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刚死,奶奶就吞了所有抚恤金,把我和妈妈赶出门。
「两个外人,该滚哪滚哪去。」
她以为爸爸死了没人替我们撑腰。
可我分明看到爸爸就飘在空中啊。
后来爸爸替我们趋吉避凶,妈妈起早贪黑地赚钱。
我们终于在城里扎稳脚跟,奶奶却突然找上门让给她养老。
1
爸爸工伤死亡的时候,我还不满两岁。
他在城里一个建筑工地上开车拉沙子,后来车出问题沙子倒翻,爸爸被活埋。
等救出来,人已经没气了。
几个月后赔偿金和抚恤金下来,一共有三十万。
钱前脚到了折子上,后脚奶奶就全都拿去给二叔在城里买了房。
我和妈妈也被赶出了家门。
「我养老靠的是儿子,靠你们?
「带着你的丧门星从哪来滚哪去。」
我就是奶奶嘴里的丧门星。
我出生时就很安静,只有哭闹时才发出动静,声音闷闷的,和别的小朋友不大一样。
刚开始家里没留心,到了一岁多,村里比我小的娃娃都会叫爸爸妈妈了,我还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
镇上医院没检查出结果,医生说小孩说话迟也正常,让回家再观察。
村里开始议论纷纷,私下里说一定是老王家做了什么缺德事,才出了个哑巴。
奶奶嫌丢人,对妈妈和我从来没有好脸色。
爸爸却不嫌弃我。
他去工地没日没夜干活,想给我治病。
可钱还没赚多少,人就没了。
爸爸丧事上的时候,我没有哭。
村里人全都说我不但是个哑巴,还是个傻子,亲爹死的那么惨,我却笑嘻嘻。
可是,我明明看到爸爸在啊。
他虽然一边躺在棺材里,可另一边又飘在妈妈身旁。
妈妈哭得昏天暗地,爸爸在旁边着急安慰,妈妈却不知道。
后来,妈妈和我就这么被轰出了家门,能带走的除了妈妈的一辆旧自行车,只有一床破棉絮。
村子里看热闹的人说我奶奶这事干得不地道。
「你家老二才结了婚,你就不怕你王家再多个哑巴?」
我奶奶一盆水泼出去:「我把钱给外人,你们凑钱给老二买房啊!」
二叔和二婶就站在一旁看着,没有人帮妈妈一把。
他们只等着城里的楼房交了房,就能搬进去住。
村长私下里给我妈出主意:「李巧蓉,这事儿你去告,绝对一告一个准。那三十万里,有赔给你和娃娃的钱。」
爸爸双眼发红:「蓉蓉,是我对不起你啊。」
我指着爸爸,示意妈妈看。
妈妈依然看不见爸爸,她也没有去告奶奶,只用那一床旧棉絮包着我,冒着凛冽的寒风回了邻村的娘家。
2
我被妈妈留在外婆家。
临走前她不放心,把借来的五百块钱全给了外婆。
「妈妈出去打工,挣了钱给佳佳看病。你在外婆家好好的,要听话。」
我虽然是个哑巴,可我能听见声音,甚至比别的小孩能听懂更多的话。
我哭着拽着妈妈的袖子,可妈妈还是离开了。
爸爸不放心妈妈,也跟着走了。
外婆并没有因为妈妈留下了钱,就对我好一些。
她埋怨妈妈没把爸爸的抚恤金带回娘家,全都便宜了婆家。
又嫌弃妈妈带着我这个拖油瓶回来,到时候嫁不出去,娘家得不到第二笔彩礼。
冬天的衣服穿得厚,我经常来不及脱就尿一裤子。外婆看见了就用鸡毛掸子来抽我,说我小小年纪坏心眼,故意折腾她。
大舅和大舅妈从来不和我好好说话,我在前头走要是挡了他们的路,屁股上就要挨一脚。
表哥带着村里的小孩用石头砸我,说我是哑巴不会告状。
晚上我一个人睡在灶屋的大炕上,每天都是哭着睡着,哭着醒来。
我好想妈妈和爸爸。
妈妈说,太阳升起十五次,她就来看我。
可我还不会数数,不知道十五次是多少。
她来的那天,正好外婆杀了鸡。
他们全都坐在饭桌上,外婆和舅妈把两个大鸡腿都夹进表哥的碗里。
我坐在门槛上,抱着我的碗,还没学会拿筷子,只能用手捞。
碗里没有一片肉,只有白菜和豆腐,已经被风吹得冰凉。
妈妈提着买给外婆的糕点和带给表哥的零食,一进来就看到了坐在门槛上的我,和我碗里的菜。
她把我抱起来的时候,摸到了我身上尿湿没有人给换而冻得硬邦邦的棉裤。
那天妈妈哭着掀翻了桌子。
大舅舅打了妈妈一个耳光。
爸爸扑上去就要和大舅舅拼命,却只能任由大舅舅冲散他的身影。
妈妈和娘家断绝了关系,把我带去了城里。
她哭着和我说:「以后哪怕再难,妈妈也绝不会和你分开。」
我帮妈妈抹了眼泪,向她和爸爸咧开一个大大的笑。
只要能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天天都是过年。
3
妈妈之前干的餐厅服务员工作包吃包住,但是不让带孩子。
妈妈辞了工作,决定另外找活干。
她手里一共只有不到一千块,租不起房子,刚开始是在城郊一个废弃的板房里住。
板房里透着一股腐臭的味道,妈妈趁着出太阳,从附近的公共厕所提来水,收拾得干干净净。
板房旁边不远处,有一个很大的垃圾堆。
妈妈在里面不但捡到了被人丢弃的钢丝床,还有水杯、鞋袜、破被单,洗干净就能用。
暂时找不到能带孩子的活儿干,妈妈就去翻垃圾,把能卖钱的纸板、旧衣服都翻出来,理整齐后绑在自行车后座推进城里去卖钱。
没几天妈妈的脸就被风吹皴裂,手也被垃圾堆里的铁丝划伤了。
可妈妈却很高兴,因为每天都能卖二三十块钱。
回来时妈妈在城郊的菜市场花五块钱,就能买够一天吃的肉和菜。
地上被人扔掉的菜帮子妈妈也会捡起来。
回去后把老的摘去,留下嫩叶,在捡来的炒锅里一炒就能吃。
