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王贱女。
小的时候不懂名字的含义,只觉得这或许不是一个好名。
我问妈妈为什么要叫这个。
她的目光带着赤裸裸的恶意和怨恨,冷哼道:「你个下贱女也配叫招娣这种有希望的名字?」
自此我便知晓,读书是唯一的出路。
1.
我妈刚嫁过来,奶奶在民间收集了许多生儿偏方。
土大夫再三保证,只要我妈照做,第一胎保证是个活蹦乱跳的胖小伙儿。
全家对此深信不疑。
我妈更是奉为圣旨,分毫不差的日日灌下。
好在她肚子争气,很快就怀孕了。
四个月时间一到,平日里连产检都不舍得做的奶奶就带着她去了镇上一个小诊所里查看胎儿性别。
得到是男孩的准确答案后,所有人悬着的心都放下,爸爸将家里几年都舍不得吃的鸡鸭全杀了给我妈补身体。
摸着日益圆润的肚子,我妈骄傲地像斗胜的公鸡。
她每天挺着个大肚子在村里面瞎转悠。
「是啊,大夫拿仪器检查了,说我怀的是个儿子。」
「这儿子怀得就是比女儿辛苦,大胖小子在里面一直翻腾,可闹人了。」
「哎呀,啥福不福气的听不懂。其实儿子哪有女儿贴身小棉袄好哟,这不没得选吗?不然我肯定要女儿的呀。」
说是不喜儿子,说是嫌闹腾,可我妈脸上的笑容却满是享受。
她受着村里生不出儿子的妇人的追捧,更加鄙夷那群可怜的女人。
2.
全家重男轻女癌晚期,没救了。
我出生后因为是女儿,奶奶扬言要溺死我。
接生婆连忙拦住了她。
村里有规矩,第一个孩子必须好生养着,不然会绝后的。
奶奶不甘心地把热水放下,将我扔到一旁。
生男孩的梦,就这样破碎。
我出生的一个月。
村干部来催爸妈给我办理户口。
于是一家人开始商讨给我这个「罪人」取什么名字敷衍过去。
奶奶说就叫招娣或者引弟,将来再生个孙子。
爸爸说叫若男,我就想男孩一样,也算留个念想。
妈妈迟迟不说话,只是恶狠狠瞪着襁褓中的我。
爸爸让她有屁快放。
她和登名的村干部说:「王贱女,就叫王贱女。」
因为我这个卑贱的女儿占了本该她儿子的投胎位置,毁了她生儿子的美梦,也让她无法母凭子贵。
也因为我这个卑贱的女儿,让他们一家子被村里人看笑话,说他们想儿子想疯了。
更因为我这个卑贱的女儿,惹得爸爸不开心,现在又开始打她了。
她要我带着这个名字痛苦地活一辈子。
要我每分每秒地赎罪。
让我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爸爸没反对。
村干部欲言又止。
可一家子的沉默已经足以说明态度。
自此,我叫王贱女。
是封建重男轻女思想下的家庭产物。
若不是镇上小诊所的医生医术不精,把我两腿夹住的脐带认成了把儿。
我可能早就被打掉,然后继续轮回了。
为此,奶奶和妈妈还去诊所里打闹过。
差点被警察抓去录口供。
三岁的时候妈妈再次怀孕,生了个女儿。
妈妈将我叫去她房子,抬手就是两耳光:「都怪你,把我儿子的福气沾没了,你个死丫头!」
她伸手恶狠狠地拧我。
其实这是个和我完全没关系。
生男生女取决于我的爹。
但是她不管,生不出儿子,她需要一个出气筒。
只有我被打一顿,她才会觉得心情舒畅,近一段时间都不会再找我的茬。
妹妹没两天就被买家抱走,卖了一千八百块钱。
对外宣称死了。
爸爸总爱指挥我干活,干不好,就直接上脚踹我。
很疼很疼。
我一边哭着继续卖力干,一边给他画大饼:「爸,我乖,我懂事。以后赚大钱给弟弟讨老婆盖洋楼。」
那时候村里最有钱的才盖得起洋楼。
他冷哼一声,踹我的力度也轻些。
我讨好地给他揉肩捶腿,很早就知道,现在这个家活下来,就一定不能忤逆面前的男人,甚至还得时刻恭维讨好他。
「爸,等我长大一定好好孝敬你,给你买喝不完的好酒好烟!」
六岁的时候妈妈终于生下了弟弟。
从此她成了家里的大功臣,我弟也是家里的香馍馍。
妈妈不再对我恨之入骨,因为她有了属于自己的儿子。
我更像一个货物。
到了合适的机会,我就被卖出去养儿子,替他们分担压力。
我更努力地把大饼喂到每个人的嘴里。
要细雨润无声间告诉他们,我值钱,我的价值无穷大。
3.
