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节 我没有家

  我 7 岁那年,我的双胞胎姐姐被我们的亲生父亲给扔了。

  都说没爸妈的孩子最苦,但我小时候总在想,「为什么当初没把我一起扔了呢?」

  1

  我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

  上头有个姐姐。

  据说我出生的时候家里人都以为是个儿子。

  姑姑说,「看弟妹这么大的肚子,肯定是个儿子!」

  我爸喜不自胜,端着小茶缸喝上一口,把茶叶呸进去,「这要是个大胖小子,我肯定得摆上一桌!」

  那时候家里条件差,摆上一桌请上比较亲近的亲戚邻居吃上一顿已经是很高的待遇了。

  我妈笑着笑着突然神情一变,「不好,羊水破了,快送我去医院!」

  我爸慌中带喜,把他发黄的小茶缸往桌上一搁,把家里的板车拉出来,让我妈坐了上去。

  一行人急匆匆地往医院里奔。

  在产房外也没等一会,我的姐姐就出来了,爸爸和姑姑明显脸色就变了。

  听医生说肚子里还有一个的时候,脸色才缓下来,把最后的希望放在我身上。

  我当然也没如他们的愿。

  我出来得有点艰难,妈妈痛苦地嚎叫了足足两小时才把我生下来。

  我呱呱落地,仍哭得格外响亮,好像是已经预见了我以后艰难的生活。

  爸爸听到消息后已经在产房外面如死灰,医生把我抱出来,让爸爸抱抱我看看我。

  他面色冷下来,眉头紧皱,声音从鼻孔里传出来,「一个女娃,有什么好看的」。

  他们以生男孩为荣,生女孩为耻。

  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爸妈在村子里都抬不起头。

  2

  我们家门口有一个水塘,那时候洗衣机还没有普及,村里的女人们每天都陆续来塘边洗衣服。

  三个女人一台戏,但这里经常围聚着一堆女人。

  自然而然也就成了八卦集散地。

  哪家的女人头胎就生了男孩,哪家的生了两胎都是女娃。

  我家首当其冲。

  没错,我妈妈生了两胎,都是女孩子。

  我上面还有个姐姐。

  所以我妈有三个女儿。

  我的大姐比我大两岁,但我小时候也很羡慕她。

  因为她是头一胎,尽管想要儿子,但爸爸妈妈也向她倾注了所有的爱,她每次都能穿新衣服新鞋子,爸爸偶尔买零食回来,也是交给她。

  而我和我的双胞胎姐姐,却只能抢她不穿的衣服。

  我两都没有新衣服穿。

  只有在大姐的指头缝里漏一点的时候,我们才能抢上自己稍微中意的。

  我好奇妈妈为什么从来没有给我和二姐买过新衣服。

  妈妈总是不耐烦地说,「你大姐的衣服不都好好的吗?你们差不到多少,你就穿她的不挺合适?爸爸妈妈挣钱也不容易,一下子养你们三个负担这么重,你也不知道体谅一下吗?」

  这时我都会惶恐地退到门外,听着她数落我半个小时。

  从没得到过疼爱的我,要体谅他们的辛苦。

  每次她在塘边洗衣服被别人奚落后,我和二姐都会再被她数落一整天。

  就这样,我和二姐懵懂地在爸爸的无视中和妈妈的数落中长到了七岁,开始承担起家里的家务事。

  我洗衣服,二姐去割猪草。

  我扫地,二姐去洗碗。

  我拌鸡食,二姐去铲鸡屎。

  小小的我们每天有做不尽的家务。

  相比于这些,其实我更怕去洗衣服,因为在那里,总会受到村里女人的调笑。

  比起这些像刀子般刻薄的话语,臭点累点又算什么呢?

  后来我每次都趁她们人少的时候偷偷把衣服洗完。

  夏天她们都赶早洗衣服,这样太阳还没起来,凉快不晒太阳,我就等到中午太阳大的时候去洗。

  冬天早上太冷,她们都等到太阳出来再去洗,我赶在她们来之前给洗完,哪怕那时候的水塘还结着一层冰,冰冷刺骨。

  小时候的自尊心总是这么莫名其妙,再痛苦也不愿意被人指指点点。

  但总有打乱计划的时候。

  有一天我正在洗衣服,一群女人结队过来。

  看到我又打开了话匣子。

  「小三子又来洗衣服啦,你妈妈最近怎么都不出门了?」

  是的,我到现在还没有大名,村里对这方面管的不多,爸妈更不愿意把精力花在我和二姐身上。

  我叫小三子,二姐叫小二子。

  即使我和二姐都已经七岁了,但我们还是穿着大姐的衣服,拿着二姐的旧书看得不亦乐乎。

  我们似乎不用读书,爸爸妈妈从没提过我们的学业。

  他们不提,我和二姐更不敢提。

  他们还在努力地想生个儿子,可是医生都说怀我和二姐的时候亏损太多,身子太虚,不好再怀。

  于是他们对我和二姐的怨恨又多了一分,眼神的恨意也多了一分。

  话里话外都是因为我们,才挤走了他们的儿子。

  另一边在洗衣服的张婶神神秘秘,眼神里全是嘲讽地说,「我听说老严家还不死心呢,现在到处看方子想再怀一个。」

  「还别说,这要是我,肯定也要再生一个,总不能一家三个女儿,连个儿子都没有吧,这不让人笑掉大牙啊?」

  一群女人「轰」地一下笑开,我只能用力搓着手里的衣服,忍住想把她们都踹进河里的愤怒。

  她们笑完没忘我在这里,看到我生气,又继续笑着跟我说,「小三子,你爸妈现在还要生儿子,小心他们生了儿子就不要你喽!」

  「是哦,这要是再生个儿子,还真养不起你们了,你们可得好好听话,把你爸妈哄开心了!」

  我气得一脚踢翻离我最近,笑得最大声女人的洗衣盆。

  3

  伴随着「咚」的一声,洗衣盆整个带着衣服全飞进塘里,我怒吼,「我爸妈才不会不要我!」

  话是这么说,即使我那么小也知道,她们说的可能性很大。

  如果再生一个,我和二姐肯定在家里待不下去的。

  我拎着我的洗衣桶飞快地跑回家。

  后面传来一群女人的笑声和一个女人尖利的叫骂声,「臭丫头人不大脾气还怪大咧,活该你爸妈不疼你!到时候第一个把你给扔了!这小丫头片子……」

  我跑进家门,心知自己犯了错,忍着眼泪蹑手蹑脚地进去。

  却听见爸爸兴奋地叫声,「真怀啦?太好了,这一定要是个儿子。」

  妈妈语气骄傲,「刚去医院看啦,已经三个月了!」说完语调又低下来,忧心道,「这再生一个的话,我们也养不起这么多孩子啊!」

  「这个没事,到时候随便找户人家,把小二子小三子送出去就行了!」

  「那不行,她们要都送走了,家里的活谁干?」

  「那就送一个。」

  我立时如坠冰窟,手脚冰凉,心脏不听使唤扑通扑通跳着。

  我使劲捂住跳得飞快的心脏,眼泪不停地往下落,却不敢哭出声。

  被我踢翻衣服的汪大娘找上门,随之而来的就是爸爸的一顿毒打。

  他一边用枝条抽着我,一边让我道歉,生怕得罪了汪大娘。

  「你长能耐了,翅膀硬了是吧,都敢撒泼顶撞长辈了,快跟大娘道歉!」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爸爸妈妈真的不要我们了!

