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用四百块钱,把我卖给了村东的铁匠。
起初他是只愿意出三百元的,我妈硬是说到了四百。
她说我的名字就叫四娃,算是图吉利。
我从未承认这就是我的名字,就像我从未想过我会永远待在这里。
我会用尽所有的手段离开,不计任何代价。
1
「您瞧瞧我这家里!」
我妈笑容满面地拍着我的肚皮,指着我前面的哥哥们说:「三个男孩!一个女孩!您信我的就是了!就凭我家这概率,保准能生出男孩!」
那肥头大耳的男人用很恶心的视线巡视着我的全身,我僵硬着身体地往后退。
我奶奶挡住我的身影,她不满地训斥道:「往哪走呢!去看看你未来老公啊,跟他熟悉一下!」
「小白眼狼,真是一点眼色都没有!」
男人朝着我伸出手,迈着腿向我走来。
他的脸上满是淫笑,睁着小小的眼睛,走路的时候脸上的横肉都在晃动,「让我看看我老婆。」
他伸手摸上我的脸,我想挣扎,可我哥哥在一旁死死地按住我。
「滚!你不要碰我!」
我像个疯子一样尖叫着对他喊,用尽了我全部的力气。
他被我吓到,不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我才十四岁!」
我含着泪水看向我妈,颤抖着声音说:「妈妈,我今年才十四岁……」
我妈一脸理所当然地看着我,「怎么了啊,给你早点找个夫家嫁过去,那是让你享福去了!」
她的语气满是厌恶,「小赔钱货,到底也没赚多少钱。」
男人笑着附和,「你放心啊,当我老婆,我肯定让你每天都有肉吃!」
我哥咽着口水,踹着我的小腿催促,「这么好的事,你还不愿意?」
这样子,像是我受了多大的恩惠一样。
我猛地转过头,瞪大着双眼狠狠地盯着他,「你想去?那你代替我——」
我爸瞬间冲过来,他重重地扇了我一巴掌。
脑袋里一片轰鸣,我感到嘴巴里面全部都是血腥的味道。
他指着我破口大骂,我的脑袋里面还在嗡嗡作响。
我听不清他说话,他一巴掌扇的我开始耳鸣,只能看见他的嘴巴动,以及时不时听到的肮脏词汇。
男人象征性地劝了几下,接着就站在一旁享受着我狼狈的样子。
走前,他手塞进我胸口,脸上带着笑意捏了几下。
我恶心的想吐,崩溃地蹲在地上哭。
哥哥嫌我烦,不知道从哪找的布料塞进我的嘴里,我就被他们这么拖着,扔到了柴房。
「把她给我看好了啊!好歹是四百块钱呢!」
听力开始恢复,我听见我妈大声地喊:「等把她卖了,就给老大娶个老婆!」
我抱着自己,缓缓地蹲在地上。
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妈并没有想留下我。
只是因为在村口医院打胎的药钱太贵,而我的生命过于顽强。
她喝了很多的土方,就差去喝农药了。
可能从还没有意识的时候,我就渴望着活着,所以我出生了。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我妈想要抱着我塞进井里,被路过的校长救了下来。
他拦着我妈,硬是给她手里塞了一百块钱。
我也就这么活了下来,一点一点地长大了。
其实我妈并不重男轻女,三个哥哥出生的时候,我妈就十分的厌烦。
但是因为奶奶的原因,她硬是表现着对哥哥还不错的样子。
在奶奶的观念里,男孩生再多都是赚钱的东西,都是她的命根子。
而我,就是纯纯的赔钱货。
理所当然的,在这个家里,所有人看着我的眼神只有厌恶。
因为只要有我的存在,他们永远都少一口饭。
2
我蹲在地上缓了很久,直起身捡起身边所有能拿起来的东西,用尽全力向着窗户砸去。
砰!
窗户被砸出一个洞,四周都是碎小的玻璃碴。
我翻上窗户,手掌按在玻璃碴上面,从上面跳了下去。
天空上面的月亮很亮,照在我前面的地上,倒算是给我指出了一条路。
手上好像流了很多血,黏黏糊糊让我很不舒服。
疼痛已经感受不到了,从心里泛出来的恐慌更加让我胆颤。
我无法想象我要是继续待在这里,迎接我的会是什么?
