪个活阎王干的好事?
我急忙从河里爬上岸,准备去凑个热闹,到了近前才发现是一所大学,不禁有些失望。
高校里多圣人遗泽,自有神光护佑,我这小小的水鬼,只怕还没进门,就要被灼伤身体。
算了算了,保命事大。
我乘兴而来,正要败兴而归,却忽然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味。
这学校里面……有我的前世因果?
如果是这样的话,想必神光会对我网开一面,能混进去也说不定。
于是我又改变主意,小心翼翼地摸进了学校。
这是我第一次混进大学,居然真的成功了!
我还没来得及欣喜,就听见不远处有个人小声嘀咕:「这姑娘怎么下雨不打伞?而且还鬼迷日眼的,该不会是混进来的不法之徒吧?」
我:「?」
说谁鬼迷日眼,这么没有礼貌?
我怒而回头瞪他,却发现此人身上金光隐现,明显是刚刚感召过神明的样子。
我瞪大眼睛:「你就是那个活阎王?」
那个用一千活人献祭的奇葩!
对方看上去有些莫名其妙:「啊?我叫覃御泽,同学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我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我好奇地问他:「你从哪里知道雨神祭祀的仪式?不是早就失传了吗?」
覃御泽笑了:「同学,你不会以为这场雨真是我求来的吧?就是碰巧而已,教官让我表演节目,我又啥也不会,所以随便编了一个。」
胡说八道,这雨可是我亲自拨的,我还能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小子说话不老实,我非得吓吓他。
我这么想着,撤去了脸上维持容貌的鬼力,恢复原本的模样。
我们做水鬼的虽然法力低下,但这外表一向唬人,面庞肿胀青白,眼球突出,毛发耸立。
我现出原形,猛地凑到覃御泽面前,准备等他吓得屁滚尿流,再捉住他逼问。
可他居然无动于衷,甚至微微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同学,我们才刚认识,这不太好吧?我觉得还是要循序渐进地相处。」
我对他的反应一头雾水,尴尬地沉默了两秒,才从他的眼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容貌清丽,一张温婉秀气的脸庞。
我狠狠皱眉,瞪了他一眼后飞快跑开。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我变不回鬼形,又不能在学校里伤人,岂不是被这个家伙小看了?
可恶,我决定换个人试试。
2
当夜,学校的实验楼中发出一声惨叫。
我随机吓晕一位路人,确认自己的鬼身没有问题,心满意足地离开。
好,接下来再战覃御泽。
3
第二天,我又去拦覃御泽。
正要开口说话,一声尖锐的哨响破空。
他看了我一眼就要跑,却被我拉住了胳膊。
我紧紧抓住他不放,誓要找回昨天的场子:「你去哪儿?我有话要跟你说!」
覃御泽看上去有些着急:「有什么话下次再说,教官喊咱们集合了,迟到的话要被罚站的!」
我:「关我什么事,你先听我说完。」
没能说完,一个高大壮实的教官走过来,严厉地呵斥道:「哪个班的?听见哨声还不赶快集合,磨磨蹭蹭干什么呢!现在可不是你们谈情说爱的时间!」
覃御泽态度很好地道歉:「教官对不起,我现在就去集合。」
他说着要走,却又被教官喊住:「你俩一个班的吧?把你女朋友带上,回去一起罚站!」
我感觉荒唐:「为什么?我又不是……」
话音未落,覃御泽就拽着我的衣领把我拖走。
我怒了,变回鬼形,要把他和教官一起吓死。
他们却都无动于衷。
我摸了摸脸,又变不成鬼样了。
可恶,这到底怎么回事?
我一个五百多岁的水鬼,到底为什么要在这里罚站?
被强行押着军训一天,还补发了一套迷彩服。
我怀疑鬼生。
4
当天晚上越想越气,我忍不住半夜坐起来。
不是,覃御泽他有病吧?
为了惩罚他,我连夜摸进了下水管道。
笑死,我可是水鬼。
天下之大只要有水,有哪里是我不能去的?