村干部来我家,要我去上学。
因为九年制义务教育,每个小孩都必须读书,大人不让去就犯法了,要坐牢。
妈妈拿扫帚打我,破口大骂:「赔钱货,家里的钱都是你弟的!」
我吓得一点不敢动,硬生生挨下所有。
我就去求奶奶。
给她画大饼,长大了把她接去城里享清福,赚钱给弟弟娶媳妇。
她犹豫了三天,最后拍板让我上学,但我要干更多的家务活。
洗衣服、做饭、打猪草、带弟弟。
但是我挨得打更多了。
衣服没及时洗要被打,做饭晚了要被打,弟弟磕着绊着要被打,就连猪草少了也得打。
我更清楚知道,读书,是我唯一可以离开这个吃人地方的机会。
所以我比任何都刻苦。
同学们爱跳绳踢毽子,我在读书。
他们下课买零嘴,我啃着馒头读书。
小学毕业时,我考了年级第一,就扣了语文作文一分。
周校长亲自登门夸我读书厉害,是块念书的老料子,让我爸妈一定要好好培养。
他说我以后会是北京的大学生,考上清华北大。
校长的饼比我的还大还圆,更具有威慑力。
村干部在一旁附和,都说他们生了个好女儿。
爸妈被夸得有些轻飘飘。
「大老爷放心,我妈一定让贱女继续读书。」
校长不易察觉地皱眉。
村干部说:「这名字得改。丫头是去北京当女状元的,你们家以后就是书香门第!」
校长给我改名叫李悦行,寓意涅槃重生。
初中开始,我更加用功读书。
不光是为了逃离这里,还是因为若得了第二,回去便会挨打。
没人在乎我,只是在期许我快点成材给他们挣面子,快点赚钱带全家致富。
这也有好处。
信了校长的话,他们没日没夜地叫我念书,我也争气地永远稳居第一。
班主任见我的黑眼圈越来越重,读书的时候浑身散发出一股奇怪的气息,开始担心我。
她询问我的近况,劝我不要给自己那么多压力。
「老师,我要是不发了疯念书就没有未来。」我苦笑。
班主任是第三个不带任何目的关切我的人,我很喜欢她。
第一个是一路领我上学的校长,第二个是提议改名的村干部。
班主任对我的话术很是惊讶,她是城里来支教的,并不了解我的情况。
「老师让我读吧,这是我唯一的出路。」
说完这话我飞奔回教室。
我还有题没刷,还有很多很多……
自那日谈心后,班主任对我愈发关切,会常给我搞来崭新的卷子做。
她说,那些都是城里来的。
我问着卷子上好闻的墨水味,大城市里的卷子都比村里的高级。
大抵是从别人那儿知晓了我的家庭,她偶尔会带我一双新鞋子、一件新衣衫。
「谢谢。」
世上鲜有人对我好。
在接受老师的好意后,我甚至都不知道怎么表达,只会一遍又一遍地道谢。
感谢这缕入我世界的光。
4.
中考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市一中。
我个村疙瘩里的山鸡,居然考上了大城市里最好的学校。
这个爆炸新闻轰动了整个村庄。
有人登门求教育女经验。
有人询问爸妈何等姿势生下的状元郎。
更甚者直接提着猪上门,说是做聘礼,要娶我给他们家改善基因。
妈妈被团团围住,叉着腰洋洋自得,一扫当年生下「赔钱货」后的倒霉模样。
爸爸看偷偷收下彩礼,想把我嫁过去。
我跑去给奶奶哐哐磕头,求她同意我去读书,又找来村干部和周校长,求他们去劝我爸妈让我读书。
读书是我的命,我必须读书!