是像我妈一样,永远眼中只有那可怜的一口饭,还是像我奶一样,满脑子都是传宗接代?
这种日子,我哪怕去死,我都不愿意违背我的灵魂苟活。
我从来没有离开过村子,我不知道哪一条路是通往外面的。
我不敢找其他的村民,他们一定会首先告诉我妈。
所以我去找了校长,他是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我还记得,当初我到可以上学的年纪的时候,我妈一直死死地把我攥在手里,不让我离开家里。
因为我若是离开了,那么家里就没有人去干我的那份活。
可她不敢直说,校长是村上唯一一个知识分子,也是政府专门派下来的。
她不敢给校长甩脸色,只能一直用穷堵校长的嘴。
「欸哟,你要是让四娃去上学了,那我们家的猪要谁喂啊!」
我妈拍着大腿,哭嚎着对校长说:「你是高级分子,你说我家四娃天生就脑子笨,上学去干什么?不还是最后要在村子里面嫁人?」
我站在门后面,忐忑地看着校长。
我还是太小,无法对自己的命运有掌控。
我清楚只要我妈死活不同意,就没有人再能来帮我。
校长低头想了很久,再抬头的时候,他一脸坚定地从口袋里面拿出来很红的票子。
我妈立刻就笑了起来,连着一口黄牙都露在外面。
她笑着把我推给校长,告诉我好好跟着校长学习。
我猜她根本不知道学习是什么。
我不敢吭声,我只能死死地拉着校长宽厚的手,小心往他的脸上看。
校长的背弯的更厉害了,他拍拍我的手,走出了家门。
「四娃,你可要好好地跟校长打好关系,实在不行你管他叫爹吧。」
我妈用恶心的唾液数着手里的钱,我爸那满是皱纹的脸都开始舒展。
我已经忘了当初我的心情,只记得从那天后,校长的背没有再挺直过。
校长看见我的时候吓呆了,我照了一下镜子才知道自己现在有多么恐怖。
手上一直在流血,头发全是杂草,衣服因为刚刚奔跑摔的跤,烂了一个很大的洞。
我顾不上管这些,哭着告诉校长我妈要把我卖给村东的铁匠。
「求求您,救救我。」我跪在他的脚边,哀求着说:「只需要给我指一条出去的路就好,校长,求求您了。」
校长沉默了许久,我从他的皱纹中,猛地发现他好像真的老了。
他咳嗽几声,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转身去拿出药箱。
「去找顾善末吧。」
他戴着老花镜,给我仔细地挑着玻璃碴。
「他心软,而且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你去求他,让他带你离开这里。」
3
顾善末是两年前学校新来的老师,他长的十分的儒雅,总是会面带微笑看着我们。
他的课十分生动,谈笑之间都带着高贵的气质。
他会跟我们讲外面的世界,告诉我们一定要出去,不能一辈子都活在这里。
有人举起手问:「老师!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啊!」
「是不是到处都是吃的啊!」
「胡说!一定到处都是钱!我爸可是告诉我,他说外面都是寸金寸土!」
他们哄笑成一团,我看见讲台上面的老师无奈地敲了下桌子示意他们安静下来。
「外面的世界没什么特别的,只是那里你们会有更好的生活。」
他伸手指向我们坐的桌子说:「就像你们坐的桌子,在外面都是纯木打造的,上面很平整,不会有坑坑洼洼的坑。」
他们笑的更加开心,高声地喊着纯木。
我知道他们并不知道顾老师讲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他们只觉得好玩。
但我听的很认真,下课的时候我跑到他的跟前,气喘吁吁地抬头看着他问:「老师,外面的世界真的会不一样吗?」
他看着我的眼神中满是诧异,他严肃地绕着我转了一圈问:「你多大了?」
我感觉有些奇怪,但还是老实地回答,「十二。」
他的眉毛紧紧地皱在一起,带着我回到了他的住处。
他往我的口袋里装了很多的糖果,让我一天吃一个。
他说我绝对营养不良,要多补补。
我听不懂营养不良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他给我的一定是好东西。
我躲在我家的后山,把他给我塞的糖果全部都吃了进去。
吃到后面的时候,我难受的想要吐出来,从喉咙往上泛出的恶心让我干呕着趴在地上。
但我还是忍住了,我掐着自己的脖子咽了下去。
我知道只有在自己肚子里面的食物才真真正正的是自己的,其他的所有别人都能抢走。
听到校长提他,我心脏十分忐忑,害怕地问校长,「顾老师会帮我吗?要不——」