我一边洋洋自得,等注意到自己走岔了路时,已经有些晚了。
我从马桶里探出头来,却见上方正对着一颗圆润的屁股。
我出声:「喂……」
覃御泽:「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连滚带爬地躲到一边,甚至连裤子都没来得及提。
我淡定地爬出马桶,优雅地整理衣冠。
我已经用鬼力封闭了这片空间,所以覃御泽的声音并没有传到厕所外。
出于鬼道主义精神,我在恐吓他之前好心提醒道:「你的痔疮真该去看看了。」
覃御泽的表情看起来很荒谬。
5
我深吸一口气,用力得把脸都憋蓝,试图让自己看上去更可怕一些。
覃御泽却在发现自己打不开厕所门后,逐渐冷静下来。
他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一脸屈辱地提起裤子,还瞪了我一眼:「什么都乱看,你也不怕长针眼。」
他的眼神中依然没有丝毫惊慌,我扭头朝厕所里的镜子看了一眼,还是人里人气的,一点也不像个正经水鬼。
我终于确定了一件事。
好像只要在覃御泽身边,我就无法现出鬼形。
我垂头丧气地坐在马桶上,委屈又不解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一点都不怕我?」
覃御泽挠了挠头:「可能因为我养父是个道士吧,我小时候经常听他讲一些鬼怪神仙的事情,不过你的确是我亲眼见过的第一只鬼啦。」
我想了想:「你的祈雨舞是和他学的?」
覃御泽却摇头:「我和爸爸很少见面,他也从来没教过我什么法术,非要说那个仪式有什么来源的话……是我梦到的。」
「原来是这样。」我倒没有怀疑,这世界上的确有那么一小部分人,生来就有仙缘,也许他和雨神有什么因果呢。
我现在倒是更关心另一件事。
我:「所以为什么我在你旁边不能化形?」
我有点生气:「这关乎到我做鬼的尊严,你必须得给我一个交代才行,不然,我就要害你了。」
我说到做到,张牙舞爪扑到覃御泽身上,亮出我的鬼牙,正要一口叼住他的脸,却被一道忽然出现的金光弹飞,脑袋撞在镜子上。
「咔嚓」一声,镜子碎裂。
我们溺死的这些鬼,原本就脑袋充血头重脚轻的,现在更痛了。
我捂着脑门,眼泪汪汪地控诉:「你好无耻,居然用上辈子的功德金光对付我。」
覃御泽看上去也有点慌:「我不是故意的,唉……要不给你打电话问问我爸,他毕竟是专业道士,说不定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愤怒道:「那你还不快打?」
覃御泽拨通电话说了几句,过后看着我的脸,突然笑了一下。
我惴惴不安:「怎么?难道我的身体出问题了?」
他若有所思:「不,只是觉得你生气的时候还是很像鬼的,那个脸蓝瓦瓦的。」
我眼睛一亮:「吓到你了吗?」
覃御泽实话实说:「看起来有点搞笑,还丑。」
一个「丑」字打碎了我的自尊。
我正要发狂,他却忽然正色道:「我爸说你这种情况没什么大碍,只能说明我前世和你有一些因果。」
我眨眨眼睛,有点迷茫:「可我不记得生前的事情了。」
覃御泽:「问题不大,水鬼有两种办法可以找回记忆并转生,拉一个同样溺水的人当替死鬼,或者积攒足够的功德就行。」
他说着叹了口气:「不过以你这个智商水平,看起来确实很难找到替死鬼。」
我把鬼牙磨得嘎吱响,却又拿他身上的功德金光没有办法。
覃御泽抬手拍了拍我的头:「不过也幸亏你是个好鬼,否则我还懒得管你。」
他答应帮我攒功德,直到我顺利找回记忆为止。
我有些怀疑地看着他。
打一巴掌又给个甜枣,他该不会是在 PUA 我吧。