做饭的锅和生火的蜂窝煤炉子都是捡的。
可妈妈好厉害,无论什么到了她手里,做出来的都是好吃的。
爸爸以前最喜欢吃妈妈做的饭,我招手让他来吃,他却只是绝望地看着我。
这些天爸爸照样陪在我们身边,可他没办法给妈妈帮手。
以前家里所有的重活,都是爸爸做。
他可有力气了,背上几麻袋小麦,还能把我再架上去。
我坐得高高,能看得老远老远。
可现在他碰不了任何东西,因为他的身影会散开。
我开始明白,爸爸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是个我能看见能听见、却再也不能去他怀里撒娇的爸爸了。
爸爸开始执着地教我说话。
以前他也教我,最多的就是教我念「爸爸」,还和妈妈打赌,看我先学会喊妈妈还是爸爸。
现在他只教我「妈妈」。
我能比别的同龄小孩听懂更多的话,可我说不出来。
除了哭的时候,我的嗓子像被堵住了一样。
我只能用笑给爸爸做回应。
爸爸百感交集:「乖乖,你要是学不会说话,你妈妈的日子以后会更难啊。」
他抬手摸我的脸,我轻轻闭上眼睛。
像清风在吹。
和冬天一样冰凉。
等冬天过去了,爸爸应该就会好起来吧。
可是还没有等到冬天过去,有一天,垃圾堆上多了一个和妈妈抢垃圾的婆婆。
4
妈妈说:「总有个先来后到吧。」
婆婆说:「垃圾上刻你名字了?」
于是妈妈开始天不亮就去翻垃圾堆。
等翻满一口袋,再回来给我穿衣服,冲奶粉,做早饭。
我有一个妈妈捡来的婴儿车,刷洗得干干净净。
她把我从头到脚包得厚厚,放在婴儿车里,推我到背风的空地上。
我能看到妈妈和那个婆婆互相不说话,离了好远,手里翻垃圾的钩子不停歇地挥动着。
起风的时候,垃圾堆里的灰尘漫天。
很快妈妈和婆婆就成了两个土人。
有一天那个婆婆没有来,妈妈从日出前干到天大黑。
捡了五大袋垃圾,卖了一百五十块钱。
这是妈妈赚得最多的一天。
她高兴极了。
「如果每天都能捡这么多,我们再攒半年的钱,妈妈就带你去医院看病。」
可当晚她全身酸疼得动不了,爸爸虽然心疼却触碰不到妈妈,却只能教我给妈妈捶腰。
「佳佳,现在只剩你们娘俩相依为命,你要快快长大啊。」
我模仿着爸爸的姿势给妈妈捶腰,妈妈满脸疲惫,却笑着把我搂在怀里。
第二天婆婆来了,却不停地咳嗽,像连路都走不动了。
她翻了整整半天,也只装了半口袋。
中午婆婆垂着头坐在路边,她的背弯得像一张弓,啃着一个冻硬了的馒头。
妈妈做好午饭,想了想,送过去一碗。
婆婆接过碗,呜咽着哭出来:
「闺女,你和我这个老人家抢什么活路,我还能活几天啊。」
妈妈沉默了一阵,才说:「我有娃娃。」
「你年纪轻轻,难道要翻一辈子垃圾?就哪怕让你每天都卖一百块,一个月三千,够你给娃看病吗?」
这句话,让妈妈一整晚没睡好。
她翻来覆去,钢丝床就吱吱呀呀地响,像回到秋天收玉米的时候。
玉米在架子车里堆得高高,爸爸在前面拉,妈妈在后面推,往前每走一步架子车就吱呀响。
我坐在玉米堆里,莫名就很高兴。
……
第二天妈妈没有翻垃圾。
等婆婆来了,妈妈说:「可我身上没有本钱,又带个娃娃,不知道能找什么活儿干。」
我开始担心,我又会被妈妈送回外婆家。
我不想去。
婆婆说:「我隔壁住着个送外卖的,一个月虽然辛苦,可也能赚五六千。你去网上查,就有人带孩子送外卖呢。」
妈妈看了一晚上的手机,天亮后带着我去城里。
穿黄衣服的叔叔们骑在摩托车上,在寒风中呼啸而过。
外卖就装在摩托车背后的箱子里,他们脚步匆匆,跑上跑下。
妈妈眼里有艳羡,也有担忧。
可很快她就下定了决心。
三天后,婆婆带着妈妈去了一家更大的废品收购站。
妈妈把自行车卖了一百块钱,再添了四百,买到了一辆二手电动车。
婆婆的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一道又一道,手上是长年捡垃圾染上的洗不掉的脏污。
她强塞给妈妈两百块钱。
「闺女,谁没有个难处,你往后的路还长着呢。人往高处走,往前头走!」
5
妈妈没有把我送走,她开始带着我送起了外卖。
每天早上妈妈早早起床,去附近的公共厕所里提来水,从摩托车的电瓶上接了电线,用热得快烧好水,给我洗脸和冲奶粉。
再用头一天买的打折菜急急忙忙做好一天的饭,喂我吃完早饭,把剩下的装进饭盒里,就給我包上尿不湿,再厚厚盖上两层棉絮,把我缠在她的背上,骑着电动车去接单送外卖。
白天一整天,除了上厕所和吃饭,我都趴在妈妈的背上。
她替我挡住了迎面所有的寒风和尘土,我可以在温暖中新奇地打量这个城市。
哇,车好多啊,人也好多啊。
可他们身边都没有飘在半空里的影子。
只有我和妈妈有。
我神气极了,挺直了腰板。
可惜妈妈看不到爸爸,如果她知道爸爸并没有离开我们,一定会更高兴。
但爸爸总是一脸愁容飘在我们身畔。
有公共汽车或者其他人从他身上撞过去,他并不躲闪,由着自己的身影被撞散开,等过去后再重新聚拢。
我看人看累了,就在妈妈背上睡过去。
有时候会被妈妈拿着外卖匆忙爬楼梯的动静颠醒。
我每次醒来,妈妈就会立刻察觉。
她会轻轻拍一拍背上的我。
我就会用捂得热乎乎的手,去暖她被风吹得冷冰冰的脸。
妈妈对城里的路不熟悉,在村里待久了也不太会看导航,经常因为走错路而迟到。
头三天因为迟到太多再加上投诉,从早忙到晚,比捡垃圾辛苦,却还天天倒欠平台的钱。