校长按住我的伤口,突然的疼痛让我没忍住缩了一下手。
他抬头,死死地盯着我说:「如果他不带你,你走不出这个山。」
「花朵,你一定要活下去,我这辈子就心软过一次,你不能让我白干。」
他那个眼神,在很久之后想起来的时候,我都会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站起来,把我从凳子上面扯出来,推出了门外。
我知道顾善末每周末的时候,会骑着校长那辆老旧的摩托车,去很远的镇子买东西。
我蹲在他房子的角落,焦灼地等着他回来。
熟悉的摩托声响起,我看见他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向门口走了过来。
我用最快的速度瞬间跪在他的脚边,拉着他的裤脚哽咽。
「求求您!您救救我好吗?我妈妈让把我嫁人,她把我卖了出去!」
顾善末的表情很诧异,他愣愣地看着我。
我从他的瞳孔中看见了狼狈的自己,我狠心把校长给我包扎好的伤口重新挤出血。
我就这么用带血的手掌,死死地扯着他的衣服。
他终于动了,低头皱眉问:「你妈妈把你卖出去?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眼泪流满了脸颊,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可怜一些。
「我,我没有听错……」
我一脸恐惧地指着自己的衣服,直愣愣地看着顾善末,一字一句地说:「那个男人就这么扯着我的衣服,我妈妈还有哥哥就站在那里笑。顾老师,我好害怕啊。」
顾善末还未开口,我就听见了我妈熟悉的叫骂声。
「你们谁看见我家四娃了?这小赔钱货竟然敢跑!等找回来我就打断她的腿!」
4
我听着越来越逼近的声音,浑身开始颤抖起来。
顾善末还是没有吭声,我用力磕在地上。
我的脑门砰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大脑里面一片白光闪过。
「顾老师,顾老师求您救救我……我愿意,我愿意用我的一切去报答您。」
我断断续续地说着,说的话我自己都听不懂是什么意思。
所以我只好磕头,我希望他真的像校长说的那样心软。
他像是才回过神,蹲下来用宽厚的手臂抱住我。
他把我放到的房间里面,我顺着墙壁蹲下来,听着他跟我妈说话。
「顾老师?你看见我家四娃没?」
顾善末依旧温和的声音传来,「怎么了?我刚刚从镇上回来,今天还没见过她呢。」
听见他这么说,我才浑身松了口气。
我妈的声音逐渐远去,我呆呆地看着他推门走了进来。
他蹲在我的面前,皱着眉头看我。
我现在的情况不用想,一定很难看。他用手指着我的伤口,语调轻微地说:「你这个伤……」
我生怕他会嫌我麻烦,急忙喊道:「我恢复很快的!我被镰刀割过都可以一周恢复!真的!你不用管我!不会花您一分钱!」
我睁大着眼睛,渴望从他的眼神中看出满意。
他叹了一口气,又将我抱了起来。
「你这孩子……」
后面的声音太轻了,轻到我没有听见他说了什么。
他确实心软,就像校长说的那样。
我只是简简单单地将我的遭遇描述了一遍,他就义愤填膺地握紧拳头。
「你这妈妈是怎么回事?哪里有这么对待自己孩子的?你放心,等下周,老师就要走,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我就这么在他的房子里躲了起来。
白天他去上课,就会用锁把我锁在门里。
我听说我们一家去找了校长,我妈指着校长鼻子骂他是人贩子。
村长耐不住我妈的骂,把校长的房子全部翻了一遍。
顾善末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紧张的快要窒息过去。
他笑着揉了一把我的头发,「放心,他们不敢来查我的房子。」
我很好奇为什么,直到后来,我真正出去的时候,我才知道,有一些人,他们天生就是站在金字塔的顶端。
规则和秩序,对于他们而言根本不是枷锁。
村长不会来查他的房子,哪怕我妈在他门口堵着,他都不敢来。
顾善末絮絮叨叨地跟我说了很多事,他说班上那个最聪明的女孩不来了。
「她说她要结婚。」
顾善末说着,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她才多小啊,为什么现在就要结婚。」
说完,顾善末就闭上嘴巴,一脸歉意地看着我。
我无所谓地向他笑笑,我问他,原来我不是班上最聪明的孩子吗?