好奸诈的男人,我还是要提防他一些。
覃御泽想起什么,又补充道:「对了,你不许再从马桶走……下水道也不行。」
我皱脸:「可我是水鬼啊,不走水路能怎么办?」
覃御泽也有些犹豫:「这个点宿管都睡了,大门也不开,你跟我来吧。」
他把我挡在身后,偷偷摸摸出了厕所。
其他学生都睡了,覃御泽打开窗户,用气音在我耳边说道:「幸好是一楼,翻出去。」
我点点头正要行动,一个男生突然从上铺坐起来,含糊不清地嘟囔道:「忘关窗户了吗?咋这么冷。」
我吓了一跳,幸好覃御泽的床铺就在窗边,反应迅速地掀起被子把我塞了进去,他自己也躺进来装睡。
他那舍友打了个哈欠,下床关上窗户又回去继续睡。
房间里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倒显得我们这被窝里很安静。
我贴在覃御泽怀里,动了动嘴唇。
他身上很僵,压低声音说:「你别乱动,等他们睡熟了我再开窗,被发现的话,我清白可就没了。」
我在黑暗里眨眨眼。
其实我们现在的姿势,好像也并不太清白。
我贴在他耳边,凉飕飕地吐气:「我只是突然想起来,我是会穿墙的。」
只不过习惯了走水路,一不小心忘记了。
覃御泽:「……」
6
积攒功德第一天,覃御泽准备充分,还打印了一张行动指南。
我大声朗读:「第一条,捐款布施,扶助穷困。」
我看向覃御泽,他警惕地捂住兜:「别看我啊,我可没钱。」
我:「你那兜里不是有五十吗?」
覃御泽大惊:「我缝在内裤上的,你怎么知道?」
我眨眨眼:「可能是因为我们有前世因果?我看你一直很透彻。」
覃御泽瞬间捂住下体,又分出一只手捂胸,一时间手忙脚乱,面红耳赤。
我:「你干什么哦,我又不爱看。」
他警惕地看了我一眼,背过身去,从脖子上挂着的小锦囊里拿出一张黄符,然后偷偷摸摸塞进了内裤里,挡住要害。
我原本没注意那方面,被他的动作带偏,忍不住端详一眼。
还真是一览无余。
覃御泽最后还是忍痛拿出二十,我和他一起捐给了学校附近的一处希望工程。
我仔细感受身体变化。
功德-1。
我:「难道是捐太少了?」
覃御泽死死捂着最后三十:「你休想!」
我:「好吧,那我们来看下一条。」
我清了清嗓子:「放生一命,胜造浮屠。」
我纠结:「放生点什么好呢?」
我和覃御泽去逛早市,最后选中了一条拇指长的鱼。
我说:「会不会太小了点?」
覃御泽又掏出十块,没好气道:「有本事你掏钱啊。」
我最终还是带着小鱼,选择了我最熟悉的一片水域,把它放生了。
小鱼在水里愉快地扑腾两下,一头鳄鱼缓缓飘过,把它吞进了嘴里。
功德-1。
我:「……」
7
积攒功德第三条:「水鬼负船,载圣载贤。」
覃御泽解释道:「这是我在典籍里看到的,水鬼如果能替圣人抬船帮助过河,就能积攒功德,获取来世福报,这回肯定靠谱。」
我将信将疑,在我平时住的小河里埋伏起来。
很快有善人渡河,我在下面扛着船,偷偷加快速度。
运船如风,船夫的桨都跟不上我。
覃御泽擅水性,自告奋勇帮我一起抬船。
飞快把人送到对面,我悄悄探出头一看。
船客:「怎么,这么快……呕。」
他一弯腰,吐了我满头。
功德-1。
我一把薅起覃御泽的衣领,用力摇晃:「啊啊啊啊啊啊好可恶!我脏了,都怪你!」
覃御泽:「QAQ」
8
船客被突然冒出来的我俩吓了一跳,连忙向我道歉。
我一脸郁闷,拉着覃御泽要走。
船客却叫住我们:「请问你们知道林下村希望小学怎么走吗?」
我一愣:「好耳熟的村名。」
覃御泽:「不是在我们学校旁边吗?咱们刚才捐了二十块钱的那个工程啊。」
我一怔。
可我刚才分明没有注意过那个项目,为什么也会觉得熟悉?
