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村,凡是阴历二月初二出生的人,都会被用来祭山鬼。
说得好听是给山鬼送新娘,其实就是把大活人送去给山鬼吃。
听闻,前面十四位新娘,被啃得连渣都不剩。
而我,是第十五个。
1
我生于阴历二月初二,从小我就知道,等我长到十七岁,会被用来祭山鬼。
很久以前,山鬼曾经闯进我们村子里,吃掉一半以上的村民。
幸存下来的村民们发现,它在寻找阴历二月初二生的人。
为了求生,村民们便同山鬼做了约定,此后,凡是这一天出生的人都会被用来祭山鬼。
村里人十分讲究宗族辈分。
每逢过年,老辈子们端坐宗堂,底下乌泱泱一群小辈给他们磕头。
小孩儿么,都爱有样学样。
见同龄小孩儿都磕头,我也想跪下来磕一个,然而,膝盖还没来得及弯下去,就被大惊失色的村长一把将我从地上扯了起来。
「使不得!使不得!大妞你可不敢跪!」
村长攥紧我的后衣领,手指用力到青筋凸起,好像我这一跪能要他命似的。
他粗犷的大嗓门儿震得我耳膜疼。
我还蒙着,就见端坐堂前的老辈子们纷纷惊恐地望着我。
这些平常走路颤巍巍,好像风一吹就要倒的老人家们,为了躲开我的跪拜,一个个健步如飞,作鸟兽散,跑得快的,都已经挤到两边人堆堆里去了。
彼时,我尚不明白自己在村里有着怎样特殊的地位?
我只是隐约感觉到,大人们看我的眼神不同寻常。
很久以后,我才反应过来,那种不同寻常名为瑟瑟发抖。
村里人敬我,畏我。
他们小心翼翼对待我。
我能从他们脸上看到各式各样的笑,每当我以为他们冲我笑,是因为喜欢我,兴冲冲想要同他们说话时,那些笑脸瞬间被惊骇取代。大家马上装作很忙的样子,匆匆躲开。
没有人愿意真的亲近我。
2
好在村里小孩单纯。
他们不像大人那样对我避之不及,愿意带我一起玩耍。
张二叔家的虎子,是村中小恶霸。
虎子妈护短,儿子想要天上的星星,她都会拿杆杆给他夺下来。
有妈如此,虎子常干坏事。
甭管谁家大人找上门理论,虎
子妈双手叉腰,不问青红皂白,指着对方鼻子就是一通谩骂。
久而久之,虎子养出一身浑胆。
那天,虎子胳膊一掀,把我推倒在地。
我磕破了膝盖皮。
其实伤得不算重,就只是膝盖被地上的砂石磨出了一层血珠子罢了。
我甚至都没有哭。
但,当天下午,一向以泼辣护短著称的虎子妈,竟像是被人夺舍了似的。
她用粗麻绳将虎子捆到我跟前,扬起荆棘条狠狠抽打。
荆棘条上面全是倒刺,这些刺扎在身上尚且疼得人受不了,更何况是抽打。
虎子惊抓抓哀号,声音凄厉,仿佛谁家在杀猪。
他身上不多一会儿便全是密密麻麻的血痕。
虎子妈下手毫不留情,一边打,一边喋喋不休地叨念:「山鬼恕罪,山鬼恕罪……」
翻来覆去只这一句,全无平时的巧舌如簧。
无数村民围在我家门外看热闹,没有一个人上前来做和事佬。
虎子妈披头散发,状若癫狂。
围观人群噤若寒蝉。
只有荆棘条啪啪抽打的声音,听得人心里发寒。
人群里有不少平常和我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他们把头埋在父母腰间,吓得瑟瑟发抖,仿佛那荆棘条下一个就会抽到他们身上。
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荆棘条抽断了。
虎子圆滚滚的身体瘫在地上,间或抽搐两下。
虎子妈紧紧抱着他,不停朝我磕头:「大妞,婶子狠狠打过虎子了,你给山鬼说说情,千万不要拿了我家虎子的命去好不好?大妞,婶子求你,婶子给你磕头。」
我早已吓得面色惨白,根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然而,自那天以后,小伙伴们纷纷开始疏远我。
他们看我的眼神战战兢兢,好像我是什么可怕的怪物。
我再怎么主动接近都不管用了。
所有人一见我靠近,就不约而同地一哄而散。
「祭山鬼,祭山鬼,山鬼新娘不能惹,惹得新娘生了气,山鬼出现要人命。」
他们唱着童谣,远远跑开。
我满腹委屈,哭着跑回家问阿娘:「阿娘,什么是祭山鬼?为什么他们说我是山鬼新娘?我能不能不当山鬼新娘?」
阿娘不回答。
她眼睛红红,洗干净一颗桃子,让我吃桃子,诓我去外头耍。
晚间,我听到阿娘在阿爹跟前哭。
阿爹宽慰她:「反正她早晚都是要死的人,你别疼她,免得将来割舍不下。」
那个她,我听得出来,指的就是我。
虽然最终也没有人告诉我什么是祭山鬼。
但是,我弄明白了一件事:原来祭山鬼是会死人的。
阿爹阿娘显然知道实情,但他们没打算救我。
阿爹只想将我养到十七岁交差。
阿娘呢?
