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来到上海找男孩,两人暂时沉浸在音乐,酒精,和激情中躲避着现实,但现实终究会以最真实的面目出现在眼前。
1.
大二那年我去苏州旅游,提前预订了青年旅舍。
订房后收到了老板的短信,写着详细的地址,末尾还留了一个电话。
大学的我,脸皮薄,一丁点都不愿意麻烦别人,那条弯弯巷足足让我绕了半个小时。
最后我实在是累了,路边有个卖茶水的小铺,我坐在长板凳,招呼老板点了一壶绿茶,看着小巷里的人来人往。
陌生的城市总是充满新奇,哪怕是一个普通的茶水铺,哪怕是寻常的人来人往。
喝得差不多了,我心里盘算要不要给老板打电话。
可我又在犹豫,每天这么多客人,地址一定不会出什么问题,否则早就改正过来了。
心里不服,于是打算喝完茶继续探索,反正对待陌生的城市,我有的是耐心。
2.
这壶茶刚喝完,想上厕所了。
旅店早晚都能找到,上厕所可是大事。
我心想,算了,还是问问茶水店家吧。
这边刚起身,寻找老板的身影,身后一个女孩就喊住我了。
我转身,看到她穿着大尺码的米白色背心,浅色牛仔宽松长裤,头发左右靠近脖颈处,各编了一个麻花辫,辫子顺从的搭在卡其色松垮大背包上。
额头有细密的汗珠,显得她皮肤更加白嫩。
她年纪应该跟我差不多,并没有学生所特有的腼腆表情,而是带着几分成年人的冷漠。
「你是不是找青藤青年旅舍的?」靠近后她问,身上散发出淡淡的柑橘香水味。
我点头,以为这是青旅老板,但又马上否定自己的想法,我想青旅老板大概会是一个不爱洗头的胖子。
「我也绕好几圈了,每圈都能看到你,你也是找青藤青年旅舍吧?」她笑着说,是那种不带讨好意味的,十分自然地笑。
后来我们肩并肩绕着巷子找。
巷子很窄,有些地方阳光照不进来,便在白色墙壁上附着着深绿色的苔藓。
分岔路很多,足够我们迷失在其中。
绕了两圈后,我有些吃不消,便问她,我们问问附近的本地人,苏柳街 754 号在哪儿?青年旅舍在哪儿?
她笑着说,旅游的时候,从不喜欢问东问西,像白痴。
我心里想,
两个人在这瞎找才更像白痴呢,正当我准备厚着脸皮问路的时候,接到了老板的电话。
他说了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客人对不起啊,昨晚上喝多了,把我家拆迁前地址发过去了,新地址已经发给你了,你快来吧,作为补偿,今天房费免费,抱歉了啊,到店里请你喝茶。」
电话挂得干净利落。
过了十秒,她电话也响了。
3.
然后我们沉默地望着对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先在附近肯德基上个卫生间,顺便洗手洗脸,把脸上的汗完全洗掉。
然后在甜品站请她吃了一个原味的甜筒。
走去新地址的路上,我们开始聊天。
我跟她说,我在上海上大学,学的哲学。
她问我哲学大概学什么的。
我想了一下,随口说道,「人类的思想史,大概就是一堆奇怪又有趣的概念。」
她嘴角微微下弯,仿佛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每到这个时刻,我就会想,如果当初专业选文学,就不用在这个问题上过多解释。
路过一家花店的时候,我问她在哪儿上学,花店的老板娘正把开得正盛的粉色花搬到门口搭建的台子上。
她说在国内初中没上完就退学了,语气自然,就好像刚才说,我今早吃了一个包子。
我睁大眼睛看了她一眼,瞬间又觉得自己不够礼貌,赶紧把那副表情收起来,然后装作不在乎一般,「嗯」了一声。
她好像并没在意,继续对我说,「后来去新加坡读了高中和大学,我喜欢那里的天气,一年四季都是暖暖的,潮呼呼的,不过嘛,还是适应不了学校的环境,所以……」
她不自觉地撅起嘴来,好像在思考什么,抬头看了一眼正在自由落体的夕阳。
这时苏州的天已经有些深了,天际线开始泛红,而穹顶还是逐渐被过渡到深蓝色。
我觉得自己问到不该问的东西,便立刻想换个话题。
马路的红灯亮了。
4.
「你平时有特别喜欢的音乐风格吗?」我停下来,看着她随口问道。
她摇摇头,好像对我说的话并不感兴趣。
我看了一眼脚尖,等到红灯结束,与她并排走过马路。
我们的步调出奇地一致,我并不需要等她,或者提速。
路过一座拱起的石桥时,我们同时放慢
了脚步,向斜下方看,桥下的河流里有莲花,还有各种我不认识的植物。
其实苏州对于我来说,更符合我对江南的印象,潮湿,温润,内敛。
而上海不过是一个钢铁和虚空的巨兽,大部分地方都被现代的建筑所占领,即使是公园也充满了现代感,都让我感到有一丝畏惧。
还好学校里有人工湖,附近绿化很好,让我能躲在巨兽不在意的安全角落。
刚过桥,她突然停了下来,双手插在兜里看着我。
我也停了下来。
「国内大学是什么样的?」
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觉得这个问题让我回答很难,我怕说了什么话会让她不舒服。
本能的感觉,我们两个有些相像,我觉得她也是那种会思考很多,会感受到很多的人。
表面看像一个戴着面具满不在乎的木偶,实则心里暗涌着各种情绪,对别人的一切言语都过分地放在心上。
至于被冒犯的时候,从来都是记住却难以去表达。
「还不错。」我敷衍了事。
「没别的了?」
我长舒一口气,「大概就是上课,参加一些社团活动,周末会跟朋友去城里见见世面。」
「那可真够无聊的。」她一副失望的表情,旋即努努嘴,看向被天际线吞没三分之一的夕阳。
我有些不高兴,谁都不喜欢自己的生活被简单地否定掉,便赌气似的反驳起来。
「社团有话剧或者音乐会的优惠票,周末和他们一起去看,然后在火锅店边吃辣火锅边吐槽,很开心的。」
她对我笑了一下,是那种大人对小孩子所特有的笑。
我的心跳忽然慢了半拍,忽然感觉自己刚才说的话很幼稚,像一个小孩子。
我们又走了起来,沿着一条看上去刻意复古的街道,两边是仿明清风格的民宅建筑。
不知为何,这条街上只有我们两个人。
天完全黑了,路灯微微泛着黄色的光,我看着身边的建筑,忽然感受到了几百年前的时空。
5.
「这里好黑啊。」我说。
青砖红瓦,琉璃装饰,青石板路,微亮的红灯笼,夜晚的滤镜赋予了这些现代建筑以古代的灵魂。
「你害怕吗?」她问,双手还是插在兜里,看着前方,被夕阳照得泛红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我是那种玩鬼屋会笑出来的人。」我笑道。
「为什么?」她看向我。
「因为我知道那是假的。」
「就算知道是假的,看到了还是会害怕。」
「我不会,而且每次玩都会笑出来,因为一想到鬼面具背后那张疲惫又无聊的脸,就觉得好笑,更别提有些鬼还是兼职的学生了,你想想他们白天在教室坐着,听大学教授有板有眼地讲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晚上却去鬼屋做兼职。」
「我才不信你不会害怕。」她笑了一下。
我想快步走,把她扔下,试试看她会不会害怕。
正当我专心构思时,一只长尾黑猫从角落跳了出来,我被吓得差点叫出来,条件反射地向后躲了一步。
她站住了身子,回头看我一眼,直接弯腰笑出了声。
「刚才谁不怕鬼的,这时候一只猫儿就把他吓坏啦?」
我心里翻了个白眼,心里打起了坏主意,决定一定要在这吓她一下。
她终于笑完了,尽量严肃的跟我说,「对不起对不起,不该笑话你,其实我也被吓到了,只是反应慢而已。」
看在她认错诚恳的态度上,我否决了复仇的想法。
她笑的时候,很好看,带着某种孩童般的纯真。
穿过这条街道,来到附近是商场毗邻的商圈,周围的建筑突然高了起来,各种发光的霓虹广告牌千篇一律地挂在上面。
周围的一切建筑,都提醒人活在一个丰富却乏味的现代社会。
我偷偷看了她一眼,红蓝交织的霓虹打在她的脸上,让她就像是高档商场里隔着玻璃的商品。
华丽,带着距离感,陌生。
刚才那种纯真的笑意,又完全被冷漠的表情所取代。
究竟哪个才是她的面具呢?