船客点点头:「没错,就是这个。」
他眉头紧锁,详细解释道:「我姓刘,是个记者,有长期捐款做慈善的习惯。」
「上个月捐到了这所希望小学,结果发现历史记载里有五年前的同一项目。」
我有点转不过弯,覃御泽皱眉问道:「也就是说这个希望小学从五年前一直征款,到现在还没结束工程?你怀疑有人骗钱?」
刘记者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只是这样,我特意上网查了这个项目,发现在一百年前就存在了。」
覃御泽吃了一惊:「民国年间就有了?」
刘记者一脸凝重:「听说那个地址原本是一座雨神祭台,后来才修成学校。或许,你们愿意和我一起去看看吗?」
没想到这事七拐八拐,居然会牵扯到雨神。
我犹豫了一下,尝试沟通这片水域。
这条河是我淹死的地方,是我做鬼的住所,也是雨神祈鸿的辖地。
祈鸿说过,他不在家的时候,如有急事,可以用这种方法联系他。
我努力沟通半天,没等到回音。
一睁眼却看见覃御泽和那个记者并肩坐在船头,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白光。
我瞪大眼睛:「你是祈鸿?」
覃御泽却一脸莫名其妙:「说什么呢,我们到地方了,下船吧。」
9
村口搭着个老旧的戏台,居然还有戏班子正在演出,只是除了我们三个外人,再没有其他观众。
台上唱着脸谱——蓝脸的窦尔敦盗御马,红脸的关公战长沙。
覃御泽停下脚步听了两句,笑着说:「你看,他的脸比你还蓝。」
我气呼呼道:「你又想骂我丑?」
覃御泽拍拍我的头,笑眯眯道:「其实看久了还挺可爱的。」
我抬头望着戏台子,轻哼一声:「现在讨好我已经晚了,他们想把你撕碎的话,我可不会救你的。」
覃御泽的笑容僵在脸上:「你说谁啊?」
旁边的刘记者也搓了搓胳膊,嘀咕道:「大中午的,怎么感觉这么冷呢。」
我扬了扬下巴:「他们演完退场了,你去撩开门帘,到后台看一眼就知道了。」
「就是那块台幕?」覃御泽看了我一眼,咬咬牙跟着戏班子入后台。
掀起幕布,后面却是一片荒凉,满室灰尘蛛网联结,根本就空无一人。
我说:「这个村里没有活人。」
想了想又改口:「不对,现在有两个了。」
刘记者琢磨了几秒后悚然一惊,瞬间躲开我们八丈远:「你你你、你们……」
话音未落,就被一股阴风卷走。
覃御泽惨叫一声,跌跌撞撞跑到我身边,抱着我的胳膊不敢动弹,哆哆嗦嗦地问:「现、现在咋办啊?」
我慢吞吞地说:「好消息和坏消息,你想听哪个?」
覃御泽脸色发绿:「都行都行,你拣重要的说。」
我:「好消息,你有功德护体,寻常的鬼伤不到你。」
「坏消息,村里好像有个鬼王。」
话虽如此,鬼王毕竟还没有现身,覃御泽暂时还是安全的。
我们决定去找刘记者。
覃御泽在我旁边扭来扭去:「求你了,你发誓嘛,就算遇到鬼王也绝对不丢下我先跑。」
我被他缠得受不了,只好并拢三指:「好好好,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丢下你自己跑,这样行了吧?」
覃御泽猛点头,泪眼汪汪道:「水鬼姐姐,你人真好。」
我:「安啦,你也不用太着急,刘记者是个好人,也有功德护体的,虽然没有你那么多,不过那些小鬼是动不了他的。」
这话刚刚说完十分钟,我和覃御泽就在河边看到了被五花大绑的刘记者。
像烤全羊似的被绑在树枝上,下面架着柴禾,几个小鬼正围着他想要点火,却因为阴气太重,努力半天也没能成功。
可怜的刘记者,三十来岁一条汉子,这时眼泪鼻涕齐下,就连一句「救命」都喊不出来。
覃御泽咽了咽口水:「现在怎么办?」
我努力想了想,什么都没想出来:「那找祈鸿吧,遇事不决找祈鸿,肯定是没有问题的。」
我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覃御泽一头雾水:「可是我根本就不认识祈鸿,他到底是谁啊?」
我摆摆手:「没关系啦,既然我对祈鸿的呼唤应在你身上,那肯定是有道理的,到时候就知道了。」
我一锤定音:「那就这样吧,我去引开小鬼,你救刘记者下来,要是有什么事就喊祈鸿。」
覃御泽不得已点了点头:「那好吧,你小心一点。」
我冲出去,朝一众小鬼吹了个口哨:「来追我啊。」
然后拔腿就跑……了两步,一头撞在某个鬼的胸肌上。
我揉了揉鼻尖,嗅到了鬼王的味道。
我毫不犹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着鬼王的大腿哭号:「大人,这不关我的事啊,都是他们人类非要闯进来的,我就是个无辜小鬼呜呜呜呜。」
覃御泽:「?」
我只说不会丢下他自己跑,可没说我不会求饶。
我扭头对上覃御泽幽怨的视线,冲他使了个眼色:快点跳河,带着刘记者跳河啊!
