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节 雨神的祭祀

  大一新生军训,整出了各种花活。

  有人表演祈雨舞。

  原本万里无云的晴天,居然真的落下大雨。

  军训暂停,学生们欢欣鼓舞。

  可他们不知道,那是真正的雨神祭祀舞,而当时位于表演者身后的所有人,都是祭品。

  1

  我是个水鬼,和这个片区的雨神关系不错,所以拥有一些特殊的能力。

  比如,雨神有事出门的时候,我可以代替他操风弄雨,调理人间农事,还能替他回应信徒。

  今天发生了一件大事。

  有人用符纸祈雨,还跳了雨神的祭祀舞,而祭品居然是一千多个活人?

  不得了哇,这是哪个活阎王干的好事?

  我急忙从河里爬上岸,准备去凑个热闹,到了近前才发现是一所大学,不禁有些失望。

  高校里多圣人遗泽,自有神光护佑,我这小小的水鬼,只怕还没进门,就要被灼伤身体。

  算了算了,保命事大。

  我乘兴而来,正要败兴而归,却忽然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味。

  这学校里面……有我的前世因果?

  如果是这样的话,想必神光会对我网开一面,能混进去也说不定。

  于是我又改变主意,小心翼翼地摸进了学校。

  这是我第一次混进大学,居然真的成功了!

  我还没来得及欣喜,就听见不远处有个人小声嘀咕:「这姑娘怎么下雨不打伞?而且还鬼迷日眼的,该不会是混进来的不法之徒吧?」

  我:「?」

  说谁鬼迷日眼,这么没有礼貌?

  我怒而回头瞪他,却发现此人身上金光隐现,明显是刚刚感召过神明的样子。

  我瞪大眼睛:「你就是那个活阎王?」

  那个用一千活人献祭的奇葩!

  对方看上去有些莫名其妙:「啊?我叫覃御泽,同学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我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我好奇地问他:「你从哪里知道雨神祭祀的仪式?不是早就失传了吗?」

  覃御泽笑了:「同学,你不会以为这场雨真是我求来的吧?就是碰巧而已,教官让我表演节目,我又啥也不会,所以随便编了一个。」

  胡说八道,这雨可是我亲自拨的,我还能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小子说话不老实,我非得吓吓他。

  我这么想着,撤去了脸上维持容貌的鬼力,恢复原本的模样。

  我们做水鬼的虽然法力低下,但这外表一向唬人,面庞肿胀青白,眼球突出,毛发耸立。

  我现出原形,猛地凑到覃御泽面前,准备等他吓得屁滚尿流,再捉住他逼问。

  可他居然无动于衷,甚至微微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同学,我们才刚认识,这不太好吧?我觉得还是要循序渐进地相处。」

  我对他的反应一头雾水,尴尬地沉默了两秒,才从他的眼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容貌清丽,一张温婉秀气的脸庞。

  我狠狠皱眉,瞪了他一眼后飞快跑开。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我变不回鬼形,又不能在学校里伤人,岂不是被这个家伙小看了?

  可恶,我决定换个人试试。

  2

  当夜,学校的实验楼中发出一声惨叫。

  我随机吓晕一位路人,确认自己的鬼身没有问题,心满意足地离开。

  好,接下来再战覃御泽。

  3

  第二天,我又去拦覃御泽。

  正要开口说话,一声尖锐的哨响破空。

  他看了我一眼就要跑,却被我拉住了胳膊。

  我紧紧抓住他不放,誓要找回昨天的场子:「你去哪儿?我有话要跟你说!」

  覃御泽看上去有些着急:「有什么话下次再说,教官喊咱们集合了,迟到的话要被罚站的!」

  我:「关我什么事,你先听我说完。」

  没能说完,一个高大壮实的教官走过来,严厉地呵斥道:「哪个班的?听见哨声还不赶快集合,磨磨蹭蹭干什么呢!现在可不是你们谈情说爱的时间!」

  覃御泽态度很好地道歉:「教官对不起,我现在就去集合。」

  他说着要走,却又被教官喊住:「你俩一个班的吧?把你女朋友带上,回去一起罚站!」

  我感觉荒唐:「为什么?我又不是……」

  话音未落,覃御泽就拽着我的衣领把我拖走。

  我怒了,变回鬼形,要把他和教官一起吓死。

  他们却都无动于衷。

  我摸了摸脸,又变不成鬼样了。

  可恶,这到底怎么回事?