6.
「你在学校发生过什么有趣的事吗?像……是有什么全校皆知的怪人。」她看向我突然问道。
我的目光和她的对在一起。
我发觉她的眼睛很好看,就好像有一个鲜活的灵魂住在里面。
我赶紧转过头来,自从进入这条街,我总是假装在看对面的商场,实际是偷偷看她的侧脸。
还好天色暗了,没人发现我有些脸红。
我的脸在发烫。
她身上有某种气质一直在吸引我,我清晰地知道她和我所认识的大部分女孩截然不同。
或许是她拥有自由。
而我因此,对她的世界和秘密充满了好
奇。
当你对一个人或者事物开始痴迷的时候,世界便不同了起来,生活的一切意义都会有一个固定的指向。
一切颜色和气味都搅拌在一起,不断倒向我,马路上的行人都成为了我的背景板。
不,是她的背景板。
「有一次我喝多了酒,然后在学校的湖边长椅上睡着了,第二天早上被割草机的声音吵醒。」
她点点头,不知道对我这个故事是否感到有趣。
两个人就这样踩着商场的霓虹走着,虽然街道很吵闹,我却可以把他们完全隔绝在外。
我偶尔会偷看她,她很少有表情,眼睛直视前方或者观察天空的颜色。
我不是那种会在人多的地方,和别人攀谈的性格,于是路过一家奶茶店时,我对她说。
「你看过了不起的盖茨比吗?」
她点点头,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又转向前方。
我尴尬地把头绕回来,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
路上的行人很多,这种繁华的商圈附近,大多是年轻人,看上去比我这种游客更悠闲和自在。
「你在学校总喝酒吗?」她问。
「一个月一次吧大概。」
我们穿过商场之间的马路,在路口,一个小女孩走过来,问需要买花吗?
她看了小女孩一眼,直截了当地说,「不需要。」
接着低头看了一眼手机的短信,「快到了。」
「是啊,就在这个印象城后面。」我指了指那个造型别致的商城,心里却一阵落寞。
我以为一切就要结束了。
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我不知道自己有些喜欢她,但喜欢到什么程度,是我所不得而知的。
不知为何,现代的很多建筑,总是让我联想到死亡。
而那些早已「死亡」的建筑,有时却让我感觉他们活生生的。
7.
「想喝酒了。」她仿佛自言自语般,继续说,「唔,我们去喝酒吧?」她歪着脑袋问道。
我愣了一下,看着她闪动的眼睛。
「好啊。」
我们来到商场五层的天台酒吧,酒吧放着电子风格的爵士乐。
服务员将我们带到最边上的位置,也是能看到景色最多的位置,这里能看到商场附近人来人往的街道,也能看到酒吧室内的调酒台。
鸡尾酒奇怪的名字让我不知道该怎么选,便要了一瓶加冰的
百威啤酒,她则点了两杯鸡尾酒。
点完后,她扭头看向舞台的位置,那里是空的,只有一些音乐的器械,和一把空的高脚凳。
舞台后的墙上贴着红色的发光 logo,大概是酒吧的名字。
服务员确认后,撤走了菜单,大步向着室内的调酒台走去。
算上我们,酒吧内外坐了三桌人,一对情侣,另一桌大概是同事或者朋友,大家都是低声说话,只能听到音乐的旋律。
「你饿不饿?」她问道。
「有点,不,应该说是很饿。」我诚实地回答,走了这么多路,肚子早咕咕叫了。
「我平时不吃晚饭的,不好意思,空腹喝酒不太好,你在菜单上点些吃的吧。」
8.
服务员端来酒和冰桶的时候,我点了一个牛肉汉堡。
「你只喜欢喝啤酒吗?」她问。
「我只喝过啤酒。」我笑着说。
「那你尝尝这个吧,血腥玛丽。」她笑了一下,又问道,「喜欢番茄酱吗?」
「啊?怎么问这个?」握在手里的三角杯刚离开桌面,悬空于我的胸前。
「怕你对番茄过敏。」她嘴角上扬。
「哪有人对番茄过敏的,我吃汉堡都加番茄酱,可惜刚才忘记说了。」
说完,那杯红色鸡尾酒贴近我的嘴唇,我只品尝了一小口,却差点吐出来。
「番茄酱?」我瞪大了眼睛,对人类的想象力感到不可置信。
「没错。」她又笑了起来,让我联想到恶作剧成功的孩童,因为模样可爱,所以无法怪罪于她。
「呼。」我长呼一口气,又喝了一口,却还是感觉很奇怪。
「算了算了。」她把那杯血腥玛丽推到一边去。
「尝尝这个吧。」又把自己的酒杯推到我面前。
「这又是什么?不会有沙拉酱吧?」
她笑了出来,「新加坡司令,没有沙拉酱,但是偏甜。」
「我都喝了你喝什么?」
「我们一起喝啊。」她说。
9.
我有些惊讶,但没有再推脱,女孩子都不在乎,我怎么可能在乎呢。
对食物或者饮品,我一向大胆尝试,可刚才那杯番茄沙司酒,我确实无法接受。
我尝了一口鲜红色的新加坡司令,如果有人跟我说这是一杯鲜血,我也有可能相信。
「甜的,虽然酒精味还是很重
。」我喝了一口道,感觉比刚才那杯强多了,至少没有番茄酱和高度酒精混在一起的怪味。
「你的冰啤酒怎么样?」
「还不错,你想尝尝吗?」我问道。
她点点头,接过我推给她的啤酒杯,喝了一大口。
「对了,你身上有带什么值钱的吗?」她问道。
「啊?什么意思?」
「现在告诉我吧,等你明天一早睁开眼,会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破旧房间,一丝不挂,房间的门也是紧锁的。」
我笑着摇了摇头,「很有想象力。」
「我高中上过解剖课,所以,我会把你一片一片一根一根地保存好。」她笑着说。
这回我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
服务员回来了,又是两杯鸡尾酒。
「长岛冰茶,还有这个日落龙舌兰。」
「怎么点这么多?」
「这样解剖的时候不疼。」她憋着笑说。
我撇了撇嘴,「别开这样的玩笑了。」
「好吧好吧,不开玩笑了。」旋即端起那杯琥珀色的酒,「我最爱喝这个,长岛冰茶。」
喝了一半后,她把那杯酒推到我面前。
「不嫌弃我吧?」
「当然。」我说。
最后我们又点了一杯雪球。
然后世界就开始天旋地转了。
10.
因为她开的无聊玩笑,我真的会胡思乱想,觉得她会把我解剖掉。
不过也无所谓,喝了这么多酒,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就是不知道喝醉酒被刚认识的漂亮女人解剖掉,或者和心爱的女人一起喝氰化钾在高潮的时候死掉,哪个更舒服?
「你觉得好喝吗?」她将我飘忽不定的思绪拉了回来。
「说实话吗?」我抿着嘴道。
「不用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她连忙摆摆手,一副早已知晓的模样。
我笑了出来,「那你应该是猜对了。」
她扭头看着那个空的舞台,神色有些恍惚,我发觉她的脸颊也微微泛起红光,可爱极了。
她慢慢说,「在新加坡上学的时候,总一个人去酒吧喝闷酒,因为总是感到不开心,虽然那时候跟你一样,觉得高度酒很难喝。」
「后来怎么了?怎么喜欢上喝酒了?」我将双手垫在圆桌之上,支撑着自己的脑袋,企图让世界不要旋转了。
「因为只有喝醉了,才能感觉到。」
「感觉到什么?」我问,眼前的她还是在左右晃动,我知道是因为自己喝醉了,但这样看上去,她却很熟悉。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活生生的感觉?反正学校是个十分无聊的地方。」她啜饮一口我的冰啤酒。
「或许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是这样的。」我脱口而出。
「什么样?」
「嗯……讨厌学校,讨厌因为什么我们根本不了解的东西,而被强行聚在一起。而是应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探索自己的人生。」喝醉的我,神经很大条,平时难以出口的话,现在都可以说了。
她跷着脚点点头,看我的眼神大概有些变化,但我无法分清那种变化是什么。
「你没喝醉吗?」我问。
「我才喝了一杯啤酒,半杯长岛冰茶。」
「抱歉,等下我买单。」
她笑了,「没关系,我请你喝酒。」
「还是我来吧,你下次再说。」
「哪有下次?」她笑着脱口而出,却忽然愣了一下。
因为她看到了我的表情。
我想我在一瞬间被她看穿了。
11.