  反正都不想要我了,干脆打死我吧。

  我脖子一梗,冲他叫道,「你打死我吧,反正你也不想要我,把我打死了你也正好省事!」

  说完就直挺挺地站在那让他打。

  爸爸气极了,手上的枝条如狂风骤雨般往我身上落。

  他的声音都被气得变了调,「好!你就这么硬气是吧,那我现在就把你打死,看是你的脾气硬还是我的棍子硬!」

  说着便怒气冲冲地去找棍子了。

  告状的汪大娘在旁边看傻了眼,也没想到情况会变成这样。

  抖着脸上的横肉,讪讪地对我妈说,「小孩子闹着玩,骂几句就得了,我锅里还煮着菜,先回去了哈!」

  说完便跑开了,生怕被牵扯到这场闹剧中。

  4

  这场闹剧最终因邻居二伯的制止而结束。

  他一向热心肠,每次他家里飘来炒鸡的香味,我和二姐都会偷偷地趴在他家门口往里瞧。

  被他瞧见了,就会把我们喊进去,一人给一个鸡腿,这是我们在自己家从来不曾拥有的。

  他总是笑眯眯的,脸上的皱纹都看着很顺眼,「呐,我切的时候特意两个鸡腿没切断,你们一人一个,就拿在手上吃!」

  二伯对我爸呵斥道,「小三子还这么小,照你这么打不得把她打残?」

  「好了,差不多行了,别让外人看笑话!」

  说着一把把咬着牙忍痛的我拉到身后。

  二伯也算是看着我爸长大的,所以他的话还算管用。

  我爸最怕别人说闲话了,于是他停手,「咣当」一声将棍子扔了,喘着粗气向我怒呵,「下次还敢这样没大没小,你二伯拉着都没用!」

  他的脸因为太过用力而涨红,扔下这句话转身就进了屋里。

  我妈也跟以前一样没管我,跟着我爸进了屋。

  割完猪草回家的二姐被我满是青紫的手臂吓哭了。

  爸爸以前用棍子打,发现打坏了我他还得花钱治,于是就改成了枝条。

  只打在肉上,不伤骨头,很痛但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此时我的胳膊被枝条抽得一片紫,无数条伤痕堆积在一块。

  二伯在家里轻轻给我涂红花油,心疼地对我说,「你这小小年纪怎么这么犟,你爸说啥你有不服的先在心里憋着,别表现出来呀,你这么小,哪打得过他,就算再气,咱也要好汉不吃眼前亏是不是?」

  我一下子绷不住,忍了很久的眼泪汹涌而出,「二伯,爸爸说要把我和小二子送人,他们从来都没想要我们!我们要没有家了!」

  二伯怔住了。

  我哭嚎着,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一脸,眼泪糊着看不清东西。

  二姐也跟着我一起哭。

  我们两个人哭作一团。

  二伯急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哄住了我们。

  「你爸爸那边我去说,你们先别怕。」

  他叹了口气,「你爸一直想要个儿子,不喜欢你们,即使我去说怕是也起不到多大的作用。」

  他蹲下身帮我们擦干眼泪,认真地对我们说,「你们也到了上学的年纪了,以后不管你们是还留在家里,还是去了哪里,记住,读书是你们女孩子唯一的出路,只有读书才会让你们有一个不一样的人生,别人无法掌控的人生,完完全全你们自己做主的人生,记住二伯的话,一定要好好读书,考大学」。

  说完他看向我们,叹了口气,语气深沉道,「起码要摆脱自己现在的人生,哪怕这条路很难走,知道吗?」

  我们轻轻抽泣着,懵懂地点了点头。

  5

  从那之后,我变得更加顽劣,二姐也更加沉默寡言,做事效率也更加慢起来。

  我很急,「你这样爸妈会更不喜欢你的,万一把你扔了……」

  说着我就哭起来。

  天知道我有多怕。

  她仍是跟往常一样,轻轻拍拍我的头,摆出一副姐姐的样子,「你小屁孩操心那么多。」

  明明她就比我早出生两小时,可她眼中的沉静却不像个同龄人。

  妈妈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看我们的眼神也复杂起来,不像之前眼里满是深深的厌恶。

  有一天,爸爸难得让二姐也吃个白煮蛋,让她跟着他一起去集上卖稻米。

  我们很少去集上,因为那边离我们有十几里路,爸爸只有秋收,有大量的粮食需要卖的时候才会去,更不会把我们带上。

  似乎我们都有预感。

  二姐把难得的一个鸡蛋拿刀切成两半,将一半递给我,「来,我们一起吃。」

  一向不喜欢我们的妈妈眼圈却红了,「你爸让你吃你就吃,还给她做什么?」

  我哭了,把两个一半的鸡蛋都拿过来,对我爸说,「爸,这个鸡蛋给我吃吧,我好久都没吃鸡蛋了,等下我跟你去集上帮忙好不好?」

  我爸不应声,又去煮了一个鸡蛋,「你俩一人一个。」

  最后,爸爸还是把二姐带出去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

  但好像已经把话全说完了。

  我永远记得她最后的眼神,红红的眼眶,蓄满泪的黑眼睛。

  好像在说,你要好好的。

  我流着泪追出去,却怎么也赶不上。

  那个寡妇带着二姐找上门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爸爸嫌麻烦,甚至没有怎么找领养的人家,就直接把她给扔了。

  扔了之后二姐会是怎样的下场,他不在乎。

  扔出去的女儿,爸爸当然不愿意认。

  拉扯一番后,寡妇气得心疼地蹲下来拍了拍二姐,「难怪你不愿意说家在哪,原来你真的没爸没妈啊!」随即硬声道,「现在我就是你妈,走,跟妈妈回家。」

  二姐哭了,抱住了那个寡妇。

  我那个平时跟小大人一样的二姐竟然哭了,哭得比以前还要大声,哭得撕心裂肺。

  我看着她们,忍住眼泪。

  这是好事,应该笑才对。

  于是我笑起来。

  真好。

  二姐有家了。

  真好啊!