  我一个五百多岁的水鬼,到底为什么要在这里罚站?

  被强行押着军训一天,还补发了一套迷彩服。

  我怀疑鬼生。

  4

  当天晚上越想越气,我忍不住半夜坐起来。

  不是,覃御泽他有病吧?

  为了惩罚他,我连夜摸进了下水管道。

  笑死,我可是水鬼。

  天下之大只要有水,有哪里是我不能去的?

  我一边洋洋自得,等注意到自己走岔了路时,已经有些晚了。

  我从马桶里探出头来,却见上方正对着一颗圆润的屁股。

  我出声:「喂……」

  覃御泽:「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连滚带爬地躲到一边,甚至连裤子都没来得及提。

  我淡定地爬出马桶,优雅地整理衣冠。

  我已经用鬼力封闭了这片空间,所以覃御泽的声音并没有传到厕所外。

  出于鬼道主义精神,我在恐吓他之前好心提醒道:「你的痔疮真该去看看了。」

  覃御泽的表情看起来很荒谬。

  5

  我深吸一口气,用力得把脸都憋蓝,试图让自己看上去更可怕一些。

  覃御泽却在发现自己打不开厕所门后,逐渐冷静下来。

  他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一脸屈辱地提起裤子,还瞪了我一眼:「什么都乱看,你也不怕长针眼。」

  他的眼神中依然没有丝毫惊慌,我扭头朝厕所里的镜子看了一眼,还是人里人气的,一点也不像个正经水鬼。

  我终于确定了一件事。

  好像只要在覃御泽身边,我就无法现出鬼形。

  我垂头丧气地坐在马桶上,委屈又不解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一点都不怕我?」

  覃御泽挠了挠头:「可能因为我养父是个道士吧,我小时候经常听他讲一些鬼怪神仙的事情,不过你的确是我亲眼见过的第一只鬼啦。」

  我想了想:「你的祈雨舞是和他学的?」

  覃御泽却摇头:「我和爸爸很少见面,他也从来没教过我什么法术,非要说那个仪式有什么来源的话……是我梦到的。」

  「原来是这样。」我倒没有怀疑,这世界上的确有那么一小部分人,生来就有仙缘,也许他和雨神有什么因果呢。

  我现在倒是更关心另一件事。

  我:「所以为什么我在你旁边不能化形?」

  我有点生气:「这关乎到我做鬼的尊严,你必须得给我一个交代才行,不然,我就要害你了。」

  我说到做到,张牙舞爪扑到覃御泽身上,亮出我的鬼牙,正要一口叼住他的脸,却被一道忽然出现的金光弹飞,脑袋撞在镜子上。

  「咔嚓」一声,镜子碎裂。

  我们溺死的这些鬼,原本就脑袋充血头重脚轻的,现在更痛了。

  我捂着脑门,眼泪汪汪地控诉:「你好无耻,居然用上辈子的功德金光对付我。」

  覃御泽看上去也有点慌:「我不是故意的,唉……要不给你打电话问问我爸,他毕竟是专业道士,说不定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愤怒道:「那你还不快打?」