于是不知所措地要去厕所,刚从高脚凳下跳下来,差点就摔倒。
我扶着桌子,半步半步走向卫生间。
从卫生间出来后,我洗了把脸,稍微清醒了一点,照了一下发着白光的镜子,发觉自己的脸通红,手背靠上去,发觉脸颊热得像是火炉。
手向下摸了摸自己的心脏,那里跳动得很剧烈,像有狮子追一样。
「我们走吧?」等我正要重新爬上高脚凳,她问我。
「好啊。」
「你还可以吧?」
「可以的。」
「真的?」她又确认了一下。
「当然,慢点走就行。」我回复。
「不用我扶着你。」
「当然不用。」我尽量走着直线。
因为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所以我坚持买了单,然后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酒吧,沿着马路边走。
城市的霓虹还是很亮,可我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因为忽然喜欢上了一个人,让我的旅行变得有些伤感。
路人的脚步声,汽车的引擎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我只能感受到她站在我旁边,和我自己模糊又迟钝的意识,还有一种本能的对爱的渴
望。
我转头看了她一眼,霓虹光照在她的左侧脸颊,我很想吻上去。
那一刻我很想睡觉,然后一觉不醒,什么都忘记,连自己都忘记,只想记得她。
人在喝醉的时候,是很矫情的。
12.
走了半天,才发现我们走的不是青年旅舍的方向。
「我们是不是走错了?」我问。
「你喝了这么多,住青年旅舍不太好吧。」
「那住哪儿?」
「酒店啊,还能睡公园?」
「好吧。」喝了这么多,住在青年旅舍的小床会很难受,两人住在同一家酒店,或许明天还能一起吃个饭。
我们又走过一条街道。
有些路过的行人在看着我,因为我走路的姿势大概歪歪扭扭。
而站在一旁的她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一样,就这样跟我走着,除了有时会提醒我小心。
「刚才的酒好喝吗?」她忽然问道。
我简单想了一下,「长岛冰茶不错,雪球也不错。」
「我也喜欢长岛冰茶。」
「在新加坡上大学不好吗?」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聊起这个。
她也许也没想到我会问这个,迟疑了一下才回答我。
「不好,全世界的学校都像是监狱。」
「国外的应该好很多吧?」
「自由一些,但或许是我的问题,总而言之,我就是不喜欢那种地方……一群人假装喜欢一个东西,一群人假装在追求着什么。」
我点点头,没再多问,对于学校,我想大部分人都是这么想的,只是有些人会说服自己不去这么想,更多的人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就这里吧。」她说。
我们停在一栋酒店建筑之前,酒店的门廊很气派,旋转门前有身着风衣的保安正在帮客人停车,我知道这里会很贵,但还是硬着头皮跟进去了。
高档酒店的大堂前台在正对着门的中央,看上去就很高级,几位服务人员西装笔挺地站在后面。
没有那种标价的廉价翻牌数码牌,和叼着烟的临时跑堂。
她把我带到大厅的深色皮质沙发上,说她去帮我开房间,让我在这里等她。
还没等我回复,她便大步走向前台。
这时有个服务人员走了过来,问我需不需要醒酒药。
我拒绝了,因为醉酒的感觉很好。
喝
酒就是为了醉酒,哪里需要什么醒酒药呢,明明是清醒的人需要醉酒的药。
她又帮我拿过来一瓶水。
我向服务人员道谢,然后打开喝了一口。
这时她已经办完手续回来了,「走吧,房间在 27 楼。」
我跟在她后面进了电梯,透过电梯光亮金属面,看到了她因为酒精微微发热的脸。
因为楼层高,电梯飞快地上升,让我感觉像坐飞机一样有了耳压。
电梯停了,酒店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踩在上面一点声音都没有,走廊侧壁有黄色的壁灯照明,我跟在她的身后,尽量不被自己绊倒。
从背后看,她大概比我矮一头,走路的姿势有些说不出来的可爱,并不像她所表现出来那样成熟。
到了房间,她将房卡靠在门边上,然后打开房门,回头看着我。
13.
「这是我的房间吗?」我问。
「我只开了一间房,这里有些贵的。」
「可是……」
「你不想进来吗?」她问。
「我……我没问题。」
我跟在她后面进入房间,然后把门关上。
房间地上铺了带花纹的地毯,墙上贴着深色壁纸,斜对门的落地窗外能看到整座不眠的城市。
我们没有开灯,落地窗透进来的光已经足够我们使用了。
我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去洗澡。」她说,然后将鞋摆在门口的鞋架上,换上拖鞋。
我也把鞋子放在鞋架上,发觉比她的鞋大了很多。
我绕过床,坐在床边靠窗户的沙发上,好像心脏被绳子系紧了,又突然放开。
我听见她在身后脱衣服的声音,强忍着想回头看的冲动,只是对着窗外的景色看。
这时我的酒稍微有点醒了。
想抽烟,但是窗户没办法打开,便忍住了抽烟的想法。
浴室的雨声响起,我不自觉幻想其中的画面,却立刻让自己停止这种想法。
对于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我完全没有准备,也没有任何想法,于是便对着窗外的城市夜景发呆,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一盏灯的熄灭。
忽然感觉嘴唇有些干燥,想喝点什么。
于是我开始探索这个房间,以浴室为警戒线。
看到电视柜上有音箱,随便放一首的吉他的轻音乐。
过了一阵,浴室的水声停
止了,响起吹风机的声音。
14.
这时我发现房间里有一个小冰箱,我走过去打开,里面放着几罐可乐,苏打水和啤酒,我犹豫了一下,拿起最右边的黄色易拉罐装的苏打水。
「帮我也倒一杯。」
她在身后说。
我居然没注意到吹风机的声音停止了,而她不知何时走出浴室,站在我身后。
她穿着白色的浴袍,头发吹得半干,身上散发出好闻的香味。
可是我完全僵在冰箱前,脑子里一片空白,不是因为受到什么惊喜,或因过度疲惫而空白。
而是因为全神贯注。
我盯着她的脸,想把她永远记住,也想立刻抱住她瘦弱的肩膀。
「你要洗澡吗。」她问。
我点头,将另一瓶苏打水帮她打开,然后递给她。
浴室里有一个长方形大理石台面浴缸,把头发淋湿后我泡在里面,感觉舒服极了。
全身的疲惫都被浴缸里的水吸收掉。
从浴缸出来,又将身上的泡沫冲走,然后换上浴袍,吹干头发。
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只有浴室微弱的灯和落地窗外城市的霓虹灯亮着,而她已经钻进被子了。
我将浴袍同她的一样搭在沙发上,然后在床边脱下拖鞋,也钻进被子里。
我有些紧张,便只是躺在床的边上,床垫很软,床很宽。
我们之间隔得很远。
我偷偷看一眼她,她也在看着我。
我立刻转过头来,半靠在床头,看着天花板上令人眩晕的黑色。
她忽然过来抱住我,身子像奶油一般。
我缓缓转身将她抱在怀里
「对不起。」我说。
「什么对不起。」
「嗯……没什么。」我实在说不出口。
「你抱着我真舒服。」她忽然像个孩子般,低头埋在我的胸前。
我稍稍用力抱紧了她,下巴垫在她清香的头发上。
时间好像都停止了一般,不知道在黑暗中过了多久,她忽然抬起了头,于黑暗中凝视我五秒后,吻住了我的嘴。
她轻轻推开我。
「我们可以就这样抱着睡觉吗?」
「可以。」我回答。
然后她转过身去,被我紧紧抱
住
因为喝了很多酒,很快我就睡着了。
第二天很早,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
我喝了一口床头的瓶装矿泉水,温润微干的嘴唇,一旁的她早已经脱离我的怀抱,身子微微弓着,脸颊面对着我。
我将她一缕头发轻轻拨至耳后,怕吵醒她,但也想仔细看看她的样子。
睡梦中的她,看上去更像个孩子,微微努着嘴,好像受了欺负一般的委屈神情,鼻尖微微上翘,可爱又俏皮。
我拿起床头柜的手表看了一眼时间,才六点。
回过头来,发觉她已经睁开眼睛了。
「醒了?」
「嗯。」她说。
我递给她床头的矿泉水,等她喝完再放回去。
我很自然地过去抱住她,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欲望一瞬间被唤醒,而她也配合地搂住我的腰。
「你知道吗?」
我进去的那一刻,她忽然凝视着我说话。
15.