配送站的站长给妈妈打电话:「你再不想点办法,试用期都过不了。」
妈妈愁极了。
晚上外头狂风肆虐,还下着雪。
爸爸顺着门缝飘出去,天快亮时才回来。
妈妈顶着两团黑眼圈做出发前的准备时,爸爸就叮嘱我:
「一会我指哪里,你就拽你妈哪边的衣服,提醒她走哪条路。」
我连忙点头。
等妈妈带着我出门,接上了单,爸爸就一脸正色留心前头。
而我也大大睁着眼睛,不敢睡着。
发现妈妈快到岔路还没有拐弯的准备,爸爸就往旁边指。
我马上去拽妈妈的衣裳。
妈妈刚开始还不明白我的意思,有时候走对了,有时候又走错了。
可多来两次,她终于有所恍悟。
等我再按照爸爸的示意去拽她,她就会按照我拽的方向去走路。
几次下来竟然一次都没错。
妈妈又吃惊又高兴,夸我是她的小福星。
其实,爸爸才是她的福星啊。
可爸爸也不是万能的,有些人家的住址就是拐来拐去不好找。
有一次妈妈送的一单好不容易找到了路,等爬上去已经超时了几分钟。
爸爸担心妈妈又被投诉扣钱,连忙给我说:「等敲开门,你就给来拿快递的人笑。伸手不打笑脸人,你又长得这么可爱。」
妈妈敲响了门。
从门里传来脚步声,和不耐烦的埋怨声:「慢得要死……」
门「吱呀」一声打开。
我连忙咧开嘴,努力往外探出脑袋。
待目光落在门口一个高得像村头的杨树、壮得像水牛一样的的叔叔身上时——
叔叔的骂声停了。
我「哇」地一声哭出来。
5555,太吓人了。
6
直到当天送完外卖,妈妈都悬着一颗心。
时不时就要看看手机,担心被那个脾气不好的牛叔叔投诉。
可一直到第二天,都相安无事。
妈妈松了一口气,又绷紧弦去跑当天的外卖。
白天有爸爸提醒方向,晚上妈妈在导航地图上熟悉这座城市。
再过了几天,配送站站长打来电话:
「试用期过了,好好干。这份工作确实很辛苦,可如果没有更好的去处,坚持做下去,也会挣到养家的钱。」
恰逢过年,有很多人买年货和年夜饭,需要人配送。
妈妈像上了发条一样,连一个月四天的休假都不休,趁着这个机会从早到晚不停歇。
冬天下雪地上滑,妈妈因为带着我,尽量小心谨慎骑得慢。
有一天妈妈正在去取餐的路上,爸爸在一旁忽然大喊:「佳佳,快,快让你妈停下。」
我被爸爸喊得懵住,一时不知道该拽妈妈哪边的衣服。
眼看着爸爸更着急烦躁,我「哇」地一声就哭了。
妈妈听到我的哭声,刹停车准备哄我。
这时候一辆大货车忽然呼啸而过,接着前头「轰」地一声巨响。
那辆货车冲上了马路牙子,把一棵大树撞倒后,又撞垮了一间便利店的门脸,才终于停下。
好在便利店里人少,没有造成伤亡。
而妈妈要不是提前靠边停车,就被那失控的大货车撞了。
妈妈双腿发软,后怕地全身发抖。
爸爸这才长吁一口气。
回到家后妈妈就在网上找了全套的交通安全知识来自学,平时开车时不敢乱窜,尽量靠边,车速也不敢过快。
一切以我和她的安全为先。
春节结束后,妈妈算了第一个月的收入,竟然有五千块,是捡垃圾时的五倍。
她立刻休了一天假,带我去医院做检查。
检查结果却很不好。
医生说我很可能说不了话,一辈子都是个哑巴。
妈妈的眼泪立刻滚出来。
自从妈妈在外婆家大吵一架之后,过去几个月,哪怕再辛苦,妈妈都没哭过。
遇上我的事,她却一下子收不住眼泪。
我连忙去给妈妈擦眼泪,又凑近给她笑。
妈妈,我好着呢,你别哭。
医生劝她:「如果有条件,最好能去北京的大医院看看。那里专家多,说不定就能治。」
妈妈带我回了板房。
天开始淅淅沥沥下起了春雨。
板房漏雨,墙角已经湿了一大片。
妈妈从箱子底下翻出爸爸的遗像。
相框里的爸爸穿着一件白衬衣,头发梳得光亮,脸上永远都是笑。
不像现在脑袋偏在一边,头上一个大窟窿,头发被血沾得乱七八糟。
一边眼睛是青的,一边眼睛肿得眯成一道缝。
和他才从沙堆里被挖出来时一个样。
妈妈用粗糙的手抚着相框里的爸爸,哽咽道:「柱子,我一定把佳佳的病给治好。」
相框里的爸爸依然微笑看着妈妈。
可身边的爸爸却上前,轻轻搂住了她。
7
春天开始持续下雨。
路边废弃的板房天天漏雨,不能再继续住了。
在一次送外卖时,妈妈在一个老小区发现有对外出租的车库。
一个月只需要五百块的租金,里面还接了电,很多打工的都租来当房子住。
妈妈和房东磨了好久的钱。
我现在已经不用爸爸提醒,就知道早早抬头向房东阿姨拼命笑,拼命笑。
房东阿姨终于没有撑下去,怪妈妈讨价还价故意带着我,只收了一个月四百块钱。
车库虽然阴暗没有窗户,可妈妈把车库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点蜘蛛网都没有。
捡来的钢丝床还能继续用,妈妈又买了二手的简易衣柜。
还添了一张方桌,爸爸的遗像终于有地方放了。
妈妈每天都会擦一遍,也会采些野花摆在相框前。
在被奶奶赶出来的四个月后,我和妈妈终于有了一个正式的家。
离开村里后我的第一个生日,就是在城里过的。
妈妈那天专门请了一天假,白天带我去游乐园,还给我买了汉堡包和薯条。
不像以前在村里,我一岁时的生日,奶奶说我是个赔钱货,不准给过生日。妈妈偷偷给我煮了两个鸡蛋。
两岁时爸爸已经出事了,妈妈在伤心之余,还是给我买了个小蛋糕。可还没有吃就被奶奶拿走,她说我一个哑巴有什么好过的。
我从来没有想到,原来过生日可以这么开心啊。
旋转马真有趣啊,可是它一开始时上上下下,可把我吓坏了。