  覃御泽拨通电话说了几句,过后看着我的脸,突然笑了一下。

  我惴惴不安:「怎么?难道我的身体出问题了?」

  他若有所思:「不,只是觉得你生气的时候还是很像鬼的,那个脸蓝瓦瓦的。」

  我眼睛一亮:「吓到你了吗?」

  覃御泽实话实说:「看起来有点搞笑,还丑。」

  一个「丑」字打碎了我的自尊。

  我正要发狂,他却忽然正色道:「我爸说你这种情况没什么大碍,只能说明我前世和你有一些因果。」

  我眨眨眼睛,有点迷茫:「可我不记得生前的事情了。」

  覃御泽:「问题不大,水鬼有两种办法可以找回记忆并转生,拉一个同样溺水的人当替死鬼,或者积攒足够的功德就行。」

  他说着叹了口气:「不过以你这个智商水平,看起来确实很难找到替死鬼。」

  我把鬼牙磨得嘎吱响,却又拿他身上的功德金光没有办法。

  覃御泽抬手拍了拍我的头:「不过也幸亏你是个好鬼,否则我还懒得管你。」

  他答应帮我攒功德,直到我顺利找回记忆为止。

  我有些怀疑地看着他。

  打一巴掌又给个甜枣,他该不会是在 PUA 我吧。

  好奸诈的男人,我还是要提防他一些。

  覃御泽想起什么,又补充道:「对了,你不许再从马桶走……下水道也不行。」

  我皱脸:「可我是水鬼啊,不走水路能怎么办?」

  覃御泽也有些犹豫:「这个点宿管都睡了,大门也不开,你跟我来吧。」

  他把我挡在身后,偷偷摸摸出了厕所。

  其他学生都睡了,覃御泽打开窗户,用气音在我耳边说道:「幸好是一楼,翻出去。」

  我点点头正要行动,一个男生突然从上铺坐起来,含糊不清地嘟囔道:「忘关窗户了吗?咋这么冷。」

  我吓了一跳,幸好覃御泽的床铺就在窗边,反应迅速地掀起被子把我塞了进去,他自己也躺进来装睡。

  他那舍友打了个哈欠,下床关上窗户又回去继续睡。

  房间里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倒显得我们这被窝里很安静。

  我贴在覃御泽怀里,动了动嘴唇。

  他身上很僵,压低声音说:「你别乱动,等他们睡熟了我再开窗,被发现的话,我清白可就没了。」

  我在黑暗里眨眨眼。

  其实我们现在的姿势,好像也并不太清白。

  我贴在他耳边,凉飕飕地吐气:「我只是突然想起来,我是会穿墙的。」

  只不过习惯了走水路,一不小心忘记了。

  覃御泽:「……」

  6

  积攒功德第一天,覃御泽准备充分,还打印了一张行动指南。

  我大声朗读:「第一条,捐款布施,扶助穷困。」

  我看向覃御泽,他警惕地捂住兜:「别看我啊,我可没钱。」

  我:「你那兜里不是有五十吗?」

  覃御泽大惊:「我缝在内裤上的,你怎么知道?」

  我眨眨眼:「可能是因为我们有前世因果?我看你一直很透彻。」

  覃御泽瞬间捂住下体,又分出一只手捂胸,一时间手忙脚乱,面红耳赤。

  我:「你干什么哦,我又不爱看。」

  他警惕地看了我一眼,背过身去,从脖子上挂着的小锦囊里拿出一张黄符,然后偷偷摸摸塞进了内裤里,挡住要害。

  我原本没注意那方面,被他的动作带偏,忍不住端详一眼。

  还真是一览无余。

  覃御泽最后还是忍痛拿出二十,我和他一起捐给了学校附近的一处希望工程。

  我仔细感受身体变化。

  功德-1。

  我:「难道是捐太少了?」

  覃御泽死死捂着最后三十:「你休想!」

  我:「好吧,那我们来看下一条。」

  我清了清嗓子:「放生一命,胜造浮屠。」

  我纠结:「放生点什么好呢?」

  我和覃御泽去逛早市,最后选中了一条拇指长的鱼。

  我说:「会不会太小了点?」

  覃御泽又掏出十块,没好气道:「有本事你掏钱啊。」

  我最终还是带着小鱼,选择了我最熟悉的一片水域,把它放生了。

  小鱼在水里愉快地扑腾两下,一头鳄鱼缓缓飘过,把它吞进了嘴里。

  功德-1。

  我:「……」

  7

  积攒功德第三条:「水鬼负船,载圣载贤。」

  覃御泽解释道:「这是我在典籍里看到的,水鬼如果能替圣人抬船帮助过河,就能积攒功德,获取来世福报,这回肯定靠谱。」

  我将信将疑,在我平时住的小河里埋伏起来。

  很快有善人渡河,我在下面扛着船,偷偷加快速度。

  运船如风,船夫的桨都跟不上我。

  覃御泽擅水性,自告奋勇帮我一起抬船。

  飞快把人送到对面,我悄悄探出头一看。

  船客:「怎么,这么快……呕。」

  他一弯腰,吐了我满头。

  功德-1。

  我一把薅起覃御泽的衣领,用力摇晃:「啊啊啊啊啊啊好可恶!我脏了,都怪你!」

  覃御泽:「QAQ」

  8

  船客被突然冒出来的我俩吓了一跳,连忙向我道歉。

  我一脸郁闷,拉着覃御泽要走。

  船客却叫住我们:「请问你们知道林下村希望小学怎么走吗?」

  我一愣:「好耳熟的村名。」

  覃御泽:「不是在我们学校旁边吗?咱们刚才捐了二十块钱的那个工程啊。」

  我一怔。

  可我刚才分明没有注意过那个项目,为什么也会觉得熟悉?