  6

  妈妈这次真的生了个男孩,她高兴得一连几个月都没怎么骂我了。

  我爸脸上也多了笑意,看起来似乎也不那么吓人了。

  二伯趁机提出了让我去上学,说我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了。

  我爸一高兴,我就终于可以去上学了。

  那时候无所谓幼儿园学前班。

  我直接进的小学上一年级。

  进去了才发现,原来老师教的那些我都会,因为我有时间就拿着大姐的书去看。

  二伯正好退休在家,闲着没事就教我和二姐一起认字算数。

  于是我开心地拿了几个双百分回去给爸爸妈妈看,渴求能得到他们的夸赞。

  爸爸似乎想到了什么,真的夸我了。

  夸得赞不绝口。

  我开心极了,想着以后要多拿几个满分回来。

  「果然我们老严家的人都不孬,这娃随我,脑子机灵,我看你明年就去上三年级吧,这样我还能省你一年的学费。」

  又懊恼地说,「早知道这样,就不让你上一年级了,还浪费老子几十块钱!」

  说着舒展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似乎是心疼花出去的学费,砸吧砸吧嘴,一口将手中的酒灌下去。

  又继续开始逗弄弟弟。

  弟弟一出生就取名严成龙。

  望子成龙。

  而我现在还没有正式的大名,在学校里还是用的小名,严小三。

  我捏着试卷站在一旁垂下头,从小学到初中都是义务教育,只需要交六十元的学杂费。

  原来他连这么点钱都不愿意给我花。

  姐姐的一件小裙子都从来没低于一百块。

  好在我脑子机灵,生活中除了家务便只有学习,跳级后的学习对我来说也并不算太难。

  于是又让我跳了级,最终跟大姐一起升入我们县城的初中。

  原本我爸是不愿意让我读初中的,但是二伯和村主任都劝我爸,「小三子这么聪明的苗子,跳了几级都能考第一,是个不错的苗子啊,不让她念书可惜了啊!」

  我爸无所谓我的成绩如何,手里夹着根烟,不知道是丝丝缕缕的烟雾遮住了他的脸,还是我的眼泪挡住了我的视线。

  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姐姐在旁边吃着雪糕,丝毫不用担心她的升学。

  不管怎样,爸爸肯定会让她去读初中的。

  我听见爸爸说,「她一个女娃子念那么多书没用,还不如让她在家做家务,再大一些子就出去打工,成龙结婚还得靠她买房子挣彩礼钱咧!」

  一旁在旁边闲聊的汪大娘说,「你还别说,我听说县城里的女儿嫁出去结婚都有二十万的彩礼嘞,还要在县城买房子,就是因为那的女娃子念了书,有文化,以后出来了工资都高些!」

  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似乎很赞同自己说的话,满意地点点头,「再说小三子这长相,到时候学出来找个有钱的人家嫁了,彩礼几十万不是问题,现在都喜欢有文化的。」

  「你呀,以后就等着享清福喽!」

  不管汪大娘这么说是真的为了我以后能有更高的彩礼还是为了什么,总之,我谢谢她。

  我感激地看着她,随后向爸爸投去了希冀的目光,「爸,我不会耽误做家务的,你就让我跟大姐一起去读书吧,这样她要是有不会的,我也可以教她啊!」

  大姐虽然从来不用做家务,但是她爱玩,成绩一直处在中下游,根本就不怕学不好会怎样,大概这就是有恃无恐吧。

  爸爸看了看我,似乎被汪大娘说的话所打动,最终同意了让我去念初中。

  初中没有小学随便,不能再用小名了,我让爸爸给我取个名字,他不耐烦,挥挥手让我自己想个。

  于是我给自己取了名。

  严桦。

  愿我能如桦树一样坚韧不拔,坚强不息,向上生长。

  7

  初中的学习跟小学的难度明显不是一个梯度,但胜在我底子好,学习刻苦,有什么不懂的也会去问老师,老师也很喜欢我。

  即使我回家还要做家务,但我的成绩仍一直排在前列,从未下去过。

  初中离我家有十里路,走路要走一个多小时,最开始我和大姐都是走着去,我就利用这一个多小时,在路上边走边复习巩固知识点。

  后来大姐不愿意每天走这么远的路,便央着爸爸给她买了辆自行车。

  那是辆粉红的两座自行车,银色的把手在阳光下闪着光。

  也在我的眼里闪着光。

  得益于姐姐,我能骑着这辆漂亮的小车去学校。

  即使车的主人是大姐,我需要载着她一起,但是我仍是满心欢喜,那天开心地多背了一篇英语文章。

  哪个女孩子的童年不想拥有一辆闪着光的粉色自行车呢?

  即使它的所有权并不属于我。

  但很快,我连小车的使用权也没有了。

  骑它的变成了一个打扮在那时候算潮流的男孩子。

  他载着大姐从我身边骑过的时候,朝我快乐地吹了一次口哨。

  是的,大姐恋爱了。

  她为了让我保密,答应把她的辅导书给我。

  我欣然同意了。

  受爸妈的影响,从小到大她也从没把我当做是妹妹,好像我是寄居在她家的外人,还要侵占她在家中的资源。

  所以她对我只能说不冷不热,更没有爱护。

  相反,我在做完家务之后还要给她辅导功课,不至于她在小学升学考试中考得太难看。

  所以她是否谈恋爱,跟谁在一起,我根本不会管,更没资格管。

  谁知道我告诉爸妈之后,挨打的会不会是我呢?

  时间不痛不痒地流逝着,我的学业一直稳中求进。

  初三那年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值得高兴,我在学校里遇见了二姐,由于我两入学晚,但我却跳级了,所以我遇见她的时候她才刚进学校读初中。

  那是她开学第一天,初三开学早,我坐在教室里就看见一张跟我长得很像的脸。

  她剪了短发,显得干净利落,露出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面容仍然沉静,但抽条的身体格外匀称,透着健康的好看。

  她穿着一身干净的衣服,背着一个好看的布书包,愉快地向校门口招手,示意那人快回去吧,她一个人可以。

  她的妈妈站在校门口,满脸笑意地也朝她挥挥手,一直看着她走进了教学楼,才转身离去。

  我怔怔地看着,直到同桌捣捣我胳膊,「你怎么哭了,看什么呢?」说着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