他慌乱地说我是,但我清楚他在撒谎。
他连眼神都不敢跟我对视,我扑哧地笑出了声。
「顾老师。」
是我妈的声音,我刹那间收起了笑容,缓缓地看向门口。
她聒噪地拍打着门,用难听的声音嘶喊着,「顾老师我来看看你,能进去坐坐吗?」
我没想到她还不死心,竟然会自己一个人来顾善末这边看。
顾善末紧蹙着眉头看向我,我妈还在不停地拍着,到后面甚至开始了踹。
她大声地吼:「你是不是把四娃藏在你家!我就说村长一直不肯让我查你家的屋子!你说!你是不是心怀鬼胎!」
我听着摇摇欲坠的门,心脏也垂直地跌落在谷底。
我真的,逃不掉吗……
5
顾善末打开了门,看着我妈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
我听见屋子被翻找的声音,她翻看了每一处的角落。
顾善末语气十分不好,像是压着怒气一样。
「你在找什么?」
我妈的声音依旧刺耳,「我找我家四娃呢!一定是被你藏起来了!」
我咽了一口唾沫。
刚刚慌忙间我躲进了井里。
听着地面的声音,身子向着下面更深地进了一步。
我不小心地踹到了石壁,那声音震耳欲聋地在我耳边响起。
上面突然寂静了下来,没有一个人再继续说话。
我紧张的要命,感觉我的心脏发出的声音像是敲鼓一样大。
不要再跳了!
不要再跳了!
再跳真的就要被发现了!
我无助地唾弃着自己,牙齿死死地咬住嘴巴。
我感到头顶一片的黑暗,有人好像向着我伸出了手。
「李翠!你干什么呢!」
村长呵斥的声音响起,「你跑来顾老师家干什么!」
我听到了校长的咳嗽声,他用沙哑的声音说:「你是现在还要说顾老师是人贩子吗?」
我妈倔强的声音响起,「是!我——」
啪。
清脆的巴掌声,伴着我爸的怒斥传进我的耳朵。
「丢人现眼!败家娘儿们一天天的尽给我惹事!」
我妈的哭喊声,还有我爸怒吼的声音像是一首闹剧一样,轮番着上演。
最后好像是我爸成功了,因为我没有再听见我妈的喊声。
再接着村长用我没有听过的卑微语气,不停地向顾善末道歉。
「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就是一个疯子。孩子不见了,妈妈都着急,您体谅一下哈。」
顾善末一句不吭,直到校长开口劝和,他才勉强地哼了一个好。
关门声响起,我从口中重重地缓过一口气。
我的胳膊已经全部酸掉了,衣服滴滴啦啦地流着水。
浑身上下的难受,像是这个时候有了知觉,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我感到顾善末把我摇了上去,皮肤在接触到空气的瞬间冻的我直打哆嗦。
「你怎么流血了!」
我听见他的喊声,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把我裹在棉被里,用干燥的毛巾给我擦头发。
「你真的……挺厉害的。」
我听见他夸我,转头对着他笑了笑。
我妈敲门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应该躲在哪里不会被发现。
那就是井里,晚上灯光黑,不仔细看不会发现下面有个人。
顾善末死活不同意,他非说他有办法。
可我不会把命运交到他的手上,那样会让我很不安。
于是我直接跳了下去,手上攥着粗糙的毛绳。
下面真的很深,我只能靠着一只手撑着全身的力量。
顾善末一边让我死死拽紧,一边疯狂地给校长打电话。
「花朵,你一定要小心。」
他颤颤巍巍地对我说:「你要是死了,就是彻底留在这个村子里了。」
我也就是凭着他这一句话,还有那堵在心口的气,硬是在井里单手吊了快半个小时。
其实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
顾善末骂骂咧咧地给我换药,他用手指着我的额头,警告我要是再干一次这么危险的事情,他就不会再带我走。
「顾老师,我们什么时候走。」
「明天就走。」
他很轻地揉了一下我的头发,「我已经联系好了,我们明天就出发。」
6
天还没亮,顾善末把我从房间里面抱了出来,弯腰送进一个狭小的空间里。
那里面有椅子,前面还有个长的很好看的姐姐。
她回头对着我笑了一下,温和地说:「你好,我叫方希。」
我有些害怕地蜷缩了一下,顾善末拍拍我的脑袋说,他一会上来。