  船客点点头:「没错,就是这个。」

  他眉头紧锁,详细解释道:「我姓刘,是个记者,有长期捐款做慈善的习惯。」

  「上个月捐到了这所希望小学,结果发现历史记载里有五年前的同一项目。」

  我有点转不过弯,覃御泽皱眉问道:「也就是说这个希望小学从五年前一直征款,到现在还没结束工程?你怀疑有人骗钱?」

  刘记者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只是这样,我特意上网查了这个项目,发现在一百年前就存在了。」

  覃御泽吃了一惊:「民国年间就有了?」

  刘记者一脸凝重:「听说那个地址原本是一座雨神祭台,后来才修成学校。或许,你们愿意和我一起去看看吗?」

  没想到这事七拐八拐,居然会牵扯到雨神。

  我犹豫了一下,尝试沟通这片水域。

  这条河是我淹死的地方,是我做鬼的住所,也是雨神祈鸿的辖地。

  祈鸿说过,他不在家的时候,如有急事,可以用这种方法联系他。

  我努力沟通半天,没等到回音。

  一睁眼却看见覃御泽和那个记者并肩坐在船头,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白光。

  我瞪大眼睛:「你是祈鸿?」

  覃御泽却一脸莫名其妙:「说什么呢,我们到地方了,下船吧。」

  9

  村口搭着个老旧的戏台,居然还有戏班子正在演出,只是除了我们三个外人,再没有其他观众。

  台上唱着脸谱——蓝脸的窦尔敦盗御马,红脸的关公战长沙。

  覃御泽停下脚步听了两句,笑着说:「你看,他的脸比你还蓝。」

  我气呼呼道:「你又想骂我丑?」

  覃御泽拍拍我的头,笑眯眯道:「其实看久了还挺可爱的。」

  我抬头望着戏台子,轻哼一声:「现在讨好我已经晚了,他们想把你撕碎的话,我可不会救你的。」

  覃御泽的笑容僵在脸上:「你说谁啊?」

  旁边的刘记者也搓了搓胳膊,嘀咕道:「大中午的,怎么感觉这么冷呢。」

  我扬了扬下巴:「他们演完退场了,你去撩开门帘,到后台看一眼就知道了。」

  「就是那块台幕?」覃御泽看了我一眼,咬咬牙跟着戏班子入后台。

  掀起幕布,后面却是一片荒凉,满室灰尘蛛网联结,根本就空无一人。

  我说:「这个村里没有活人。」

  想了想又改口:「不对,现在有两个了。」

  刘记者琢磨了几秒后悚然一惊,瞬间躲开我们八丈远:「你你你、你们……」

  话音未落,就被一股阴风卷走。

  覃御泽惨叫一声,跌跌撞撞跑到我身边,抱着我的胳膊不敢动弹,哆哆嗦嗦地问:「现、现在咋办啊?」

  我慢吞吞地说:「好消息和坏消息,你想听哪个?」

  覃御泽脸色发绿:「都行都行,你拣重要的说。」

  我:「好消息,你有功德护体,寻常的鬼伤不到你。」

  「坏消息,村里好像有个鬼王。」

  话虽如此,鬼王毕竟还没有现身,覃御泽暂时还是安全的。

  我们决定去找刘记者。

  覃御泽在我旁边扭来扭去:「求你了,你发誓嘛,就算遇到鬼王也绝对不丢下我先跑。」

  我被他缠得受不了,只好并拢三指:「好好好,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丢下你自己跑,这样行了吧?」

  覃御泽猛点头,泪眼汪汪道:「水鬼姐姐,你人真好。」

  我:「安啦,你也不用太着急,刘记者是个好人,也有功德护体的,虽然没有你那么多,不过那些小鬼是动不了他的。」

  这话刚刚说完十分钟,我和覃御泽就在河边看到了被五花大绑的刘记者。

  像烤全羊似的被绑在树枝上,下面架着柴禾,几个小鬼正围着他想要点火,却因为阴气太重,努力半天也没能成功。

  可怜的刘记者,三十来岁一条汉子,这时眼泪鼻涕齐下,就连一句「救命」都喊不出来。

  覃御泽咽了咽口水:「现在怎么办?」

  我努力想了想,什么都没想出来:「那找祈鸿吧,遇事不决找祈鸿,肯定是没有问题的。」

  我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覃御泽一头雾水:「可是我根本就不认识祈鸿,他到底是谁啊?」