她只是哭,一直不停地哭……
那压抑的哭声,比我亲耳听到阿爹说我早晚会死,还叫我难受。
为了不惹阿娘伤心,我只好假装对祭山鬼这件事不再感兴趣。
我不再追着阿娘问东问西,哪怕我抓心挠肝地想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
不过,我也不傻。
阿娘问不得,不还有其他人吗?
于是,我一有空就去找村里那些老人,缠着他们问与山鬼有关的事。
老人们却像约定好了似的,无论我问什么,他们都三缄其口。
有些实在被我缠怕了,远远瞧见我便绕道走。
我死皮赖脸追上去,他们要么装耳朵聋,要么装脑子糊涂,总之,只要一提山鬼,村里人讳莫如深,谁也不愿多谈。
后来我才知道,山鬼新娘就是把大活人送去给山鬼吃。
听闻,前面十四位新娘,被啃得连渣都不剩。
3
这是一个瞎眼老太婆告诉我的。
十岁那年,我进山采蘑菇,偶然碰见一个瞎眼老太婆摔倒在山路上。
庙子村说大不大,村里人互相之间都认识。
瞎眼老太婆面生,容貌又长得极为怪异。
我以为遇到了山中精怪,吓得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她却朝我伸手,喊我救她。
瞎眼老太婆自称瞎三婆,她一个人住在大蛮山里头。
「山鬼爱吃人肉!」她言之凿凿。
我听得冷汗涔涔,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幻想怪物张着血盆大口,闪着寒光的獠牙从我肩膀上撕扯下一块血肉。
肩膀跟着便觉得抽疼起来。
我捂着肩,颤声问:「为什么要把人送给山鬼吃?难道因为他喜欢吃,我们就必须得送吗?」
瞎三婆蓦然扭头看向我。
她眼窝里没有眼睛,只有凹陷下去的两个眼窟窿,窟窿洞里皱巴巴挤满
黏在一起的肉,看上去狰狞又恐怖。
她用两只空洞洞的眼窟窿望着我,嘴里发出意味不明的怪笑:「不祭山鬼,山鬼发怒,是要到村子里来吃人的,说不定会把一村人全部吃光。」
我想象怪物闯进村的画面,不由得咬紧了下嘴唇。
我固然不愿见山鬼发狂伤害村里人,可为了安抚山鬼,就要把我送去给他吃,凭什么?
我特别委屈,指甲盖儿无意识抠手指头,越抠越用力。
瞎三婆冷不丁冒出一句:「你要是不想被吃掉,就得想法儿把山鬼杀咯。」
我咯噔一下,睁圆了眼睛。
瞎三婆空洞洞的眼窝朝着我的方向。
她弯嘴在笑,松垮的脸皮一坨坨挤在脸上。
她本就生得难看,这副模样愈发叫人觉得恐怖,瞧得我头皮发麻。
我捂住失控的心跳,缓过神才发觉浑身汗毛倒竖。
瞎三婆的想法太大胆了!