「可以爬起来看,玻璃是单向的。」
我有些听不懂,回头看疑惑地看她。
她笑着,重新说:「你可以坐起来看看外面,放心,外面的人看不见你。」
我有些诧异,试探地露出了一个脑袋。
外面站着很多人,其实我还有些害怕,后来发现确实没有人注意我。
我看见顾善末跟村长握了一下手,校长驼着背站在旁边。
在他们握手的时候,校长嘴巴挨在顾善末耳边说了一句话。再接着,顾善末肉眼可见地僵了一下。
我有些焦灼,想爬起来看的更仔细的时候,校长突然直直地向着我这边看过来。
他像是可以看见我一样,指了指自己的口袋。
我跟着他的动作把手伸进口袋里,摸到了一张很小的纸条。
我没有动,就这么静静地把手放在里面。
顾善末上来,坐在我的身边,对着前面说:「走吧。」
我靠在玻璃上,看着村子离我的视线越来越远。
我妈妈还有爸爸也在里面,他们的身影逐渐变小,很快便什么都看不见。
「顾老师。」
我开口轻声说:「其实花朵不是我的名字。」
顾善末愣了一下,点点头问:「那是什么?」
「我没有名字。」
我对着他笑了一下,「我妈从小到大都叫我四娃,花朵是我自己取的名字。」
我知道我现在的笑容一定十分的苦涩,不然顾善末也不会面色开始变的凝重。
我缓缓地说:「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名字,随意地跟我的人生一样。」
那个时候,我还很小。
我不懂妈妈为什么讨厌我,我趴在她的腿上,问她,我名字是什么。
村里的孩子都有大名,我的哥哥们也一样。
只有我,只有我跟他们不一样。
妈妈嫌弃地踹了我一脚,看都没有看我一眼从一旁走过。
「碍事的东西,早知道当初就应该把你送到校长那边。」
我不知所措地坐在地上,被她踹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
小孩子对情绪的感知是最敏感的,我能感到妈妈对我的厌恶。
我坐在地上大哭,被妈妈拽起来丢出门外。
最后是校长在雪地里把我抱回家中。
我趴在他的背上,雪花就这么落在他的头上,四周都是雪白的一片,在这白茫茫的地上唯一的颜色就是长在石头上面的梅花。
我指着那束花,问校长那是什么。
校长轻声说:「那是梅花,正可谓是梅花香自苦寒来。」
我不想听见苦字,我的人生已经出现太多的苦头了。
可我很喜欢这束花,因此我给自己取了名字,叫花朵。
我觉得世界上,每一束的花都是勇敢的。
顾善末手掌带着很温暖的气息,他抚上我的脑袋,「很好听。」
他温和地说:「我很喜欢你的名字。」
我的鼻子突然有些酸,我没有看他,转头看向外面的景色。
外面的景色已经不是我熟悉的深山老林,也没有土地。
我看见有路人走走停停地互相笑着,有孩童被家长牵在手里,手上几乎都拿着一两个的吃食。
这是我所没有见过的温馨场景。
我好像……
真的离开的那里。
7
车停下来,顾善末丢下一句让我跟着前面的姐姐后,转身匆忙地离开了。
我有些害怕,想要喊他,却怕他嫌我烦。
我只能压抑着自己的心情,跟着前面的姐姐回到了她家里。
我不太清楚他们做了什么,在我待着的一周后,方希重新送我上了学。
外面的学校果真跟顾善末说的一样,课桌全部都是纯木打造的课桌。
我学的很刻苦,因为我清楚,我跟他们的差距真的十分的大。
在学校里面的时候,我没有一个朋友,他们在暗地里都叫我乡下来的穷人。
我不在意,再侮辱的词我都已经听惯了。
唯一没有预料到的就是,我在学校晕倒了。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地看见前面站着顾善末。
我激动地要死,刚想叫他的时候,听见他很低的声音传来。
「你不应该逼她那么紧的,她本身就是山里出来的,肯定不能跟城里的这些小孩比。」
「等醒来的时候,把她送到私立学校吧。学习什么的,不用管,让她开心就行。」
方希有些犹豫的声音响起,「还是要学一些吧?不然以后怎么办?」
顾善末漫不经心地说:「总归是我把她带回来的,又不是养不起,大不了我养她一辈子。」
我心脏猛地一顿,耳朵边听不见任何的声音。
直到很久,我才逐渐感受到自己的身体。
顾善末好像离开了,方希也随着他一起走了出去。
我睁开眼睛,静静地看着天花板。
大不了养她一辈子……
养我一辈子……
我真的,有这么无能吗?