  校门口全是送孩子开学的家长。

  我这才回过神,用指尖碰了碰脸颊,满是泪痕。

  我嘴角扯出个笑,「没什么,做题没做出来。」

  她小声地嘟囔,「还有你做不出来的题,可真稀罕,我就说校门口也没啥稀奇的嘛。」随即后知后觉道,「不过题做不出来哭成这样,真有你的。」

  我笑了笑没再应声,埋头继续做题。

  后来我偷偷地跟着二姐去了几次她家,县城的一个小平房,她妈妈没有再结婚,县城的一个小平房,两居室,还有个小院子,住她们两个人完全足够。

  我只悄悄地在院门那往里看,每个傍晚,二姐在客厅写作业,那个温柔的女人就在旁边的小厨房做晚饭。

  二姐现在很幸福,虽然跟着她的妈妈过得很清贫,但她得到了她妈妈所有的爱。

  二姐现在叫林含玉。

  我像个贼一样看着二姐做完作业,欢快地跑去厨房帮忙。

  我贪婪地躲在角落窥视着不属于我的幸福,看着那张和我很像的脸,看着她扬起满足而快乐的笑容,幻想着那个幸福的女孩子就是我,我也能够拥有妈妈的爱。

  直到暮色四起,四周的景物都变得朦胧才反应过来,我也要回家了。

  回到那个不爱我的那个家。

  晚回家的后果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骂,沉默地把属于我的家务做完,回到冰冷的小床上,借着昏暗的灯光温习功课。

  去了一次之后,我就像中了魔一般,放学之后就忍不住想去偷偷看她们。

  如此几次之后,我就没有再去看过二姐,看着她现在有妈妈爱,我打心底里替她开心。

  但胸口又会涌起某种奇异的情绪,如果,如果我也被爸爸扔了,是不是我也会找到一个爱我的家?

  我不敢再想,索性就不去了。

  8

  第二件事就是我从小唯一的玩伴,方芳结婚了。

  她比我大一岁,初中还没有念完,就已经被张婶要了十万彩礼嫁了出去。

  婚礼并不隆重,我去看她时,她穿着粗制的红嫁衣羞涩地坐在床上。

  看到我来,她很高兴。

  「我以为你不来呢,从你上了初一之后,我们就已经好久没好好聊天了。」她嘟着嘴,脸上的妆容让她本来还稚嫩的脸显出几分成熟。

  她兴奋地跟我说着她的婚礼,她的丈夫,比她大七岁。

  我问她,「你想结婚么?」

  她奇怪地看着我,摸着身上婚服的金线,「还好吧,怎么会不喜欢结婚呀,有好看的衣服,又有酒席吃。」

  我说,「结婚之后你就不在自己家住了,然后你会生小孩,以后就一直带小孩。」

  「生小孩?」她满脸疑惑,「应该挺好玩吧?」

  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却嫁了人。

  我正准备开口,张婶神色紧张的过来,「小三子今天怎么有空来我家玩啊,今天芳芳要结婚,没时间跟你叙旧,等过几天她结完婚回家了你两再好好玩啊!」

  芳芳也一脸遗憾地说,「是啊,小桦,我过几天再跟你玩啊,今天太忙了,我妈说等下他就要来接我去坐车了!」

  我看着她,低声说了句好,随即沉默地离开了喜气洋洋的现场。

  我自己都自身难保,怎么能救她呢?

  爸爸如果不是因为我成绩好,有更大的盘算,今天的她应该就是以后的我吧。

  我不能。

  不能就这样完成我的一生,我的一生不该如此。

  周围热闹的声音仿佛被隔开,变得模糊微弱,耳鸣让我有一瞬间的眩晕。

  我跑回家,耳边嗡嗡作响,身体剧烈颤抖着,像失去了水的鱼,大口喘息,希望能得到更多的氧气。

  我捏紧摆放在桌上的课本。

  这是我唯一的出路了。

  很快中考成绩就出来了,我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进了我们县城最好的高中。

  大姐仅仅考了四百多分,原因是什么,我和她都清楚。

  初中三年她换了几个男朋友,光是我见过的都有四个,其他的也不得而知。

  每次考试靠着作弊粉饰太平,总是排在全班前十名,妈妈对她很放心。

  所以成绩出来,爸妈都傻了眼。

  好半天妈妈才憋出一句话,「要是你的成绩跟小三子换下就好了,妈妈怎么都会让你去念高中。」

  我在旁边听着,心中一片冰凉,沉默无言。

  我难道就应该考这么低的分吗?

  妈妈说无论如何都给大姐上高中,这些年教育宣传得热烈,现在家家户户都重视孩子的教育了。

  不像前几年,无所谓念到几年级,能认识字,生活上没什么影响就行。

  最近几年辅导班更是遍地开花,只要是重视孩子教育的都会送进去给孩子补习。

  妈妈愿意让大姐继续上学,大姐却不愿意了。

  「妈,我不打算继续上高中了,读书一点意思都没有,我有好几个同学现在都开始赚钱了,一年拿了三四万块钱呢!」

  妈妈脸上还有犹豫。

  大姐继续摇着妈妈的手臂撒娇道,「哎呀,再说你看我就考这么点分,到时候都听不懂老师上的课,然后考不到大学,那不也是要出来打工嘛还白白浪费好几年,少赚了十几万呢!」

  「有个朋友说他有赚钱的门道,我要是不去,就错过这个好机会了,到时候赚了钱给你买好东西,给龙龙买好吃的!」

  妈妈还是有些迟疑,对姐姐的话产生怀疑,「你那个朋友现在干什么呢?」

  不等大姐回答,在旁边抽着烟的爸爸大手一挥,「你要是实在不愿意上学也行,过段时间你就出去打打工吧。」

  然后看向我,「你就继续念高中,要感谢你姐,把这个上学的机会让给你了,你以后有出息可得对你姐好,赚钱给小龙买房。」

  我咬唇不语,内心不甘,我的上学机会需要被施舍才能拥有吗?