汉堡包和薯条真香,服务员姐姐说那个红红的叫番茄酱,要用薯条蘸着番茄酱才好吃。
我给妈妈吃,妈妈说她不喜欢。
妈妈又撒谎,以前说她不喜欢吃肉,我就天天喂给她,她还不是吃得那么香。
我把薯条塞进妈妈嘴里,她笑着咽下去,然后说好吃。
我又蘸了番茄酱递给爸爸。
爸爸飘在半空,一直到我的胳膊都要酸了,也没有过来。
我这才想起来,要给爸爸吃东西,是要把好吃的放在他的遗像前,然后再点燃两根香,才可以的。
妈妈平时就是这么做的。
我决定只吃半包薯条,把剩下的半包给爸爸带回去。
妈妈问我又在和谁做游戏,是不是我的小伙伴。
去医院时妈妈还专门问过医生,说我经常对着空气笑和手舞足蹈。
医生说,小朋友在童年时会给自己幻想出来另外的小伙伴,都是正常现象,长大后就好了。
我如果会说话,我就会响亮告诉妈妈,「是爸爸!」
可我现在只能点点头。
妈妈便也陪着我做游戏,对着空气说:「多谢你经常陪我家佳佳,她朋友少,你要常来哟。」
爸爸温柔抚了抚她干枯的额发,「我会一直陪着你们。」
到了晚上,妈妈做了好大一桌菜,就在车库门前请邻居一起吃饭。
桌子是找卖菜的刘阿姨借的,板凳是卖凉皮的周婆婆提供的,碗和盘子是各家拼的。
妈妈没有说是我的生日,可邻居们还是合伙买了个大蛋糕给我,上面插着三根蜡烛。
他们祝我早早说话,祝妈妈早日发财。
我回头看着爸爸,他在妈妈旁边,一只手虚虚搭在妈妈肩膀上,青紫肿胀的双眼里都是笑意。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终有一天要离开我和妈妈。
我许愿,希望我们一家人永远能在一起。
8
送外卖的半年后,妈妈成了片区里等级最高的配送员。
她的工作时长最稳定,几乎每天都是早九晚十一。
也再用不着爸爸和我的提醒,就能找到那些最偏的地址。
可我越来越能体会爸爸说的「妈妈会很难」的话。
有一次妈妈准时敲开门,把餐盒递进去。
取餐的阿姨一看见妈妈背上的我,立刻破口大骂,说妈妈带着孩子送餐,把屎把尿时有没有把脏东西蹭在饭盒上都不知道。
骂妈妈脏,说妈妈缺少职业道德。
可我根本不需要妈妈给我把屎把尿。
我已经长大了,我连尿不湿都不穿了。
我会每天少喝水,免得总是让妈妈停车找厕所。
妈妈随身都带着洗手液,一定让我干干净净。
那天妈妈收回饭盒,赔了饭钱,却依然接到了投诉。
还有一次妈妈接到个送啤酒的单子。
到了收货的小区时,才发现电梯坏了。
十五楼的高度,五箱啤酒,妈妈一箱一箱扛上去,累得腿脚打闪闪。
我含着眼泪,拼命给开门的叔叔笑。
可他却责怪妈妈送迟了,又是一个投诉。
每收到一个投诉,妈妈就要被扣两百块。
两百,是妈妈一天半的辛苦收入。
还有一天,妈妈送餐敲开门时,开门的是我二婶。
原来这里,就是奶奶拿爸爸的抚恤金给二叔、二婶买的新房子。
9
二婶看到妈妈,愣了一下,下意识就松开了手。
餐盒「啪」地掉在地上,汤汤水水撒了一地。
她趁机变了脸,「你是成心不让我好好吃饭。我告诉你,我肚子里怀的可是老王家的孙子,饿着孩子有你好看的。」
我们这才发现二婶已经大了肚子。
爸爸却在一旁摇头:「这孩子留不住,魂都不齐全……」
我好奇往里面看。
二婶就骂我:「看什么看。」
妈妈抬脚就进了门。
二婶赶她:「你做什么?」
「这是我老公的卖命钱买的房,我还不能进来看看?」
房子是三室两厅,墙刷得好白,窗户好大,玻璃又透又明亮。地板砖是浅浅的白色,和车库潮湿起砂的水泥地完全不同。
可里面却乱七八糟。
地上都是灰尘和纸屑,桌子上堆着脏兮兮的烟灰缸、纸团和脏衣服。
茶几上的果盘里,苹果都烂了,小飞虫绕着不停飞。
二叔大中午躺在沙发上睡得不省人事,呼噜响得震天,根本不知道我们来了。
奶奶也不在,难道没有和二叔进城享福?
妈妈问我:「房子漂亮吗?」
我点点头。
比我们住的车库漂亮无数倍,又宽敞又明亮。
妈妈又问我:「喜欢吗?」
我坚决摇头。
连我们车库的零头都比不上!
二婶嘲笑我:「你个哑巴不喜欢也住不上啊。」
妈妈蹭地回头。
她一步一步向二婶走过去。
二婶唯恐妈妈要害她,护着肚子往后躲。
「你再敢嘲笑佳佳,敢多说一个字,我现在就找律师帮我打官司,让你们把买房的钱,全都给我还回来。你信不信!」
妈妈一贯温柔,这是我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这样冷肃的神色。
二婶终于不敢再说话。
妈妈带着我出了门,才对我说:「看清楚了吗?这就是我们努力的动力。我们以后的日子,绝对会比他们好。」
我用力点头。
我相信妈妈!
几个月后的一天,妈妈接了个闪送单子,要给客户送卫生巾。
地址正好又是二婶家。
二婶家的门上和周围墙上都被泼满了红油漆,好吓人。
还是二婶来开门。
她悄悄开个门缝,紧张地要把口袋拽进去。
透过门缝看见妈妈,她似刺猬一样一下子恼羞成怒:「来看我笑话是不是?我还轮不到你嘲笑!」
二婶满脸憔悴,瘦得像一根麻绳。
和爸爸预料的一样,她小腹瘪瘪,原来揣在肚子里的小弟弟已经没有了。
妈妈没有和二婶说一句话,转身就下楼。
出电梯时正好撞上几个彪形大汉。
他们旁若无人在商量:「等一下我扮成物管工作人员,敲开门你们就往里冲,今天一定要逮住王天奎。他妈的,几十万赌债还敢赖账!」
王天奎就是我二叔。
这些人是来找我二叔的!