这条河是雨神祈鸿的领地,只要跳进去就没事啦!
他理解了,迅速拖着刘记者奔向小河。
我用力抱着鬼王的腿,生怕他一脚踹开我去杀了覃御泽。
但出乎预料,鬼王非但不挣脱,还轻柔地抬起了我的脸,他叹息道:「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声音过分耳熟。
我一脸蒙地抬头,对上一张温润如玉的脸。
「祈鸿。」我干巴巴地问,「你干嚼鬼王了吗,怎么一身鬼味?」
我被他扶起来,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边覃御泽忽然又从水中冒泡,大声喊道:「到底怎么回事啊?这河底全是白骨。」
他顿了顿,神色莫名地看着我:「还有一具尸体没腐烂……长相和你一模一样。」
我一怔。
作为神明,能感知到领域内的一切事物。
这条河恰恰就是雨神的辖区。
可祈鸿明明告诉我,我尸骨不存,早已灰飞烟灭了啊。
10
祈鸿叹了口气:「既然瞒不住你……」
我正襟危坐:「你要告诉我一些骇人听闻的真相了吗?」
祈鸿笑了笑:「还是等你自己想起来吧。」
我一撇嘴,还没开口,祈鸿已经了然道:「是缺功德吧。」
我用力点头:「你有什么攒功德的好办法不?」
祈鸿略微颔首:「你的情况比较复杂,不能像寻常鬼一样按部就班地攒,要是想尽快记起生前的事情,只能采取一些特殊的手段,比如借别人的功德。」
我严肃地点头:「还是你靠谱,具体怎么借?」
祈鸿:「一则亲密接触,二则双方自愿。」
我等了半天没有后文,惊讶道:「没了?就这样?」
祈鸿眉目微敛,平静地看着我:「就这样。」
我眉开眼笑,伸展双臂:「那你给我抱抱,借点功德来。」
我这话说得理直气壮。
自打我死后,睁开眼睛的第一瞬间就看见了祈鸿,那时他庄严肃穆,白衣之上水波流转,端坐在神宫里,像是一尊神像金身般威严。
然而他对我露出一个笑,说他是雨神祈鸿,受朋友所托代管河流水域,所以我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找他。
祈鸿对我几乎是毫无底线地纵容,甚至允我借用他的神力。
若非如此,我也不会乐得做了五百年的鬼,至今还没有积攒功德去投胎。
祈鸿却意外地摇了摇头:「可惜我现在鬼气缠身,没有什么功德能借你了。」
我用鬼爪摸了摸他的袖子,同情道:「虽然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你也别太难过了,一定还有办法的。」
我转而看向覃御泽。
覃御泽刚才已经旁听了一切,十分警惕地抱住自己:「这是另外的价钱!」
我:「没钱,要不然刘记者你牺牲一下?」
刘记者犹豫了一下,刚要点头,却被覃御泽一把推开,大义凛然道:「刘哥身体不好,万一被你吸得体虚怎么办?还是我来牺牲一下吧。」
刘记者:「?」
我也不客气,在祈鸿的指导下抱住了覃御泽。
他身上的功德一丝一缕向我涌来,就是速度有些过慢,吸得我昏昏欲睡,烦躁地啃了他一口。
这次倒是没有遭到金光攻击,或许是因为覃御泽现在很信任我?