只有读书才有机会离开这里。
离开吃人的山窟窟。
爸爸是一辈子的山里人,目光短浅的他紧攥着六万六的彩礼不愿松手,他觉得这是我这辈子所有的价值。
周校长和爸爸说,我是上清北的好苗子,以后会赚无数个六万六。
我和奶奶说,我不光不花家里一分钱,以后还会给弟弟讨城里老婆、盖大洋房。
村东在城里打工的大妞回家探亲时听闻我家的闹剧,她亲自来我家当说客。
我诧异她竟然会出现在我家。
我家在村北山坡上,她家在最东边,我们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
「我说王大丫她爸呀,你这就是鼠目寸光,俺在厂里打工一个月四五千哩!你家大丫倒时候年出头了铁定钱是哗啦啦地赚,你是她亲爹,还怕她不给你花?」
大妞拿出自己新买的智能手机,划拉到某一处,细细地爸爸说自己的劳动成果。
她出去打工几年,家里爹妈生性懒惰,家里幼弟都是她在养。
她和前几年上了大学赚大钱给家里建洋房的招娣都是村里有女家庭羡慕的「孝顺女儿」,山村思想保守,出去的丫头不多,但出去的都或多或少带回来钱,让家里好多了许多。
我感激地看向大妞,她朝我淡然点头。
爸爸不信周校长,更不信我的承诺,但活生生的招财例子就摆在他的面前。
他犹豫不定。
怕我带不会财富,又怕我真能带回。
我妈操起木棍挤进人群,朝我的背脊就狠狠抽了下去。
「反了你个死丫头!」
她长年干农活,力气很大。
她满目戾气,一下接着一下地起了杀心,手挥累了,就用脚踹。
许是她过于暴戾,除了周校长和带头的村干部,无人再敢上前阻拦。
「别拦我,让我打死这个赔钱货。」
「贱女你可真贱!」
她嘴里喋喋不休,满是污言秽语。
怎么会有母亲对亲生女儿这个样子呢?
就因为她不是儿子吗?
我浑身都剧痛无比,感觉五脏六腑都要溃烂了。
「住手!打坏了就不值钱了。」
爸爸出声打断。
我感觉自己要死了。
「奶奶,我求求你了。」
我跪倒在她的脚边不住地磕头。
我不甘心,佝偻着身子,死死抓住她的裤脚。
「奶奶,你帮帮我,长大了我一定孝顺你,求……求你了。」
一张口,满嘴血。
「不读书……我会死的。」
重男轻女的奶奶并不喜欢我。
爷爷早死,她一个寡母拉扯一男二女长大。
她有山里人中不一样的聪慧,所以给姑姑们挑的老公都是好本事的,就连妈妈,虽然迂腐愚钝却也是个持家伺候男人厉害的一把手。
我稍微大一些后,她先鲜少打我,只是冷眼旁观我爸妈的施暴,在周校长和村干部夸赞我时,用鹰一般尖锐牟利地眼睛反复打量、估价我。
我在赌,赌她是个愿意投资的商人。
「奶!」
我凄厉沙哑地嘶吼。
我不怕被打。
也不怕被打死。
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能苟延残喘。
我是最为低贱的野草,不值半毛钱且耐活。
读书,我必须读书。
没书读我会死的!
死在这个吃人的小山村。
额上血肉模糊,嘴角不住往外冒血。
她到底还是心软了。
奶奶一锤定音:「书可以读,但贱女的学费我们不会给,而且得签保证书,以后至少带回三十万!」
三十万!?
这是笔巨款。
这不是商量,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为了读书,在周校长和村干部的见证下,我抖着手,一笔一划地写下欠条保证书。
「我一定赚很多很多钱给奶奶和爸爸花。」
爸爸终于舍得六万六,他粗糙黝黑的大手仔细摩挲着着保证书上的每一个字,嘴角噙着贪婪地笑。
「滚去把饭做了,以后给我好好念书听到没死丫头。」
我「嗯」了一声,麻溜地爬起来去厨房做饭。
只要能读书就好,无论如何,我还能读书。
因为推了彩礼妈妈很不开心,她不会能忤逆奶奶和爸爸的决定,只好把怨气全撒在我的身上。
中考后的那个暑假我过得并不好,要遭受百遍千遍的折磨,要干比以前繁重几倍的农作。
但我并不哀怨。
十五岁那年,我靠着自己如野草般卑贱耐活的气性,不怕死地给自己欠下三十万的巨债。
给自己争来了一条读书的出路。
5.
高中开学,是周校长和他的妻子张阿姨开车送我去的市里,他们刚被我准备了洗漱用品、床褥被套,甚至细致到内裤内衣。
临走前,张阿姨塞给我一千块钱。
我不要,张阿姨推入我的手里。
「就当是我们给的投资,你啊,好好读书,千万不要辜负我们。」
我对他们千恩万谢。
冲进她的怀里,我紧紧抱住她:「张阿姨,我真希望您和周校长,是我的爸爸妈妈。」
「那我们就是你的爸爸妈妈。」
我第一次在她身上体会到疼惜。
她成了我的「妈妈」。
市一中,市区。
一个给我从未有过的温暖的地方。
学校有很多校董,因此奖学金方面很丰富。
每一学期都会有奖学金,光年级第一就有一万,还有各种竞赛奖金,就连投稿校刊都会有稿费。其中最为丰富的就是高考,校内第一奖金十五万。
得知这个消息后,我整个人都飘忽忽的。
一万、一万、一万……
十万,十万,十万……
好像大奖砸中我,满脑子都是钱。
只是我拿到,即使家里还要不停要钱,我也可以了。
平日里我在学校,早中晚都去食堂窗口干活,不光管我的一日三餐,每个月还有五百工资。
我发现很多家里困难的同学,学校都会安排各种勤工俭学的机会,不光食堂,还有图书馆和杂物间打扫。
高中的生活更加紧凑,尤其是精英班。
大家都是真才实学考进来的,在念书这方面更是十分刻苦,我是一点都不敢懈怠,毕竟,一万元奖学金,是我下一个活下去的力量。
我想要,别人也想要。
成千上百双眼睛瞪着呢,就只能各凭本事了。
6.