我心惊肉跳,压低声音跟她说:「三婆,你可别瞎说话!小心被听到!」
「呵!」瞎三婆似乎瞧不上我的怂样,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讥讽我道,「胆小鬼。」
我从瞎三婆的口中,加深了对山鬼的了解。
瞎三婆道:「他喜欢一点点把人啃成新鲜骷髅,人越是感到恐惧痛苦,他越觉得美味享受。」
我仿佛听到尖牙啮噬血肉的声音,不禁脸色煞白,浑身的骨头仿佛散架了一般,脚软得几乎站不住。
兴许是怕吓破我的胆,瞎三婆打住话题,改讲起一些我从未听过的精怪故事。
她用干哑粗粝的嗓音,将一个荒诞古怪的世界呈现在我面前。
故事里的精怪,生动逼真,以至于我总觉得他们是真实存在的。
我忍不住好奇:「三婆,你怎么懂这么多?」
瞎三婆的表情有一瞬间不自然。
我突发奇想:「三婆,你该不会就是精怪变的吧?」
瞎三婆老脸一僵,矢口否认:「胡说!我怎么会是那种东西?」
瞎三婆发起火来,那张脸像要裂开似的,看上去格外吓人。
我连忙住嘴,不敢再瞎猜了。
转眼,我长到了十六岁。
距离十七岁的阴历二月初二,还差四十七天。
日子越近,我越魂不守舍,每天提心吊胆,恨不得时间能够就此暂停。
村里人待我越发小心翼翼,如
履薄冰。
他们和从前一样,既怕招惹我,又怕不够恭敬,给自己惹来祸端。
我看着已经长成大小伙儿,膀大腰圆的虎子,陷入沉思。
我问瞎三婆:「我只是山鬼的口粮而已,他们为什么害怕我?」
瞎三婆嗤笑道:
「他们认为对山鬼新娘(新郎)不恭敬,会招来山鬼的报复。」
「实际上呢?」我问,「山鬼真的会报复不恭敬的人吗?」
「会,」瞎三婆断言道,「他会把每一个胆敢反抗的人啃得不剩骨头渣滓。」
说这话时,她粗哑的嗓音陡然拔高,生生将我吓一激灵。
我匆匆抚平胳膊上蹿起的鸡皮疙瘩,问出了一个长久以来的疑惑:「为什么是阴历二月初二?山鬼为什么要寻找这个日子出生的人?」
瞎三婆没有回答。
她咧起嘴角,露出一抹极怪异的微笑。
4
我想找到答案。
我觉得这个答案一定很重要。
村里有个老人快死了,我去见了他。
我凑在他耳边问:「二爷,为什么是阴历二月初二?」
老人闻言,快要闭上的眼睛顿时瞪大。
他用枯朽的手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浑浊的眼珠子里骤然迸发出精光来。
「衫…舌……」
老人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声音,我听不真切,不由露出狐疑神色。
老人见状,手指头迸发出足以将我攥疼的力道,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奋力朝我呐喊:「衫!绳!」
又一遍:「山!绳!」
再一遍:「山!审!」
我听明白了,是——山神!
「是山神,对吗?阴历二月初二与山神有关。」
我拿着得到的答案,第一时间跑去大蛮山找瞎三婆。
听到山神这两个字,瞎三婆的耳朵动了动。
她嘴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对我感叹道:「山神,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没想到庙子村竟然还有人记得他。」
「山神与阴历二月初二有什么关系?」我追问。
瞎三婆看了我一眼。
假如那两只空洞洞的眼窟窿里有眼珠子的话,我确定,她方才确实看了我一眼。
这一眼,看得我头皮发麻,不自觉绷紧了背。
瞎三婆却嘎嘎笑起来,她佝偻着身子,一步步挪到屋檐边的
台阶上坐下。
我见状,陪坐到她身边。
屁股甫一挨到青苔,还没坐稳,就听瞎三婆慢悠悠道:「阴历二月初二是山神庙被摧毁的日子。」
原来如此!
难怪我长这么大,从来没听人提起过山神庙,原来它被摧毁了!
「是山鬼摧毁的吗?」我想当然地问。
瞎三婆嘴角往两边拉开,脸上浮现诡异笑容:「不,是庙子村的村民,是你的祖辈们亲手摧毁了山神庙。」
「!」我瞪着眼睛,难以置信自己听到的,好半天,才张口结舌问:「为什么?」
瞎三婆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自顾自道:「山神庙被毁,山神的法力不再强盛,这才给了山鬼可乘之机,庙子村失去了唯一的庇护,沦为山鬼的餐桌。」
说这些话时,瞎三婆嘴唇抖动,声音颤抖,似乎很激动。
我却难以想象当时的情景。
「他们为什么摧毁山神庙?」我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我哪知道?」瞎三婆脸色一变,不耐烦地呛声说,「这个问题,你该去问你的祖辈们。」
祖辈们身归黄土,我找谁问去?
她分明就是不想回答!