妈妈抱紧了我,一出电梯就快步走。
还没离开小区,就听到身后有人跑动,又有人大喊「抓住他!」
我回头看,二叔在拼命跑。
他头发乱糟糟,满脸都是胡茬,和以前被奶奶伺候得干干净净的模样完全不一样。
他没跑多远,就被那几个人追上,几拳头下去就见了血。
围观的人议论纷纷:
「听说欠了一屁股赌债,这个月来讨钱的都有三拨人了。」
「原来是赌徒啊,活该被打。」
「这家两口子没有一个人上班挣钱,好吃懒做要不得啊。」
二叔也看到了妈妈,抱着头朝妈妈嘶声大喊:「嫂子,你救救我啊,我可是我哥的亲弟弟啊。」
妈妈冷冷看着二叔,捂着我的眼睛离开了。
当天晚上,妈妈看了很久爸爸的遗像。
她低声问:「柱子,我不想搭救老二,你会怪我吗?」
爸爸怎么会怪妈妈。
他很难过:「是我拖累了你。」
待再后来,妈妈又去那个小区送餐,听人说二叔二婶为了还赌债,已经抵了房子搬出了小区。
看吧,人性就是这样。当吃上了天降财富的甜头,就再也不愿意靠勤劳和辛苦去赚钱。
他们当初拿了爸爸用命换来的钱,可老天又用其他法子收了回去。
可能收走的还更多。
10
当然,妈妈和我遇上的大部分都是好人。
有些阿姨和叔叔开门取餐,发现妈妈带着孩子,会非常客气地感谢妈妈:「辛苦了,路上小心。」
也会有人给妈妈送矿泉水:「夏天小心中暑。」
有一次一个阿姨冷着脸开门取了餐,又让妈妈等一下。
看上去又是个不太好说话的人。
可一转头阿姨就提了一袋小孩衣服塞给妈妈:「都是家里孩子没来得及穿的,带回去给娃娃换着穿吧。」
生活已经把妈妈磨得面对刁难不动容。
可收到任何小小的关心,她都会一边笑着感谢一边红了眼圈。
在泥泞坎坷的路上,我们被所有的亲人抛弃。
可这些来自陌生人的小小善意,却温暖着妈妈和我的心,让我们能够继续前行。
妈妈有一个专门的小本子,上面记着所有帮助过我们的人。
妈妈说,以后有了机会,就应该报答回去,才不会让好人寒心。
后来有一次妈妈送餐时才发现,那位脸冷心热的阿姨脚受了伤行动不便,妈妈每个中午都会带菜去给阿姨做一顿饭,收拾干净再离开,直到阿姨脚伤痊愈。
阿姨后来成了我的干妈,虽然没有血缘,却和我家结成了深厚的情谊。
……
夏天的雷雨总是很多。
经常把妈妈和我淋在路上。
有一天妈妈派送最后一单,刚刚上了电梯,外面就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等敲开门把饭菜递进去,却发现汤水已经撒了。
不巧的是,这户人家我还记得,就是曾经把我吓哭的又高又黑的牛叔叔。
牛叔叔依然像以前一样黑着脸,我连笑都不敢笑,把脸藏在妈妈身后。
妈妈担心他会投诉,这一天又白干。
可外头下大雨也不可能回去再取餐。
妈妈一咬牙,说:「你家有菜吗?我给你做个饭当做赔偿。」
爸爸连忙阻止:「千万别进去,晚上进陌生男人家,多危险啊。」
可那个牛叔叔在短暂的一愣之后,就站在了一边,把妈妈让了进去。
牛叔叔家和二叔当初那套房子差不多大,却是清水房,没有装修,就这么凑合住。
妈妈在他家里只找到了一把挂面,几个鸡蛋,和几朵蔫了的小菜。
调料倒是齐全得很,都还没开封。
妈妈利落地烧水、下面、放佐料,煮了一碗鸡蛋青菜面。
最后妈妈往碗里滴香油的时候,牛叔叔不停咽口水,肚子咕咕叫得我都听见啦。
牛叔叔不好意思滴挠挠后脑勺,搓着手和妈妈说:「你和孩子怕是也还没吃上饭,不如一起吃?」
爸爸在一旁着急惨了,不停催我拽妈妈走。
牛叔叔就不强求,把妈妈送到门口,却反倒叮嘱妈妈:
「大晚上进入陌生男人家里,实在太危险,以后可千万别这样了。
「不就是担心投诉嘛,我不是那种人。」
他一边说一边回头去看桌子上的那碗面,满脸都是猴急。
当天晚上回家后,妈妈也后怕她当时的举动,再没有进过陌生男人的家里。
可此后妈妈却经常接到牛叔叔的单子,十天半个月就能遇上他一回。
他总是想请妈妈和我一起吃,「点多了扔了浪费。」
我爸爸立刻在旁边说:「陌生人给的东西不能吃。」
我就在旁边摆手。
妈妈也婉拒,后面就再也没有接过牛叔叔的单子。
有一天妈妈回配送站接收新制度的培训,站长叔叔笑妈妈:「第一次遇上有男人找上我来打听你,这是看上你了。你一个女人带个孩子实在太不容易,还是找个男人吧。」
原来牛叔叔还专门找过妈妈。
他是又买多了吃的吗?
妈妈说:「这世上连亲人都靠不住,更别说靠男人。还是自己才最可靠。」
我不由想起了外婆和大舅舅。
也想到了奶奶。
他们都是妈妈和爸爸的亲人,可他们的爱都很单薄。
外婆重男轻女,偏爱舅舅。
奶奶重小轻大,偏爱二叔。
我最幸福,妈妈和爸爸把他们所有的爱,都给了我。
妈妈带着我送外卖,一送就是两年。
这中间也有小磕碰,可总体来说平安无恙。
又一个新的冬天到来,大雪连绵不断。
一天外出送外卖时,尽管有爸爸提前提醒,妈妈也及时刹了车,可车轮却依然滑出去,迎头撞上一辆汽车。
那次妈妈撞伤了手,我从妈妈背上摔下,撞在车头上,流了好多血。
妈妈吓得抱着我直哭。
等我出了医院,妈妈就处理了电动车和外卖箱,坚决要转行。
妈妈又要带着我重新找活干了。
11
年底找新活儿不容易,妈妈干脆带着五万块存款,去北京给我看病。
等到了医院门口才傻了眼,黄牛当道,想要正常挂上号简直难如登天。
可黄牛手里一张专家号要上千,不像我们小城市只要十块钱。
妈妈想把钱花在给我的治疗中,抱着我在医院门口守了三天,都没成功挂上。
最后想向黄牛妥协时,临近年关,连黄牛都排不到号了。
妈妈着急得上火,在医院门口团团转,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
那个人手忙脚乱稳住妈妈,却问:「咦,怎么是你?」
竟然是牛叔叔。
快一年没见,牛叔叔更黑了,一张脸像被浓烟熏过一样。
原来他是跑长途拉货的,正巧运了一批器械进医院。
得知挂不上号,牛叔叔让妈妈不要着急,说他和医院管后勤的人熟悉。
一个小时后,他把妈妈和我带到专家跟前,加了一个号,让我们先看病。
一系列检查做完,头发花白的医生婆婆非常肯定告诉妈妈:「孩子的病能治,问题出在脑子里,要做开颅手术。只是孩子太小,现在不是做手术的最佳时机。」