第一次月考,我没挤进年级前五。
第八名。
我看着大红榜痴了神。
我绝对没有骄傲自大,甚至对自己是更加严格要求。
可是……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野草怎配与牡丹争艳?
我有些沮丧,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就只能这样了。
骤然,腹部一阵剧痛。
「你裤子脏了。」
一个温柔的女声在我耳畔轻轻说道。
她脱下校服外套,小心翼翼地系在我的腰间,拉着我去了厕所。
彼时高一,因为我从小吃不饱睡不好,长得比同龄人都要矮小些,所以在她们都来月经的年纪,我毫无动静。
在这之前我甚至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和别人不太一样,但碍于囊中羞涩,从未去看过医生。
第一次来例假,疼的我死去回来,那个温柔女生皆我的同桌递给我她平时会吃的止痛药,还帮我清洗衣物。
女孩子的友谊就是那么纯粹炙热。
我们很快成了最好的朋友。
她叫刘雯,和我是完全两个世界的人,她是城里人,还是独生女,有独立的漂亮卧室,有疼爱自己的父母。
她知道我曾经的生活,却也实在想象不到那些苦难。
因为彼此尊重,她从不会主动窥探。
我们即使一个头戴皇冠,一个满身泥泞,却还是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我也重获信心,不再自暴自弃,相反更加努力。
无数次地告诉自己,我也有人喜欢,我也可以很好!
第一次去她家,宽敞明亮的客厅,一尘不染的地板……
我无地自容,拘谨地呆楞在原地。
她优雅年轻的妈妈笑得温柔,将剥好皮的橘子塞进我手中。
她则拿出闪闪发光的漂亮兔子拖鞋给我穿:「这可是我最喜欢的鞋子了,平时可都舍不得拿出来的,谁叫你是我好朋友呢!」
我用极小的声音嘟囔:「我会弄脏的。」
她听到了,没说什么,只是把我带进卧室。
房间里有独卫,她带我去洗澡,给我用了自己独享的浴缸和公主床。
「悦悦,你真的好美啊!」
她将我打扮得像公主,我却觉得镜子里的那个人不伦不类。
「野草也可以吗?」
也可以这么漂亮,也可以光彩照人吗?
刘雯揉搓着我的脸,她将我紧紧抱住:「可以,当然可以。」
「雯雯,谢谢你。」
「不用客气,我们可是最好的朋友!」
刘爸刘妈都很忙,但他们还是会陪刘雯吃饭,也会在餐桌上不停地给我夹菜。
「多吃点。」
「瞧悦悦这个丫头,瘦得嘞。」
悦悦这个丫头,终于不再是死丫头。
一起吃完晚饭,刘妈回公司前特意去书房看我和刘雯。
她说:「悦悦就把这个当自己家,以后和每个礼拜都和雯雯一起回来。」
我怎么可能每个礼拜都来打搅呢?
我又怎么可能真是窥视不属于我的爱呢?
没有推脱好意,我只是懦弱地红了眼眶。
真好啊,读书真好,走出大山真好。
有这么好的朋友,有这么好的伯父伯母,有这么安逸的生活。
7.
接下来的几次测验,一直到期中考,我都稳定在年级第三,雯雯的学习成绩也总在年级三十名左右徘徊,她的进步空间很大,刘爸刘妈也总邀请我去做客。
雯雯的书房里有好多好多我没有见过的书、没有做过的卷子。
「这些都是我爸妈找人从别的市里搞来的卷子。」
这太诱惑我了。
我想进步,就必须刷更多不同的卷子,刷别人都没有刷过的卷子。
我无法拒绝这样子的诱惑。
「悦悦,来吧,和我一起。」
我点点头。
「我给你洗衣做饭。」
雯雯嗤笑出声:「哪里需要你干活,我们家有阿姨的。你和我一样都是来读书的,难道你不想要年级第一的奖学金吗?」
想,我当然想。
做梦都在想。
那可是我下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
雯雯也是住宿的,我们是舍友。
以前她一个人周五回家,周日返校,现在有了个在她身后忙前忙后的小尾巴。
「悦悦,你这样很像被我买来当丫鬟的。」
我蛮不在乎:「你和你全家都是我的贵人!」
「你知道吗,雯雯,我从来没有体会过家的感觉,可是现在你和你爸妈给我了!让我帮你做些事吧。」
因为实在喜欢这种生活和她家的温馨氛围。
我红了眼眶。
她对这样子的我没有半点办法。
雯雯的兴趣爱好很多,周六周日她都要少年宫学钢琴和拉丁舞,我就在等候厅疯狂地做卷子、背书。
去的次数多了,那里的老师姐姐也都认识我了,再看到,便会让我去安静地办公室慢慢刷题。
我很感谢她们。
雯雯聪慧,读书有天赋,只需要稍微点拨,成绩就蹭蹭往上涨。
而我只是不起眼的野草,必须靠着「铁柱磨成针」地耐力死记硬背、不断刷题。
期末考,没有任何意外,我是年级第一。
拿到了一等奖学金。
一万块!