「即便山神庙毁于阴历二月初二,这跟山鬼寻找阴历二月初二生人又有什么关系?」
这次,瞎三婆连敷衍都不装了,径直甩出一句:「这个问题,你该去问山鬼。」
我被她噎得住了口,脑中倏然灵光一闪。
我兴奋地一把抓住瞎三婆的胳膊:「我们可以重新修建山神庙吗?」
瞎三婆偏头直直看向我,两边嘴角高高咧起成仿佛要吃人的模样,嘶哑的嗓音也变得轻柔了起来。
她道:「你猜。」
5
就在我说想修山神庙的第二天,二爷一家六口被山鬼吃了。
六具新鲜的骷髅架子整整齐齐摆放在原本只为二爷准备的灵堂里,骨架上残留着稀稀拉拉的肉渣,看上去吃得并不干净。
自从发现了这六具骷髅后,庙子村全村上下死一般寂静。
我亦如此。
巨大的恐惧攥紧我的心脏,恐惧之外,是无尽的自责。
二爷一家为何惨死?
难道就因为二爷临死前喊出了山神?
山神早已陨灭,山神庙也早已被摧毁。
多年来,山鬼从未现身,如今却因为二爷喊出一句山神的名讳,他竟
然将二爷一家全啃了。
我从中窥探到,山鬼深深忌惮着山神!
*
距离阴历二月初二,还剩十三天。
我悄悄跟瞎三婆打听昔日山神庙的位置。
瞎三婆让我别白费心思:「那里已经什么都不剩下了。」
尽管如此,我依然不死心,每日早出晚归,四处寻找山神庙旧址。
苦寻多日,遍寻无果。
我不得不承认,如同瞎三婆所说。
时间过去太久,沧海变桑田,高山移平地,山神庙未能留下一片瓦砾。
可我想不明白。
「既然如此,山鬼在忌惮什么呢?至于因为二爷提了一嘴山神,就把他们一家灭口吗?」
瞎三婆说:「那只是他发出的一个警告罢了,你们不乖,他便让你们亲眼看一看不乖的后果。」
这番话说得云淡风轻,却听得我毛骨悚然。
*
时间一天天过去。
阿娘为我做好了红嫁衣。
这些年,她哭过太多次,眼睛已经不大好使了。
我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为了躲避她的哭声,跑得远远的。
我坐到阿娘身边,拍着她瘦弱的背脊,轻声安慰。
我能找出千百句话来安慰阿娘,却无一句能骗得过我自己。
我数着日子倒计时。
留给我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我心里藏着害怕,问瞎三婆:「三婆,你见过山神吗?」
「见过。」
「山神长什么模样?」
「他是神明,长得好看。」
「三婆,你说,我祭山鬼那日,山神会突然出现前来拯救我吗?」
瞎三婆斩钉截铁:「不会。」
我埋头抠手指头:「那……三婆,你会来救我吗?」
瞎三婆坐在屋檐下的青苔上不说话。
我心里难过,眼睛红了一圈。
突然,瞎三婆抓住我的胳膊,用她那粗糙得宛如老树皮般的手掌,一路摸索到我的手心,硬往里塞了个东西。
我埋头一看,是一柄短小的木剑。
剑身只有两掌长,虽是木制品,剑尖却无比锋利,还诡异地闪着寒铁般的刀锋之芒。
瞎三婆压低声音对我道:「拿着!这是专杀山鬼的剑,你用它捅他这里。」
我抬头一看。
瞎三婆所指
的部位,在胸腔中部左下方。
那是心脏的位置。
6
我十七岁生日当天,阿娘为我穿上了红嫁衣。
外头阴风大作。
阿娘给我抹上胭脂,送我出门。
我前脚刚踏出房门,后脚就听到身后响起关门声。
屋内传来熟悉的啜泣。
阿爹压低嗓音紧张兮兮地喊:「闭嘴!别哭了!当心被山鬼听见!」
我的心仿佛被针扎了一般,又酸又疼。
我呆立家门口,回头最后看一眼。
房门紧闭。
只有窗户透出一条小缝隙。
随后,阿爹伸出手来,把那条小缝也死死关上了。
身后空空荡荡。
没有一条后路。
*
风大,吹得红盖头要飞,我干脆将它掀了下来。
今日的天气诡异得厉害,想来是山鬼作妖的缘故。
我牙齿直打颤,也不知是风吹的,还是吓的。
不多时,便见一顶红色喜轿从远处往这方来。
轿子临空而起,离地大约三尺高。
轿身摇摇晃晃,像是有人抬轿,可又瞧不见抬轿人。
那轿子分明是悬空的。
直到大红喜轿来到我跟前,随着喜轿一颠一颠,我瞧见地上出现一串脚印。
那脚印瞧着像是青蛙的璞,刚刚好有四双,分别对应四个抬轿人的位置。
我于是了然,原来这喜轿并非凭空飞来,只不过抬轿的是我瞧不见的精怪罢了。
*
临到跟前,喜轿落地,轿帘自动掀开,仿佛无声邀请我上轿。
我一咬牙,弯腰钻进轿子里。
甫一坐稳,轿子被晃悠悠抬起,头尾换了个方向,便又一颠一颠沿来路返回。
我掀开窗边帘子往外望。
庙子村今日家家户户关门闭窗,没有一个人外出,就连平日里凶狠的土狗都耷拉着脑袋,缩进狗窝,一声不敢乱吠。
我心头怦怦跳,下意识攥紧手里提着的小布包。
包里除了瞎三婆给我的木剑外,还有我悄悄带着的满满两大罐子油,又重又沉。
我一手握着木剑,另一只手将油罐子抱在怀里。
冷汗打湿了我的后背。
在狭小的轿内,我心跳的声音,如阵阵春雷。
*
轿
子一路来到大蛮山。
走的是另一条路,跟瞎三婆的屋子并非同一个方向。
但,这边我也熟悉。
我在这里生活了十七年,对大蛮山的一切都很熟悉。
我一刻不停地盯着窗外看。
渐渐地,山里的景色发生了变化。
首先是雾变得浓厚起来,树木异常高大,叶子遮天蔽日,林子里的光线陡然昏暗下来,给人的感觉仿佛一下来到了山林深处。
距离进山不过才盏茶工夫,何至于这么快就有如此巨大的变化?