  见我不说话,爸爸面露不悦,提高了声调冲我叫道,「老子给你养大不容易,天天吃我的用我的还不服气吗?」

  「你要是不愿意上,我还巴不得嘞,正好省了你的学费,老子还快活些!」

  我憋住一口气,「我上!」

  二姐偷偷回来送了我礼物,她欣慰地抱住我,夸我好棒。

  她说在学校的光荣榜上才看到我,骄傲极了,用自己攒了两年的零花钱买了一根好看的项链,祝贺我考了这么好的成绩。

  她比以前开朗多了。

  我心里一阵暖流,项链在我的掌心熠熠生辉,五片花瓣形状的玉石晶莹剔透,精致地向外展开,真的好美。

  这是我第一次拥有属于我的东西。

  我抱住二姐对她说,「谢谢你二姐,你也要加油,我们顶峰相见。」

  她坚定地看着我,认真道,「好,我们顶峰见!」

  第一次,我感到血缘是这么神奇,即使我们已经很多年没讲过话,但只要我们的眼神碰撞在一起,千言万语仿佛在眼神中就已经传递过来。

  9

  高中仍然是在县城,我开学的时候大姐已经出去打工了,爸爸将大姐那辆粉色的自行车,作为我考全校第一的奖励给了我。

  于是我又骑上了那辆我梦寐以求的自行车。

  经过了三年的风吹雨打,它已经变得不再闪闪发亮了,车身满是划痕和磕碰留下的痕迹。

  即使我已经洗过很多遍,那些污渍还是留在了上面。

  再也修补不了成以前的样子了……

  高中的第一场月考给了我重击,我跌出了班级前五,校排名更是排到了五十名开外。

  这个学校里的每个学生都很用功,就连班里倒数的同学,他的中考分都有六百分。

  开学我才发现,班上大部分人都已经学到了下学期的内容,上学期的内容他们稍加巩固,就能游刃有余地考好每一场试。

  或许是之前学习太过顺风顺水,让我有了巨大的落差感,还是觉得我唯一的稻草也沉了下去。

  我开始慌了,每天开始疯狂地做题,学习到凌晨两点,早上四点半就起床背英语,大脑神经高度紧张,白天却提不起精神,一片混沌。

  我预感这样不行,果然,在第二次月考之后,我跌出了班级前三十,相当于倒数,全校排在六百名。

  爸爸对于我这两次的月考成绩非常不满意,「这个学期你也别上了,浪费我的钱,天天晚上开灯学那么久,每个月电费都比以前高不少!」

  「隔壁村的你王叔挺喜欢你,他有个儿子也快三十了,他们愿意给十六万的彩礼。」

  我震惊地看向我爸,才发现他说的不是玩笑话。

  「我才十五岁,都没成年,我不愿意。」

  那个男人都快三十了,比我大了十几岁!

  「你十五岁怎么了,人家芳芳那时候不跟你差不多大,不照样结婚了?你看她爸妈现在多舒服,彩礼钱还没你高呢,你要知足!」

  「书也给你念了,你自己不争气还能怪着我吗?」

  我哀求他,「爸,你再给我次机会,下次我一定考好。」

  他斩钉截铁,语气不容拒绝,「不行,我彩礼钱都收了,让我还回去?不可能!」

  「龙龙今年也要开始上学了,我还打算去城里买个学区房,他的学习可不能马虎。」

  「你都这么大了,就不能学学你姐,体谅体谅我们养你们几个的辛苦?」

  眼看着完全说不通,我崩溃了。

  「体谅体谅!你们总让我体谅你们!我难道没有体谅你们吗?从小到大,我没买过一件新衣服,没有在家吃过一顿好饭,就连张婶家的狗吃得都比我多!」

  「我在这个家连条狗都不如!」

  这话是真的,我从小羡慕姐姐,羡慕弟弟,就连张婶家的大黄狗我也羡慕。

  因为它只需要在家门口,有陌生人经过的时候叫两声就行,就能每顿吃上一大盆饭,其余时间都趴在地上睡觉。

  多轻松啊!

  不像我,就连上高中了都要每天做家务,担心着学习提不上去,担心着爸妈突如其来的咒骂。

  难道不是连条狗都不如么?

  「这么多年,我在家里提心吊胆,生怕惹你们生气,连生病都不敢,生病了就要怪我把病气传给了严成龙,去年来例假,妈妈不管我,姐姐也不理我,还是张婶看不下去给我买了卫生巾,教我怎么用。」

  「你们呢?尽到一点做父母的责任了吗???就让我体谅你们?除了给我一个住的地方,每天给我几碗干饭,还做了什么吗?我每天做那么多家务也该还清了吧?」

  「我在你们眼里,真的就只有这么一点价值吗?」

  我闭上眼,止住汹涌的泪意。

  原来失望到极致,真的可以不哭出来。

  睁开眼,颤抖着嘴唇,把我内心想了无数遍的话吼了出来,「当初为什么要生我,为什么不在我出生的时候就把我掐死?我是真的不想做你们的女儿啊!」

  爸爸大受震撼,随即大发雷霆,吼道,「我看你是飘了,竟敢这么跟你老子说话!」

  按照以前,他已经去找枝条了。但他今天没有。

  他没想到我竟然有如此深的恨意。

  他当然想不到,他平时何曾想过我的感受呢?

  一旁玩耍的弟弟被吓得大哭,妈妈却没有哄他,而是捂着嘴小声地啜泣。

  看向我的眼神多了一丝后悔和懊恼。

  沉默了很久,我开口,鼓起勇气做了个决定,「从现在开始,我们再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你们要钱两清的话,可以,我会给你们二十万,尽我作为女儿最后的义务,不过得在六年后。」

  这个钱我一时半会也拿不出来,自己生活都是个问题,只能毕业再想办法了。

  用二十万换我以后的自由,我觉得很值,在这个没有任何感情的家里,多待一天都是对我生命的浪费。

  妈妈哭着问我真的要做得这么绝吗?

  我讶异极了,这样就绝了吗?他们那么对待我的时候就没想过不要对我这么绝么?

  他们早该想到的。

  我看向爸爸,「你把王叔的彩礼还回去也好,还是留下来也罢,钱是你收的,这个婚我不会结,你非要结的话,你自己去。」

  我爸的暴怒消了下去,周身被一股低气压所笼罩,他颓唐地用手撑住额头,大概是在思考这个提议的利益关系。

  大概他们也没想到我会有这么硬气地反抗他们吧?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何况我也不是兔子!

  他仍不吭声。

  我继续说,「这个提议对你们是有利的,反正你们也厌恶我,家里少了我这个人你们只会觉得更快活。」我顿了顿,「我是个活生生的人,你不同意,那我就跑,你抓我一次我跑一次除非你们打断我的腿,但这样没人会花彩礼娶一个残废,到时候你们人财两空可不要后悔。」

  妈妈只是在哭,夹着弟弟的哭声我更加厌烦。

  半晌没人说话。

  「考虑好没有?」我看向他们,面无表情。

  「我今天就收拾东西去学校,以后就不会回来了。」

  妈妈哭红了脸问我,「那你以后怎么办?」

  我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向她,张了张嘴。

  心中的疑问还是没说出口。

  你是真的担心我以后一个人生活还是觉得家里的家务没人做了?