雯雯带我去银行办了人生中第一张银行卡。
我看着自己银行卡里余额里的那串零笑出了声。
「雯雯,我们去大吃一顿!」
雯雯打开手机开始搜索自己常吃的店。
我喜滋滋地看着她:「快挑一个,我请你。」
「好呀。」
雯雯和她爸爸妈妈平时带我去吃的都是很高级的饭店或者各种国家的料理。
人均大几百的那种。
她最后却选定了离银行不远的一家沙县小吃。
「就吃这家吧。」
「……」
「雯雯,等我以后赚钱了,一定请你吃最高级的料理。」
「好啊,你可不许食言哦。」
8.
放假我并不想回家,打算找个寒假工赚点钱,开始攒去北京上大学的费用。
听说路费都很远呢。
寒假没有进厂拧螺丝,我找了个家教的活儿。
那家人定居省会城市,寒假回这儿过年,儿子成绩一塌糊涂。
第一次上课,陈辰正好打完球回来,满身汗臭味。
很高、很壮。
他脱掉满是汗渍的球衣后,直接坐在我旁边打游戏,还时不时地不怀好意地看着我。
若不是为了一个小时 70 的补习费,我可能早就离这种人十万八千里远。
他冷眼瞥我:「来给我补课?」
我紧张地点头。
怕他一个不顺心就一掌把我扇进墙里,扣都扣不出来的那种。
「行,那你开始吧。」
我自顾自地上课,他不是在游戏里破口大骂,就是睡得东倒西歪。
我要走,他又拦着不让。
「我家老头子啰嗦的要死,你要是被我气跑了,他肯定不会放过我。反正你讲你的,我玩我的,四个小时,半毛都不会少你的。」
十天的时间,我把高一的知识全部复习了一遍,还白拿了三千块。
多的两百是我能让陈辰按时上完课程的奖励。
也不知道他学进去了多少。
或许一点都没。
我走的时候,他歪在门框上送我:「我们还会再见的。」
「好,明年记得也找我补习。」
因为补课只有早上的四个小时,所以我中午和晚上还回去餐馆端盘子洗碗。
忙完除夕夜,我找老板娘结算工资。
她给了我一千一,以前是工资,一百她说算我能干的奖励。
我不想回家,但又不得不回去。
临走前,我翻出自己旧旧的补丁衣裳穿上。
雯雯不解,我也不知如何解释自己的处境。
是讲我的原名叫王贱女?还是说为了念书我差点被活活打死?
「和你做朋友,是我攒了一辈子的好运换来的。」
我泪眼婆娑地看着她。
许是在城里娇生惯养久了,我愈发爱哭鼻子,明明以前被打得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时也没流半滴泪。
刘妈妈摸摸我的头,将给我买的新衣服叠起来塞进衣柜:「回来了记得穿。」
回到镇上,我买了好些东西去看周校长和张阿姨。
他们关切地询问我在市一中学习的状况,得知我得了年级第一他们很是开心,非要给我封红包。
「学校里勤工俭学有免费的三餐,而且我已经能赚钱了。」
张阿姨却一定要我收下。
「不多,就三百。」
三百块,那是我第一次有压岁钱。
我已经过完十六岁生日,终于有压岁钱了。
「谢谢张妈妈。」
告别周校长和张阿姨,我去街上买了些肉,给奶奶买了新衣服新鞋子,给我爸买了几百块的好酒,给我妈买了内衣内裤,还有弟弟的糖果。
我从银行里取出了一千块,银行卡藏进背包的秘密夹层。
许是礼物丰厚,我不再害怕而是慢慢走路回去。
9.