我心知肚明,这大概就是来到了瞎三婆曾说的,山鬼的领地。
7
手心湿滑,乃是紧张导致。
我的目光落到木剑上。
不得不说,这柄剑给了我莫大的勇气。
这可是一把能杀死山鬼的剑!
深吸两口气。
我鼓起勇气抱起第一个油罐子,拉开轿帘,照着青蛙璞脚印的方向泼洒过去。
「噗通!」
「噗通!」
两声响。
前头抬轿的两个小精怪猝不及防被泼一脚油,脚底打滑,狠狠摔倒在地上。
轿子陡然前倾。
我早有准备,一手拿着木剑,抱着另一个油罐子,借势摔滚到地上。
「吱呱!」
「吱呱!」
后面抬轿的两个小精怪上前来查看情况,地上的两行脚印急匆匆跑到前面来,我找准机会把另一罐油朝着他俩泼过去。
随即,我丝毫不敢耽搁,爬起来,拔腿就跑。
*
瞎三婆曾说过,给山鬼抬轿的小妖名叫风及。
这种小妖没有旁的特点,就是跑得快。
瞎三婆曾对我耳提面命:「不要企图逃跑,无论你跑多快,躲到哪里去,都会被它们找到,一旦逃跑被抓到,它们将把你啃得尸骨无存。」
瞎三婆的话,我听进去一部分,所以我准备了油罐子。
跑得再快,脚滑便没用。
我就不信,它们一脚一跟头,也能追得上我!
*
我提着木剑,风一样穿梭在山鬼的领地里。
我赌,山神庙并没有消失,它一定藏在此间某处,就藏在山鬼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我要找到它!
我要找出山鬼忌惮山神的原因!
若我赌输了,
左右也不过落得个被山鬼啃食干净的下场罢了!
比之现在,又有何差别?
*
我拼命向前跑,眼睛疯狂扫视四周,想要发现庙宇的踪迹。
然而,身后很快响起急速追赶的声音,伴随着催命般的吱呱乱叫。
瞎三婆果然没有骗我!
风及跑得快极了。
哪怕跌倒好几次,他们爬起来重新追赶,也不断拉近着我与他们之间的距离。
我想甩开他们,不断地在林子里东窜西躲。
可是,无论我怎么躲藏,他们似乎总能找到我。
我开始感到疲惫,脚酸,气喘吁吁。
可是眼前依然没有出现类似山神庙的建筑,只有一望无际,仿佛没有尽头的高大密林。
片刻后,风及追了上来。
他们冲我怒吼,可惜我听不懂精怪的语言,只听得满耳吱呱吱呱。
我心中一阵绝望。
瞎三婆说过,长久以来,庙子村祭过无数次山鬼,送到山鬼跟前的人有九个,中途逃跑被精怪杀死的有五个。
她说:「算下来,你是第十个。」
这算术水平简直绝了!
我纠正她道:「十五!我是第十五个!」
看来,今日之后,逃跑被杀之人,就该有六个了!
8
我满心苦涩,脚步不自觉慢了下来。
风及从背后撞上来,将我狠狠扑倒在地。
我来不及站起来,风及跳到我身上,朝我发起进攻。
我挥舞双臂,脚蹬手打,企图将他们从我身上挥开。
然而,腰间、手上不多时便传来剧痛。
他们咬住了我的肉。
太疼了!