「你醒了?」
方希看见我,惊喜地走了进来。
她给我端了一碗粥,我沉默地喝着,等到碗里的粥见底的时候,我抬头看向她问:「姐姐,顾老师之前是哪个大学的?」
「A 大的师范,怎么了?」
我笑笑说:「没事,我就问问。」
等着她离开后,我在被窝里面,用手机查了 A 大师范的招生成绩。
从这一刻开始,我就发誓,无论如何我都要考进这里。
方希带着我去改了名字,我的新名字叫花馨。
她给我解释,说意思是遵循本心,不啻馨香。
我很喜欢这个名字,比我自己想的要好很多。
从那天后,我的生活就开始变的枯燥起来,我每天的任务就是学习。
只要我睁着眼睛,我就开始学习。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考上了一所不错的高中。
我也在时隔两年后,再次见到了顾善末。
他带上了金色的眼镜,穿着黑色的西装。
他笑着给了我一个很大的红包,告诉我好好学习。
我憋着一口气,不想理他。
他好像也没有很在意,只是端着酒杯跟桌子上面的人交谈。
在离开的时候,他喊住我问:「喜欢你的名字吗?」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方希在旁边笑着说:「能不喜欢,这名字要是能实体,她怕是要每晚抱着睡觉。」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我的名字是他取的。
那所谓的意思,也是他对我的祝福。
我有些微妙地想,他是不是并不是我想我那样,把我当成一个任务。
今晚的月光格外地亮,他挺拔的脊背映在我的眼瞳中,我的心脏猛地一颤,不自觉地想。
或许,他也挺喜欢我的吧。
8
等到后面很久的时候,每当我回忆起我高中的时光,发现里面并没有任何的故事。
除了枯燥的作业外,唯一的乐趣就是顾善末的消息。
我才知道,他当时去村里支教是因为他跟他爸闹了矛盾,他爸爸想杀杀他的锐气。
而现在,他已经没有再做老师了,而是去开始管理家里的公司。
我整整三年都没有见他,每次的见面时间都会被各种的事情打断。
高考结束出门的时候,我看见他在门口抱着花看我。
他笑着跟我打招呼,我没有忍住,冲上去抱住了他。
他有些惊讶,但还是像小时候那样,轻轻地抱了一下我。
他问我想要去哪里上大学。
A 大师范,我在心里默默地说着。
嘴巴上面,说的却是,「不清楚,能上哪里就去哪里。」
他安慰道:「你已经很厉害了,不用太给自己压力。」
我没有吭声,只是对着他笑了一下。
高三的暑假我终于可以闲了下来,自由自在地干自己的事情。
我问了姐姐,一个人去了顾善末公司帮忙。
我还是想要帮他做些什么,哪怕是简单的打扫卫生。
他是除了校长外,我最在意的人了。
说起校长,等我出去后才知道,口袋里面的那个纸条是他的电话号。
姐姐管我管的很松,我一直都有一部可以自由使用的手机。
我就用着这个手机,固定地跟校长联系。
村里的信号不好,我们每次都聊不了太久。
我考上 A 大师范的时候,第一个就告诉了他。
他比我还要激动,声音高昂地夸赞,「真棒!真棒啊!」
「A 大师范是我之前的梦你知道吗?我没想到你竟然考上了!」
我害羞地笑着,挂断他的电话后给顾善末打了过去。
他真的很惊愕,震惊到很久都没说出话来。
「顾老师。」
我想要装严肃,还是没有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说:「学长,今天好。」
从大学后,我的时间就自由多了,跟顾善末见面的时间也多了很多。
他工作很忙,我经常待在他的办公室等他。
那天下午,我过去的时候看见有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女人坐在他办公室。
看见我的时候,她上下打量片刻,讥讽地说:「顾善末喜欢这一类型啊,怪不得。」
我心里有些微妙,却也没有解释。
她在旁边坐了一会,半晌后,嗤笑一声转身离开。
我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依旧保持着姿势没有动。