一到家,我就将蛇皮袋里的各种东西搬出来。
爸妈对于我的回来,也没个笑脸。
妈妈不满地连翻好几个白眼:「不孝顺的死丫头,要不是死活得去读书,家里早盖新房了。」
弟弟哒哒哒地跑我面前,催促我把袋里的东西快拿出来。
「这是爸爸的,奶奶的,妈妈的,还有弟弟的。」
弟弟笑着拿出糖果就吃。
「真好吃!」
家里鲜少去镇上,所以这种只有城镇才有的糖果足够收买他。
爸爸见到我拿出的酒才有了笑意。
奶奶连夸了我好几次:「贱女懂事了。」
「懂事个屁,放假那么久怎么才回来?说,去哪鬼混了。」
妈妈上来就拧我的耳朵,她干了一辈子农活,劲儿很大。
仿佛要把我的耳朵生生揪下来。
「去给一个学生补课,赚了一千八。」
我妈一听一千八,就伸手要钱。
「我买这些东西用了些,还有回来的路费,现在就只剩一千一了,到时候回去还要路费,开学还需要点钱,能不能就给一千?」
「死丫头让你出去念书还念出毛病了,有私心?」
妈妈加重手里拧耳朵的力度。
我看着刚刚夸我的奶奶、抱着酒有笑意的爹、喜滋滋吃着糖果的弟弟,他们竟然无一管我的死活。
「求求你了妈妈,就一百、就一百。」
妈妈揪着我耳朵把我往地上摁,支撑不住的我摔倒在地上。
「家里的钱都是给弟弟的,你配吗?」
可是,那都是我自己赚的。
这一个学期,我不再被随意打骂,不再随时随地被叫醒,不再被人生攻击,竟把我养得矫情许多。
听到妈妈的话,我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流下。
一百而已,就一百而已。
「我错了妈妈,求求你放过我,我全给、我全给。」
我跪趴在地上求饶。
眼泪流满整张脸,混合地上的灰尘将我整个人搞得狼狈不堪。
妈妈欣欣然松开手,以胜利者姿态俯视我。
「骨子里的贱,早这样不好了。」
我狼狈地爬起来,抹了把脸上的泪珠,从背包里翻出一千一,恭恭敬敬地递给她。
妈妈口水沾着手指头,反反复复数了好几遍钱。
确认无误,十一张。
「死丫头有没有偷藏?」
她斜眼瞥我,将背包夺过,里面的东西尽数倒在地上。
只有几本书和两件换洗的补丁衣物,其他啥也没有,她略感乏味地踹了几脚。
我心如死灰地站在旁边看着妈妈的所作所为。
还好背包夹层是特意设计的,很隐蔽,她没有发现。
我给他们每个人都带了东西,但连一百块都不愿意留给我。
刚刚装聋作哑半晌的爸爸奶奶和弟弟,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而妈妈,只不过是他们推出来的一个匕首。
是受害者,也是凶手。
爸爸开口:「贱女,把肉做了。」
「嗯。」
晚饭时奶奶破天荒地给我加了两块肉。
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待遇,毕竟贱女不配吃肉。
我回来,只是因为他们不想去学校闹事。
我给他们买东西,只是想让他们知道,我不记仇还孝顺,以后必然赚钱给他们花,把他们都先给稳住。
10.
年初四,我说要提前回去。
「爸,我回来前就已经有人和我定好年初五开始的补习,我得回去赚钱。」
爸爸罔顾所以地点点头。
「我暑假也不打算回来住,到时候赚了钱让村干部给你们捎回来。」
妈妈扯着喉咙吆喝:「读什么书,留家里干干活多好。」
没人附和她。
爸爸想着我也会给家里钱,点头答应。
「行,记得按时寄钱回来。」
「……」
妈妈错愕震惊。
她万万没想到我爸竟然会答应。
但显然家里一向都是爸爸做主。
我回到市里,找了个包吃包住的小工,一天十二个小时,一直做到年初十五,给我一千五。
雯雯来接我时,我刚刚做工结束。
她一身洁白大衣地站在宿舍楼下,周围都是乱七八糟的行李,此时反倒是她略显拘谨。
「你等等,我洗个澡。」
我把干净的衣服铺在床榻上,招呼她坐在那等我。
她还有随行的司机,我们安静地坐在车上。
雯雯问问率先打破寂静:「悦悦,你在这边赚了多少钱?」
「一天一百五,一共一千五,打算去买个手机。」
「我送你呀。」
我摇摇头。
她已经对我够好了,现在我有能力买便宜的,又怎么可能去伸手要那些很好很贵的东西呢?
11.