我疼得脸色煞白,举着木剑胡乱挥舞。
万万没想到,这些小精怪竟仿佛全然不惧怕木剑似的。
明明我的剑刺出去,好几次有钝感产生,分明刺中了他们。
他们却不痛不痒,照旧生龙活虎。
怎么回事?
这连山鬼都能杀的木剑为何制不住这些小精怪?
难不成这木剑只对山鬼管用?
可恶啊!
失算了!
我束手无策,闭眼等死,岂料须臾间耳边传来小精怪们一连串的惨叫声。
我心头一喜,睁眼一看。
果然瞧见身前站着一个
熟悉的佝偻身影。
瞎三婆!
是她!
她来救我了!
我感动得近乎当场飙泪。
瞎三婆却扭头一把拽起我,对我大喊道:「跑!」
言毕,她拉着我急速蹿了出去。
*
我从不知瞎三婆能跑这么快!
她不是瞎子吗?
一个瞎子在森林里怎么跟如履平地似的?甚至比我还会找路……
我几乎是被她捏着胳膊,提着往前飞奔。
太快了!
风呼呼往脸上吹。
我想问瞎三婆我们要跑到哪儿去?但风吹得我张不开嘴。
我只好放弃思考,不停迈腿,把腿迈成了风火轮。
我忘了这样跑了多久?感觉上似乎也没过多久。
等我适应了奔跑的速度,开始有工夫探头探脑时,前方不远处出现一座破败的庙宇。
那一刻,我的心差点儿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
那是山神庙!
我绝不会认错!
尽管庙宇几近坍塌,到处都是断壁残垣,破损不堪。
但,我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这是我们庙子村的村民们亲手修建起来的庙宇。
它的修建方式,与众不同,是我们庙子村特有的!
我难以诉说心中的激动,双腿越发有劲,跑得快要冒烟了!
山神庙近在咫尺。
那是山神的居所!
虽然瞎三婆说山神早已陨落,但,我心中抱有一丝侥幸。
倘若山神真的陨落了,山鬼怎会如此忌惮?
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也许,山神并未陨落。
也许,山神庙里藏着什么秘密?
我想亲眼看一看,亲自确认一遍。
9
「哐当!」
衣袂带起的风,甩落半盏门扉。
我与瞎三婆一同冲进山神庙。
甫一进门,未有片刻喘息的时间,想象中本该空无一人,蛛丝遍布的庙宇内,竟然藏着一只怪物!
不!
不是藏着!
那怪物凶神恶煞立在庙宇中央,脚踩碎片瓦砾,手臂伸展开,足有双人展臂那么长。
怪物满口獠牙,睛目血红,大耳如蒲,鼻翼外翻。
如斯长相,可怖而丑陋!
山神的塑像碎成七八块,散落在怪物四周。
此时,瞎三婆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又急又厉,声声催人如催命。
她冲我喊:「快!将木剑刺进他心脏!快!!」
尖利的嗓音宛如长指甲在墙上划出一条曲折的弯痕,滋啦听得我浑身不适。
我脑中一片空白,宛如平地一道惊雷,炸得我头晕耳鸣。
面前这个怪物,竟然就是山鬼!
我手背青筋凸起,手指要捏碎了一般死死攥紧木剑。
瞎三婆气急败坏推了我一把:「快去啊!杀了他!我们就能获救了!」
对!
瞎三婆说得对!
我抬头紧盯着山鬼,汗珠从额头滚落。
我感觉自己在颤抖。
恐惧令我难以克制。
我低吼一声,攥着木剑,冲向山鬼。
胸腔中部左下方。
心脏的位置!
只要我能刺中……
我铆足了力气,鼓起全身的勇气,然而,恍惚间,我却从山鬼的眼神中看到了怜悯与痛苦……
怎么会?
他那血红色的眼珠子里,怎会有这样的情绪?
难道是我看错了吗?