  我摆摆手:「没关系啦,既然我对祈鸿的呼唤应在你身上,那肯定是有道理的,到时候就知道了。」

  我一锤定音:「那就这样吧,我去引开小鬼,你救刘记者下来,要是有什么事就喊祈鸿。」

  覃御泽不得已点了点头:「那好吧,你小心一点。」

  我冲出去,朝一众小鬼吹了个口哨:「来追我啊。」

  然后拔腿就跑……了两步,一头撞在某个鬼的胸肌上。

  我揉了揉鼻尖,嗅到了鬼王的味道。

  我毫不犹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着鬼王的大腿哭号:「大人,这不关我的事啊,都是他们人类非要闯进来的,我就是个无辜小鬼呜呜呜呜。」

  覃御泽:「?」

  我只说不会丢下他自己跑,可没说我不会求饶。

  我扭头对上覃御泽幽怨的视线,冲他使了个眼色:快点跳河,带着刘记者跳河啊!

  这条河是雨神祈鸿的领地,只要跳进去就没事啦!

  他理解了,迅速拖着刘记者奔向小河。

  我用力抱着鬼王的腿,生怕他一脚踹开我去杀了覃御泽。

  但出乎预料,鬼王非但不挣脱,还轻柔地抬起了我的脸,他叹息道:「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声音过分耳熟。

  我一脸蒙地抬头,对上一张温润如玉的脸。

  「祈鸿。」我干巴巴地问,「你干嚼鬼王了吗,怎么一身鬼味?」

  我被他扶起来,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边覃御泽忽然又从水中冒泡,大声喊道:「到底怎么回事啊?这河底全是白骨。」

  他顿了顿,神色莫名地看着我:「还有一具尸体没腐烂……长相和你一模一样。」

  我一怔。

  作为神明,能感知到领域内的一切事物。

  这条河恰恰就是雨神的辖区。

  可祈鸿明明告诉我,我尸骨不存,早已灰飞烟灭了啊。

  10

  祈鸿叹了口气:「既然瞒不住你……」

  我正襟危坐:「你要告诉我一些骇人听闻的真相了吗?」

  祈鸿笑了笑:「还是等你自己想起来吧。」

  我一撇嘴,还没开口,祈鸿已经了然道:「是缺功德吧。」

  我用力点头:「你有什么攒功德的好办法不?」

  祈鸿略微颔首:「你的情况比较复杂,不能像寻常鬼一样按部就班地攒,要是想尽快记起生前的事情,只能采取一些特殊的手段,比如借别人的功德。」

  我严肃地点头:「还是你靠谱,具体怎么借?」

  祈鸿:「一则亲密接触,二则双方自愿。」

  我等了半天没有后文,惊讶道:「没了?就这样?」

  祈鸿眉目微敛,平静地看着我:「就这样。」

  我眉开眼笑,伸展双臂:「那你给我抱抱,借点功德来。」

  我这话说得理直气壮。

  自打我死后,睁开眼睛的第一瞬间就看见了祈鸿,那时他庄严肃穆,白衣之上水波流转,端坐在神宫里,像是一尊神像金身般威严。

  然而他对我露出一个笑,说他是雨神祈鸿,受朋友所托代管河流水域,所以我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找他。

  祈鸿对我几乎是毫无底线地纵容,甚至允我借用他的神力。

  若非如此,我也不会乐得做了五百年的鬼,至今还没有积攒功德去投胎。

  祈鸿却意外地摇了摇头:「可惜我现在鬼气缠身,没有什么功德能借你了。」

  我用鬼爪摸了摸他的袖子,同情道:「虽然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你也别太难过了,一定还有办法的。」

  我转而看向覃御泽。

  覃御泽刚才已经旁听了一切,十分警惕地抱住自己:「这是另外的价钱!」

  我:「没钱,要不然刘记者你牺牲一下?」

  刘记者犹豫了一下,刚要点头,却被覃御泽一把推开,大义凛然道:「刘哥身体不好,万一被你吸得体虚怎么办?还是我来牺牲一下吧。」

  刘记者:「?」

  我也不客气,在祈鸿的指导下抱住了覃御泽。

  他身上的功德一丝一缕向我涌来,就是速度有些过慢,吸得我昏昏欲睡,烦躁地啃了他一口。

  这次倒是没有遭到金光攻击,或许是因为覃御泽现在很信任我?