我没看想到,陈辰会转学到我们学校。
还和我一个班。
「大家好,我叫陈辰。」
他笑得明朗。
「又见面了,王同学。」
他对我笑得特别坏。
我佯装没认出来,紧紧握着笔,心无旁骛地刷刷做题。
脚长他身上,去哪,谁有管得着。
陈辰真的阴魂不散,我在食堂勤工俭学,他就特意跑去我的窗口打饭,还不停和我搭话,磨磨唧唧很久。
后面的同学多有怨言。
「陈同学,麻烦你别挡着后面的同学。」
见我和他说话,才耸耸肩心满意足地离开。
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食堂负责人找我谈话。
让我不要因为私人原因而影响其他同学,我很委屈,但这事的确因我而起,只能不停地道歉,希望保住这个来之不易的工作。
我学习那么忙,食堂工作也特别多,哪有那么多时间和他纠缠不清。
学期结束,我又是年级第一。
陈辰倒数第一。
他居然有脸跑到我面前炫耀:「王悦行,咱俩并列第一。」
我没搭理。
暑假,我又开始找兼职。
出人意料的是,陈辰的爸爸找到了我。
「请你吃个饭?」
我婉拒。
「知道为什么来找你吗?」
「因为念书?他又是倒数第一。」
肯定和陈辰有关。
虽然我不聪明,也是山里爬出来的,但也没笨到毫无人情世故察觉的地步。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清华,或者北大。」
陈辰的爸爸笑了笑:「一个小时 150,一天三小时,一个礼拜上四天。」
……
我心动吗?
心动。
我最缺最缺的就是钱。
「这的确是个好差使,不过没用的,他根本不会好好学习。」
打游戏、抽烟喝酒、和狐朋狗友鬼魂。
这种人没救的。
他永远都是吊儿郎当的样子,也永远高高在上。
我不太想和他这种臭虫扯上关系。
「但你不一样。」陈辰爸爸从包里掏出一小沓钱,「如果陈辰再问一起,你就说,如果能和你考进一个学校,你就答应他。」
他手里打底五千。
「如果我答应你的话,这钱就是我的吗?」
他有些意外我的直白,但也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好。」
我爽快答应伸手去拿钱。
我不是什么清高的人,卑贱的小草就是会为了一点养分而放弃尊严,甘于和臭虫搏斗。
我主动加入「她逃他追」的游戏。
陈辰见我来给他补课很高心,他在我身边上蹿下跳。
一会儿举哑铃展现肌肉,一会儿低音炮念文言文,一会儿磕磕绊绊背情诗。
我恍若未闻地教学。
补习快结束时,他递给我一张纸条,赫然写着「我喜欢你」四个大字。
我主动开口搭话:「我现在只有两个目标,清华还有北大,你呢?」
陈辰不说话。
「我高中不可能谈恋爱,如果你要坚持,那就跟我一起考入清北,到时候我就答应你。」
「这一次选择权在你手上。」
「看看你能不能好好努力,配不配让我喜欢你。」
我才不在乎他坚不坚持呢。
拿到补习费一万五的当天,我就先花一千三买了一部智能手机,又加上周校长,托他把找了村干部,把我寄回家的五千块钱安稳送达。
爸爸传话:「收到了。」
12.
开学后,陈辰开始频繁送东西。
他送我贵重物品,我原封不动给他退回去。
他送吃的,我会收下。
因为我见过,我前脚拒绝退还,他转身就直接丢入垃圾桶。
他这种人,容不得任何人拒绝。
白驹过隙,我们即将迎来高考,所有的付出,必将转换为高考分数给予我们回报。
陈辰这两年进步很大,但毕竟我多年没日没夜地疯狂刷题,依旧难以和我共肩。
高考出分,我毋庸置疑又是第一,雯雯差一分清北,陈辰堪堪南京大学。
陈辰问我:「王同学,你打算报清华北大?」
「南京大学。」
陈辰诧异。
我根本不会报这个学校,我对他不感兴趣,只是不想他到时候挨我旁边罢了。
而且这是善意的谎言,让他报南大也是为他好。
雯雯紧张兮兮地问我:「恋爱脑?」
我没有回答,只是我问她:「想去清华还是北大?」
「北大啊,但我想有什么用。」
我们不愧是最好的朋友,我想去的也是北大。
而雯雯只差一分罢了,我作为市状元、省前三,带她一个也是毫无问题。
我带着雯雯和刘爸刘妈找了北大招生办老师,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他们欣然接受,并承诺可以专业任选。
「悦悦,你是我的神!」
一从酒店出来,雯雯就抱着我又蹦又跳,刘妈刘爸在一旁说要负责我的四年学费和生活费。
「谢谢叔叔阿姨,但我有很多奖金的,完全够用的。而且谢谢你们这么多年的照顾,雯雯是我最好的朋友,这都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情。」
第一次有家的感觉,是雯雯给的。
她是家中娇惯的小公主,却愿意和我这样的人做朋友,还把我带回家,把爸爸妈妈分我一半,是我的一生最大的幸事。
考上清北,学校一等奖金、清北奖金,市里的、镇上的、村里的各种奖金蜂拥而至,加加起来至少五六十万。
我拜托村干部不要让我爸妈知道政府又给钱,也拜托周校长千万不要让人知道学校给了很多钱。
录取通知书下来的时候,我带着八万块回了家。
「这是奖金。」
「这是录取通知书复印件。」
陌生的爸爸看到钱满眼星光。
妈妈的脸上满是皱纹,她想拉我的手,被躲开。
「录取通知书比较贵重,所以我搞了复印件给你们炫耀。奖金我也都给你们了,你们把我户口本那页给我,我想到时候户口迁去北京,好好赚钱,咱们一大家子都住天安门旁边。」
「弟弟念书不太好,户口迁去北京的话,高考容易一些。」
我把饼画得很大。
仿佛我就是那样为家庭奉献一生的人。
爸爸被钱砸得头晕眼花,让我妈立刻把户口本给我。
这么多年,我给家里了至少十万。
「还好当年没把你这死丫头卖掉。」
顺利拿到那页纸,我直接去办了单独户口本。
13.