这还是从医生的嘴里,第一次听到我的病能治的话。
妈妈泪流满面,不停给医生鞠躬。
我跟着妈妈鞠躬,又给婆婆比心。
医生婆婆夸妈妈:「把孩子教得多好啊。回去吧,不要有思想负担,两年后带孩子来找我,我们一起让孩子开口说话。」
也是这一次,我才知道牛叔叔不姓牛,他和我爸爸一样,也姓王,是一位王叔叔。
返程是坐的王叔叔的长途汽车。
这是我第一次坐汽车,我一点没威风起来,没走出多远竟然晕车了。
不但把座椅吐得一团遭,还吐了叔叔一身。
妈妈窘迫极了。
本来就欠了王叔叔的人情,现在更难还了。
王叔叔却笑呵呵,「正好年底,趁机把我这个狗窝洗干净好过年。」
我发现,王叔叔并不像他的外表那样吓人。
他笑的时候牙齿白白,憨憨的。
等回到小城,妈妈要给他钱感谢他。
他坚决不收,只说:「如果你愿意,再来给我煮碗面,我惦记了有一年了。」
妈妈曾经说,别人帮了我们,我们要尽力去回报。
可是叔叔想吃面,妈妈却没有去煮。
她做了些卤猪头、灌香肠的吃食,外出置办年货时悄悄放在了王叔叔的家门外。
我抬头看着妈妈,她神色淡然,平静无波。
12
春节后天放晴,积雪消融。
妈妈带我把全城都转了一遍,想找新的营生。
干妈和邻居们都夸妈妈的厨艺好,不比饭馆的差。
可开饭馆要装修,要一次性至少付一年的租金,妈妈攒的钱以后都要拿来给我动手术,不敢投进生意里。
最后妈妈看上了高新区。
高新区是新城,正在建设阶段,住户没有几个人,全是建筑工人。
有些工地包饭,有些工地却要工人自己带饭。
爸爸以前在工地上打工,知道工人天天带饭不容易。早早起床做好饭,等到中午午休时都放凉了。
如果有人能提供物美价廉又热乎的饭菜,是很大的商机。
高新区有一条商业街,政府愿意前三年不收租金、补贴水电费,让商户去开店。
可因为住户少、几乎是空城,到现在只零星开了几家。
正好适合我们。
妈妈选了一个端头的商铺,合同签了五年。
门脸用来做饭和住人。
门前的大一片空地上搭起一个棚子,里面摆着长长的条桌,用来摆放做出来的大锅菜。
一共二十几道菜,荤素都有,一个人不限量十块钱吃饱。
面向的就是建筑工人。
妈妈租下铺子的第一天,就去把两年前遇上的捡垃圾的刘婆婆找了来帮手。
一个月给三千块,比她捡垃圾赚得高多了。
而做饭需要的肉和菜,就在原来一起住车库的邻居们那里批发。
每天早上五点,妈妈就起来做准备。
中午十二点和下午六点营业。
我会剥蒜和剥葱。
妈妈不让我给她帮手,她让我去写字。
我已经三岁多了,到了该念书认字的时候。
妈妈到处物色铺面时,曾经考察过城里的幼儿园。
普通的幼儿园不收我。
特殊学校学费又太贵。
思来想去,她决定自己在家教我,等到我做完手术再说。
每天中午营业结束,她都会给我在本子上写下五个字,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告诉我是什么意思。
我就在本子上照着写。
一、二、三、四……
大、小、人、王……
爸爸会在一边监督我,有时候笔画写错了,爸爸还会给我纠正。
当天的字写完了,我会去隔壁便利店找老板叔叔的儿子玩。
小哥哥会弹琴,我经常过去看稀奇。
他还送了我一把新口琴,妈妈点过头我才收下。
吹响口琴的第一秒,我立刻喜欢上了这个乐器。
看,我可以用我的嘴发出声音呢。
我啾啾啾吹响它的时候,刘婆婆就会问:「这是谁家的小黄莺啊?」
是我,王佳佳,我是爸爸妈妈的小黄莺呢。
13
妈妈的生意前三天还冷清,从第四天开始日渐红火。
十块钱有荤有素不限量,比自己带饭还划算,周围工地的工人们都来帮衬。
第一个月,减去成本和给刘婆婆的工资,赚了五千。
第二个月赚了八千。
半年后就买了一辆新面包车,专门开车出去买菜。
妈妈仿佛不知道累,从早忙到晚都精神奕奕。
高新区附近开发了个公园,公园里有充气城堡,我可喜欢了,妈妈中午休息时总带我去玩。
我在那里结识了很多小伙伴,有一次还看见了大舅舅一家。
他们是带表哥来玩。
充气城堡一小时 20 块,表哥在里面玩够一个小时怎么都不愿意出来。
舅妈进去好不容易把他拽出来,他又要去吃公园里卖的烤肠。
舅妈不想花钱,他就躺在地上杀猪一样的叫。
舅舅埋怨舅妈平时把表哥惯坏了。
舅妈骂他:「明明是你妈惯得娃能上天,你却反过来怪我。你在外头没本事赚钱,在家里倒是会欺负媳妇儿和娃。」
周围人都围着看热闹。
舅舅嫌丢人,扛着表哥转身就走,留下舅妈一个人在后头嘶声哭骂。
我看着舅舅一家的狼狈丑态,想起了以前因为他们虐待我,妈妈要和他们断绝关系。
外婆当时说:「要滚就滚,谁还要上赶着巴结你?」
舅舅当时说:「以后别说你是李家的人。」
舅妈笑着去开大门。
表哥在后头放鞭炮。
他们对我和妈妈的鄙视,连伪装都懒得做。
那晚妈妈把我抱在怀里,哭着发誓说,一定要带我过上好日子,再也不看任何人的脸色。
妈妈没有说大话。
……
生意越来越好,连远处工地的工人叔叔们也会骑摩托车大老远过来吃饭。
妈妈更忙了。
刘婆婆告诉我:「你妈都是为了你,长大后你要好好孝敬她。」
妈妈连忙阻止了刘婆婆,「你别这么说,哪里是只为了娃娃,还为了我自己呀。」
刘婆婆:「你要是为了自己,还是该再考虑一门婚事。你才二十三岁,难道要一直守寡?佳佳也需要个爸爸呀。」
确实最近半年,常常有附近的工人来试探妈妈的口风。
还有个包工头叔叔天天来吃饭,每天都要借机和妈妈说两句话。
爸爸经常黑着脸。
有时候晚上飘出门缝,第二天再回来,就会带来一些消息。
开挖掘机的叔叔爱赌博,欠了一屁股债。
开搅拌机的叔叔运道差,过两年就要生病。
拉石子儿的叔叔长得最好,可他的妈妈瘫痪在家他都不管。
而包工头叔叔,虽然钱不少,可除了在老家的老婆,外面还有个小老婆。
爸爸一遍一遍叮嘱我:「佳佳,你可要把你妈妈守好,千万别让她再进了泥坑啊。」
这些叔叔来的时候,我就把妈妈推进去,不让他们和妈妈说话。
他们要是再靠近,我就悄悄拿着口琴过去,在他们身边猛地一吹。
哈哈哈,把他们吓一大跳。
刘婆婆,你要是不提妈妈嫁人的话,你就还是好婆婆。
否则,我再不啾啾啾吹口琴给你听啦!