  他莫名其妙红透了耳根,好像想要跳起来,却又强行按捺住,最后只小声说了一句:「你轻点,怎么牙口那么好啊。」

  如此一天一夜,脑海中空白的记忆终于开始填补上了色彩。

  我看见有个女孩在跳舞。

  雨神祭祀舞,跳了一场又一场,从七八岁模样一直到二八年华。

  最初只是单纯的祭祀舞蹈而已,村民们庆祝丰收,祈求风调雨顺,杀猪羊为祭。

  后来连年干旱,猪瘟羊病,颗粒无收。

  村民都说,是他们的行为触怒了神明,因此要赔罪才能求得原谅。

  如何赔罪?

  人祭。

  后来女孩再跳舞,脸上再无笑容,只是麻木地重复着动作。

  每一场祭祀都有孩童死去。

  村中幼儿几乎死尽。

  直到这天,一个外乡读书人负箧而来,跋山涉水要去参加科考。

  他的面容熟悉,与覃御泽一般无二。

  而那个跳祭祀舞的小姑娘,就是我。

  11

  我叫林翠花,林下村人。

  八岁那年被长者选中跳雨神祭祀舞,于是被迫改名为林缈。

  但是说实话,我还是喜欢自己原来的名字。

  不是因为好听,是因为有一个人念它很好听。

  我有个秘密,谁都不知道。

  我啊,曾在五岁那年落水,见到了真正的神明。

  他的衣服上有银光流动,就像月光洒在河水上一样漂亮。我形容不出他的样貌,只觉得很叫人安心。他是雨神祈鸿。

  大概是他在我身上施了什么法术,我虽然在河底却并不感觉气闷。

  我在他的手掌心写下我的名字。

  他轻声念道:「翠花。」

  很好听的声音,像水流叮咚叮咚。

  我点点头,抱着他的脖子,亲了亲神明大人的脸。

  他看上去很惊讶,摸了摸自己被亲的地方,然后对我说:「女孩子不可以随便亲人哦。」

  我歪头,又在他的手心写:「那我做你的新娘好不好?」

  祈鸿笑着摸了摸我的头:「这件事等你长大以后再说吧。」

  他一挥手,我就昏昏沉沉没了知觉。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岸上,神明大人也不见踪影。

  回家后,我开始认真学习舞蹈,最终在八岁那年如愿以偿,被选为祭祀小娘娘。

  村里的所有人都说,我是历来天赋最好的小娘娘,祭祀舞跳得最漂亮。

  我很开心。

  我想,每一次跳雨神祭祀舞,神明大人一定看得见。

  祭祀是很快乐的事情,如果不是那场旱灾的到来。

  三年大旱,村人枯瘦绝望,饿死过半。

  雨神祭祀还在继续,可大家脸上都没有了笑容。

  后来他们决定用人祭。

  曾经一起玩耍的小弟小妹先后遭祭,而我因为特殊身份逃过一劫,依旧跳着我的祭祀舞。

  我的舞姿依旧漂亮,早就成了千百次练习后的本能,可我心中麻木。

  我想,这世上真有神明吗?

  我曾在河底神宫见到的那个人,会不会只是年幼时的臆想呢?

  村里符合祭祀条件的小孩越来越少。

  我知道,就快要轮到我了。

  12

  今天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跳雨神祭祀舞了。

  祭品是我自己。

  我旋舞时抬头望着天,张开双臂,一滴雨落在我的脸上。

  他们大喊着神明显灵,没有人注意到我停下了动作,第一次没有认真地把祭祀舞跳完。

  我看向祭台后那个陌生的青年,问道:「你是谁?」

  他叫覃御泽,一个赶考书生。

  他兴致勃勃地夸我跳舞很美,又问能不能把我跳的舞画下来。

  我如今早已不会再为了这样的夸赞而动容,却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的脸改变了主意。