他莫名其妙红透了耳根,好像想要跳起来,却又强行按捺住,最后只小声说了一句:「你轻点,怎么牙口那么好啊。」
如此一天一夜,脑海中空白的记忆终于开始填补上了色彩。
我看见有个女孩在跳舞。
雨神祭祀舞,跳了一场又一场,从七八岁模样一直到二八年华。
最初只是单纯的祭祀舞蹈而已,村民们庆祝丰收,祈求风调雨顺,杀猪羊为祭。
后来连年干旱,猪瘟羊病,颗粒无收。
村民都说,是他们的行为触怒了神明,因此要赔罪才能求得原谅。
如何赔罪?
人祭。
后来女孩再跳舞,脸上再无笑容,只是麻木地重复着动作。
每一场祭祀都有孩童死去。
村中幼儿几乎死尽。
直到这天,一个外乡读书人负箧而来,跋山涉水要去参加科考。
他的面容熟悉,与覃御泽一般无二。
而那个跳祭祀舞的小姑娘,就是我。
11
我叫林翠花,林下村人。
八岁那年被长者选中跳雨神祭祀舞,于是被迫改名为林缈。
但是说实话,我还是喜欢自己原来的名字。
不是因为好听,是因为有一个人念它很好听。
我有个秘密,谁都不知道。
我啊,曾在五岁那年落水,见到了真正的神明。
他的衣服上有银光流动,就像月光洒在河水上一样漂亮。我形容不出他的样貌,只觉得很叫人安心。他是雨神祈鸿。
大概是他在我身上施了什么法术,我虽然在河底却并不感觉气闷。
我在他的手掌心写下我的名字。
他轻声念道:「翠花。」
很好听的声音,像水流叮咚叮咚。
我点点头,抱着他的脖子,亲了亲神明大人的脸。
他看上去很惊讶,摸了摸自己被亲的地方,然后对我说:「女孩子不可以随便亲人哦。」
我歪头,又在他的手心写:「那我做你的新娘好不好?」
祈鸿笑着摸了摸我的头:「这件事等你长大以后再说吧。」
他一挥手,我就昏昏沉沉没了知觉。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岸上,神明大人也不见踪影。
回家后,我开始认真学习舞蹈,最终在八岁那年如愿以偿,被选为祭祀小娘娘。
村里的所有人都说,我是历来天赋最好的小娘娘,祭祀舞跳得最漂亮。
我很开心。
我想,每一次跳雨神祭祀舞,神明大人一定看得见。
祭祀是很快乐的事情,如果不是那场旱灾的到来。
三年大旱,村人枯瘦绝望,饿死过半。
雨神祭祀还在继续,可大家脸上都没有了笑容。
后来他们决定用人祭。
曾经一起玩耍的小弟小妹先后遭祭,而我因为特殊身份逃过一劫,依旧跳着我的祭祀舞。
我的舞姿依旧漂亮,早就成了千百次练习后的本能,可我心中麻木。
我想,这世上真有神明吗?
我曾在河底神宫见到的那个人,会不会只是年幼时的臆想呢?