可是有一天,爸爸的脸又黑了。
因为,在我们卖饭菜刚满一年时,王叔叔又上门啦。
14
王叔叔来的时候,生意正忙。
他的大卡车停在路边,他就坐在车里,面带微笑看过来。
他好像没有以前黑了,可还是那么高,那么壮,笑的时候牙齿还那么白。
我第一眼就认出了他,蹦起来就往他车边跑。
他下了车,把我抱起来架在他的臂弯朝饭馆走。
我回头时才发现,爸爸不高兴了。
我得和爸爸站一头。
我挣扎着从王叔叔臂弯里滑下来,王叔叔就笑呵呵站在旁边看。
妈妈和刘婆婆正在给工人叔叔们打菜,忙了一轮才上前问:「吃饭了没有?」
这句话问出去,王叔叔天天来。
他和别的叔叔不一样,他来的时候从来不往妈妈跟前凑,就捞个板凳黑着脸坐在边上。
要是看到有人离妈妈太近,他还会不客气地咳嗽两声。
他块头大,不笑的时候还是很吓人的。
那些不拘开挖掘机还是当包工头的叔叔,都只好退后两步,老老实实去打菜。
等到最后,工人叔叔们全散了,菜也没剩多少了。
叔叔又看妈妈两眼,像在等什么一样。
直到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了,才终于去把剩下的菜汤浇在米饭上吃干净。
王叔叔是我们的恩人,妈妈不收他的钱。
他也不强塞,嘴一擦第二天又来。
爸爸半夜又从门缝飘出去了。
天亮一回来我就凑上去,想看看他又打听到了什么。
爸爸却冷着脸,什么话都没有说。
王叔叔持续来了两个月,经常给我带好吃的。
在有一天吃完剩汤菜,临走时他说:「我接了个外地的活儿,得走几个月。要是有什么事,你去找对面工地的张工头,我已经给他交代好了。」
妈妈跟上去说:「我……我认你当哥吧,孩子也缺个对她好的舅舅。」
王叔叔脚步一顿,回头笑问:「对孩子好的只能是舅舅?」
刘婆婆本来在一边收拾碗筷,立刻向我「嘘」了一声。
我和刘婆婆一起竖起了耳朵,也没听到妈妈的回应。
晚上关了门,刘婆婆在灯下补袜子,和妈妈说:「小王挺好的,人又实诚,看着对你心意挺真,也对佳佳好……」
妈妈轻轻摇摇头,「我现在只想把佳佳的病治好,好好把她拉扯大,其他什么都不想。」
「娃娃重要,娃的妈妈也重要啊。」刘婆婆叹口气,抬头看爸爸的遗像,「你说呢?娃娃妈妈一个人多苦啊……」
我去看爸爸,他像平时一样歪着头肿着眼睛,一脑袋的血呼啦擦,看不出高不高兴。
王叔叔一走就是半年,中间经历了劳动节、中秋节和我的生日。
他人没回来,每个节日却都托人上门来送了节礼。
每次来的人都不一样,可张嘴都冲着妈妈喊「嫂子」。
又说「王哥在外头挺好的,说他再有两个月就回来了,嫂子别担心。」
我生日那次还专门送来了一架电子琴,开关一按就能「咚嚓咚嚓」伴奏,可高级了。
妈妈着急追出去,说礼物太贵,我们不能收。
那个叔叔却笑说他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东西送到就算完,其他的事不掺和。
妈妈被迫收下了琴,满脸心事重重,叹气说:「欠这么多人情,让我怎么还……」
这还不容易吗?
王叔叔一直想吃妈妈亲手煮的鸡蛋小菜面,等他回来妈妈煮给他不就好了嘛。
15
这一年第一场雪飘下时,王叔叔还没回来,爸爸的祭日却到了。
为了不和奶奶他们遇上,妈妈一大早就给我穿上厚厚的羽绒服,开着面包车带我回村早早上坟。
可刚给爸爸烧完纸,奶奶就出现在车子旁。
一晃三年,印象中富态的奶奶瘦得像根竹竿,脸上全是皱纹,拄着一根榆木拐杖。
要不是爸爸飘过去问她「你要做什么」,我几乎完全认不出来。
奶奶看着我身上崭新的厚羽绒服和小短靴,再看看妈妈身上的呢子大衣,最后拉着脸问妈妈:
「你哪来的车?你傍上男人了?你真不要脸啊,我儿子前脚死,你后脚就跟了旁的男人,你还有脸回来给他烧纸!」
周围看热闹的同村人里,就有人在妈妈饭馆附近的工地上打过工,来吃饭时妈妈还给免过饭钱。
他们帮妈妈说话:
「李巧蓉能干得很,人家是自己赚钱,你别小看了她。」
「一天好几百号人去她饭馆吃饭,一个月能挣上万。」
「她比男人还能干,用得着去傍男人?」
奶奶脸色几番变化,忽然把拐杖一丢,坐在树下拍着腿哭:「柱子呀,你命苦呀,你前脚走,你媳妇儿就丢下这个家跑的几年不回来……」
妈妈只把我护在怀里,冷眼旁观。
看热闹的人倒是轰然大笑。
村长爷爷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过来了,责备奶奶:
「你这是又出什么丑?还不快起来。
「三年前你赶她们娘俩走,大家都看着呢。现在说这些话,你丧不丧良心?