「只有性爱和死亡才是人类的救赎。」
我停止了动作,思考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笨蛋,怎么不动了。」她笑了出来。
结束的时候她忽然说道。
「别走。」
她又抱紧了我的腰。
我便保持那个姿势,然后看着她深邃的眼睛,她的眼睛很纯净,没有污浊的血丝,和过多的眼白。
而我从她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
「嘿。」
「怎么了。」我睁开眼睛。
「你接吻的时候怎么闭着眼睛?在想别人嘛?」
「哪有,难道你是睁开眼睛的?」
我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两个人赤裸着身体互相瞪着眼睛在床上接吻。
没忍住直接笑了起来,她也笑了起来。
「我有的时候会偷看你。」她说。
「这样的话,我有时候也会。」
「你不会忘了我吧?」
「当然不会。」
「我看你刚才很享受的样子,大概也是不会的。」她得意地说。
「当然不会。」我在心里说。
我们在酒店餐厅吃过早餐后,回到酒店的窗边坐下。
酒店的冰箱里有两罐啤酒,我边小口喝泡沫丰富的啤酒,边望向窗外,对天亮的事实感到不满。
「你本来要在苏州玩几天?」她问。
「一天,明天是周一,今天就该回去了,你呢?」
「我吗?没有计划。」
「你在干吗?」她问。
「看你。」
我走过去捧起她的脸,从那双深邃的瞳孔中望见了自己。。
「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吗?」我在她的耳边轻声问道,其实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可我明显感觉她的身子僵了一下。
很多时候,语言是充满谬误和谎言的,可是人的身体却总是告知最心底的东西。
16.
「可能吧。」她不确定地说。
我忽然失去了这一切的兴趣,离开她的脖颈,身子微微向后,最后看了一眼她的身体,还有些许白色泡沫粘在她的身上。
她也一言不发地看着我,表情又恢复到了刚认识她时候的冷漠。
或许没有什么是她在乎的,穿衣服的时候我暗自想着,却还是忍不住在她穿上胸衣和白背心时偷看。
我们离开了酒店,在地铁站分别。
我不知道她要去哪儿,也没有问她。
或许她要坐对面反方向的地铁,也或许她马上会离开地铁站。
在高铁的座位上,我看着窗外发呆,有时动车经过空旷的工厂,有时会路过无尽的绿色田野,窗外的景色永远是那几个样子。
我在想她说的话,性爱和死亡,才是人类的救赎,可除了这句话本身以外,我没有想到更多的东西。
半个小时的车程很快就过去,我坐地铁到人民广场,然后在这里找到了校车。
校车会在固定的时间发车,大概两个小时能到学校的停车场。
我的心情也逐渐平复下来,一切的美好都像是一个幻梦,像是浴缸里时刻会破裂的彩色泡泡。
上车后,我径直走向倒数第二排的靠窗座位,心情阴暗得像是连续下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的马孔多。
所谓救赎什么的,不过是一个借口。
我将客车的座椅微微后调,整个身子完全放松靠在座位上,长呼一口气掏出耳机,开始听歌。
我看了一眼时间,距离发车还有四分钟,正好可以听一首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交响曲,于是我找到那串长长的符号,手指点下去。
在心情不好的时候,交响乐这种崇高的东西显然更能提供救赎。
随着管弦乐声的响起,我闭上了眼睛,尽量不去思考任何事情,单单沉浸在音符之中,心
想只有音乐才是人类的避难所,这才是永久的救赎。
可她的脸庞却还是出现在我的脑海,与优美的音符交织在一起,我尽量忽略她。
刀绞般的心痛却如约而至。
17.
「同学,请问这个座位有人吗?」隔着肖斯塔科维奇的交响乐,我大概听懂了她在说什么。
「没有。」我闭着眼回答,这样闭着眼睛说话很不礼貌,而且看上去很蠢,但心情不好的时候,总会难以顾及这些。
但我随即闻到了熟悉的柑橘香味。
于是猛地睁开眼转头,看到她抱着卡其色背包坐在我的旁边,歪着脑袋注视着我,温柔地笑着。
胸腔里的心脏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完全包裹住了,一点空隙都无法留下。
我不顾耳机里杨松斯正指挥到高潮的交响乐,伸出双臂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而她也伸出双臂紧紧搂住我的腰。
我能感觉到她和我一样用力。
我们这样抱了十一次心跳,直到工作人员登上校车,从第一排开始验票。
「同学们,检票啦。」
前排接连响起声音,大家从自己口袋里拿出早已预订好的校车票。
我暂时被拉回现实,手从她的背后收回,心情却还是未平复过来,心跳如跑过一场激烈的马拉松般剧烈。
我凝视着她的脸,企图把她脸颊的每一寸都记住。
她头发并没有编成两条辫子,而是瀑布般自然地向后垂在肩上,或许是我早上心情太差,居然都没有注意到。
「你怎么改变主意了?」我微笑着问。
她慢慢凑过来,趴在我耳边轻声说,「It is a secret .」
呼出的热气让耳朵有些痒,但又酥酥麻麻的。
18.
迄今为止我对她的了解只停留在她美好的身体和有趣的名字。
她叫楚雨纹,后来听她说,父亲隔着产房沾满雨滴的玻璃看到了还皱皱巴巴的她,便起了这个名字。
其他的一概不知,即使我十分好奇,却只能忍住不去问,因为她说的时候,并没有很高兴的样子。
我注意到窗外下起了毛毛雨,雨滴顺从地贴在玻璃上,每滴都十分克制地保持着自己的领地。
我指着窗户上粘着的雨滴问,「这是你吗?」
「什么。」她微微瞪大了眼睛,视线随着我的手指停留在冰冷的车窗。
「雨的纹路。」
她笑了一下,「这大概是雨的斑点」。
「同学,看下一下车票。」 工作人员此刻已经检票至倒数第三排,就在我们的前一排。
楚雨纹靠在座椅上,将头发捋至耳后,调皮地笑了一下,歪着脑袋悄声对我说,「无票人员会被赶下去吧?」
我笑着对窗外探了一下脑袋,示意她跟我一起走。
她左手抱着卡其色书包站起身来,我跟在她身后,向阿姨说了抱歉,然后跟着她离开了校车。
下车之后,我立刻拉住了她的手,冰冰凉凉的。
而我知道自己的手心热得像一颗正冒着热气的心脏。
空气中飘着泥土和花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我贪婪地吸食着空气,而她很快发现了我的秘密,也开始嗅起来。
「真好闻。」她感叹道。
「那是当然。」
我们顶着毛毛雨,在雨中漫步,摩天大楼在大概五十层的半腰处被雨雾所折断,让人不禁好奇云雾之上是否蕴藏着什么怪物。
路上除了我们两个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只是天色渐晚,灰色的云缓缓飘动着,路灯的光被雨水散射得十分迷离,就像我此刻的心情。
她一副很高兴的样子,有些脚步甚至跳了起来。
「我好想问你一个问题。」我们转为十指相扣,慢慢向前走着,她的手心也没有那么冷了。
「几个都行。」
「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是不是就喜欢上我了?」
她转动眼珠向斜上方看了一下,大概在思考,然后笑着说,「第一次在茶水铺见到你,我只觉得你是个呆子。」
「好吧,我没有问题了。」
「生气了?」她迅速收起了笑容。
「怎么可能。」我勉为其难地说。
「你看上去就像那种会生闷气的人。」
「我?」说这个字时,我意识到自己的声调明显上扬。
「你看吧,被说中了,声音都变得奇怪了。」她又笑了起来,就像因为停电突然放假的小学生。
我长呼一口气,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好像确实被她说中了。
「我们去哪里?」她问道。
「除了酒吧你想去哪里都行。」
「为什么不能再去酒吧了?」她闪着本就很大的眼睛说道。
「因为肚子咕咕叫,去酒吧会打乱乐队鼓手的节奏,哦……我想起来
了,你不吃晚饭的。」
「如果午饭都没吃的话,我就不得不吃晚饭了。」她摸摸自己的肚子继续说,「我可不想让它受太多委屈」。
「那你可要多吃一些。」我被她可爱的模样逗笑了。
路过一位中年大叔摆的雨伞摊时,我问,「我们买一把伞吧?」
「好啊。」
我挑了一把黑色的雨伞,撑在两个人中间靠近她的方位,然后两个人手牵手转弯到了主街道,视野瞬间开阔起来。
雨雾给整座城市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滤镜,远处的霓虹招牌照亮了城市的半空,地面的雨水像水晶地板反射着行人的影子。
整座城市好似生长在一座天然的舞台之上。
「你想吃什么?」我们打着伞继续向前散着步。
「昨天你陪我去酒吧,今天想吃什么都随你。」她乖巧地说,让我感觉她像是变了一个人。
我转头看了一眼她,发现空气中的水珠还是停留在她露出的肩膀之上。
我恍然大悟般,把雨伞暂时递给她,将背包从身后拉到身前,从中找出一件黑色夹克,披在她的身后。
「谢谢你。」她又抱住了我。
我那时就有一种感觉,我会把这一刻发生的一切,完整的带到坟墓之中。
一刻也不落下。
如果我又以人类的样子,选择从坟墓中爬出,也一定是因为许许多多的这一刻。
19.