村里符合祭祀条件的小孩越来越少。
我知道,就快要轮到我了。
12
今天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跳雨神祭祀舞了。
祭品是我自己。
我旋舞时抬头望着天,张开双臂,一滴雨落在我的脸上。
他们大喊着神明显灵,没有人注意到我停下了动作,第一次没有认真地把祭祀舞跳完。
我看向祭台后那个陌生的青年,问道:「你是谁?」
他叫覃御泽,一个赶考书生。
他兴致勃勃地夸我跳舞很美,又问能不能把我跳的舞画下来。
我如今早已不会再为了这样的夸赞而动容,却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的脸改变了主意。
我说:「好,但你必须在五天内离开。」
如果时间一长,难保村里的人们不会对他做出什么。
13
这些天,我与覃御泽待在一起,其实没有再跳舞,只是口头指导,再根据他那日亲眼所见的半段舞蹈,一笔一画付诸笔端。
覃御泽为了能在五日内完成画作,夜以继日地奋斗,偶尔手腕疲累,也会和我多聊几句。
这样的时节,覃御泽也只是寻常农家出身,包里没有几两干粮,却还愿意分我大半。
他嚼着干巴巴的饼子,却与我谈水利,谈农田,谈天下国政官制,谈如何缓解旱灾。
我大多不懂,倒也觉得有趣。
可最后一幅画还是没能完成,那日一场雨并未解决干旱,村民们盯上了覃御泽。
我连夜送走他。
覃御泽磨磨蹭蹭,离开前还向我感慨:「真希望有生之年,能亲眼看你跳一回完整的祭祀舞。」
我急得火烧屁股:「你别废话了,赶紧走吧,再不走就要出事了!」
我恨铁不成钢,却见他笑了一下,摸了摸我的头说:「翠花,努力活下去吧。」
「总会有云破日出那一天的。」
他的眼中好像有怜悯和痛惜,还有我说不清的某些东西。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好像什么都知道。
14
三月后,大雨至。
我活到了干旱结束这一天,可终究还是回不到过去了。
村里又有新的孩子降生,我挑了一个小姑娘做徒弟,教她跳雨神祭祀舞,自己却再没有完整地跳过一回。
听说覃御泽考中状元,在京城里做了官。
他那些国政民生的抱负,可都实现了吗?
又三年,瘟疫肆虐,蝗虫过境,尸横遍野。
百姓疯狂,择人而食。
覃御泽带着宫中神医的药方来到我们的村子。
草药不全,我陪他翻山越岭。
他还是那副样子,洒脱又慷慨,谈着他的理想和疫病的治疗方法。
又说那句老话:「总会有云破日出那一天的。」
可他自己没能等到那一天。
林下村人不信他。
封锁多日,他们饿了,又不敢吃那些身患疫病的人。
覃御泽来得晚,身上的病症又不明显。
我去熬制草药,回来时见他被分食。
手里还捏着那药方,死不瞑目。
其实药已经制好了,他说这个指定能行,已经有多地传来喜讯,疫情得到控制。
但我把药砸了。
我砸了罐子,又烧毁药方。
直到林下村疫病蔓延,无法控制,县长下令屠村,哀鸿遍野。
我独自在河边跳舞,雨神祭祀舞。
多年不跳,我还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完整的动作。
没想到依然熟练,深入骨髓的本能。
一舞终了,我纵身一跳,溺死水中。
15
难怪祈鸿说我情况特殊,按部就班地积攒功德根本行不通。
我害千人,罪孽深重,何谈功德。
也就是覃御泽上辈子做官时,当真办了不少利国利民的好事,才足够我填上这个窟窿。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抱着手脚僵硬的覃御泽。
我与他对视,一时间恍惚看见那个爽朗热忱的青年。
覃御泽见我醒来,立即问道:「咋样,想起什么了吗?看见我的前世了吗,帅不帅啊?」
我重新闭上眼睛,想要安详地去世:「好吵,你除了话痨以外,真是和他一点都不像。」
覃御泽气笑了:「好好好,你这么搞是吧?借我那么多功德,提起裤子就不认人是吧,看我用功德弹飞你……呔。」
他拧眉怒目,用力绷紧肌肉。
结果什么都没发生。
我龇牙露出一个笑:「不好意思吼,现在是我的功德了。」
覃御泽落寞地蹲在一边画圈圈。
我缓缓吐出一口气,坐在祈鸿旁边,轻声开口:「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祈鸿的语气温和:「当然。」
我:「三年大旱,你在哪里?」