  我说:「好,但你必须在五天内离开。」

  如果时间一长,难保村里的人们不会对他做出什么。

  13

  这些天,我与覃御泽待在一起,其实没有再跳舞,只是口头指导,再根据他那日亲眼所见的半段舞蹈,一笔一画付诸笔端。

  覃御泽为了能在五日内完成画作,夜以继日地奋斗,偶尔手腕疲累,也会和我多聊几句。

  这样的时节,覃御泽也只是寻常农家出身,包里没有几两干粮,却还愿意分我大半。

  他嚼着干巴巴的饼子,却与我谈水利,谈农田,谈天下国政官制,谈如何缓解旱灾。

  我大多不懂,倒也觉得有趣。

  可最后一幅画还是没能完成,那日一场雨并未解决干旱,村民们盯上了覃御泽。

  我连夜送走他。

  覃御泽磨磨蹭蹭,离开前还向我感慨:「真希望有生之年,能亲眼看你跳一回完整的祭祀舞。」

  我急得火烧屁股:「你别废话了,赶紧走吧,再不走就要出事了!」

  我恨铁不成钢,却见他笑了一下,摸了摸我的头说:「翠花,努力活下去吧。」

  「总会有云破日出那一天的。」

  他的眼中好像有怜悯和痛惜,还有我说不清的某些东西。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好像什么都知道。

  14

  三月后,大雨至。

  我活到了干旱结束这一天,可终究还是回不到过去了。

  村里又有新的孩子降生,我挑了一个小姑娘做徒弟,教她跳雨神祭祀舞,自己却再没有完整地跳过一回。

  听说覃御泽考中状元,在京城里做了官。

  他那些国政民生的抱负,可都实现了吗?

  又三年,瘟疫肆虐,蝗虫过境,尸横遍野。

  百姓疯狂,择人而食。

  覃御泽带着宫中神医的药方来到我们的村子。

  草药不全,我陪他翻山越岭。

  他还是那副样子,洒脱又慷慨,谈着他的理想和疫病的治疗方法。

  又说那句老话:「总会有云破日出那一天的。」

  可他自己没能等到那一天。

  林下村人不信他。

  封锁多日,他们饿了,又不敢吃那些身患疫病的人。

  覃御泽来得晚,身上的病症又不明显。

  我去熬制草药,回来时见他被分食。

  手里还捏着那药方,死不瞑目。

  其实药已经制好了,他说这个指定能行,已经有多地传来喜讯,疫情得到控制。

  但我把药砸了。

  我砸了罐子,又烧毁药方。

  直到林下村疫病蔓延,无法控制,县长下令屠村,哀鸿遍野。

  我独自在河边跳舞,雨神祭祀舞。

  多年不跳,我还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完整的动作。

  没想到依然熟练,深入骨髓的本能。

  一舞终了,我纵身一跳,溺死水中。

  15

  难怪祈鸿说我情况特殊,按部就班地积攒功德根本行不通。

  我害千人,罪孽深重,何谈功德。

  也就是覃御泽上辈子做官时,当真办了不少利国利民的好事,才足够我填上这个窟窿。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抱着手脚僵硬的覃御泽。

  我与他对视,一时间恍惚看见那个爽朗热忱的青年。

  覃御泽见我醒来,立即问道:「咋样,想起什么了吗?看见我的前世了吗,帅不帅啊?」

  我重新闭上眼睛,想要安详地去世:「好吵,你除了话痨以外,真是和他一点都不像。」

  覃御泽气笑了:「好好好,你这么搞是吧?借我那么多功德,提起裤子就不认人是吧,看我用功德弹飞你……呔。」

  他拧眉怒目,用力绷紧肌肉。

  结果什么都没发生。

  我龇牙露出一个笑:「不好意思吼,现在是我的功德了。」

  覃御泽落寞地蹲在一边画圈圈。

  我缓缓吐出一口气,坐在祈鸿旁边,轻声开口:「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祈鸿的语气温和:「当然。」

  我:「三年大旱,你在哪里?」

  祈鸿:「天帝召还,无法抽身。」

  我又问:「你和覃御泽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我先前沟通水域,会在他的身上应召?」

  祈鸿:「他身负仙根,天帝令我助他,原本是要分一缕慧根予他,结果那时你年幼落水,赶去救你时手抖,割成了情丝。」

  我:「……你居然也会做出这么不靠谱的事情吗。」

  祈鸿的眉头微动,难得露出了几分无奈:「神明偏私,心有挂怀,总有失误的时候。」

  我忍不住笑了一会儿,屈腿将下巴搭在膝盖上,缓缓问道:「你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与我有关吧?」