我们停在来福士四层的一家台湾饭店旁边,说是台湾菜,可商场里的饭店,大抵都是一个味道,不必考虑过于有地方特色而吃不惯这回事。
「吃这个可以?」
她点点头。
我们走到靠窗的座位坐下,然后在菜单上点了几个招牌菜。
等菜的过程中,她将头发重新扎起来,这次是高马尾的发型,显得整个人更加利落,好看的脸型也被凸显出来。
雨伞在进商场的时候已经被塑料袋包裹起来,所以我将它随意放在座位旁边,然后盯着窗外被雨水打湿的落地窗。
吃饭的时候她明显有些不快,我不知道那是因为什么,便也沉默不言,偷偷打量她的样子。
窗外的雨停了,她忽然抬起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好啊。」
我们买完单后,坐电梯离开这里,在路边她拦了一辆黄色的出租车,然后说了一个我没记住的名字。
出租车停在一个小
区的正门,我们付过钱后下车,我随着她进入小区,然后进入一栋住宅楼。
接着我们坐电梯到了 33 层,又转向消防通道的楼梯,最后她拿出钥匙,打开了通向楼顶天台的锁。
她推开门,然后转身看着我。
「我们到了。」
「好。」
天台的表面大概是沥青还是什么的,并不是十分平坦,踩上去感觉硬硬的,她拉着我的手走到天台的边缘角落,然后又脱离我的手。
天台的边缘不过是一米高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墙,大概这就是被锁上的原因吧。
她忽然站了上去,两只脚分别站在垂直的墙的两边。
天台上的风很大,将我们的头发吹得飘了起来。
20.
我看她站在天台上,感到一阵眩晕,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接着她缓缓坐了下来,坐在那短墙上,两只脚悬在 33 层建筑的外面,身子微微向后靠,双手支撑着身体。
我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我斗着胆子小心翼翼地踩了上去,两只手保持着彭平衡,旋即立刻坐了下来,一眼都不敢向脚下看,屁股也尽量坐在内侧的墙体之上。
她看了我一眼,笑着说,「你出汗了。」
「是啊,我在犹豫你跳下去的话需不需要我陪你。」
「笨蛋,我才不会跳下去呢。」她扬着脸,上下有节律地摆动着脚,就好像坐在秋千上的小女孩,一点刚才不开心的样子都没有了。
「你总来这里吗?」
「只在不开心的时候。」
「怎么突然不开心了?我说了什么话吗?」
她摇摇头,看向黑夜中忽然飞过闪着红色的飞机,「我还记得小时候每次不开心,就会爬到这上面来,不过后来总是因为家里的原因到处转学,我在每个城市都能不费力地找到类似的地方。」
「这里确实不错。」我将视线暂时从她身上移开,看向楼下远处街道穿梭的车流和高档酒店外墙金黄色的壁光。
「对不起,因为我不高兴你也没有吃好饭吧?」
「没事的,我吃了很多。」我说。
「明天请你吃饭补偿你。」
「没关系的。」
「你说那边的人能不能看到我们。」她指着稍远处楼顶亮着白光的大楼说,那里的楼顶是一个半透明的方形建筑,看不清里面的样子,只是透着白光。
其外圈坐了一
圈正在用餐的人,大概已经坐满了。
「我猜他们如果努力一点的话,大概能看到我们这栋楼上两只黑色的不明物体。」
「小时候我会幻想在这里遇到一个男人,他教我怎么用狙击枪,然后我就可以把讨厌的人干掉。」她说。
「你说的是这个杀手不太冷里的剧情吧。」
「原来你看过。」她转过头来,有点兴奋的样子。
「估计很少人没看过。」
她摇摇头,没说话。
此刻我对身处高处的恐惧减少了很多,可以安心欣赏城市高空的风景了。
21.
「不用隔着玻璃看城市夜景的感觉怎么样呀?」她问道,双手伸向空中像是想捉住什么。
「不错,就是风有点大,你可坐稳了。」我认真地说。
「放心吧。」
「我刚才想明白一件事。」我故作严肃的说。
她将手重新撑在身体两侧,脑袋微微侧过来听我说,风将她额边的碎发吹到了后面。
「我是不会陪你跳下去的。」
她愣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笨蛋,都说了不会的。」
「我怕你跳下去的时候忽然后悔,把我拉下去就坏了。」我笑着向右边挪了挪身子,与她保持五公分的距离。
「你过来。」她说。
我听话的又挪回去,和她紧贴着身子。
她凑到我的耳后低声说,「你真的不愿意陪我跳下去吗?」
一朵乌云刚刚飘过,月亮亮得简直不像话,她黑色的眸子凝视着我,而月光柔和地映在她的脸颊,美得就像是希腊神话中的阿芙罗狄忒。
我不禁吻了上去,咬住她薄薄的嘴唇,她的脸很凉,就像是企鹅脚下的冰面。
后来她伸出柔软又甜润的舌,我们交织在一起,感受着彼此的温度。
「如果你愿意,我会陪你跳下去。」我动情地说,那么一刻,我真的想跟她一起从这里跳下去,如果不会伤害到别人的话。
我们接吻足足有五分钟,直到街道上忽然响起警车的鸣笛声,我们一齐睁开眼睛在彼此距离一公分的地方看着对方,忽然笑了出来。
大概是都想起了在床上开的那个睁眼接吻的玩笑。
她在上弦月高挂的夜空寻找路过的航班,而我则喜欢看城市交通网上移动的蚂蚁。
「你说我们在这里大声喊的话,他会不会飞过来然后放下梯子。」
「你说飞机?」我抬起头。
「当然是直升机。」
「我们可以买个手电筒试试。」
她回过头,审视一下天台,「这里真的可以停一架直升机。」
「是啊。」
「我要是有一架直升机就好了。」她说道。
「你想去哪儿。」
「哪也不去,就在天上闲逛,累了就随便找个楼顶停下,加满油后躺在天台上睡觉,一辈子都不去地面。」
「不去地面要怎么加油。」
「喂!你怎么不关注重点。」她埋怨道。
「啊?重点是什么?」
「想不去地面,肯定有很多方法啊,你可以让人把航空煤油运上来。」
「我懂了。」我点点头。
她撅起了嘴,「你没懂。」
「我懂了啊。」
「你才没懂!」她对着面前的空气有些生气地说,那场景有些好笑,但我知道她是对我说的。
「好吧,那我没懂。」
「你可真是个笨蛋。」
「嗯……我是笨蛋。」我挠挠头,一时被她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大概能看到对面白色餐厅侍者,在各桌间忙碌穿梭的身影。
她忽然自言自语般说,「想喝酒。」
「我去买吗?」
「你真好。」然后飞快在我的侧脸亲了一下。
我从矮墙上下来,却不想让她自己一个人坐在这里。
「你还是陪我去吧?」
「怎么了?」她侧过头来看着我刚才坐的地方。
「不知道,就想让你陪我去。」
「好吧。」她仰着脑袋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夜空中的上弦月。
「我抱你下来。」
「好!」
我们在楼下的便利店买了一瓶 350ml 的威士忌,然后又重返天台。
「真希望上海永远是这天气。」我想了一下,继续说,「每个城市永远都只有一个天气就好了,这样大家就会因为喜欢相同的天气去相同的城市,而不是别的原因。」
「那我们就永远都遇不到了。」她略带伤感地说。
「你喜欢什么天气?」我问。
「晴天。」
「如果是为了见你,我也可以喜欢晴天。」
22.