陈辰发现被我骗的时候为时已晚。
我早给他全部拉黑。
无论找人还是创小号,我都不曾搭理半点。
我靠着全省文科第三的名头,去补习班当了名师。
一个小时 350 的那种。
一个暑假下来,我早已赚得盆满钵满。
上了大学后,我和雯雯因为选择的专业不一样,所以并没有分在一个宿舍。
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之前的感情。
有空一起图书馆自习,一起报各种选修。
大二的时,我因为爱好而写的第一本小说被买了版权,赚了好几百万。
我偷偷回过镇上,给周校长和张阿姨买了套房子, 面积不大只有九十多平, 但却是全款赠送。
他们推脱,但我跪在地上求乞他们接受,如果没有他们,我又怎么可能会有机会念书呢?如果没有他们, 我高一开学只能睡硬床板。
大三时,我和雯雯一起被保送。
明明我早已给的钱早已多于三十万,但是家里的胃口却越来越大。
我不想再受其扰, 找人办了假证死亡证明,已匿名的名义寄回了老家。
害怕爸爸他们跑来北京闹腾, 我拜托刘爸找了些社会人士去家里堵人吓唬吓唬他们。
收到我死亡证明, 家里哭天撼地。
不为我,只是家里少了经济来源的。
他们这些年被我养的太懒了。
次日, 爸爸说要收拾行囊去北京讨说法, 被一群彪形大汉拦住。
他们冲进屋里乱摔乱砸, 只要是能看到的东西, 全部烂了。
带头的警告:「少惹事。」
妈妈和弟弟像死掉的鹌鹑, 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爸爸在推搡中挨了几拳,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周校长来了家里,他脸色凝重:「王丫头在北京欠了高利贷,还不上,人没了, 那人上头有人, 你们就躲着点吧。」
「要是把他们惹火了,她欠的钱,你们家几辈子都还不上。」
妈妈听了不住骂我败家、丧门星。
爸爸在床榻上哎哟哎哟叫个不停。
没人再怀疑,我的名字也成了家中的禁忌。
14.
研究生毕业,我收到了梦寐以求的大厂的 offer。
也因为自己是北大学生的缘故, 我顺利将户口转到北京。
靠着自己之前攒下的钱,我顺利付了一套房子的首付。
我很喜欢这个房子,精装修,拎包入住。
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家。
雯雯有爸爸妈妈的依仗, 她把房子买在了我的隔壁。
「我公司在 12 楼, 你家公司楼下。」雯雯欣喜若狂地来串门。
我提议去外面大吃一顿。
因为大学期间一直忙着各种竞赛和兼职, 我并没有考驾照。
但雯雯高三那个暑假就已经学了驾照, 毕业后他爸爸妈妈给买了新车。
坐在她的副驾驶上,我心砰砰跳个不停,好似要炸出来了。
「雯雯, 我现在特别特别幸福。」
雯雯一边专心致志地开车,一边安抚我:「认识你我也很幸福。」
「悦悦,你比我厉害很多,白手起家,从无到有。各种奖项拿到手软, 入职年薪五十个点。现在又和家里断绝关系, 你未来可期哎!」
是啊, 我未来可期!
「去 Trb Hutong,我请你吃近两千一人的法国料理。」
「好嘞!」
在二十五岁的年纪,我终于履行了十六岁的约定。
而我, 这株卑贱的野草,在遇到久违的阳光后,终于开始了真正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