一个晃神,我被地上的塑像碎片绊倒。
我摔在地上,脸匍匐着地,就着这个姿势,我看见了裂成两半的山神塑像脸。
瞎三婆说得没错。
这是一位好看的神明。
他有着悲悯世人的双眼,俊秀挺拔的鼻梁,宛如风雨润泽过的嘴唇……
最重要的是,他的额头中间有一枚小小的美人痣。
我蓦然抬头,望向不远处那个面目可憎的山鬼,他的额头中央竟也有一颗美人痣。
电光石火间。
巨大的震惊令我瞪大了眼睛。
我望着面前可怕的怪物,颤抖着,问出了一句话。
「你……是山神?」
10
就在我问出这句话的瞬间,眼前的一切发生了改变。
我所看见的山鬼,依然面目可憎。
可,在他身后,血红色的荆棘将他的双臂拉开到极致。
不仅双臂,还有他的双腿,他的腰,他的脖子……
他被牢牢束缚,根本无法动弹。
而他的胸腔处,原本心脏搏动的位置上,插着九把木剑。
那些木剑,我手中亦捏着一把。
如果我方才没有摔倒的话,那么,此刻插在他心脏之上的木剑该有十把了。
十把……
原来当初瞎三婆并没有算错。
我确实是第十人。
*
我回头看向瞎三婆,眼中满是惊骇。
瞎三婆依旧佝偻着身子。
她一脸平静,那只是表面,我能分辨出藏在她面皮底下熊熊燃烧的怒火。
感觉到我的视线,瞎三婆嘴里发出桀桀怪笑。
「大妞,你很不乖。」
「这让我很不高兴。」
听了这话,我吓得两手撑地,双腿连连后蹬,手脚并用,爬地一米,只为离她远一点。
离她远了,离身后那人便近了。
这时,一个虚弱的声音,直击我心灵。
那是一个沧桑的男声,他对我说:「躲去我身后吧。」
我几乎一瞬间就明白过来是谁在对我说话,毫不犹豫爬起身,闷头冲到山神身后。
没错。
那个被荆棘束缚,状若怪物的人。
我觉得,他才是真正的山神。
而……一直在我身边,为我出谋划策,将我从风及手中解救出来,又将我引到此处的瞎三婆……她到底是何人?
11
「可恶!」
「可恶!!」
一连串的咒骂从瞎三婆的嘴里吐出来,她的指甲肉眼可见变长变尖。
那凹陷下去的眼窟窿看上去阴气森森,连带声音也一改往日的嘶哑,变得尖利刺耳起来。
「明明哄骗了她这么多年!明明只要她肯听话!第十把剑刺入你心口,你就会灰飞烟灭,我就能得偿所愿。」
「可恶!」
「可恶的大妞!」
「我要你付出代价!」
话音落,瞎三婆已完完全全变了个样子,青面獠牙,恶相丛生。
我惊恐地望着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已经不是我熟悉的瞎三婆了。
她……分明是厉鬼!
便此时,山神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他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大妞。」
听到这个名字,山神沉默了。
但也只是短暂沉默了一秒,山神问:「大妞,你可愿守护大蛮山以及庙子村的村民?」
我一愣,呆呆看向山神的背影。
这么近一看,我才发现山神的身躯早已千疮百孔。
那些伤,密密麻麻,好像成千上万只蚂蚁,将一块原本华丽的布匹啃得破破烂烂。
我不由得眼眶一热,望着山神巍峨挡在我身前的背影,重重点头道:「我愿意,我愿意担下守护大蛮山以及照顾庙子村村民的责任!」
「好孩子。」山神的声音温柔且欣慰,他道,「从今往后,你名好景,是继我青央之后,大蛮山新一任山神。」
我向着青央山神跪了下去,重磕三个响头,郑重应下他的交代。
一个闪着晶莹绿光的小珠子,从青央山神的后脑勺里飞出,直直没入我眉心。
与此同时,山鬼发出一声长啸,那啸声满是不甘与愤怒。
然而,我却已无心他顾。
小珠子没入眉心,我当即入了定。
入定之前,我隐隐听见一道威严的声音响彻天地。
「以吾神躯,诛杀厉鬼,护此方万世太平。」
「厉鬼,散!」
12
我拥有了山神的神格,神格里有着属于山神青央的记忆。
我看见青央自大蛮山中成神。
他视这里的一切为自己心爱的孩子。
他爱着山中一草一木,一鸟一兽。
他爱着山脚下那群善良淳朴的山民。
他为山民们赐下和风细雨,阳光甘露。
他为他们驱赶邪祟,诛杀妖魔。
神爱世人,世人亦感激神明的庇佑。
他们为他修起漂亮的庙宇,虔诚将他供奉。
那是一段温馨甜蜜的时光。
直至皇室开始修建陵墓,需要大量的人力与木头。
山民们为得几两碎银,争相伐木。
参天巨木一排排倒下。
森林里的小动物们无家可归。
山神心痛难忍,向山民们施以惩罚,想通过小惩大诫的方式,阻止山民们恣意妄为。
然而,修建陵墓的地方死了许许多多贫瘠劳工。
他们死于统治者暴虐的压迫,死于饥饿,疲劳、鞭打、苛待……
死去的亡灵满心怨恨,以至于催生了强大的厉鬼。
厉鬼向人展开了疯狂的报复。
她生吃人肉,生剖人心,憎恨世人,意图将苦难带给人间。
当厉鬼来到庙子村,她第一
次碰了壁。
山神青央守护着这方天地。
神明得山民供奉,强大无可匹敌。
在与山神交手的过程中,厉鬼失去一双眼睛。
她怒不可遏,心生毒计。
厉鬼原是死去的人类所化,她最知道如何蛊惑人心?