她笑了一下,将威士忌的旋盖打开,先靠近鼻子
闻了一下,「放一会再喝吧。」
「好啊,不过不许坐上去了。」
「怎么,怕我喝多了掉下去?」
「不知道,反正我喝多了真有可能掉下去,一定会拉着你。」
她笑了一下,将威士忌放在矮墙上,「你明天不去上课吗?」
「不去也无所谓。」
「这样不好。」
「怎么了?」
「我会觉得我影响了你,这会让我不高兴。」
「你不是也被我影响了吗?」我轻轻蹭了一下她的脸颊。
「可我去哪里都行。」
「我也一样。」
她不再与我争执,握着酒瓶喝了一大口威士忌,「我还是第一次对着瓶子喝威士忌。」
「感觉怎么样?」
她歪着脑袋思考一下,「感觉自己像船上的水手,至于味道嘛……酒精味更重了。」
我尝了一下,跟她说的感觉大致相同,或许因为接触空气的面积太小,酒精味直冲鼻际,几乎品尝不到威士忌的香味了。
「看来你今天回不了学校了。」
「是啊。」
我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凌晨三点了,忽然困意涌上心头,对着地面打了个哈欠。
「困了?」她问道。
我点头。
「走吧。」
「去哪儿?」
「我们家的老房子就在这。」她顿了顿,「你可得有个心理准备。」
「不会有家里人在吧?」
「怎么可能,只是房子太老了,而且很久没人住,所以房间可能有点味道,只有一个小床垫,嗯……算了,还是出去住吧。」
「没关系,都这么晚了,就别再找酒店了。」
我们到了她家的房子,就在 33 层,她翻找出钥匙打开门,果然迎面冲来一阵霉味。
23.
「算了算了。」
「开窗户放一会就好了。」
她犹豫了一下,「好吧。」
房间却是如她所说很小,大概五十个平方左右,比高级酒店的房间大不了多少,迎面是一个客厅,客厅左手边依次是卫生间和厨房,右手边有一个卧室。
我们把房间的所有窗户都打开通风,然后她去卧室把衣柜里发霉的衣服统统扔在黑色塑袋子里,暂时放在门外。
这工夫我看见卫生间的拖布,便大致把房间内拖了一遍,如此一来
,房间里的霉味果然闻不太到了。
「真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得麻烦你。」她调皮地吐吐舌头。
「没事的。」
确实如她所说,卧室里只有一个床垫,不过床垫看上去质量很厚很好,因为用塑料袋封住所以不用担心有霉味,不过我们把塑料袋取下来还是用了点力气。
衣柜里有床单和被子,都在防霉袋里,我在洗澡的时候,她已经把这些换好了。
我在浴室吹干了头发,但因为没有浴巾,所以还是湿着身子,我从背包口袋取出万宝路和火机,半边身子探出客厅的窗外,点燃烟后,深吸一口,靠在窗边等着风把身体吹干。
「你在干嘛呢?」她从身后叫我。
「嗯……烘干……哦抱歉,你闻到烟味了吗?」我将夹着烟的左手伸到窗户外远处。
她走过来,鼻尖几乎靠在我的胸前,然后抬起头凝视着我,手指从我的肩膀一直游离到手腕,把我手里的烟拿过去,放在唇边吸了一口。
「你发什么呆呢?」她眼带笑意,明知故问道。
我看着她,忽然想起可可西里的美丽传说中玛丽莲吸烟的样子,同样的风情万种,不过眼前的她相比而言面庞还很稚嫩。
「我喜欢蓝莓味的烟。」
「我也喜欢。」
她吸了一口烟含在嘴里慢慢品尝,我凑过去,将蓝莓味的烟雾从她的口腔吸入我的嘴里,最后从我的鼻子里喷出来。
「好玩吗?」她笑着问。
我点点头,将还剩下三分之一的烟夹过来,将最后一口烟全都吸进肺里,然后尽数吐出。
在凌晨五点时,我们两人终于洗完热水澡。刷牙之后,两个人赤裸着躺在铺好床单的床垫上,因为枕头发霉了,所以被子垫在脑后充当枕头。
衣柜里的音响碟机放着 Pink Floy d 的 The Thin Ice。
「会不会声音太大了?」虽然音乐并不是很大,但我还是担心会吵到邻居。
「放心吧,这个房间之前是录音室,做过隔音处理,所以这个房间才只有一个床垫,因为天花板和地板下面都垫着大概是隔音棉之类的厚厚的东西,剩下的空间太小了。」
「这样啊,家里人做的录音室吗?」我好奇地问。
「没有啦,因为太久没人住所以租出去一阵子,但因为是家里的第一套房子,家里人又有些舍不得租出去,好在玩音乐的租户是很干净的家伙,等他租期一到
,房子立刻就不租了,空在这里。」
「原来如此。」
「他人也不错,因为房租低,所以走的时候留下这个衣柜里装着音响碟机功放之类的东西,还有一面墙的音乐碟。」
「为什么装在衣柜里?」
「为了防潮吧。」
「音质真不错。」
「当然。」她将手搭在我的胸前。
「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他?好像是美国还是波兰,记不清了。」
「对了,我们的酒去哪儿了?」
「在你洗澡的时候我喝完了。」
「啊?」我扭头看着她,月光像是给她的身子披上了一层透明天鹅绒毯,我不禁将手靠在她被照亮的身腰际间。
「今天换你喝醉了。」我说。
她靠过来抱住我,鼻尖抵在我的胸前,弄得我有些痒,「我有时觉得我们就像已经认识了很久。」
「这是好事吗?」
「当然。」说完她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
「我和之前的男朋友在一起两年,可我总觉得,两个人还像是陌生人一样,有时候我在新加坡上学,他会从北京飞来找我,但我完全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两个人就在酒吧一杯又一杯喝着闷酒,用家里的琐事和学校里的无聊经历防止冷场,哎,不说他了,你呢?你和你之前的女朋友怎么样。」
24.
还没等我说话,她变了声调继续说,「还是说你现在就有女朋友。」
「嗯……」我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平躺在床垫上,她躺在我伸直的左臂之上,身上散发出的香气让我有些无法思考。
我眼睛看着被月光分割成三部分的天花板,正准备如实招来。
「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生气的,放心吧,毕竟我们的关系发展得太快了,很多事情都没来得及说。」她想说给自己听似的补充道。
「她很漂亮,不过嘛,是那种即使表现得很有礼貌,实际却十分高傲的家伙,当你取得她的信任,她又会卸下面具,露出自己小女孩的一面。」
「听你这么一说,像是个有趣的女孩。」她玩笑一般地说,却掩盖不住声音中的落寞。
「她的大概是……c 吧。」我的手伸到半空中,试探着,边做出抓握的动作边说。
「嘿,我可没问你这个。」她有些生气道。
「你自己不知道吗?」
「嗯?哦……
笨蛋,原来你在说我。」她推了我一把。
「当然。」
「我可没答应当你的女朋友。」
「认真的吗?」我转头看向她。
她大概是被我认真的样子吓到了,笑着说,「开玩笑,不过我告诉你个秘密,可千万别告诉别人。」
「一定。」我聚精会神的准备听着。
她凑过来到我的耳边,「我的是 b 哦。」
「怪不得,总觉得比以前的要小。」我看了眼自己的手掌,佯装自言自语道。
「混蛋。」她轻轻掐了我一把,虽然不疼但是十分痒,让我在床垫上像不倒翁般摇晃了一下,然后哈哈直笑。
25.