  祈鸿徐徐道:「你死前毁掉药方,间接导致屠村发生,存了业障。」

  「我不过帮你挡下冥府追查,顺便将林下村中的亡魂引来此处超度而已,这里是曾经的雨神祭坛,我可调用的力量强些。」

  「至于网上的那个捐款路径,百年前的确有学堂建在这里,只是后来被鬼气侵扰荒废了,我长期募捐也只是为了买些灵符纸钱,辅助超度。」

  「话到此处,还有不解的地方吗?」

  我点了点头。

  祈鸿依旧不急不缓:「你说。」

  我偏头望着他:「以你天神之身,承载鬼怨五百载,不痛吗?」

  祈鸿微怔,一个「不」字出口,又在我的注视中默默改口:「还是有些痛的。」

  我坐起来,倾身抱了抱他:「祈鸿,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自己做吧,你护我五百年,我总该长大了。」

  祈鸿沉默良久,最后点了点头:「好。」

  16

  我早就知道超度很难。

  可直到真正与那些冤魂接触时,才知其中痛苦。

  我无法控制地被拖入回忆。

  大旱瘟疫、同伴活祭、被分食的青年死不瞑目……

  我浑浑噩噩,半梦半醒。

  隐约知道自己被鬼魂挟持,回到了林下村。

  我的思绪混沌,想要……要杀光里面所有的人,为那个青年复仇。

  正要冲进学校,却被一道金光弹开。

  我清醒几分,才想起这里早就被建成了高校,有先贤的功德守护,寻常小鬼压根进不去。

  那我之前是怎么进去的来着……哦对,是和覃御泽的前世因果。

  我晃了晃晕乎乎的头,才发现覃御泽就站在不远处, 校门之内静静望着我。

  他的眼神带着怜悯和痛惜, 熟悉一如过往。

  我与他对视,开口时嗓音有些哑:「你把我们的因果斩断了啊。」

  所以我如今再也进不去了。

  他叹息道:「是啊,总归不能连累其他同学。」

  我想到什么,喃喃道:「你倒是提醒我了, 其实可以把剩余的冤魂带来这里, 通过大门时自然会被功德净化, 灰飞烟灭。」

  覃御泽皱了皱眉:「如果可行的话,雨神应该早就做了吧。」

  我解释道:「鬼魂也会感到痛苦啊, 如果是祈鸿带他们过去的话, 他们一定会躲开的。」

  「可我不一样啊,因为他们恨我, 必然会追着我同行。」

  只是如此, 我也要和他们一起消失了。

  覃御泽沉默一会儿,没有阻拦, 只是抬手对我摆了摆:「翠花,再见。」

  我忽然想起上一世也是这样。

  他死在城门内, 我溺于护城河。

  一门之隔, 五百载光阴。

  我抬头看了看天, 是个艳阳日。

  可惜祈鸿不在。

  他护持我良久,都没能来得及好好道一回谢。

  我闭上眼睛,轻声念道:「我林翠花,今日引领林下遗魂,功德焚身,消亡于此。往事俱散,一笔勾销。」

  我带领众鬼,一步一步走进那道金光屏障。

  如火焚身,如针刺目。

  那就到这里吧。

  17

  意识消亡时, 我才想起自己的来路。

  原来我与祈鸿相识,早在上辈子之前。

  我和他先后诞生于神界混沌。

  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我为河神,他是雨神。

  司掌神职, 两相扶持。

  我入凡尘历劫的时候, 他受我所托管理水域, 恰逢我五岁落水,没忍住出手帮了一把。

  结果被天帝抓回去,好一顿大刑伺候。

  我身为天神, 本该在历劫后回归, 却因背上杀孽而成鬼, 丧失记忆,险些被剥夺仙职。

  祈鸿一力保我, 替我超度亡魂,几乎沦落成鬼。

  而覃御泽本有仙根,却将一身功德赔给了我, 从此沦为凡俗,无望登仙。

  我亲手毁掉的仙途,被他们用血肉重新拼凑。

  我想起覃御泽在校门口与我道别的模样。

  其实他好似一直都没变。

  话痨,热情, 生机勃勃。

  他什么都明白,只是沉默地选择了自己的结局。

  也许不久之后,就能重逢了吧。

  (完)

添加评论

By ifun

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