「你要有求于她,就好好说话;要没事,就给孩子让开路,让孩子走。」
奶奶被说的满脸通红,捡起拐杖爬起来,想发火又没有底气,垂着眼皮说:「一个月给我五千块饭钱,再帮老二把十万块钱欠债还了,你就还是我王家的媳妇儿。」
我爸的脸气得变形,飘上去贴着奶奶骂她:「你看不到她们娘俩的苦吗?当初我拿命换得三十万你一分没给她们,大冬天把人赶出家门,怎么还想再欺负她们?!」
妈妈淡淡看着奶奶:
「三年前我没告你,不是我告不了。柱子那时候才走,我不想让他走得不安心。
「可我再让你多拿走一分钱,我们娘俩当年的苦都白受了。
「我想柱子在天有灵,他也会向着我。」
妈妈的声音还和平常一样柔和,态度却非常坚定。
爸爸立刻上前站在她身边,说:「你放心去做,怎么我都支持。」
妈妈拉开车门把我放上去,关门时又回头:「如果你觉得能告赢我,你尽管去告。」
妈妈嫁给爸爸时才十九岁,年轻面嫩,又长期在娘家被外婆忽视,奶奶刁难她时她从来不敢说硬话。
可是生活把人磨得,要想活下去,要想活得好,就不能怕事,不能当软柿子。
后来奶奶还带着二叔又去饭馆前闹过事。
正值王叔叔从外地回来。
王叔叔眼睛一瞪,奶奶两腿打颤。
王叔叔说:「这娘俩我看上了,有本事来和我抢人。」
说完提起板凳往前冲。
二叔和奶奶都被吓退了。
此后他们再也没来过。
叔叔继续来店里吃饭。
只是一直没有等到妈妈煮的那碗面。
一转眼,就到了我做开颅手术的时候。
妈妈取出攒下的十五万,干妈还主动借给妈妈五万,带我去了北京。
王叔叔和爸爸,都伴在我身边。
16
我的手术很成功,妈妈的老底也被掏空了。
医生说回去后多多督促我发声,会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来吃饭的工人们都知道我做了手术,吃饭之余帮着妈妈启蒙我说话:「叫叔叔,叔叔给你买糖。」
可我只能做口型,依然发不出来声。
妈妈眉头轻锁,总是心事重重。
刘婆婆安慰妈妈:「医生都说是个慢功夫,你也别太心急。」
王叔叔每天早上过来,都会带我去公园和别人学太极。
他说健体强身,能提气,解气虚,对说话有帮助。
妈妈没有阻止他。
我为了能开口,拼命打太极。
我不想让妈妈失望。
旁边有个小男孩和我一起学,他没有我学得好,恼羞成怒骂我「臭哑巴」。
王叔叔一把就拎着小男孩的衣领,把他举过头顶,吓得他哇哇叫。
小男孩的妈妈质问王叔叔是谁,要报警抓他。
王叔叔说:「娃娃姓王,我也姓王,你说老子是谁?告诉你家小弱鸡,再敢惹我闺女,我见一次打一次。」
那次正好赶上妈妈来接我,看见了这一幕。
回家的路上,王叔叔笑道:「我刚才就是胡说八道,你别生气。」
妈妈摇摇头,欲言又止。
后面的两天,王叔叔都没有出现。
到了第四天,有个来吃饭的叔叔透露,说王叔叔出了车祸,在人民医院抢救了两天,人早上醒过来,才搬进了普通病房。
刘婆婆「哎呀」了一声,连忙和妈妈说:「这里有我,你快去看看。」
妈妈脸色苍白,手抖得打颤,抱着我就跑。
等到了医院,透过病房门上的玻璃看见有位阿姨照顾他,妈妈却止了步。
半个月后,叔叔出了院,没有回他家,而是先到妈妈的饭馆。
他瘦了一圈,可依然很黑很高,看妈妈的时候双眼亮晶晶。
他对妈妈笑说:「害怕你担心,没敢告诉你,让我表姐来照顾了几天。住院这几天可把我饿坏了,我就馋你的手艺。」
妈妈的嘴紧紧抿着,扭身进了厨房。
不久端出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小菜面。
上面飘着的除了翠绿的葱花,还有几滴芝麻油, 香味直往人鼻子里窜。
王叔叔一愣, 高高壮壮的大男人,眼睛里却一下子蒙上了一层雾气。
我回头看爸爸,爸爸的神情里除了怔愣和不甘,还有些我看不懂的其他东西。
半晌, 他轻轻点点头, 虚空里抚了抚我的脑袋瓜。
17
刘婆婆说,妈妈和王叔叔要结婚了。
刘婆婆又说, 王叔叔姓得好, 到时候我连姓都不用改, 可见天生就该是一家。
刘婆婆还说, 王叔叔知道我爸爸当年是开车拉河沙出的事, 他不愿意让妈妈担惊受怕, 把他的车卖了, 加上存款,在邻街开了个修车行。
刘婆婆说, 妈妈终于有人心疼,苦尽甘来了。
在一个看起来很平常的一天, 妈妈带着我又回了村。
和妈妈同行的, 还有王叔叔。
他们一起把爸爸坟头上的杂草拔得干干净净。
王叔叔对着爸爸的墓碑说:「兄弟, 你放心,巧蓉和佳佳,我都会照顾好,不让她们受一点点委屈。」
爸爸飘在半空, 神色莫辨。
王叔叔往地上撒倒了一杯酒,起身拍了膝盖上的土, 抱着我和妈妈一起离开了。
我靠在叔叔的臂弯里,越过他的肩, 看见跟在后头的爸爸越来越慢, 最后似下定决心一样,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而去。
爸爸,你要去哪里?
他站在了他的坟前,向我挤出最后一个笑脸, 抬起手臂向我挥动。
王叔叔和妈妈还在继续前行,将我和爸爸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
爸爸, 爸爸!
我惊慌失措。
在我的挣扎中, 我眼睁睁看着爸爸的影子在清风中越来越浅,越来越淡,最后完全和周围背景融在了一起, 没有留下一丝印迹。
「爸……爸爸……爸爸……」我嘶声裂肺, 喊出了声音。
后记。
从主动喊出「爸爸」两个字开始,我终于开口说话了。
刚开始说得慢, 很快就说得和别的小孩一样好了。
王叔叔和妈妈也结婚了。
妈妈没有卖掉小饭馆去给王叔叔当贤内助。
王叔叔也从来没有要求妈妈对他做出牺牲。
他们两个人没有再生孩子,只有我一个。
刘婆婆一直和我们生活在一起, 她和我们没有血缘, 却给了我缺失的奶奶的爱。
我成了最幸福的小孩。
可我的爸爸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随着时间流逝, 我甚至开始分不清在我儿时的那几年,一直在我和妈妈身边飘着的爸爸,到底是真的, 还是只是我的幻觉。
可每当我喊出「妈妈」这两个字时,我总是能想起一个歪头烂脸鬼耐着性子一个字一个字教我学说话的情景。
爸爸,我和妈妈都很好。
你放心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