「别想蒙混过关,跟我说说你以前的女朋友吧。」
「我吗?」
「废话,难道我在跟空气说话?」
「好吧……其实我不想说的,既然你非要问……大一的时候话剧社团认识了一个女孩,聊得还不错就在一起了,还没坚持三个月就分手了。」
「话剧社的,应该长相还不错吧?怎么这么快就分手了?因为你出轨被发现了吗?」
「样子肯定还可以,喂喂,能不能把我想得好一点。」
「那你说吧,什么原因分手了。」她像在做笔录的警官一般。认真
「嗯……有点难以启齿。」
「因为那方面的问题吗?」她小声说。
「什么啊,当然不是,因为她觉得我没有认真学习,每天东游西逛,就算陪她去图书馆也只看一些乱七八糟的书。」
「乱七八糟的书?黄色小说?」她忽然来了兴趣。
「在她眼里,教材以外的,除非是教材里提到的例外,其他的,基本都算是乱七八糟的书。」
「还有这样的家伙?」她笑出了声,紧接着像是怕我生气般,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其实我也觉得很好笑,不过毕竟在一起过,所以笑不出来,你就尽情笑吧,没关系的。」
我无奈的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记得我有次我看了平克弗洛伊德,不是,是弗洛伊德,奥地利精神分析学家的书,然后跟她聊天的时候忽然提到了,那个出名的性欲动力论,当时我滔滔不绝地讲,所以没有注意她表情的变化,等下一次,我在图书馆看弗洛伊德的书时,瞥到了她奇怪表情,就好像我在大庭广众之下看花花公子杂志手淫一样。」
她捂着肚子
,笑得几乎快岔气了,「不行了,我要去换一张碟」。
26.
她换了一张 Bill Evans1971 年的专辑,音量调得刚刚能听到,碟机播放到其中的单曲 Soiree 的时候,我恍然大悟,说出了比尔埃文斯的名字,她惊讶于我也喜欢比尔埃文斯。
不过我们的聊天也停留在这首曲子中。
大概在凌晨六点,天刚微微亮的时候,我们两个充满疲惫,沉沉睡去。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了,我看了眼手表,是下午五点三十,大概半个小时后,夜幕会完全降临。
音响里比尔埃文斯还在动情地弹奏爵士乐,不知道弹了一夜他会不会很累,我从床上坐起来,感觉脑袋因为熬夜昏昏沉沉的。
她还在睡,因为没有枕头只能躺在被子上睡,所以头发被压得有些凌乱,我没叫醒她,只是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然后起身离开床垫。
离开卧室前,我看了一眼碟机上,比尔埃文斯《从左到右》专辑封面的照片,照片中的他头发向后梳,戴着标志性的黑框眼镜,叼着烟,双手分别放在两架钢琴上,也或许是电钢琴,专辑中有些曲子明显是电钢琴或者合成器音色。
仰头在浴室随意冲了凉,将身上的汗液完全冲走,然后照例站在客厅的窗边,等待自然烘干,不过没有吸烟,刚起床吸烟会很不舒服。
这时我发觉太阳已被吞掉一半了,天空呈现出火烧云的颜色。
这种天气下出门散步是最好的,外面是最舒适的气温,大概在二十几度,有时会刮来东海潮湿的海风,舒服得很。
我便拿着她放在门口的门禁卡和钥匙,我一个人在小区里转了一圈,然后在便利店拎着两桶水,和毛巾之类的东西回来。
厨房咖啡机内的咖啡渍让人看了头痛,于是我只用热水壶沏了一壶茉莉花茶,在两个玻璃杯里加了一点蜂蜜。
喝下热水后,顿时感觉胃里顿时舒服很多,身体内钝钝的感觉瞬间消失了。
27.
我躺在沙发上,隔着墙又听到比尔埃文斯弹 soiree,或许因为熬夜过于疲惫,听着音乐,我又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见她已经换上了白色睡裙,此刻坐在沙发的边缘看着我,右手轻抚我的脸颊。
「你醒了?」我问。
「这难道不是我应该问的吗?」她笑道。
「我又睡着了。」我坐起来说,「刚给
你沏了一杯水,好像凉了。」我摸了摸水杯,却发现还是温的。
「我已经喝两杯了,谢谢你,感觉舒服多了。」
「没事……熬夜不好,我们今天不要熬夜了。」
「一定!」
我看着窗外已经完全黑色的天,忽然心情变得有点阴沉,看来人像绿色植物一样,每天需要阳光让自己保持好心情。
「我们去吃饭吧?」
「好啊,你喜欢吃汉堡吗?」
「当然。」
「我记得小时候爸爸带我去过一家特别好吃的汉堡店,在淮海中路,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找不到的话,就随便吃吧。」
「没问题。」
28.
看来她的记忆没有任何问题,而那家店或许因为味道不错开到了现在,店里有很多外国人,再加上店里的美式装修,让人有种身处异域的感觉。
晚上有蚊子,所以店内已经坐满了,我们不得不坐在外面。
不过我们本来也是想坐在外面的,两个人点了两个牛肉汉堡,一份烤薯条,半份烤龙虾,还有奶油蘑菇汤和可乐。
上餐用了大概二十分钟,我们品尝美味的时候,忽然聊到她小时候的事。
她边小口咬着芝士快要溢出的牛肉汉堡,边说,「小时候来这里吃饭,见到一个鼻子很大又向前突的外国老头,他把我吓坏了,我指着他,大声喊着,是格格巫!爸爸快带我走!然后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在笑,只有那个外国老头,大概中文不过关,摸着脑袋不知道我在说什么,看看周围,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现在想起来真是好笑。」
「还好他不是真的格格巫,不然一定把你带走。」我喝了一口可乐笑着说。
「啊。」她将汉堡里的一片番茄咬出来,同时手拄在腮边感叹道,「小时候真是幸福啊,一切的感受都那么真实,如果伤心就大声的哭,开心就乱蹦乱跳,哈哈大笑,可人长大了后,好像就变得什么情绪都没有了,每个人都停止寻找让自己开心的事,反而沉浸于这个无聊的社会规范之中,假装自己对数学感兴趣,对工作感兴趣,对过分沉迷于享乐的人投以鄙视的目光。」
我认真听她说话,不时对她点点头。
「可如果所有人都去寻找自己喜欢的事情,整个世界又要崩塌掉,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她又不无伤感的说。
「没想到你也会思考这种复杂的问题。」我说道。
「啊?那我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人
,每天除了喝酒就是睡醒吃汉堡吗?」她将还剩最后一口的汉堡悬在嘴边,佯装生气的样子鼓起嘴。
在我看来却十分可爱。
29.
我哈哈大笑,「大概如此。」
「喂。」她小声喊着,在圆形餐桌下轻轻踢了我一脚。
「开玩笑啦。」
「对了。」她把最后一口汉堡重新放回餐盘,凝视着我的眼睛说,「不去学校真的可以吗?」
看来她还在纠结这个问题,我便思考一下,用力解释了一番。
「放心吧,我们学院的老师都是这样的,记得大一期末考试的时候,一个我压根没见过的同学坐在我身前的座位,后来我问朋友才知道,他居然是我们班的学生,但是一节课都不来上,听说是一个人躺在宿舍或者去图书馆看书,最后你猜怎么样,统计成绩的时候,他是我们班的第二名,要是不算平时分十分,他就是第一名了。」
「原来如此,那我就放心了。」她拿起汉堡,大嚼特嚼起来,一副什么重大心事被解决的样子。
「我们学院的西方哲学史老师,觉得他期末论文写的太好了,居然给他一个满分,让我这个每节课必到却只有六十分的家伙只能白白羡慕。」
她歪着脑袋,笑了出来,「看来你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聪明。」
「岂止是聪明,我简直就是笨蛋,你知道大学有些档口点餐时,只会告诉你一个号码,然后过一会叫号,让你来取,可是无论如何,我都记不住那个号码,即使认真放在心上去记,也是扭头就忘,我又不想记在手机里,于是每次我都过了好久才去取餐,那个放在一旁,叫了半天没人取的一定是我的。」
「还有这种事。」
「是啊,对于我认为不重要的事情,一概记不住,准确来说是潜意识里认为不重要的事,即使强迫自己也没办法记住,对于学习也是这样,不喜欢的学科,一向听不懂,例如高中的物理化学这种,但一到了文字,哪怕是电器的说明书,我也可以津津有味的去读。」
「不过这样也好,可以把注意力完全放在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上。」她肯定道。
「话是这么说,不过有时候这样也会对自己造成苦恼。」
「例如什么时候?」她扬起脸看着我。
「嗯……记不住女友的生日,说真话,我连自己的生日都记不住。」
「当真?」她再次扬起脸。
「当真。」
「真是奇怪的
事情,自己生日这种事情都记不住吗?」
「对呀。」
「我倒是蛮羡慕你的,这样一来,满脑子都是自己喜欢的事。」
「那倒是……反正也没有办法,我对生活的要求也简单,每天吃饱饭,再给我几本书看就够了。」
「不想要女人吗?」她笑着问。
30.