顾善末过来的很匆忙,他进来的时候看了一下四周,踌躇了一下问:「刚刚没有人来吗?」
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问:「顾老师,你要结婚了吗?」
他表情立刻慌乱起来,有些着急地在我面前蹲下,「没有啊,你听谁说的?她就是我父亲合作的女儿,我之前都不认识,我……」
「刚刚没有人来。」我打断他,对着他笑了一下说:「我来的时候,这里没有人。」
9
大四毕业的时候,校长突然主动给我打了电话。
这还是他第一次给我打,其他的时间都是我给他打。
再看见他号码的瞬间,我心脏猛地就颤了一下。
我手抖的有些拿不住,颤颤巍巍地按了接通。
那边传来的喘气声很重,重到我的整个耳朵都是那个声音。
「花朵。」
校长沙哑着嗓子说:「我能求你帮个忙吗?」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开始剧烈地咳嗽。
「您怎么了!」
我慌张地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在这一瞬间的思想像是拉长了一样,脑海中刹那间蹦出了两个词。
死亡。
「人老了,各种问题就出来了。」
在校长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中,我才窥探到当年他的故事。
校长在很早之前,就是在城市里教书的。
可他教的太差,还很频繁地收礼。
家长统一在一起,写了状告书交了上去。
那个时候,校长还是铁饭碗,教育局思量了很久,决定把他下发。
于是,他就来了我们的村子。
在没有遇见我前,校长想的都是呆一阵子,呆一阵子后就离开。
没想到他遇见了我,这一心软,就这么呆了一辈子。
「我没有孩子……父母也很早就死了……」
「花朵。」他的声音中带着祈求,「我只能求你,我求你接替我一阵子,不用太久,政府那边很快会派来新人。」
他的声音带着难受,「这地方太苦了,我实在是没有精力教他们,可我若是不管,这些孩子怎么办啊……」
晚上,顾善末来接我,我们一起去外面吃饭。
在车上的时候,我告诉他,我说我要回去。
他像是没有反应过来,一边给我系安全带,一边问:「回哪?」
「村子。」
我话音说完的瞬间,他动作就停住了。
再接着,他的眉头死死地皱在一起。
「花馨,你要回哪?」
他紧紧握着拳头,压抑着怒气说:「你好不容易从那里出来了,你告诉我,你要回哪?」
「校长要死了。」
我想对他笑,但在扯开嘴的刹那,眼泪就流了出来。
「他求我,他求我去帮帮他教一阵子孩子。」
我哭着看着顾善末问:「顾老师,我能不答应吗?」
顾善末将我抱在了怀里,我揪着他的衣服问:「你等我吗?」
这话没头没尾,但我们都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等。」
他的声音依旧沉稳,像是我第一次见到他那样。
「多久我都等。」
我闭上眼睛,脑海中播放着我曾经的记忆。
我的十二岁前,无时无刻都活在黑暗中,每天想的最多的就是怎么活下去。
那个时候的我,永远都想不到在十年后,那个胆怯弱小的女孩,也终于成了别人的寄托对象。
现在大大方方地走进村子,都不会有人认出我就是四娃。
哪怕是我的父母。
我拿着课本,走上讲台,下面的孩子笑嘻嘻地看着我笑。
我跟顾善末曾经一样,用粉笔写下自己的名字,回头温和地对着他们说。
「我是你们的新老师,我叫——」
「花馨。」
番外:
在大三时,我去了很偏远的山区当支教。
那里真的打破了我对于贫穷的定义,我无法想象在当今社会中还会有这样的存在。
更加可悲的是,他们没有一个对于知识有明确的认知,麻木而可悲地一复一日进行繁重的体力劳动。
但是比较令我惊讶的是,有一个小女孩一直坚持每天都来上课,她是全班出勤率最高的学生。
我询问了她的姓名,看见她大大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她大声地告诉我她叫花朵。