祈鸿:「天帝召还,无法抽身。」
我又问:「你和覃御泽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我先前沟通水域,会在他的身上应召?」
祈鸿:「他身负仙根,天帝令我助他,原本是要分一缕慧根予他,结果那时你年幼落水,赶去救你时手抖,割成了情丝。」
我:「……你居然也会做出这么不靠谱的事情吗。」
祈鸿的眉头微动,难得露出了几分无奈:「神明偏私,心有挂怀,总有失误的时候。」
我忍不住笑了一会儿,屈腿将下巴搭在膝盖上,缓缓问道:「你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与我有关吧?」
祈鸿徐徐道:「你死前毁掉药方,间接导致屠村发生,存了业障。」
「我不过帮你挡下冥府追查,顺便将林下村中的亡魂引来此处超度而已,这里是曾经的雨神祭坛,我可调用的力量强些。」
「至于网上的那个捐款路径,百年前的确有学堂建在这里,只是后来被鬼气侵扰荒废了,我长期募捐也只是为了买些灵符纸钱,辅助超度。」
「话到此处,还有不解的地方吗?」
我点了点头。
祈鸿依旧不急不缓:「你说。」
我偏头望着他:「以你天神之身,承载鬼怨五百载,不痛吗?」
祈鸿微怔,一个「不」字出口,又在我的注视中默默改口:「还是有些痛的。」
我坐起来,倾身抱了抱他:「祈鸿,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自己做吧,你护我五百年,我总该长大了。」
祈鸿沉默良久,最后点了点头:「好。」
16
我早就知道超度很难。
可直到真正与那些冤魂接触时,才知其中痛苦。
我无法控制地被拖入回忆。
大旱瘟疫、同伴活祭、被分食的青年死不瞑目……
我浑浑噩噩,半梦半醒。
隐约知道自己被鬼魂挟持,回到了林下村。
我的思绪混沌,想要……要杀光里面所有的人,为那个青年复仇。
正要冲进学校,却被一道金光弹开。
我清醒几分,才想起这里早就被建成了高校,有先贤的功德守护,寻常小鬼压根进不去。
那我之前是怎么进去的来着……哦对,是和覃御泽的前世因果。
我晃了晃晕乎乎的头,才发现覃御泽就站在不远处, 校门之内静静望着我。
他的眼神带着怜悯和痛惜, 熟悉一如过往。
我与他对视,开口时嗓音有些哑:「你把我们的因果斩断了啊。」
所以我如今再也进不去了。
他叹息道:「是啊,总归不能连累其他同学。」
我想到什么,喃喃道:「你倒是提醒我了, 其实可以把剩余的冤魂带来这里, 通过大门时自然会被功德净化, 灰飞烟灭。」
覃御泽皱了皱眉:「如果可行的话,雨神应该早就做了吧。」
我解释道:「鬼魂也会感到痛苦啊, 如果是祈鸿带他们过去的话, 他们一定会躲开的。」
「可我不一样啊,因为他们恨我, 必然会追着我同行。」
只是如此, 我也要和他们一起消失了。
覃御泽沉默一会儿,没有阻拦, 只是抬手对我摆了摆:「翠花,再见。」
我忽然想起上一世也是这样。
他死在城门内, 我溺于护城河。
一门之隔, 五百载光阴。
我抬头看了看天, 是个艳阳日。
可惜祈鸿不在。
他护持我良久,都没能来得及好好道一回谢。
我闭上眼睛,轻声念道:「我林翠花,今日引领林下遗魂,功德焚身,消亡于此。往事俱散,一笔勾销。」
我带领众鬼,一步一步走进那道金光屏障。
如火焚身,如针刺目。
那就到这里吧。
17
意识消亡时, 我才想起自己的来路。
原来我与祈鸿相识,早在上辈子之前。
我和他先后诞生于神界混沌。
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我为河神,他是雨神。
司掌神职, 两相扶持。
我入凡尘历劫的时候, 他受我所托管理水域, 恰逢我五岁落水,没忍住出手帮了一把。
结果被天帝抓回去,好一顿大刑伺候。
我身为天神, 本该在历劫后回归, 却因背上杀孽而成鬼, 丧失记忆,险些被剥夺仙职。
祈鸿一力保我, 替我超度亡魂,几乎沦落成鬼。
而覃御泽本有仙根,却将一身功德赔给了我, 从此沦为凡俗,无望登仙。
我亲手毁掉的仙途,被他们用血肉重新拼凑。
我想起覃御泽在校门口与我道别的模样。
其实他好似一直都没变。
话痨,热情, 生机勃勃。
他什么都明白,只是沉默地选择了自己的结局。
也许不久之后,就能重逢了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