「想倒是想,不过要是麻烦的女人,还不如自己活得痛快。」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哦……那你看我算麻烦的女人吗?」
我认真回顾了一下两个人的经历,一字一顿说道,「迄今为止,还不算。」
「好一个迄今为止!」
「嘿嘿,以防万一。」我有些调皮地说。
吃饱之后,我们沿着淮海中路走了一小段,但很快便觉得商场啊,奢侈品店啊,这类东西十分无聊。
于是找到最近的公园,两个人钻了进去,找到一块没人的草坪,我们并肩躺在上面,看着夜空中闪烁的星星,我闭目养神,她则寻找着我看不懂的星座。
「对了,你的学校怎么样了?」我问。
「我?我不喜欢那地方,所有学校都讨厌得不行。」
「唉,实际上没几个人喜欢学校,可在学校里终究能学到一些东西。」
「大概吧。」她开始摆弄耳边的草,把他们拔起来系在一起……
「你退学了吗?」我试探着问道。
「没有,只是休学,要是回去的话,要从大一开始上。」
「这样啊。」我长舒一口气,虽然她休学也好退学也好,对我没有影响,可我还是希望她只是休学。
「没错。」她说。
「还是把大学念完的好。」
「为什么?」
「虽然学校都是监狱,但大学估计是人类社会中最美好的监狱了。」
她看了我一眼,又转头看向无边的天空,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夜空中静极了,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响,和偶尔传来的远处的低语,就在一架飞机缓缓划破夜空的时候,她忽然问道。
「我们可以……永远这样吗?每天就做那几件事。」她忽然看向我,然后握住我的手。
「哪几件?」我大概知道她想说什么,却还是问了一下。
「饮酒,睡觉,吃汉堡,做爱,听碟机,看电影。」她一股脑说出来。
「我可以看书吗?」
「当然。」
「那还真是不错的生活,我愿意这样。」我字斟句酌地说,心里也对这样的生活产生了向往。
「如果我老了呢。」她问。
「如果你老了怎么样?」我有点没理解她的话。
「你还会喜欢我?」
「如果你不变成男人的话」我装作勉为其难道。
「去你的。」她被我逗的咯咯直笑。
「我有点冷了。」她说道。
我们在附近坐地铁回了家,到家才发觉忘记最重要的事情了,买枕头,不过躺在被子上睡觉也还不错,可以随意地塑造枕头的形状。
两个人洗漱完毕,一起躺在床上,碟机随便换了比尔埃文斯的另一张陌生专辑听。
「你不觉得爱上一个人是很可怕的事情吗?」她躺在我的怀里,忽然说道。
「怎么会可怕呢?」我抱紧了她,发觉怀里的她像一只刚出生的小熊般可爱,不知何时,她那种让人敬而远之的气质完全在我这里消失了。
她扬起脸对我说,「你会担心他不喜欢你了,但事实上,他从一开始喜欢的就不是你,而是他幻想出来的东西罢了,当他发觉这一点,便想着找另一个符合他幻想的对象。」
「或许有些男人是这样吧。」
「你不一样?」
「我虽然不够聪明,但具备某种看穿人的本质的天赋,我知道你是怎样的,所以不会幻想什么不切实际的。」
「那我是怎样的?」她问道。
「用语言吗,说不清的。」我摇摇头感到这类问题十分费脑筋。
「那这个怎么样?」
她忽然起身趴在我的身上,开始亲吻我…..
最后我们紧紧抱在一起,胸口还在因呼吸而震颤。
「希望你永远不要忘记我。」她还在喘息着,湿润的鼻尖抵在我的脖颈。
「永远不会。」我向她保证,更用力的抱紧了她。
第二天一早,我回到了学校,本来熟悉的景色,此刻却变得十分陌生,我走在林荫小路上,不时有间断的钢琴声从一侧的琴房飘出,此刻的我思绪万千。
昨夜我和她说,如果可以的话,希望她回新加坡上学,等我们寒假再见面。
她当然知道我不希望她走,只是单纯希望她进入一个正常的轨道,但说到底,什么是正常,为什么回归正常,我也是说不清的。
因为我周五没有课,所以我们约定好周五见面。
在这几天里,让她自己把问题想清楚。
我们暂时没有联络,除了在 qq 上互道晚安,我知道有些事只能自己想清楚的,所以这阵子忍住不去打扰她。
我忽然也觉得大学生活无聊起来,减少了和朋友一起在校门口聚餐的次数,更多的时候,我会在学校的人工湖边看书。有时看着湖里的黑天鹅,会想起她,想问问她此刻在干什么,但又立刻止住这种行为。
因为我认为,我们彼此都是自由的,我不希望因为我让她做出错误的选择,所以要给她一个人的时间。
归根结底,因为我十分喜欢她,所以不仅仅想让她陪在我的身边,而是让她也探索出属于自己的人生。
她不在的时间,日子十分难熬,我几乎听不懂教授在讲什么,那些过于形而上的东西完全无法打动我此刻躁动的心。
于是我每节课都坐在最后排,一个人看着各种闲书,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两天的时间把加缪的局外人又看了一遍。
但并没有新的感悟。
虽说这样有些过分,但还是好奇经历过战争的人生,是否会有些很大的不同。
终于熬到了周五,我们又去了同一家店吃了汉堡,然后照例在公园散步,因为白天下过雨,所以没法在草坪躺着聊天,早早回到她的房子,准备早早睡觉。
31.
「为什么人要工作呢?」她忽然问道。
「我把学习和工作看成一样的事情,作为我融入社会,了解社会的手段,但是在此之外,我的生活完全自由,我可能会听音乐看电影,也可能什么都不做,嚼完汉堡大睡其觉。」
我调整了一下枕头的高度,继续说,「我觉得,人无法脱离于社会而存在,进化是不可逆的过程,一旦熟悉了现代文明,便再也退不回去了。」
她斜着身子躺着,若有所思的看着我,大腿搭在我的肚皮上。
「看你这样说话,还真有点不习惯。」
「这样?怎么不习惯?」
「可能你平时都笨笨的,偶尔蹦出几句像是聪明人说的话,我便觉得不习惯。」
我笑笑,把手放在她的胸上。
「我今天不想那个。」她说。
「没关系,我只是看看她有没有长大。」
「笨蛋。」她把我的手推开。
「你想的怎么样了?那件事。」我问道。
「我觉得你说的对,或许我该回去了,可如果我又害
怕了怎么办,那个城市我没有一个朋友。」
「我会飞去找你。」
「真的?」
「当然,只要你还喜欢我。」
「当然喜欢你。」她凑过来抱住我。
「你可想好了,我也不是天天都能去陪你,一个学期,最多两次。」
「没问题,我会帮你买好机票。」
「那倒不需要。」
「回学校的手续麻烦吗?」我问。
「家里有亲戚在学校里,所以一切都好办。」
「好。」我只说了这一个字,然后将她抱在怀里,一方面希望她永远不要离开我,另一方面又希望她快点回到新加坡,完成自己的学业。
我只记得那两天脑袋昏昏沉沉的,无论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来,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提线木偶,一点力气都没有,后来周三的时候,我送她去机场,办理好托运后,两个人在大厅分别。
她在我怀里红着眼睛哭了出来。
而我抱紧她,安慰她说过两个月就能见面了。
机场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步履匆匆地走着,大家似乎对这种情景见多了,并没有过多关注我们。
我最后吻了她的额头,看着她形单影只地消失在安检的通道。
从机场出来后,我走进一家客人不多的咖啡厅,点了一杯加冰拿铁,看到手机她给我发来的信息,「飞机就要起飞了」。
我喝了一大口咖啡,旋即看向窗外,看着一架架正以斜线的弧度冲向天空的飞机,不知道哪一架是属于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