  最终,沉默了好一阵子的爸爸开口了,「就按你说的来,但是六年后要给我们二十五万,以后你我们不会再管,我们老了也不会找你。」

  语气淡漠,像是在讨论一只狗一个物件的归属。

  这真的是一个父亲吗?十几年了,我还是想问。

  妈妈震惊地看着他,瞪圆了眼。

  我笑了出来,果然他还是以自己的利益为先,就这样了还要加码,真的是一点情分都不念。

  这样也好,省得以后我心软。

  我答应了他,马上立下了字据。

  然后迅速地收拾了自己的东西。

  毕竟,我的未来不止二十五万。

  说来也好笑,我除了自己的书本,竟找不到几样我能带走的,全都是不属于我的东西,我也不会要。

  走的时候我没有看任何人。

  他们是何表情我不会再关心。

  只是回头看了眼停靠在墙角的那辆自行车。

  走出去的时候,二伯喊住了我。

  「桦桦,你们家发生的事我老头子听到了,你们一家子都倔驴,我劝不住,这些钱你先拿着用,好好学习。」说着塞给了我一把红色的钞票。

  我们两家只有一墙之隔,他能听见再正常不过了。

  我连连推辞。

  二伯硬是拉住我,强硬地禁锢住我拒绝的手,「好孩子你就拿着,你这么些年受的苦我都看在眼里,二伯真想你过得好一点啊!」

  跟爸妈对峙的时候我没哭,收拾自己东西离开的时候我也没哭,但是二伯的这句话却让我的眼泪不受控制的汹涌而出。

  「二伯,我真的没有家了!」

  我扑进他怀里哭到抽搐,上气不接下气。

  他一边拍着我的背,一边安抚我,「以后有困难了,来找二伯。」

  我止住抽泣,认真道,「二伯,这算我跟你借的,以后赚了钱一定还你。」

  他笑着点头答应。

  10

  回了学校,我跟老师商量好办了住宿,又去仓库领了被褥,东西收拾好后,心中一阵轻松,竟然倒床就睡着了,一夜好眠。

  我开始向同桌请教问题,老师带的学生多,每次去都有人在排队问问题,对于我来说太浪费时间了,我必须争分夺秒。

  于是我开始向我的同桌请教问题,同桌楚越是个男生,一米八的大高个,面容白皙,五官立体,虽然平时看着吊儿郎当的,但是成绩一直排在全年级第一,从未被超越。

  他看向我,蹙眉啧嘴道,「小严同学,我觉得你的学习方法有问题,这道题我应该跟你讲过类似的题型,像这种数学题都是万变不离其宗的,只要掌握了方法,下次碰到了差不多的,也能够解出来,但是有的就需要你变通创新,在这基础上你需要把基础的知识点吃透。」

  他继续,「而且像其他语文英语类,我觉得你花了太多的时间去死记硬背了,这样只会事倍功半,你的精气神也会泄掉。你试着先去理解贯通,这个也跟数学物理差不多,学会举一反三,你就会觉得学习是在享受,是一种很轻松的事了。」

  这个没人跟我说过,初中的知识点都是最基础的,简单记一记背一背就好,所以也没人会这么跟我说。

  于是我懵了,消化完这些话后呆呆地问他,「你把这些告诉我,就不怕对你产生竞争吗?」

  他臭屁的笑了,自信又欠揍,「想超过小爷,你还有几年呢!我就是看你学习太费劲,像个忙碌又没成果的小蜜蜂一样,还挺可爱。」说完似乎觉得自己说错了,耳朵可见的红了。

  我恼怒,但不可否认他说的确实有道理,我学习效率太低了,以为把该背的背了就成,但结果仍然不理想。可不就跟蜜蜂一样么?忙忙碌碌却只会机械地做事。

  我向他道谢,找出之前类似的题,整理出之前的思路,果然就解开了。

  太神奇了!

  我信心大增,又把之前做不出来的题理解整理,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感觉自己的学海又填补了一块。

  我兴奋地做着题,太有意思了!

  隐约感觉有个目光一直在注视着我,抬头就看见同桌漆黑的眼睛,眼睫毛很长,在他白皙的脸上投出一片阴影。

  我讶异地问出声,「看着我做什么?」

  他像做贼一样尴尬地摸摸高挺的鼻头,「就是头一次看到有人做题激动地跟要吃人一样,就忍住看了一下。」

  我:?

  从那之后,我就觉得我的盲区越来越少,遇到的题基本上看一眼就知道是什么题型,有哪些解法,脑子清醒地不得了。

  楚越还告诉我,我们高二就会分文理科,只要保证另一半的课程及格就行,可以把重点放在要学的课程上。

  理科就业机会多,我选择了理科。

  少了一半的压力,我的学习更加得心应手,不过在期末考中我的成绩仍然不算突出,但不至于倒数,成绩勉强进了全校前四百。

  楚越满意地看着我的成绩单,「别灰心,你的进步我心里都有数。」他指着我的分数说,「这只是文科成绩拉低了你的平均分而已,你看你的理科成绩都不算低了,等高二不考文科了,你的真实水平就会显露出来了。」

  我看向他,心里充满感激。

  暑假我不能闲着,现在爸妈不管我了,二伯给我的钱我也不能坐吃山空,毕竟高二的学费和住宿费也要两千多,再加上我的生活费,再省也不够用。

  于是我找了份工作,在工厂里做流水线,只有这里不在乎是否收童工,按时薪来算也不是很低。只是太累人,没有歇息的时间。

  我必须把未来两年的学费都给赚到,于是我选择了上夜班,有夜班补贴,每天多十五块钱。

  我连上了两个月的夜班,从晚上七点半一直做到第二天早上的八点。

  我需要给流水线上一直流动的产品贴上电子零件,由于我从未接触过这类工作,适应得慢,跟不上流水线的速度,产品堆积成堆,只能站起来去追流走的产品。

  所以前一个月我基本上都是站着上班的,几天下来脚腕肿得跟小腿一般粗,走回家都一瘸一拐。

  刺鼻的气味,机器的轰鸣,领班的责骂,组里其他工人的诘责和不耐烦,心理和身体的压力让我一度有些崩溃。

  以至于后来我的生活质量越来越好,赚的钱越来越多,但仍忘不掉上夜班黑暗的那两个月。

  但最终我坚持下来了,拿到了我人生中赚到的第一笔都是汗水换来的薪资,时薪十三块钱,我不停歇地上了五十三天,一共八千多块钱,省一省,应该够我未来两年的开销。

  告别领班时,她对我说,「好好加油,你是我见过最有毅力最能吃苦的小姑娘,以后不要来这里了,你会有更广阔的天地。」

  我点点头,跟她告别,暗暗告诉自己,「一定要把握机会,不要再进这里了。」

  11

  回到学校我铆足了劲去学,摒弃所有杂念,脑子里只有英语单词,公式……像个海绵一样拼命地挤压自己的时候,充分地吸收知识。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在食堂排队,我都会利用这些闲散零碎的时间去学习,连上厕所都会带上单词本……