在她的设计下,无知的山民们误以为山神降下灾难,使得他们不能再随意砍伐木头。
一时之间,群情激奋。
山民们冲上大蛮山亲手摧毁了昔日自己的祖先们亲手建造的山神庙宇。
山神与山神庙早已融为一体。
山民们恣意打砸,破坏……每一锄头,每一榔锤,与击打在山神身上无异。
山神未曾被妖魔鬼怪重创。
他伤在自己尽心庇佑的子民们的手中。
山神庙被摧毁。
山神实力大减,身受重创。
厉鬼伺机而动,闯入村庄,大肆吃人。
山民们悔不当初。
他们再一次跪下祈求神明的庇护。
这一次,他们的神明,无法再赶来。
但,神明依旧听到了他最爱的子民们惶恐地呼喊与求救。
哪怕已是伤痕累累,他依然出现在了山鬼的面前。
神明告诉山鬼。
鬼怪难以弑神。
要想山神陨灭,只有一种方法,那就是使用金乌木刺入山神的心脏,一根不够,要十根,别人刺不行,得是山神挚爱的子民,一般子民不可,需山神庙被毁那一日出生,长到十七岁的人。
厉鬼进行了尝试,她发现山神并未骗他。
厉鬼很满意,她谋划将山神取而代之。
她要山神陨灭,彻底消失在人世间,她要逼迫庙子村的山民们改为供奉山鬼。
她要做山鬼。
她要做被世人供奉的鬼怪,以此来获得犹如山神般强大的力量,再用这个力量尽情地为非作歹。
于是,山鬼开始了她的计划。
她先是逼迫山民们生出阴历二月初二生的孩子。
可是,她很快发现,偏偏只有这一天的孩子无法靠逼迫与威胁而大量繁衍。
天地仿佛遵循着某种隐秘的法则。
弑神从来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
有时数年,有时甚至数十年,庙子村才会诞生一名阴历二月初二生的孩子。
时间太过漫长。
山
鬼苦苦等待。
她不像山神爱着山民。
一直以来,她使用的是震慑加胁迫的手段。
可是,山鬼很聪明,她知道,想要山民的子孙后代毫不犹豫地将金乌木做成的小剑刺入山神的心脏。
只能靠哄骗。
于是,山鬼一边控制着庙子村的山民们,使他们长久保持对山鬼的恐惧与憎恨,另一边她将真正的山神伪装成山鬼,又将自己伪装成孤僻的瞎眼老太太。
她假装与每一个阴历二月初二生的孩子巧遇,然后,向他们展现自己的神秘,令他们不知不觉对她产生依赖,进而信服她,听从她的话,顺利将木剑刺入山神的心脏。
山鬼的办法很管用。
数百年来,几乎所有人都听从了她的教唆。
没有人发现异常,没有人认出真正的山神来,更没有人识破山鬼的诡计。
我是第一个。
13
在青央山神的记忆里,我感受到了他所承受的苦难。
山神陨灭了。
他用他的神躯与山鬼同归于尽。
直至最后一刻,神明亦未抛弃他所要庇护的子民。
他从未计较他的孩子们曾经对他造成的伤害。
他无私地爱着每一个人。
我从记忆中哭着醒来。
大蛮山的气息变得温和而宁静。
就像是许多年前,山民们淳朴善良,神明也未曾被辜负时那样。
神格发出温暖的光芒,一股温热的气息宛如小溪一般流入我的四肢百骸,冲刷着我的身体。
我知道,我将在神格的帮助下慢慢变成一位合格的山神。
抬头望向天空,我仿佛看见神明温柔微笑的容颜。
若神明未曾陨落,一定欣慰于重见大蛮山恢复多年未有的祥和。
他为此苦苦支撑了数百年。
阖起双眸,我向着山林虔诚许诺:神爱怜我等众生,身为众生之一,我愿以微薄之力,替神明抗下肩头重担。从此,永世守护此间太平。
我非神明,不爱世人。
生而为人。
唯愿世间神明再不蒙难。
(完)
作者署名:汤姆是玛丽