很新奇的名字,我很快就记住了她。
村子里面的吃食很少,我是他们中吃的最好的,可就是这样我也常常食不下咽。
我会一周出去一次,用一天的时间在比较远的镇子上面去简单买一些东西,代步的工具就是校长那俩破旧的摩的。
这天我照旧去了镇上,买完东西回来后天已经黑完了,拎着买回来的东西走到我住的地方时,惊讶的发现门口蹲着一个人。
是花朵。
她蜷缩在我的房门口,小的几乎让我看不见她。
她看见我的时候,哭着告诉我,她说她妈妈把她卖掉,用来换钱。
起初我还不相信,直到她妈妈暴怒地找了过来。
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我把她藏在了我的家里。
我要带她离开这里。
一周后,我带着花朵离开了这座村子,那个头发花白的老校长拉着我说:「不要再回来了,不要……带着她再回来了。」
我沉默地看向花朵藏身的地方,深深点了点头。
就这样,我带着花朵离开了大山,回到了现代城市。
我托人给她办了一个崭新的身份证,给她取了一个新的名字叫——花馨。
意为遵循本心,不啻馨香。
但我着实没有想到她会考上大学,毕竟她同其他的学生差的太多了。
更何况,她还考到了我的大学。
我的大学, 虽然说不是最好的学校, 但也是排得上名号的数一数二。
我无法想象她用了多少的努力。
她永远都比我想象中的厉害。
在那个暑假里, 她便天天来我公司帮忙,整个公司上下都知道她了, 笑称她是我的小女儿。
只有跟着我很久的老员工知道她的身份, 一个个和我一样震惊,指着花馨说这个小姑娘真的太厉害了。
我不可否认, 我自认倘若我是她的话,我绝不会是她现在这个活泼,大方的样子。
开学那天是我开车送她去的,在大学四年, 只要一有时间她就会来我这里帮忙。
毕业的时候,她突然告诉我,她要回村子。
我第一次跟她发了火,她哭着告诉我,她说校长要死了。
我一下子愣在原地,顺着身体的本能抱住了她。
她揪着我的衣服问:「顾老师, 你等我吗?」
很无厘头的一句话,可我听懂了。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放弃一样说:「等。」
都到这个样子了,怎么可能不等呢。
送走花馨后那一晚, 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我想起老校长的音容样貌, 还有他那句话。
不要带她回来。
我更睡不着了,气愤地从床上坐起来。
什么啊!不让我带, 你自己喊回去算什么啊!
在花馨走后的三个月后,我实在忍不了。
我把手上所有的事情都扔给我弟弟, 在他控诉的眼神中开着车一个人回到了那里。
村里还是很贫穷, 但是已经可以看见有新盖起来的楼房, 地上也没有曾经那么的肮脏。
村子里面的人少了很多,我看了一圈也没看见熟悉的面孔。
花馨找到我的时候, 我已经把整个村子都转完了。
她看见我时, 很惊讶,但同样也肉眼可见的开心。
她带着我一边慢慢地走,一边给我介绍这个村子现在的情况。
她说像她当初那种的事情, 现在已经没有了。
很多的年轻人更愿意去外面走走, 现在村子里留守儿童居多,最好的情况是大家对于读书无比的重视了。
我看见花馨一动一动的嘴唇, 我已经听不太清楚她在说什么了, 我整个眼睛都是她的嘴巴。
她也发现了, 慢慢停了下来站在我的旁边看着我。
不知什么时候,我们吻到了一起。
我脑子一闪而过她小时候的样子, 接着又迅速被她现在的样子所代替。
我们牵着手往她住的地方走时,一路上所有的人都在热情洋溢地喊她花老师, 她也大大方方地应答。
有人指着我和她牵着的手, 调侃地笑问我是不是她丈夫。
花馨笑着高声说,快了!
其实这个结局是我这辈子都意想不到的,但是也格外的美好。
小花朵,小花朵, 一颗长在淤泥中的小花朵。
只要将她从肮脏的地方拔出来,她的馨香就会遍布每一个角落,尤其是——
将她拉出来的那个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