  这比在家里我学习的时间更多,来回学校的时间省下来了,做家务的时间省下来了,更不用听他们的埋怨声。

  每天在食堂吃得也比家里多,我该嘴甜的时候也是会嘴甜的,比如在阿姨给我打饭时礼貌地喊上一声「阿姨,你今天比昨天更漂亮了一些呢!帮我多打一点,谢谢阿姨!」

  这时候她们都乐呵呵地,「阿姨给你多打点,吃饱了才有力气学习啊!」

  学习需要营养跟上,我就铆足劲了地吃。

  打饭的阿姨都是来给孩子陪读的,因此也喜欢嘴甜爱学习的,所以一个学期下来,全食堂的阿姨都认识我了。

  就这样两年下来,虽然食堂的饭菜油水不多,吃最便宜的菜,但熟悉的大叔阿姨偶尔会给我开小灶,加个鸡腿,偷偷加一勺肉,我倒是比在家里胖了一些,像个正常高中生的体格了。

  唯一苦恼的就是宿舍每天十一点就熄灯,我只能去楼道学习,秋天的蚊子更毒,咬到了又痛又痒,我只能一边走动一边躲避蚊子。

  楼道的灯泡昏暗,看得我的眼睛也不舒服。

  室友递给我一个台灯,我连忙拒绝,我没有多余的钱买,更怕欠她的人情。

  她板着脸说,「这个灯旧了,我已经买了个新的台灯了,你不要的话我只能扔了。」说着就要往垃圾桶里扔。

  我连声说要,赶忙双手把那个台灯接过来,明明很新,天蓝色的壳子。

  一切不明而喻,我看向她。

  她别扭地翻了个白眼,「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大不了你给我讲几道题!」

  从此我就可以在宿舍里看书了,有几个室友陪我一起学,我们把动作放轻,其他室友也并没有因此嫌我们吵,还让我们不要有顾虑,加油下次考试超过她。

  我被一群人的善意包裹,成绩稳步上升,甚至有两次超越了楚越。

  这两年的高中时光对我来说充实又快乐,我感受到了不曾体会过的善意。

  很快高考也如期而至,同桌让我放稳心态,相信我没问题的。

  考场前室友握住我的手,我们一起打气加油。

  六月份的天总是阴沉沉的,早上已经下过了一场雨,空气格外凉爽。

  我看向天边乌云透出的阳光,捏紧拳头。

  是时候给这两年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了。

  这一仗只能赢,不能输!

  12

  高考完我去做家教,为我接下来的大学生活做准备。

  班主任给我介绍了一个本校高一的学妹让我给她做家教。

  我现在教高一的学生也绰绰有余,有班主任做担保,家长给我开出了一小时高达八十元的时薪,想起我之前在流水线上的工作,不禁感叹如今我也可以用知识赚钱了。

  两年时间从十三到八十,我相信,未来会比这更高。

  十点钟出高考成绩,我还在学妹陈鑫家里,我借用她的电脑查分。

  我冷静地输入准考证号,却在按回车键的时候手不受控制地抖起来。

  陈鑫看出我的紧张,握住我的手说,「学姐,别慌,你这么厉害,肯定考得很好的。」

  我看着她,想到我几年来的努力,目光变得坚定,没有再犹豫按下了回车键。

  高考成绩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语文 134。

  数学 149。

  英语 148。

  理科综合 248。

  总分 679。

  !

  陈鑫的尖叫声在我耳边炸开,「啊啊啊啊……太棒了!学姐!你是我的神!」

  我呆呆地看着电脑显示屏。

  我做到了!

  虽然在脑海中估算过很多遍,但成绩真正摆在我眼前时,还是就跟做梦一样。

  我恍惚着,陈鑫激动地抱着我又叫又跳。

  我做到了!

  真的做到了!

  这个分可以上清华和北大了。

  我心里一动,不知道楚越去哪个学校,凭他的成绩应该是哪个学校都可以选吧。

  填完志愿的晚上,班级组织了毕业晚会。

  班主任很高兴,虽然我们班成绩都很好,但是一个班出了个省状元和全省第二还是很少见的。

  第一还是楚越,我又是万年老二!

  果然我想超过他还要几年。

  班主任多喝了两杯白酒。

  举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过来。

  「你们两还真是给我争气!」又看向我,「你这丫头刚开学那么不起眼,没想到后来默默地赶超上来了,真了不起!」

  我心里发苦,没人知道我这两年是怎么过来的。

  不过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我露出笑,一偏头对上黑漆漆的眼眸。

  心跳漏跳了几拍。

  楚越对我说,「我猜你填的清华。」

  「你怎么知道?」

  他勾了勾唇,眉眼间多了几分灼热,弯腰靠近我轻轻对我说,「秘密。」

  随后直起身,「我在清华等你。」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眼神中是不加掩饰的爱意。

  原来他也……

  我稳住心神,不被他的笑勾走心绪。

  对他启唇一笑,「好,我们清华见!」

  13

  我之前不知道,原来考上清华还有奖励。

  不仅学校奖励了二十万块钱,村里也有。

  刚从学校办完转账手续之后,就接到了村主任的电话。

  「喂,是小三子吧?上面给你的学习奖励金下来了,有五万块钱呢!你什么时候有空回来一趟,把钱领走,顺便呀,村里还给你办了庆功宴呢!这小妮子真给我们村争光呀!」

  我本来不打算回去的,让村主任把钱打到我账户来,但转念一想,我已经好久没见二伯了呢,还有当初借他的钱,我也有余钱可以还了。

  「主任,我下午有时间,大概三点多到。」

  「好嘞好嘞,我这就让他们准备着!」

  我长呼了一口气,还是得回去一趟,把户口给迁出去。

  刚一进村,村头在闲聊的大娘婶婶们一见到我就喜笑颜开。

  啊呀,我们的大学生回来了,几年不见,瞧瞧,就是不一样了啊!」

  「可不是嘛,以前瘦瘦小小的,现在这身上的感觉都跟以前不一样了哈!」

  「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就叫气质!」

  「去去去,就你懂!」随后看向我,「小三子啊,还回来住吗?」

  我淡淡地跟她们打了招呼,「不回来住了。」

  这些人没少笑话我,我都还记得呢,所以并不想跟她们虚与委蛇,简单回应了之后便去村委会找村主任。

  村委会里,主任热情地拉住我,打量着,「小三子来啦,先坐会,几年没见,变高变漂亮了哦!我们呀,先把你的手续办了,晚上我们摆了酒,我们一起吃饭!」

  我礼貌问好并答应下来。

  办手续无非就是填下相关的学籍信息,然后留一个账户给村里,到时候那五万块钱直接打进去。

  大家都围着我转,效率也就快了,办得也干净利落。

  我问村主任,「主任,我这如果要把户口迁出去,要办哪些手续呢?」

  村长急了,「这孩子,好好的怎么还想着分家呢?」

  我笑了笑,「村子就这么大,我两年没回家的原因您应该也都知道了吧?」

  主任叹了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这真确定了吗?以后你可就过得难了,孩子。」

  「最难的两年都过去了,后面的还有什么怕的呢?」我声音低落,苦笑着说道。

  「您说是吧,主任?」

  「再说了,我过去过的什么日子,您也是看在眼里的,后面,也没什么难的日子了。」

  主任心疼地看着我,似乎下定了决心,「迁户口的事我帮你办!」

  我深深向他鞠了一躬,「谢谢您!」

  主任忙扶住我,「这没什么好谢的,我没帮到你什么忙,我也很愧疚。」

  话音刚落,就有人来喊饭菜都上桌了,可以开席了。

  来到院子才知道摆了两桌席,请的都是村里熟识的邻居,我爸妈也来了,带着我弟弟,二伯也在。

  我上前向二伯打招呼。

  二伯竟眼里含着泪,「好孩子你受苦了,也不回来看看二伯。」

  我一下子眼眶湿热,哽住了喉咙说不出话来,只紧紧地还像小时候那样抱着他。

  周围有人说话,「想不到小三子跟二爷关系这么亲,自己家父母都不去看,跑去抱二爷呢。」

  「你也不看看之前老严家怎么养小三子的,能亲就怪了!」

  「你说老严家会不会后悔,跟三子断绝关系,听说这考上清华不得了哎,金疙瘩就这么没了!」

  「可不是,估计后悔死了哦,我看她妈这几天脸色都不太好,今天我还以为不来呢。」

  周围一下子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我看向爸妈那边,他们带着严成龙,尴尬地不知所措。

  严成龙不到十岁,就已经壮得跟小牛似的。

  吵着要吃桌上的菜。

  爸爸还是跟以前一样,坐在桌前,话很少。

  妈妈见我看向她,小心翼翼地上前,「三子,这些年辛苦你了。」

  辛苦什么?这两年哪有在家的那十几年难捱?

  没有繁冗的家务,没有家人的冷眼,连小我七岁的弟弟都能踩在我头上骂,这么窝囊,再辛苦也比在家里强。

  在学校里即使我学得再累,起码也有和睦的同学,愿意耐心教导我的老师,对我笑呵呵给我加鸡腿的食堂阿姨。

  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都能如此关心呵护我,我不明白为什么与我血脉相连的家人却能冷眼对待我十几年?

  就因为我不是个男生?

  心里的悲愤不平让我的语气也不善起来。

  「离开家的这几年倒是过得比以前舒服自在,我都后悔为什么没早点跟你们断绝关系。」

  话音刚落,原本嘈杂的小院鸦雀无声,大家都吃惊地看过来。

  我妈脸变得煞白,嗫嚅着开口,「以前是妈妈不对,没有在乎你的感受,你生气也是应该的。」随即讨好地笑,「你气消了就回来住吧,爸妈和你弟弟都想你呢!」

  「对了,你之前不是一直想换个房间么?听说你回来,我们专门给你单独在一楼布置了房间,朝南的,可宽敞了,床也铺好了,今晚回家住?」

  现在知道给我房间了?

  家里这几年来条件也慢慢好起来了,盖了个两层小楼,爸爸妈妈一间,姐姐一间,连几岁的弟弟都有一间。

  只有我,睡在二楼朝北阴暗的杂物间,冬天冷得像冰窖,夏天热得像蒸笼。家里不常用的工具堆得满满当当,看着就很杂乱。

  外人肯定也想不通为什么非得这样区别对待,一楼明明还有空房间。

  我也想不通。

  我提过几次,想搬到楼下住,但都被驳回了,「给你个房间你还要挑,有的人想单独有个房间都没有呢,你要知足!」

  于是我不再提,现在她想起来了,主动提出来。

  可我已经不想要了。

  我平静地笑了笑,「谢谢阿姨的好意,我今晚回家住。劳您费心了。」

  我在县城租了个小单间,两百块钱一个月,小但是很温馨,让我觉得很自在,住两个月就开学了。

  「你不回家吗?常回家看看我们也好。」

  「我早就没家了,现在我在哪,哪就是我的家。」

  我妈又哭出来,「你怎么这么心狠,连家都不要了!」

  我爸可能是觉得很丢脸,把身子背过去,我只听见他说,「我就说她吃了秤砣铁了心吧,你还不信,非要上去贴,现在她就像个冷石头一样捂不热!」

  我心狠?我捂不热?

  你们说是就是吧,谁让我骨子里流着你们的血呢?

  遗传到你们的基因也不奇怪。

  曾几何时,小小的我也想焐热你们呢,可惜,捂不热。

  周围人小声地议论,「这小丫头心还真硬啊,她妈都这么讲了,都还这么硬脾气,说这么寒心的话。」

  有个人立马反驳,「你哪知道这丫头之前吃了多少苦,她爸妈对她多狠,小时候那么点大,就要做各种家务,去田里晒一整天,对她还非打即骂,要我说啊,她这是有胆气,趁早脱离了这户人家,省得以后发达了还要被他们一家子吸血,眼看着她那个弟弟就要长大成家了。你啥都不知道就在那说,赶紧闭嘴吧你,就显你能说了!」

  那人讪讪闭嘴。

  严成龙见妈妈哭,他也哭起来,「妈妈不要哭,我不要那臭丫头回来!也不要她教我做题,她不给我赚钱娶老婆我自己赚, 妈妈你别哭了!」

  原来她让我回来还是有目的的,还要继续榨干我, 我冷笑了下。

  村主任见状连忙打圆场,吆喝着, 「菜都上齐了, 都快凉了, 大家赶紧上桌吃饭吧!」

  我没再看了, 吃完饭就回去。

  回去的路上碰到了几年没见的芳芳,脸色蜡黄, 头发只简单的拢起来, 额间散着几缕头发, 正牵着个差不多两三岁的小女孩在散步,腹部高高隆起, 看样子也快生了。

  她见到我有些无措, 停住脚步赶忙理了下自己的头发,「今天听说你回来, 没想到在这还遇见你了。」

  「你这几年……」

  「嗨,过得就那样,生了个女儿婆家不满意,让我生了儿子再回去住, 我就回来了。」

  我默然,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糖, 递给小姑娘。

  主任说我考上是喜事, 特意买了几袋糖吃饭的时候发下去,说要沾沾我的喜气。

  小女孩怯怯地躲在芳芳后面, 拽着她的衣角,害羞地不敢走出来, 只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我。

  芳芳见状, 想把她拉出来, 「还不快谢谢姨姨!」她死活不愿走上来,眼见着就要哭出来。

  「这孩子太怕生了,见到人就要往我后面躲, 所以我才带她出来逛逛, 顺便消消食。」芳芳尴尬地对我说。

  我走上前蹲下去, 将糖果放进小姑娘手里,这才没了哭意。

  「你越是这样,她就越怯懦。」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这样经历过。」我摸摸小姑娘的头, 站起身。

  「如果有条件的话, 一定要让她读书, 你也一样,想改变你现在的境遇, 那也去重新读书上学吧,不管是现在还是几年后,只要你想学, 那就不晚。」

  我向她告别, 「如果有需要你可以找我,在我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我一定会帮。」

  小女孩从她妈妈身后站出来, 还是怯怯的,却默默地向我挥手告别。

  我转过身,接下来我要去闯我的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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